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1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那段時間,李開文閑下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就是看報紙和聽收音機,報紙是《人民日報》。那個時候,《人民日報》創刊不久,為華北中央局機關報。收音機是美國制造的,使用交流電,又蠢又笨。半年前,中央機關由陜西吳堡縣川口,東渡黃河,遷往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這臺收音機于是“淘汰”下來,流落到特灶班。當時,李開文任中央特灶管理班(簡稱特灶班)班長,專門給毛主席、周恩來、陳云和李富春等中央領導同志做飯。中央機關搬至西柏坡,告別生活戰斗十三度春秋的陜北根據地,特灶班也跟隨一塊搬了過來。
李開文耳朵聾,聽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別人受不了,遠遠地躲開。李開文知道收音機吵到別人,慢慢地調小音量。收音機聲音小,李開文聽不清,索性關上。
李開文不識字,看報紙只能看照片。北平和平解放,解放軍進駐北平城內的消息,李開文先聽收音機,再看報紙上的照片,顯得更直觀,更形象。李開文手上保存著這么一張報紙,上面有兩幅照片。一幅照片是一群解放軍戰士站在一輛卡車上進駐北平城,卡車前面懸掛著毛主席和朱德的巨幅畫像;另一幅照片是一群女學生夾道歡迎進駐北平城的解放軍。女學生手上舉著橫幅,橫幅上寫的什么字,李開文問小陶。小陶告訴他,寫的是“女師大附中”幾個字。
李開文問:“‘女師大附中是什么意思?”
小陶說:“學校是女師大辦的,里邊全是女孩子。”
李開文在特灶班年紀最大,小陶在特灶班年紀最小。小陶的一條右腿被敵人炸斷,來到特灶班。李開文是安徽金寨人,小陶是安徽壽縣人。李開文親切地喊小陶“小老鄉”。
李開文收留這么一張報紙,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照片上那位手持鐵皮話筒的女學生,跟他老婆長得像。李開文耳朵聾,說話嗓門大,跟別人說話像吵架。別人不愛跟李開文說話,小陶卻喜歡跟李開文說話。
小陶說:“李班長,你說我家嫂子有這個女學生漂亮我相信,你說我家嫂子有這個女學生年輕我不相信。”
李開文說:“你家嫂子嫁給我那一年虛歲十八,你說年不年輕?”
小陶問:“人家女學生個個都認好多字,我家嫂子認得字?”
李開文說:“怎么不認得?她在娘家念過兩年私塾。過門那一天,她帶來兩幅大紅剪紙,一幅大紅雙喜,貼在我家的窗戶上;一幅喜鵲鬧梅,貼在我家的床頭上。”
小陶問:“人家女學生個個都剪短頭毛,我家嫂子也剪短頭毛?”
李開文說:“你家嫂子梳兩根大辮子,辮梢上扎兩根紅頭繩。過門那兩天,她天天早上梳頭都要梳上兩頓飯工夫。”
李開文說著說著,聲音小下去。小陶看見李開文一只手在報紙的照片上撫摸著,一只手抬起來擦眼淚。小陶知道李開文這是想家了,想老婆孩子了。
兩個月后,李開文跟隨中央機關一塊進駐北平。這一次,李開文沒有繼續留在特灶班,根據黨組織安排,他先去中央群工部報到,而后被派往中央機關干部學校學習。臨行前,李開文去和毛主席告別。李開文跟毛主席說他不想離開特灶班,不想離開特灶班的戰友,更不想離開中央領導。
毛主席說:“你先進學校學習,等革命勝利了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文化哪行呀?”
李開文朝毛主席點點頭。
毛主席吩咐說:“等你有時間再來看我,不要不來啊!”
李開文說:“照!照!”
