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關于古典詩歌的特點,有許多理論。中國傳統理論有《詩大序》的“情動于衷而形于言”,有陸機《文賦》的“詩緣情而綺靡”;西方有英國浪漫主義的“強烈的感情的自然流瀉”。對于解讀詩歌個案文本來說,這些理論似乎都不到位。比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是抒情的,但并不綺靡;是有感情的,但并不強烈;是情動于衷的,但是不是就有精致的語言呢?
上千年的探索不得要領,原因就在于孤立地研究詩。這是世界詩歌理論之通病。其實,只有一家突破了這種局限,那就是十七世紀的吳喬,他在《答萬季野詩問》中說:
又問:“詩與文之辨?”答日:“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噉飯則飽,可以養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詩其可已于世乎?”[1]
這是中國古典詩話在方法論上的一大發明:不是孤立地研究詩,而是在詩歌與散文的比較中,研究詩的特殊性。散文好像是把米煮成飯,形態和質地都沒有太大的變化,而詩是把米變成酒,形態和質地都發生了變化。吳喬(1611-1695)實在是天才,晚他一個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1792-1822)才在《為詩一辯》中說:“詩使它所觸及的一切變形。”同樣是月亮,可以是令人歡悅的,比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修),“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馮夢龍);也可以是悲凄的,比如“行官見月傷心色”(白居易);還可以是擺脫不了的思念丈夫的幽怨,比如“可憐樓上月徘徊”“搗衣砧上復還來”(張若虛),月亮的性質由人的情感決定,蘇東坡概括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把月亮隨著情感而質變概括得那么全面,特別是“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元末高則誠《琵琶記》中則有“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樣的質變,實在是空前的。更有趣的是,有一個故事:李賀寫過“天若有情天亦老”,有人以此為上聯,征求對仗下聯,居然很久沒人合格,最后有一個才子對出了“月若有恨月常圓”,獲得廣泛稱道。我想月若有恨,應該是從蘇東坡的“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的質變脫胎換骨而來的。
但是,詩的問題并不這么簡單,有時我們看到非常精彩的詩,好像沒有什么變形,也看不出什么變質,可又是非常經典之作。我們來看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里前六句好像都是白描,連夸張的形容都沒有。然而,“秋暝”就是秋天的黃昏,本來是光線昏暗的,王維這里寫的卻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整個氛圍是很明凈的。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聽到竹林里有聲音,是浣紗的女孩子回來了;聽到蓮葉擦動的聲音,是打漁的把船推進去了。這樣的意象好像沒怎么變形,無非就是明亮一點。關鍵的質變在“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其中關鍵的關鍵是“春芳”。詩的題目是《山居秋暝》,第二句是“天氣晚來秋”,而第七句“隨意春芳歇”把秋天寫成了春天,這就是表面上形沒有變,但質變了。
這是王維厲害的地方——含而不露。詩人把自己非常獨特的感受和情志埋得很深,他把整個秋天的傍晚質變成春天的寧靜的、空靈的心理境界,這是他自己內心的表現。因為他心里有佛,心里非常清凈,佛家所謂的六根清凈。
古典詩話家往往忽略了這一點,他們用金圣嘆所提倡的,用八股文的起承轉合的章法來梳理這首詩。如徐增,強調各句之間承上啟下的關系,“空山新雨后”是從題目《山居秋暝》來的。“暝”字,因為是薄暮,新雨,天氣轉涼,才感到是秋。而“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是承繼開頭的“空山新雨后”來的。因為雨后才有泉,因為秋天才有月和松。[2]這樣梳理,似乎是精細的因果邏輯,但是也有牽強的、過度闡釋的地方。比如,因為雨后才有清泉,難道雨前就沒有泉水嗎?又如,因為秋天才有月和松,難道春夏冬三季就沒有嗎?這種因果關系難以成立。說“竹喧浣女”“蓮動漁舟”的好處是有女可織、有童可漁,這明顯離開了文本。原作中并沒有明指浣女為織女,漁舟并不一定是王維的家童所劃。到了最后結論,又說長安卿相都不如此清凈。這樣用散文的語言把省略的部分補充出來,存在著把經典的詩轉化為平庸的散文的危險。
其實,王維這首詩的好處不在語言的起承轉合,而在物境為心界所同化而質變,二者圓融、和諧統一。古代有詩話說,這首詩的詩眼是“暝”,因為“暝”字引起的聯想是昏暗,而且第二句也點明是晚來,但如果全詩意境集中在“暝”和“晚”上,就不可能將之變為透明的境界了。王維的拿手好戲,就是于樸素的語境中顯示質變的深沉。
總起來說,這首詩的好處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表面上暝、晚是昏暗,實際上卻是明凈,雨后的秋色有一種清新的意味。再加上“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空山因明月之照,清泉欲流于石上,溪流透明。透露出來的不僅是景觀,而且是寧靜的心境。景觀明凈,與心的清凈相應。
第二,空山新雨表面上強調的是山之空,實際上突出畫面,是空的反面。為什么呢?有浣女經竹林之喧,有漁舟惹蓮葉之動,這里有人,并不空。這是反襯,不是外部的,而是內心的空靈。聽到竹喧,知是有浣女過來;看到蓮葉浮動,知是漁舟下水。習慣得很,安寧得很。空山明月是寧靜的,漁舟浣女是有聲音的,二者相反,而詩人的心境卻是不變的、自然的、自在的,不因其寧靜或其聲“喧”而變化。
第三,最后一聯以“隨意春芳歇”為注解,題目明明是秋暝,卻變成了春芳,哪怕春光消逝也不在意。不像有些詩人那樣惜春悲秋,王維特有的心態是“隨意”,保持心態的自如。這與陶淵明那種“云無心以出岫”,柳宗元那種“巖上無心云相逐”的無心,是同一境界。“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空山的“空”字是詩眼,詩的靈魂所在。
王維很喜歡用“空”,比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個“空”就是清凈。這種清凈不是外部環境的和內在心靈的,而是佛家所謂的六根清凈。如果心不靜,桂花那么小掉下來,怎么會有感覺?
