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
晴天霹靂,打工夫妻生了個“愚兒”
趙曉嵐和丈夫朱建,2009年起雙雙到江西鷹潭一家環保企業打工。經過幾年努力,朱建成為廠里的技術骨干,兩人在市區買了房,帶著上小學的女兒,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2016年底,朱建升了職,一家三口聚在飯店慶賀。朱建提出,希望妻子再給他生個兒子。
之后,夫妻倆積極備孕。2017年3月,36歲的趙曉嵐順利懷孕,在居住地附近的婦幼保健院建立了孕產婦檔案,領取了保健卡,定期做常規檢查。
趙曉嵐了解到,對于高齡產婦而言,體檢應格外重視唐氏篩查。6月31日,她去婦幼保健院要求做這項檢查。不料婦幼保健院卻不具備相關資質,保健醫生為她采集了血液,表示會將血樣送往江西省的權威醫學檢驗實驗室進行檢驗。
不久,趙曉嵐的母親李桂芬從老家趕來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有時,李桂芬陪女兒到婦幼保健院做完檢查,會直接拿著檢查報告到醫生那兒詢問情況。7月26日,李桂芬陪趙曉嵐從婦幼保健院回來,皺著眉頭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告訴趙曉嵐要到醫院去復檢。
趙曉嵐到婦幼保健院做了復檢,報告顯示:中期妊娠、胎兒雙腎系統擴張、胎兒右下腹胃泡回聲(考慮膈疝)。當天,趙曉嵐雖對“膈疝”兩個字不解其意,但因為急著回家,也沒有詢問醫生。產前,趙曉嵐多次在住處附近的婦產醫院進行彩超檢查、保胎治療,檢查結果均顯示胎兒發育正常、孕婦羊水正常。
2018年1月5日傍晚,趙曉嵐在醫院生下一個男嬰。護士抱孩子出來的時候,朱建看到是男孩,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興奮地說:“我有兒子啦!”李桂芬上前看了看孩子,問道:“這孩子外眼角怎么往上翹,鼻梁也顯得特別扁,脖子又短又粗呢?”護士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朱建咧著嘴開心地說:“長長就好了。”
朱建給兒子取名朱勤。趙曉嵐見兒子外耳廓比較小,下巴也狹窄,起先沒有在意。月子期間,她漸漸發現兒子躺在床上的姿勢穩定性差,頭不能像女兒婷婷剛出生時那樣處于豎直正中位置,而是左右前后搖晃;無論睡著還是醒著,都愛流口水,舌頭經常伸出嘴外。看見兒子這副模樣,趙曉嵐心里發毛。
28天后,新生兒例行體檢,婦幼保健院醫生感覺孩子異常,建議朱建夫婦到大醫院去看看。經市人民醫院診斷,朱勤患唐氏綜合征,醫生說:“是先天性的。”
追根尋源,醫患雙方各有理
對于唐氏綜合征,目前醫學上暫無有效的治療方法,主要靠在懷孕期間定期產檢,及時發現胎兒問題,提前終止妊娠,防止唐氏綜合征胎兒出生。
趙曉嵐告訴丈夫:“我在保健醫生那兒抽過血,做過唐氏篩查的呀,醫生為什么沒有提醒我?”聽妻子這么一說,朱建把矛頭對準了婦幼保健院。
2018年3月19日,朱建趕到江西金域醫學檢驗實驗室,調出了趙曉嵐的唐氏篩查報告存檔,上面顯示“胎兒21號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朱建追問:“你們有沒有寄出去呢?”實驗室出示了特快專遞的郵件存根,證實篩查報告確已寄給婦幼保健院。
那么,婦幼保健院有沒有就唐氏篩查的結果對趙曉嵐提出過警示呢?趙曉嵐沒有印象,李桂芬回憶了一番,模糊記得她在2017年7月間拿到過一份報告單,那天是星期天,她問過值班醫生,對方回答說沒有問題。
朱建和趙曉嵐決定向婦幼保健院追責。婦幼保健院院長當面答復說,婦幼保健院對于化驗單、檢測單等的領取,通常做法是由保健對象,即孕婦或其親屬在一樓大廳導診臺自行領取,孕婦方領取后再交給保健醫生診察或咨詢,而非保健醫生收到檢測單后直接轉交給保健對象,因此,院方不可能轉交檢測單時沒有提示風險。
院長又說,檢測單上的“結果描述”用粗體字特別提示“胎兒21號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即便是普通人,只要識字,就應該知曉其風險。如果李桂芬真的就此報告問過值班醫生,也絕不可能得到“沒有問題”的答復。
朱建夫妻繼而又去找婦產醫院,提出趙曉嵐在這家醫院多次做過彩超檢查,醫院應當知道胎兒的異常情況,卻沒有及時告知,侵犯了他們的優生優育權。