“照”是李開文的家鄉話。照,就是好,就是行。李開文說“照”的時候有些哽咽,除了說“照”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就這樣,李開文五十一歲這一年,坐進教室,規規矩矩當了一名小學生。同學中,他年齡最大,人們親切地稱他“老班長”。開班會,同學們選他當班長,李開文慌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學習不是燒鍋做飯,這個班長我可當不了。我能當好一名認字員就算不錯了。”
這些年在槍林彈雨中,李開文忙來忙去忙慣了,一下閑下來,坐在安靜的教室里,一時半會不適應。課堂上,思想好開小差,去想別的事,要不就犯困,困得不得了,像三天三夜沒睡覺。有什么辦法呢?李開文就悄悄伸手去掐自己的大腿。他不想辜負黨組織的培養,不想辜負毛主席的教誨。困難再大,他也要拼命地學好文化課。
李開文是一個細心人,哪一天認了哪些字,一個一個編號記在本子上。每一天他都給毛主席寫一封信。“毛主席,我今天學會寫‘毛主席三個字,能給你寫信了。”“毛主席好!我今天學會寫‘好字,還學會寫‘共產黨大救星六個字。”“毛主席您好!不知道現在中央特灶班同志燒的紅燒肉,您吃的慣吃不慣?離開特灶班前,我手把手地教會小陶燒紅燒肉,就怕他燒的不合您口味。我們這里學校食堂燒的紅燒肉,我說一句不謙虛的話,沒我燒得好。”
“毛主席您好!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老婆孩子了。我老婆還是我離開家的那個樣子,跟人一說話就臉紅,一副羞答答的模樣。我兒子長成一個大小伙子,比我個頭高,比我長得壯,就是見面不叫我爸爸,您說我生不生氣?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后半夜躺在床上想老婆孩子就沒睡著覺。”“毛主席您好!我向您匯報一下,我在中央機關干部學校學習,認識了一千兩百零六個字,能看書看報,能寫簡單的工作材料了。”
李開文從中央機關干部學校畢業,回到中央群工部,面臨分配新工作。
李維漢時任中央群工部部長,跟李開文算是老熟人。李開文去辦公室見李維漢部長,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李開文同志,組織上考慮你過去吃了太多的苦,現在就給你安排一個‘甜的工作。決定派你去天津糖廠,當副廠長。”
天津解放比北平早半個月。1949年1月14日,解放軍對天津發起總攻,經過二十九個小時激戰,殲滅守敵十三萬多人,活捉天津警備司令、六十二軍軍長、六十六軍軍長和天津市市長。1月15日,天津解放。
李開文一聽組織要安排他當天津糖廠的副廠長,嚇一跳,急忙問:“天津糖廠的干部群眾很多吧。”
李維漢說:“一千多人不會少吧!”
李開文直搖手說:“不照,不照。一千多人夠得上一個團的編制。我哪有這么大的本事管這么大的一個攤子呀!”
李維漢問:“你個人有什么想法說來我聽聽。”
李開文說:“李部長,你叫我回老家吧!”
“回老家?”李維漢有些意外。
李開文說:“我看報紙聽廣播知道,解放軍打過長江,我老家早已解放,我想回去工作;再說,我老婆孩子還在家里等我呢!”
李維漢勸說道:“李班長啊,當年紅軍撤離大別山,國民黨軍隊和當地還鄉團大開殺戒,跟紅軍沾親帶故的恨不能斬盡殺絕,你的老婆孩子還能不能見得到,恐怕都難說了。你聽我的不會錯,不去天津,就留在北平工作吧。”
李開文說:“我還是想回去先找一找他們。再說,十七年前,我硬著心腸丟開他們,現在眼看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我得回去償還這些年欠他們的情。”
這不是李開文一時沖動。當年,他跟隨紅軍隊伍離開大別山,一腳把大孩子踢開的時候,心里就是這樣想的。他想,只要自己活著,部隊很快就會打回來。只是沒想到,這一走竟是十七年!
李維漢知道李開文人老實,脾氣倔,決心已下,不便再勸。李維漢說:“那我叫工作人員把你的組織關系先轉到華東軍區,再請他們把你的檔案轉到安徽去。”
離京前,李開文想起了毛主席那句“等你有時間再來看我”,決定去看一看毛主席。他想,這一去就隔上千山萬水,今后不一定有機會再見主席了。當時毛主席住香山雙清別墅。雙清別墅,是乾隆御題的香山二十八景之一。這里確定為中共中央、解放軍總部的臨時駐地,為了保密需要,對外稱勞動大學招待所,簡稱“勞大”。傳來傳去,“勞大”傳成“老大”,也就成了解放軍“老大”居住的地方。1949年3月25日至1949年8月23日,毛主席一直居住在香山雙清別墅。在這里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簽發了《向全國進軍的命令》,“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解放軍一舉渡過長江,占領國民黨首府南京。
毛主席從李維漢那里聽說了“老班長”的要求,問李開文:“你為什么不去天津糖廠呢?”
