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張執浩在詩中寫道:“我還沒有灶臺高的時候/總是喜歡踮著腳尖/站在母親身前朝大鍋里瞅/冒著熱氣的大鍋/蓋上了木蓋的大鍋/我喜歡問她中午吃什么。”
我似乎可以將畫面還原到我的童年,雖然沒有大鍋灶臺,卻有著一個踮著腳尖、探頭探腦地等在廚房外的小姑娘,等著油下鍋,等著香味撲鼻。
我中午放學的時間,恰好也是爸媽下班的時間,我喜歡坐在爸爸的自行車橫梁上問:“爸爸,中午吃什么?”爸爸總會反問:“你想吃什么?”我嘻嘻哈哈地報上一堆菜名:“魚香肉絲、燒茄子、醋溜白菜,算了,還是吃刀削面吧,這個快!”時間在歡聲笑語里總是過得飛快,爸媽一回家到便沖進廚房,叮叮當當地開始洗菜、切菜、做飯,我們都已饑腸轆轆,等待就顯得格外漫長。
飯菜上桌,已是中午1點了,我早就給餓得昏昏欲睡。魚香肉絲喚醒了我肚子里的饞蟲和腦袋里的瞌睡蟲,來陪我一起大快朵頤。酸甜爽口的魚香肉絲是被老爸改良后的味道,因為怕我上火就用青椒代替了辣椒,橙色的胡蘿卜絲、嫩綠的青椒絲、乳白的筍絲、黝黑的木耳絲炒入肉絲,再澆上調制后紅彤彤的番茄醬,味道鮮美。我一陣狼吞虎咽后,才得空說話,和爸媽講當天學校里發生的趣事,以及老師講課的內容……小小的茶幾,一道菜,一家人,說說笑笑,是童年短暫又匆忙的時光中最溫馨的記憶。
后來,上了初中,為了給我節省出更多的時間午睡,爸媽很早起來就洗菜切菜抑或和面。那時,叫醒我的不是鬧鐘,而是“咚咚咚”的切菜聲,是對美食的期待。廚房里節奏感十足,爸媽用最輕快的聲音打開我對一天的期待與愉悅。因為,那時候爸爸總會在前一天晚上問我:“明天想吃什么?”
高中時代,我去了市里,每天的早餐就成了一天最值得期待的驚喜。學校門口的早點總是數不勝數,還喜歡推陳出新,我現在依然記得街角的卷餅最特別,因為卷了炸魚丸、炸油豆皮……只要你想到就一定會有的炸串,撒上孜然,抹上蒜蓉醬,香味十足,隔著書包都能聞到,誰看到了都犯饞!“你明天給我帶一個你這樣的卷餅,我先把錢給你。”不一會兒,我手里就收了好幾份早點錢,然后開始傻樂呵。原來發現一家美食,然后共享,竟也有小小的成就感。于是,我的最高紀錄帶17份卷餅,也不知道我怎么記住這17份不同的要求的,有的不要辣,有的不要魚丸要蝦丸,有的不要蒜蓉醬要甜面醬……連班主任進教室時都會皺皺鼻子,說道:“孩子們,你們開窗通通風,誰的卷餅味這么濃,別誘惑我!”我們偷偷看著彼此,露出忍俊不禁的笑,班里一半的人都吃,怎能不香?
下了課,我收齊作業去辦公室,正看見班主任放下課本,拿起桌上的半個夾饃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再灌一口冒著熱氣的白開水。我恍然明白老班不怕開水燙的原因——夾饃已經放涼一節課了。那一刻的心酸就像咬了舌尖,絲絲的疼。
之后,我們又集體迷戀上了校門東邊的雜糧煎餅,“帶貨魔鬼”又換了人。在寒冷的冬天,大家捧著燙手的煎餅,清淡的面香味十分純粹。第一節課是班主任的,我們在講臺上放了一個熱乎乎的煎餅,那天恰好是班主任的生日。我們想讓班主任來一場“吃播”,以后不要再餓著肚子上課。
6月的校園,蒲公英翩翩起舞。班主任說,我們就是蒲公英種子,她用力一吹,我們就飛向遠方,去實現自己的夢,哪怕吹出來的味道是一股子煎餅味兒,也能飛很遠。我們頓時哄堂大笑,眼里轉著的淚水轟然決堤。她說,我們無論走多遠,都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學習!
之后,我去了另一座城市讀大學,又去了更遠的地方讀研。對6年的食堂生活早已厭倦,我格外想念爸媽的廚藝。每當我們從渾渾噩噩的論文中拔出思緒,那一定是到飯點兒了,從圖書館出來,我們就開始討論和論文比肩的一大難題:中午吃什么?飯飯常鄙夷我們,在“陜西吃飯大學”都不知道吃啥,對得起自己上的學嗎?陜西師范大學別名“陜西吃飯大學”。雁塔校區有三個食堂——學子食府、墨香齋、園丁面食屋加餐廳啟夏苑,你都吃遍了嗎?等畢了業,誰給做我們這么正宗的油潑面,還這么便宜,不好好珍惜!
而她,會從園丁面食屋點一份戶縣軟面,跑去墨香齋買一杯雞蛋醪糟,吃完再去學子食府買份烤冷面。冬天一到,她常常跑到“師大”長安校區,用圍巾裹著甑糕,帶回來給我們吃。每當說起要吃什么時,她就情不自禁地用家鄉話來講:“早晨喝一碗胡辣湯,再來個饃,中午吃一碗油潑面,晚上吃什么呢?”我們笑她:“原來你也有不知道吃什么的時候!”飯飯咂咂嘴說:“你說,是吃學子食府的炒細面,或者出去吃搟面皮,還是去墨香齋喝粥?”
我喜歡極了她講陜西話的樣子,有時像甑糕一樣柔軟綿甜,有時又像油潑辣子一樣干脆利落。她有著陜西妹子的一切優點,像軟面一樣柔軟卻又堅韌,快樂卻也潑辣。兩年的時光,轉眼間就要畢業了,我們還沒有吃遍食堂的每一道菜。飯飯在畢業后感嘆,再回學校吃油潑面,卻沒有那時候香了,和誰吃都不香,一吃油潑面,就想起你們滿嘴滿臉的油。
魯迅在回憶里寫:“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年少學《社戲》時不懂,隨著成長,味蕾加載了時間與閱歷,不經意間記錄的那些時光,那些人還有那些細碎的溫暖與珍惜,讓它變得挑剔而又敏感,明白了何為滋味,卻再也找不回當時的味道。
我們從她身上找回了那種失落已久的對生活的熱情,也許它藏在對一日三餐的期待,對每分每秒的珍視。
中午吃什么?這個不經意的問題,仍然會時不時地冒出來,而我在余生都有答案。答案的余音里,輕輕串起記憶里的美好,以及味蕾中的酸甜苦辣。
如是,我問:今天中午,誰為你買菜做飯,誰與你在人間煙火里慢嘗酸甜,誰笑著問你,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