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一望無際,寬敞平整,遠道而來的人們,夯起土墻,圍起院子,蓋起土坯房。
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也有了,可是看看四周,看看院子,還是覺得缺少點什么。
忽然想起來,院子里沒有樹。
這樣荒涼的地方不種點啥,人心里就不踏實,空落落的,總覺得這不是自己的家。
沒著沒落的異鄉人,回到家鄉,帶回了杏樹、梨樹、蘋果樹等樹種。葡萄苗最不起眼,只有一截斷根,筷子般長短,拇指一樣粗細,根須極少,讓人疑心它是否能夠成活。
就是這樣一株簡單的葡萄苗,竟然在荒原生存下來,闊大的荒原,隨便一塊空地,一片圍墻,都會種上一株葡萄。繁茂的葡萄植株,被木頭架子牽引著,一直伸到每戶人家簡陋的土坯屋頂上。那些爬滿了房頂的綠啊,像是一間房子的呼吸,甜美的安寧的呼吸。
每一間土坯房,每一塊荒地,包括黃河邊的一整個農場,都種滿了這種叫葡萄的植物。因為滿城浩浩蕩蕩的葡萄,這個城市被稱為“葡萄之城”,還為葡萄舉辦過“烏珠慕”(蒙古語“葡萄”之意)節,這都是后來的事了。因著這些事,葡萄這種簡單的植物,成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城市歲月的一部分,甚至是風的一部分,雨的一部分,被賦予了更多的情感意義與價值依托。
關于城市葡萄的各種宣傳里,都會提到經度、緯度等一些專業詞語。荒原上的人們關心的,只是葡萄的甜。甜是多么重要的一種滋味,再多的苦,有了甜,就不那么苦了。
葡萄是熱愛陽光的植物。
荒原的陽光是濃烈的、炙熱的,從葡萄架間的空隙灑下來,像亮白色的金屬,尖硬地插進葡萄葉子的心臟。那些小小的鮮嫩的心臟一片片裸露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葡萄花開了,一場大風,又紛紛落地。還沒有來得及端詳葡萄花的樣子,那些花朵就幻化成一串串青綠的果實懸掛下來。那么多枝枝蔓蔓沿著葡萄架向上攀緣,每天都會往前長一大截子,青青的葡萄就藏在葉子下面,摸上去硬硬的。可是等不及了,它們就掛在頭頂上,讓人心神不寧。用手撥開葉子尋去,哪一顆稍稍泛一點紫,就摘下來,用手慢慢捏它,軟一些,急急地放進嘴里,卻是一嘴的酸澀。那也舍不得吐出來,含在嘴里的葡萄,帶著溫度,帶著汗水,全都咽了下去。
一日日地,數著葡萄,數著時間。期盼其實是酸的,沒有想象中的甜。
葡萄,在眼巴巴的目光一遍遍撫摸下,在雨水和夜露的滋養下,顏色鮮亮起來,表皮輕薄起來,柔軟的汁液向外涌著,簡直要把那一層薄皮撐破。風一陣一陣吹過來,葡萄葉子嘩嘩地響,發出快樂的笑聲。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白葡萄、紫葡萄、紅葡萄、青葡萄,像小孩子一樣,安靜、甜蜜、幸福地睡著。
葡萄熟了。
給職工們分葡萄是蘇海圖礦每年秋天都會有的節目。農場的葡萄園里熱鬧非凡,到處是笑聲、說話聲、好久未見的熟人寒暄的聲音。每個人的袋子里、籃子里、筐子里,甚至手上都是黏黏的葡萄汁液,那些葡萄樣的無法擦去的紫色。
荒原上的風,吹過蘇海圖所有的葡萄園,葡萄的香氣在大風中飄蕩。氣味本身也是有力量的,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葡萄的香味,它們囂張地向四周蔓延,蘇海圖的整個秋天都是在葡萄的香氣中度過的。
秋天寬闊,紫色的香氣鋪滿了整片天空。
秋天狹小,只剩下一串幸福的葡萄。
黃昏變得越來越短,冬天來了。
葡萄也怕冷,它們身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用手輕輕一觸,那些薄霜就消失了,落得一手的冷。
葡萄里,最好吃的還是經霜之后的龍眼葡萄,有著其他葡萄無法比擬的甜,薄薄的皮,水嫩的果肉,似乎不用咀嚼,就消失在口腔里。現在的葡萄園,已經把荒原上最初栽種的龍眼葡萄紛紛鏟除了,大面積栽種著各類品種優異、早熟、多產的葡萄。我還是想念著龍眼葡萄,像想念荒原。