李開文說:“天津糖廠的糖甜,也沒有家鄉的水甜。”
毛主席一聽笑了:“你這是要葉落歸根啊!”
李開文說:“我在中央機關干部學校學習,雖說認識了一千二百零六個字,可我心里清楚,不是那塊當廠長的料子,沒有那么大能耐。我回家鄉,找個自己能夠干得了的,一定好好地工作!”
毛主席高興地說:“認識一千多字不簡單啊。回去就回去吧,你要記得經常寫信來。到哪里都要記住了,你是從中央出去的,是從毛澤東身邊出去的。”
李開文說:“照。我回到老家就給毛主席寫信。”
李開文隨身帶著的一只軍用挎包里,就裝著他在中央機關干部學校寫給毛主席的信,他想掏幾封信遞給毛主席,想一想沒有掏出來。李開文兩眼含淚,與毛主席依依惜別,離開北平。
2
1897年,李開文出生在金寨縣槐樹灣鄉板棚村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家里窮,勞力少,十六歲那年李開文就開始種地、燒窯、干苦力活。他個頭矮,身子壯,山上山下跑,練就一雙鐵腳板,一副擔子扛肩上,一天能走上百里。1932年6月,蔣介石坐鎮漢口,調集三十多萬軍隊向鄂豫皖蘇區,發動了第四次圍剿。紅軍寡不敵眾,只能向西突圍走出大別山。9月份,紅四方面軍主力離開金家寨向西轉移。當時,李開文是一名赤衛隊員,隨紅軍二十五軍第七十三師二一九團抬擔架。部隊轉移時,團里要挑選一部分赤衛隊員跟著一起走。團長吳坦是江西永新縣人,在山里長大,知道挑選什么樣的擔架隊隊員。吳坦跟擔架隊隊員說:“你們跟隨紅軍轉移,就是正式參加紅軍。部隊這一走,什么時候能回來不知道。你們先回去跟家人打招呼,誰愿意跟紅軍隊伍走誰報名。”
這個時候,李開文早已成家,大孩子都八歲了。妻子張氏半個月前剛生一對雙胞胎,正在月子里。李開文想都沒有想,當即舉手報了名。李錦秋跟李開文在同一個擔架隊,算李開文的家門侄子,了解李開文家里的情況。李開文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叫李開習,弟弟叫李開香。按輩分,李錦秋叫李開文二叔。
李錦秋問:“二叔,你不回家跟二嬸說一聲?”
李開文說:“我怕回家當俘虜。”
李錦秋問:“你回家當誰的俘虜?”
李開文說:“當你二嬸的俘虜,我這個人不怕狗子的子彈,就怕你二嬸的眼淚。”
李錦秋說:“你不回家跟家人說,我也不回家跟家人說。”
李開文伸手拍一下李錦秋的肩膀說:“好小子,像個李家的孩子。”
李錦秋說:“我跟二叔一塊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錦秋是家里的獨苗,回家跟父母說,一樣難出來。
李開文說:“二叔帶你一塊走,以后叔再帶你一塊回。”
李錦秋一臉稚氣,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團里正在做轉移突圍準備,李開文跟一群報過名的赤衛隊員,等候吳坦的最后挑選。李開文擔心個頭矮,貌不出眾,團長挑選不上他。哪想到團長第一個點名要的就是李開文,他還被任命為擔架班班長。團長說:“團擔架隊一共確定四十八人,編成三個班,每個班十六人,李開文為一班班長……”李錦秋為一班隊員。
那一天是農歷八月十九。黃昏時分,部隊接到命令,擔架隊緊跟大部隊就轉移了。暮色中,桂花樹漫山遍野地盛開,濃郁的桂花香味,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呀豎起來。張燈又結彩呀,張燈又結彩呀,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隱隱約約地有人唱《八月桂花遍地開》這首歌,李開文側耳仔細聽一聽,又聽不出唱歌的人在哪里。是隊伍里的戰士唱的,還是路邊的群眾唱的,李開文分不清楚。“親愛的工友們哪,親愛的農友們哪,拿起刀槍都來當紅軍,拿起刀槍都來當紅軍。”
說來巧了,大部隊從板棚出發,正好從李開文家后面路過。李開文走到親手栽下的一片竹園旁邊,腳步遲疑一番,側身偷看幾眼自家的房屋,一轉臉跟隨隊伍走過去。李開文眼睛潮濕,在心里默默地對妻子張氏說:“我不敢回家看你和三個孩子,我對不起你們娘四個。”
哪想到大孩子就在前面路上張望著,張氏聽到隊伍路過的腳步聲,特意吩咐大孩子過去看一看。張氏說:“興許你爸爸在隊伍里,就算不在,你看見隊伍里有村里的熟人,也能打聽一下你爸爸在哪里。”李開文離開家好多天沒回去。張氏月子里忙孩子忙家還要忙莊稼,實在需要李開文。李開文夾雜在一群隊伍中,走到大孩子跟前。大孩子兩眼閃光,一邊跑一邊喊,來到李開文面前。
大孩子說:“爸爸,媽媽天天念叨你,等你回家呢!”
