樹林和草原

春天黎明以前乘車出游時的快感，您知道嗎？您走到臺階上……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幾處閃耀著星星;滋潤的風時時像微波一般飄來;聽得見夜的含蓄而模糊的私語聲;陰暗的樹木發(fā)出微弱的喧噪聲。有人把地毯鋪在馬車上，把裝茶飲的箱子放在踏腳的地方。兩匹馬畏縮著身子，打著響鼻，神氣地替換著蹄子站在那里;一對剛睡醒的白鵝靜悄悄、慢吞吞地穿過道路。在籬笆后面的花園里，看守人安靜地在打鼾;每一個聲音都仿佛停滯在凝結(jié)的空氣中，停滯不動。于是您坐上車;馬兒一齊舉步，馬車發(fā)出隆隆的聲音……天邊發(fā)紅了;寒鴉在白樺樹林中醒來，笨拙地飛來飛去;麻雀在暗沉沉的禾堆周圍嘰嘰喳喳地叫。空氣清朗了，道路更加看得清楚，天色明凈起來，云發(fā)白了，田野顯出綠色。這期間朝霞燃燒起來;已經(jīng)有金黃色的光帶擴展在天空中，山谷里繚繞地升起一團團霧氣，云雀嘹亮地歌唱著，吹來一陣黎明前的風——于是徐徐地浮出一輪深紅色的太陽。

夏天七月里的早晨！除了獵人，有誰體會過黎明時候在灌木叢中散步的樂趣？你的腳印在白露沾濕的草上留下綠色的痕跡。你用手撥開濡濕的樹枝，夜里蘊蓄著一股暖氣立刻向你襲來;空氣中到處充滿著苦艾的新鮮苦味、蕎麥和三葉草的甘香;遠處有一片茂密的橡樹林，在陽光底下發(fā)出閃閃的紅光;天氣還涼爽，但是已經(jīng)有炎熱逼近了。過多的芬芳之氣使得你頭暈?zāi)垦！９嗄緟矝]有盡頭……只是遠處某些地方有一片黃燦燦的成熟了的黑麥，一條條狹長的粉紅色蕎麥田。這時候一輛大車軋軋地響出;一個農(nóng)民緩步走來，把他的馬預(yù)先牽到蔭涼的地方……你同他打個招呼，就走開了;你后面?zhèn)鱽礴牭兜捻懥恋溺H鏘聲。太陽越升越高，青草立刻干了。瞧，已經(jīng)開始熱起來。過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天邊變得暗沉沉的;靜止的空氣發(fā)散出火辣辣的炎熱。

在秋天，早晨嚴寒而白天微寒的晴朗的日子里，那時候白樺樹仿佛神話里的樹木一般全部呈金黃色，優(yōu)美地襯托在淡藍色的天空中;那時候低斜的太陽照在身上不再覺得熱，可是比夏天的太陽更加光輝燦爛;小小的白楊樹林全部光明透徹，仿佛它認為光禿禿地站著是愉快而輕松的;霜花還在山谷底上發(fā)白，清風徐徐吹動，追趕著蜷曲的落葉;那時候河里歡騰地奔流著藍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載送著逍遙自在的鵝和鴨;遠處有一座半掩著柳樹的磨坊軋軋地響著，鴿子在它上空迅速地盤旋著，在明亮的空氣中斑斑駁駁地閃耀著……

在冬天的日子里，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嚴寒刺骨的空氣，柔軟的雪的耀目而細碎的閃光，使得眼睛不由自主地要瞇攏來，欣賞著橙紅色的樹林上空的青天，這一切多么可愛啊！……在早春的日子里，當四周一切都發(fā)出閃光而逐漸崩裂的時候，透過融解的雪的濃重的水汽，已經(jīng)聞得出溫暖的土地的氣息;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陽光底下，云雀天真爛漫地歌唱著，急流發(fā)出愉快的喧嘩聲和咆哮聲，從一個峽谷奔向另一個峽谷……

（選自《獵人筆記》，豐子愷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樹林和草原》是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的壓卷之作，作者運用天才的筆觸，將寫實與寫意、寫景與抒情結(jié)合起來，將俄羅斯大自然的四季傾瀉在紙上，讓人耳聞其聲，身臨其境。

屠格涅夫筆下的春天充滿生機，而它的黎明又多了幾分靜謐的仙氣——“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幾處閃耀著星星;滋潤的風時時像微波一般飄來”。夏季的早晨燦爛芬芳——“空氣中到處充滿著苦艾的新鮮苦味、蕎麥和三葉草的甘香”“過多的芬芳之氣使得你頭暈?zāi)垦！薄Ｇ锛镜脑绯堪唏g風韻——“白樺樹仿佛神話里的樹木一般全部呈金黃色，優(yōu)美地襯托在淡藍色的天空中”。冬天冷得那么溫柔又溫暖——“柔軟的雪的耀目”“聞得出溫暖的土地的氣息”，生命在冬天蠢蠢欲動。春、夏、秋、冬，色彩鮮明、動靜結(jié)合。整篇文章既是一幅關(guān)于樹林和草原的動態(tài)寫生畫，又是一幅關(guān)于生命勃發(fā)的寫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