王維被稱為“詩佛”,就是因為他把佛學的六根清凈詩融自然環境和心靈環境為一體。與一般的情動于衷不同,而是有無動于衷的清凈,不管外界發生如何的變動,都恬然、淡然、自然,與環境渾然一體。這是另外一種美學原則。
《山居秋暝》乍一看一望而知,但是要徹底讀懂,有相當的難度,一般專業的教授都難免隔靴搔癢,只讀懂了它的字面意思,沒有讀懂其深沉的意境。因為讀不懂它的意境,也就很難讀懂它的語言,于是就輕率地用金圣嘆強調的起承轉合來解讀,以為這是創見,其實南轅北轍。
為什么呢?因為邏輯的連貫性并不是律詩的特點,而是古風歌行的特點。古風的句與句之間,邏輯聯系是很明顯、很明確的。而律詩,當中兩聯是對仗,不強調連貫,不用連接詞,也不強調因果關系。對仗的生命是想象的跳躍。對仗的辦法是中國特有的,西方的多音節詞語不可能像中國這樣有整齊的對仗。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兩句之間是沒有連接詞語的,從邏輯上是不連貫的。當然對仗也有連貫的,那就是所謂的流水對。“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欲窮,更上,千里目,一層樓,中間是有因果關系的。對仗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特點,用了對仗的句法,句子是相對獨立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明月照在松間,這個月亮是在松枝之上還是在松枝之下呢?隨便想象。“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誰聽到的?沒有說明。沒有連接詞,互相獨立,有什么好處呢?
好處在對仗句形成一個結構,其中的每個字詞、每個句子,都不是獨立存在的,每一個字詞與對應位置上的字詞都相互決定。譬如“明月松間照”,“明月”要對應后面的“清泉”,都是名詞詞組,而且是偏正結構;“松間”要對應后面的“石上”,“照”要對應后面的“流”,如果不對稱,那就錯了。“竹喧”對應“蓮動”,“歸浣女”對應“下漁舟”,都是嚴對,形成嚴密的結構。結構的功能大于要素之和,寫得精練,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讓讀者來參與。
比如,杜甫寫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兩個名詞性的詞組不成句子,但由于對仗,而且是嚴對,其功能就足以讓讀者領悟李白的生涯和詩,他的命運不濟、飄零人生,所以說用酒來消愁。
再如,“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詞組與詞組之間,有一種排比和制約的關系,留下了空白讓讀者的想象去補充。對仗句法形成一個結構,兩句之間,句法、結構相同,詞語性質相稱,每一個字都被另外一個字決定著,每一句都被另外一句決定著。“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這是杜甫懷念李白的,一個在渭水之北,一個在江東,樹和云的距離那么遠,好像沒關系,但是由于對仗成了人和人的關系,遙遠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會統一在對仗的結構里,互相聯系,互相制約。
奧秘在于,邏輯上是不連貫的,但結構上是對稱的,對稱結構的嚴密比散文的起承轉合更要精密。用八股文的結構來解讀詩歌,說得客氣一點叫無用之功,說得不客氣一點是誤人子弟。事物的性質取決于矛盾的特殊性。正如前文所言,散文與詩歌是飯和酒的區別,完全用八股文的辦法來研究唐詩,無疑忽視了詩與散文的矛盾。
參考文獻
[1]吳喬.答萬季野詩問[M]//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
[2]蔣寅.徐增對金圣嘆詩學的繼承和修正[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