李開文不敢停下腳步,不敢看大孩子一眼,假裝沒看見,不管不顧地往前走。大孩子好不容易找到李開文,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抱住李開文的兩條腿。李開文不得不停住腳,不得不低頭看大孩子。
李開文說:“你松開手,回家跟你娘說,過幾天我就回家。”
李開文說話聲音虛弱,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
大孩子的兩只手越抱越緊說:“你不回家,我就不松手。”大孩子從小就脾氣倔,跟李開文一模一樣。
李錦秋走過來跟李開文說:“二叔,你還是回去看一看二嬸吧。”
李開文聲音很沖地跟李錦秋說:“你怎么不回家看一看你的娘老子?”
李開文不敢再猶豫,再猶豫就只能跟大孩子回家去,回家去就只能當逃兵。李開文一狠心,一抬腳,把大孩子踢到一邊去。
大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李開文一邊沒命地往前走,一邊不停地流眼淚。就這樣,李開文離開了家,離開了金家寨,離開了大別山。
這一年,李開文三十五歲。
紅四方面軍主力一路向西轉移,沿途遭遇敵人重兵圍追堵截,紅七十三師負責斷后,戰斗異常慘烈,傷亡很大。李開文和擔架隊隊員們沖到前線,冒著連天的炮彈雨,不顧生死,不顧疲勞,不停地抬著傷員,拼命地送往野戰醫院救治。
斷后,就是留在最后與敵人糾纏,讓別的紅軍隊伍盡快地向西突圍,就是大路讓給敵人走,紅七十三師走小道,走那些沒人走的山道,走那些能拖住敵人的山道。那個時候,紅七十三師的戰士走山道,腳上穿的是草鞋。半天山道走下來,草鞋底磨破,還沒有新的草鞋換。山道磨破草鞋,磨破腳掌腳心,就有血水滲出來,浸染在山道上。紅七十三師數千名干部戰士,人人染上爛腳病,一邊馬不停蹄地不斷趕路,一邊齜牙咧嘴地忍受疼痛。有的戰士忍不住,就輕輕地喊叫兩聲。
敵軍憑借紅七十三師留在山道上的血跡,就能知道紅軍的準確走向。紅七十三師吃了幾次虧,就在戰事間隙里,命令戰士不能休息,割山草打草鞋。深秋天,山道兩邊到處是枯黃的山草。只是有的戰士會打草鞋,有的戰士不會打草鞋。一般來說,山里長大的戰士會打,不在山里長大的戰士不會打。打草鞋看似簡單,一時半會難學會。就算勉強打出一雙草鞋,穿腳上不走半小時山道,草鞋就散架了。怎么辦呢?擔架隊隊員都是山里人,人人會打草鞋。李開文就號召擔架隊隊員利用空閑時間,少休息睡覺,多打草鞋。
李開文說:“我們多打一雙草鞋,就多救一雙戰士的腳。戰士的腳流血少了,敵人發現我們的可能性就小了。”
那些天,李開文打草鞋,練就出兩種別人沒有的本事。第一種:一邊打草鞋一邊能睡覺。李開文手上打草鞋,實在困急了,兩眼一閉睡一睡,一個激靈醒過來,接著打草鞋。第二種:摸黑打草鞋。李開文打草鞋打多了,打熟練了,夜里黑燈瞎火的依舊能打草鞋。
別人問:“你一夜不睡覺,明天哪有力氣抬擔架呀?”
