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的赤壁

余正

我閉上眼就能看見，真的。

就好像我親眼見到那個小老頭在黃州，在他的不惑之年寫下了那篇《念奴嬌·赤壁懷古》。

那是個少有的冬日午后，陽光和煦，有風(fēng)，微暖，但萬物依舊沉寂，哪怕天空碧藍(lán)而遼遠(yuǎn)，哪怕白云高懸而明亮，但萬物依然寂寥——所以他這天也無聊。

于是無聊的小老頭決定再去一次那已去過幾百次的赤壁，叫上了朋友，走到江邊，一邊和舟子寒暄幾句，聊聊這難得的好天氣，一邊登上了破舊的小船，用袖子擦干凈一塊空地，然后一屁股坐下。

江水依舊，水草依舊，白云依舊，藍(lán)天依舊，年邁而強(qiáng)健的舟子依舊，破舊卻耐用的小船依舊，小老頭也依舊，什么也都依舊。

小船緩緩而行，四周的風(fēng)景，小老頭已了然于心，看得心不在焉，散著實(shí)無可散的心。

幾乎是出于本能的，一輩子無知而愚昧的舟子再一次感嘆起當(dāng)年周郎之志得意滿，小老頭似聽非聽，神游云霄外。

突然，一個大浪拍到船上，把胡思亂想的小老頭嚇了個激靈，舟子連忙移船岸邊，扶著這位已經(jīng)渾身濕透沒什么架子的官老爺上了岸。正想開口賠罪，卻看見那小老頭神色怔怔，緊盯著那大浪一次次地拍向?qū)Π兜膽已拢砥鸢哆叞籽┣Ф选?/p>

小老頭回到家里，帶著江水和一肚子別的東西，換了身衣服，閉眼躺在暖陽輕撫的庭院里，任時光溜走。

過了一會兒，小老頭睜開了眼，他覺得，他應(yīng)該寫點(diǎn)東西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老頭看向落滿灰的書架，他覺得，他必須寫點(diǎn)東西了。

他又找出當(dāng)年從湖州帶來的舊紙，略微掂了掂，所剩已不多。長繭的老手慢慢摩挲著枯黃的舊紙，神情卻一如黃州之外，一如當(dāng)年，一如蘇軾。

在屋里寫了一篇，不滿意，胡亂涂掉。看著庭院里尚好的日頭，小老頭有了想法。

把小木桌費(fèi)力地搬到屋外，小老頭竟已是氣喘吁吁。繼續(xù)思索著，小老頭慢慢平整著呼吸。身前舊紙枯黃微亮，硯中老墨漆黑無光，長須隨清風(fēng)飄起，紙上，佝僂的身影微微拉長——

閉眼又張開，提筆，蘸墨，落筆，收筆。

墨跡未干，笑聲輕響。

轉(zhuǎn)瞬即逝的輕笑里，混有自比公瑾的羞臊，摻著追憶當(dāng)年的唏噓，夾雜自嘆如今的落寞，挾帶感慨世事的悵然，滿是苦痛艱難的超脫……

小老頭輕笑，唇角弧度未平，又淡淡搖頭，轉(zhuǎn)身出門，要去打半壺老酒，留清風(fēng)暖日，吹得墨干透。

既夜，庭中月光如水，染紙白如雪。桌上杯盤狼藉，有酒香縈繞，而屋中鼾聲漸起。

【評點(diǎn)】

文章起筆就是故事，十個字卻包含多個可能發(fā)生的故事。作者自己是故友、知交、萍水相逢之人，或者就是讀者，于是“閉眼”可能是回憶，也可能是想象，或者就是閱讀體驗(yàn)，同時在通篇寫“小老頭”的文字里增加了一個視角，仿若全知視角一般把人物寫得立體。小作者善于寫人且來得真切自然，毫無雕琢之感。寫“小老頭”，抓神態(tài)，抓動作，抓細(xì)節(jié)，寫出了那個明亮不刺眼的蘇軾、一肚子才情與不合時宜的蘇軾、因多情而飽含淚水的蘇軾、因超脫而笑聲輕響的蘇軾，活化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鮮活的蘇軾。作者有較強(qiáng)的語言表達(dá)能力，遣詞精準(zhǔn)而有趣，句式參差而錯落，修辭精當(dāng)而貼切，對于所描寫的畫面的光線感、空間感、時間感都把握得很好，既有詩歌的韻律感又有詩學(xué)的審美感。故事的收筆巧妙地呼應(yīng)了《赤壁賦》，質(zhì)樸真淳的結(jié)語不僅凸顯了曠達(dá)的蘇軾，更添余韻和趣味。

楊 ?夏

【格言鏈接】

變化就是在同一事物中存在的彼此相互對立的那些決定的連接關(guān)系。

——康 ?德

所謂人生，是一刻也不停地變化著的。就是肉體生命的衰弱和靈魂生命的強(qiáng)大、擴(kuò)大。

——列夫·托爾斯泰

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在過渡，只有全體是不變的。世界生滅不已，每一剎那它都在生都在滅，從來沒有過例外，也永遠(yuǎn)不會有例外。

——狄德羅

一個沒有原則和沒有意志的人就像一艘沒有舵和羅盤的船一般，他會隨著風(fēng)的變化而隨時改變自己的方向。

——斯邁爾斯

一切變化，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跡，每一剎那發(fā)生的事都可以是奇跡。

——梭 ?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