婦產醫院調出趙曉嵐自2017年11月起至2018年1月產前歷次問診和檢查的記錄,表示趙曉嵐均向醫生口述,稱其在婦幼保健院所做的產前檢查沒有異常情況,孕期無不良反應;而她在婦產醫院所做的是一般彩超檢查,且系孕晚期的超聲檢查,檢查內容僅包括評估胎兒生長發育指標和發育狀況等,并不包含胎兒畸形篩查。至于趙曉嵐在婦產醫院分娩,正所謂“瓜熟蒂落”,與分娩下的嬰兒為先天愚型沒有任何關聯。同時,唐氏篩查的最佳檢測時間為孕16~21周,趙曉嵐于2017年11月在婦產醫院做超聲檢查時屬于孕晚期,已錯過了最佳檢測時機,準確性無法保證,在臨床實踐中不主張進行該項檢測。因此,婦產醫院沒有侵犯朱建和趙曉嵐的優生優育權和知情權。
法庭審理,賠償責任有定論
生下了唐氏“愚兒”,婦幼保健院和婦產醫院都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朱勤出生以后,反復出現發低燒、嘔吐等癥狀。朱建工作忙抽不開身,為給孩子看病,趙曉嵐在母親陪同下往返醫院20多次。醫生說,這類孩子的免疫功能低下,容易被感染。想著以后要伴隨兒子走過漫長的艱難歲月,趙曉嵐十分焦慮。
2018年9月下旬,趙曉嵐和朱建向當地法院遞交了民事訴訟狀,要用法律手段追究婦幼保健院和婦產醫院的責任。
開庭審理時,趙曉嵐當庭放聲大哭:“因為醫療機構沒有盡到勤勉檢查和履行告知的義務,給我們夫妻帶來了無盡的痛苦,接下來的日子真不知怎么面對。”
針對趙曉嵐夫妻的訴訟,婦幼保健院在法庭上辯稱,原告說他們醫院值班醫生回答唐氏篩查單沒有問題的說辭,完全是憑空捏造。而且檢測單上的“結果描述”用粗體字特別提示“胎兒21號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趙曉嵐夫妻具有初高中以上文化,應當看到提示內容。從原告提交的證據可以看出,原告對于本次妊娠始終保持高度的謹慎態度,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只向值班醫生咨詢的,何況該檢測結果還用粗體字提示:“本檢測僅作為產前篩查,不作為最終診斷結果;如檢測結果為高風險,需進行介入性產前診斷和遺傳咨詢;如果孕婦拒絕產前診斷和遺傳咨詢,一切后果由孕婦本人承擔,本檢驗中心對此不承擔責任。”由此可見,兩原告對其繼續妊娠的風險性是有高度認知的,倘若兩原告在婦產醫院檢查、保胎期間,未如實將唐氏篩查檢測結果告知經治醫生,足見是兩原告自己故意隱瞞這一事實的,因而,由此造成其孩子不當出生的后果自然應由其自行承擔,而不應將責任歸咎于婦幼保健院。
作為第二被告的婦產醫院答辯稱,趙曉嵐沒有在婦產醫院進行胎兒染色體的基因檢測,故其無從知曉其檢測結果,因而趙曉嵐在本醫院進行彩超檢查、保胎治療和分娩,與本案因未履行告知、建議義務而產生的侵權責任沒有任何關聯。
法院經審理認為,趙曉嵐與婦幼保健院和婦產醫院均構成了醫療服務合同關系。兩被告收取原告的相關費用后,應當依照相關法律和診療技術規范向原告提供合格的醫療服務,否則構成侵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
婦幼保健院委托的檢測機構做出檢測結果后,在未經經治醫生解讀的情況下直接通知患者領取,致使兩原告對異常結果未能得到及時、正確理解并做出相應選擇,其醫療行為存在未履行高度注意和充分告知義務的過錯,且該過錯與唐氏兒朱勤的不當出生存在因果關系,故應承擔與其過錯相對應的民事賠償責任。賠償比例酌定為50%。婦產醫院作為專業的醫療機構,在趙曉嵐保胎治療期間,僅憑患者口述產前檢查正常,而未仔細查看其產前檢查報告,以評估患者及胎兒情況,導致兩原告喪失發現胎兒異常的機會,也未盡到醫療機構應當盡到的審慎注意義務,存在一定的過錯,故也應承擔一定的民事賠償責任。賠償比例根據其過錯程度,定為10%。原告在領取唐氏篩查檢測結果后,未反饋給經治醫生,導致其對異常高風險結果未能準確理解及重視,造成唐氏兒的不當出生,其自身也存在過錯,自擔40%的民事責任。
2019年8月19日,法院做出一審判決。三方接到判決書后都沒有提出上訴。
法官點評:
錯誤出生是指因為醫生檢查中的過失,致使孕婦沒有選擇實施墮胎手術而生下缺陷嬰兒。在錯誤出生情形下,醫療機構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呢?
一方面,孩子雖然伴隨缺陷出生和長大,但他并非被侵權人。因為,第一,從生命倫理的角度而言,生命縱有缺陷,但不影響他的價值,更不能說他是一種損害;第二,沒有任何人包括未出生的孩子有權請求被他人殺死。因此,醫生并沒有違反對缺陷嬰兒的義務。
另一方面,缺陷嬰兒的父母就其對孩子撫養應支出的一般費用上,亦非被侵權人。這是因為,第一,嬰兒的出生對父母而言,并非損害;第二,父母對缺陷嬰兒的撫養照顧義務,也不能片面地把所有付出都認為是一種損害。但是,父母為缺陷兒童支出的醫療費、超出一般撫養費用的特殊的教育和照顧費用,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承認應當獲得賠償。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