李開文說:“我晚上睡過不少覺。”
一夜忙過來,李開文身邊打了一堆草鞋。
別人問:“晚上沒有燈,你怎么看得見打草鞋呀?”
李開文說:“我心里亮著一盞燈。”
一夜忙過來,李開文兩眼通紅像真的點兩盞燈。
在這里不能不說這么一件事。在紅七十三師最艱苦最困難的時候,有些戰士受不了身體的和心靈的煎熬,喪失信念,感到絕望,就趁著黑夜丟下槍支溜掉了,其中也有擔架隊隊員。
這一夜,李開文察覺李錦秋神色不對,早早地多留一個心眼。一是吃晚飯時,李錦秋多吃一碗飯。多吃一碗飯干什么?好有力氣跑山路。二是晚飯后,李錦秋多穿一件褂子。多穿一件褂子干什么?好帶走。往常晚上每到一地休息下來,李開文打草鞋的山草都是李錦秋去割的。李錦秋手拿一把鐮刀,跟李開文說:“二叔,我去割山草。”李開文說:“你快去快回,二叔等著山草打草鞋呢。”李錦秋前面走,李開文后面跟。割山草要下山道,李錦秋卻一直向前走不下山道,他心里想干什么事就明顯了。李錦秋不是不警覺,知道李開文緊跟著,沒有跑。
李錦秋說:“二叔,我實在撐不住了,你放我回家吧!”
“你想回板棚?”
李錦秋點頭說:“是!”
李開文說:“你怎么這么糊涂呢?你回得了金家寨嗎?”
李錦秋不解地望著李開文。
“你參加了紅軍,就成了離弦的箭,沒有了回頭的路。現在整個金家寨已經落在敵人手里,你回家不等于去送死嗎?你回去是一個死,不如跟紅軍一塊走,興許能走出一條活路呢!”
李錦秋問:“擔架隊里不是有幾個人回了金家寨?”
李開文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不是街乏子,就是二流子,他們想在隊伍里混吃混喝混不下去了,你跟他們能一樣?”
李錦秋畢竟是一個孩子,想事頭腦發熱,想不周全。
“該說的話,二叔跟你說了,你想回家你回吧。”李開文丟下李錦秋往回走。李錦秋腳下遲疑一番,跟李開文歸了隊。
紅四方面軍主力一路激戰離開了鄂豫皖革命根據地,隨后翻越秦嶺、大巴山,向川北轉移。這一天,負責斷后的紅七十三師剛走到漢中附近,就被尾隨而來的偵察敵機發現,數十顆炸彈一起扔進隊伍中。劇烈的爆炸聲連連響起,四處塵土彌漫,血肉橫飛。李開文躲閃不及,一下就被埋進了碎石泥土中。
擔架隊隊員扒出李開文的時候,他已面如土色,不省人事。大家認定他已經死掉,就把他拖到犧牲的戰友堆里,準備挖坑統一安葬。
李錦秋不相信李開文就這么輕易地死去,他沒命地一路奔跑過來,沒命地在一堆殘缺不全的尸體中翻找李開文。李錦秋一邊扒找一邊哭著說:“二叔你不能這么死呀,你說你要帶我一塊回家呢!二叔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二嬸和三個孩子還在家等你回去呢!”
李錦秋找到李開文。李開文兩眼緊閉,渾身是土,滿身是血,就是不像李開文。李錦秋擦干眼淚,屏住呼吸,慢慢地將手指移到李開文的鼻子底下,手指一熱一冷、一冷一熱,李開文還有一口氣。
“我二叔活著!我二叔沒有死!”李錦秋丟下李開文,趕忙跑到炊事班,找來半碗米湯,撬開李開文的牙齒,一點一點喂起來。就這樣,李開文奇跡般地活過來!