霜降之前,葡萄藤必須要全都埋好,否則第二年就很難成活了。葡萄藤被小心地收起來,盤卷起來,用疏松的沙土蓋著,埋在院子里。
摘下來的葡萄,吃不完,就一串串整齊地放進菜窖里。蘇海圖每戶人家都在院子里挖一個菜窖,儲存冬天吃的白菜、土豆。種葡萄的人家會搭一個簡易的木頭架子,存放葡萄。把葡萄根部的把子塞進切開的土豆里,這樣存放的葡萄會一直保持著新鮮的水分。過年的時候,端一盤鮮靈靈的葡萄上來,再寒酸的年節也有了一份隆重的心意。
荒原上的冬天,沒有顏色和溫度,一片巨大的空。大風每天呼嘯著從土坯房上面掠過去,菜窖里的葡萄,成了唯一的念想,冰冷的甜無處不在。
為了這隱秘的甜蜜,為了這幸福,饞嘴的孩子制造了并不存在的困難。一個人躲在菜窖里,四周黑黑的,到處是沙子,還有濃濃的土豆和白菜的味道。在黑暗中,用手摸到一串葡萄,偷偷摘一粒放進嘴里,好像沒有咀嚼,那粒葡萄就飛快地穿過嘴巴、喉嚨,到達心里邊。戰栗的冰涼的甜蜜。
一整個冬天的甜蜜。
關于葡萄的記憶,怎么會離開那一片月光?
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就坐在一蓬葡萄架下,月光落在葡萄上,每一粒葡萄都閃著光。我想起少年時的一輪滿月,銀子一樣,明亮、蠱惑,我真想再次沐浴在那一刻的月光下。
姐姐們說,在陰歷七月初七的月亮下許愿,你喜歡的男孩子一定會出現。
我和英子總是很認真地相信著各種各樣的傳言,否則,這樣荒涼的地方,還能去相信什么呢?
陰歷七月初七,我們兩個站在葡萄園子里,誰也不說話,像是在等待一件重大的事情來臨。
月亮升了起來。
四周像蒙了一層白色的薄霧,慢慢流動著。葡萄葉子一會兒碧綠,一會兒暗紫,一會兒深藍,到處閃著光,分不清是夜露還是葡萄。
我看著英子的臉,那張月光下的臉,葡萄一樣透明的臉,眼睛里流動的水,因為吃驚抑或困惑微微張開的嘴唇,讓她臉上散發著白天見不到的美麗。
我相信,我的臉也是。
月光喚醒了葡萄,也喚醒了沉睡中的女孩。我們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美麗,身體深處有什么東西被月光召喚了出來。那神秘的潮涌和悸動,像一粒汁液飽滿的葡萄,散發出甜美飽滿的味道,新鮮欲滴。
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們兩個人竟然害羞起來,不敢彼此對視,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無處不在的光。誰也不說話,喘氣聲也壓到了最小,仿佛任何一點響動都會驚擾到這片海洋一般的靜謐和完整。我伸出手去,觸摸這些把我完全籠罩住的光。光停留在我的手上,我的手也變透明了,我竟然有落淚的感覺,像是面對一個美麗的幻夢,怕自己很快醒來,怕一切成空。
我想停留在這瞬間。
葡萄知道,月光知道,我許下的愿望,和年少的喜歡無關,只想著離開,去向遠遠的地方。
許多年就那樣過去了,快得像那些水一樣流動的月光。我遠走他鄉,成了一個不再相信傳言的人,英子在一場意外中離開了人世。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告訴對方,曾經許下的心愿。
那一串映照過月光和星辰的葡萄,被歲月漂洗過的葡萄,藏著七月七的秘密。
它的甜,像初戀。
因為葡萄,月亮始終是我喜愛的事物。在異鄉,看到滿月,總是不自覺地尋找那下面的一架葡萄,還有長在葡萄里面的月光。是它們,為我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感覺,用來想念和療傷。
架上的龍眼葡萄模糊在暮色里。
葡萄上的白霜,月光一樣,伸手可觸。
(選自2020年第8期《草原》)
原刊責編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