這件事被吳坦知道,吳坦說:“李班長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李開文一直昏迷不醒,吳坦就把李開文交在李錦秋手上,由李錦秋親手照料。這之后,抬了一路別人的李開文,躺在了李錦秋的擔架上。隊伍到達四川省的通江縣駐扎下來,他被留在那里的野戰軍醫院。
李開文蘇醒過來,覺得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動彈,哪地方都疼痛難忍。一動彈,胳膊腿都不聽指揮。胳膊像一副假胳膊,腿像一副假腿。全身最疼痛的地方,在心里。別人說話,李開文聽不清。他知道兩只耳朵在炸彈的爆炸聲中震聾了。李開文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自己變成一個廢人,變成一個拖后腿的人,還不如一下炸死干凈利落呢。醫生護士輪番勸導李開文。
醫生說:“你的身體,除了耳朵傷殘,五臟六腑都沒大毛病。”
護士說:“只要你主動配合治療,歸隊打仗不是不可能。”
漸漸地,李開文平靜下來,爭取早一天康復出院,回歸隊伍。就算歸不了隊伍回老家,也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這一住,就是一年。
終于熬到出院那一天,李開文的身體恢復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胳膊腿都能聽從指揮了,就是耳朵聾,聽不清別人說話。當年,不少像他這樣的傷殘紅軍,不能再上戰場打仗,組織上給一點盤纏錢,拿上一封介紹信回家去。李開文不想就這么回家,不想當一個半拉子紅軍。依照李開文的理解,抬擔架不是打敵人,擔架隊隊員算不上一名真正的紅軍戰士。李開文下定決心,他要找到自己的部隊,他要找到吳坦團長,他要上戰場打仗,做一名真正的紅軍戰士。李開文順利地找到自己的部隊所在地,順利地見到吳坦和戰友們。
這個時候,紅七十三師在川陜革命根據地已經擴編為三十一軍。吳坦依舊是團長,吳坦和戰友們見到李開文開心高興。李開文自己不開心不高興,李開文心里打鼓,擔心吳坦要他回家去。
吳坦說:“我說嘛,李班長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們看看李班長是不是變得又白又胖了?”
李開文說:“吳團長,我不想回家。”
吳坦說:“沒人要你回家呀?”
李開文說:“吳團長,你給我一桿槍,我要當一個真正的紅軍戰士,我要跟你一塊上戰場打敵人!”
吳坦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大聲對李開文說:“聾子怎么打仗呀?你現在連擔架班都不能回去了。”
李開文聽見嚇一跳地問:“吳團長,你還是要我回家去?”
吳坦大聲地問:“我問你,你愿不愿留下來燒飯?”
李開文聽見團長說話,卻沒有立刻回話。李開文一心想留在隊伍里,從沒想過燒鍋做飯這件事。
團長大聲問:“你不樂意?”
李開文兩眼流淚說:“只要不攆我回家,我留下來干什么都照。”
團長同意他留在部隊,李開文的一塊心病落地。沒見李錦秋在跟前,李開文這才顧得上問一問李錦秋在哪里。戰友們告訴他,半年前李錦秋就犧牲了。李錦秋咽氣前,不斷地喊二叔二叔,想見李開文一面沒見著,李錦秋留下一個布包。李開文打開來,里邊有一雙布底鞋。這雙布底鞋是他從老家帶來的,一直擱在布包里沒舍得穿。布底鞋是他娘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李錦秋想娘的時候,就掏出布底鞋,拿在手上摸一摸,捧在懷里抱一抱。布包里還有一枝干枯的桂花,上面有幾片葉子和幾串半開的桂花。李開文俯下鼻子聞一聞,桂花的香氣還是那樣的濃烈撲鼻。
就這樣,李開文留在三十一軍供給部被服科炊事班,當上一名炊事員。
3
1949年4月,六安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成立,隸屬皖北行政公署,轄壽縣、霍邱、金寨、霍山、舒城、六南、六北、六安市。不久,六南、六北和六安市合并為六安縣。不久,李開文的組織關系從華東軍區轉到了安徽,又轉到了六安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組織關系先到,李開文后到,專員朱家旺接待了李開文。
朱家旺說:“你的組織關系我看過了,上面說你想回家鄉工作。”
李開文說:“我服從分配,干什么工作都照。”
朱家旺說:“昨天我們做了研究,你回金寨縣當副縣長怎么樣?”
李開文遲疑一下說:“我看不大合適吧。”
李開文只說不大合適,朱家旺卻不知道怎么不合適。
朱家旺說:“你是從中央過來的同志,工作上我們會滿足你的要求。你要是想留在六安行政公署工作,你說一聲。”
李開文實話說:“李維漢部長安排我去天津糖廠當副廠長,我感到一千多人太多了,我當不了那個副廠長。現在你叫我回金寨當副縣長,一個縣少說有二三十萬人吧,我哪有這么大的本事呀?”
朱家旺聽明白李開文的大不合適是嫌官大,哈哈大笑說:“那你先在這里住兩天,工作的事我們再做研究吧?”
李開文說:“我急等回家見老婆孩子呢,我在這里哪能待下去。”李開文日夜兼程一路奔波好多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見老婆孩子。
朱家旺說:“正好辦公室小馬明天去金寨,你跟他的車一塊去吧。”
車是一輛馬車,李開文坐上面,一路顛簸,一路睡覺。半路上停車吃晌午飯時,李開文醒過來。
小馬問:“你怎么一路上老是睡覺呀?”
李開文說:“我路上睡好覺,晚上好趕夜路回家呀。”
李開文說的是一句實話,馬車從六安到金寨縣城得要大半天時間,再從金寨縣城走回老家板棚步行一夜山路,也差不多。這些天一路上舟車勞頓,再加上日夜想念老婆孩子,李開文就沒睡過一夜安穩覺。現在離家越來越近,李開文反倒勸自己好好地睡一覺,這樣才好有精神回家見老婆孩子。
吃罷晌午飯,李開文坐上馬車接著睡覺。
1947年秋天,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解放了立煌縣城。9月4日,中共立煌縣委、縣民主政府在金家寨鎮宣告成立,不久立煌縣改名為金寨縣。金寨縣由此誕生,縣長劉偉是個黑臉膛的中年漢子。李開文跟小馬的車到金寨縣城,小馬把李開文交給劉偉,就去辦自己的事。
劉偉說:“你先在縣里住下,明天早上我派人送你回板棚。”
李開文說:“山路我熟悉,板棚我熟悉,我不要人送。現在我回板棚,明天早上就能到家了。”
劉偉問:“你想走夜路回去呀?”
李開文說:“當年紅四方面軍向西轉移的時候,哪天晚上不走上百里的山路?”
劉偉說:“眼下山里殘余的土匪不少,我怕你走夜路不安全。”
李開文說:“我兩手空空,土匪搶我干什么呀?”
劉偉見李開文執意要走夜路回家,就把自己的手槍從腰間解下來,交給李開文說:“這把槍你帶上,以防不測。”
李開文說:“我哪里會使槍呀!”
參加革命這些年,李開文沒摸過一次槍,沒打過一發子彈。
李開文傍晚出發,趕一夜山路,隔天早上五更天到板棚。遠遠地望過去,眼前的小山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像記憶里的村子,又不像記憶里的村子。只有四周的大山亙古不變,一座連一座,蜿蜒連綿,郁郁蔥蔥,就像一天一天流水般的日子,就像一代一代不熄滅的生命。
李開文走到村頭,兩腳突然猶豫起來,心里突然緊張起來。老婆張氏還在不在人世?當年被自己一腳踢開的大孩子,該是一個大小伙子了吧?那一對沒見過面的雙胞胎,也該比自己高了吧?
眼前就是他家房屋后面的那片竹園。原先的房屋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怎么是一個簡陋不堪的草庵子?李開文緊走兩步,輕輕地去敲草庵子門。起床開門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他好奇地打量站在門口的這個人,奇怪地問:“你找誰?”
李開文認出來,這個開門的男人是弟弟李開香!
李開文說:“我是你二哥啊,你不認得了?”
李開香不敢相信地抬手揉一揉沒有醒開的兩眼,問:“你真是二哥呀,真的是你回來了?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李開文激動不已地說:“你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
李開香上前一把抱住李開文,兄弟倆哭成一對淚人。
從弟弟嘴里,李開文知道,他離開大別山那一年,國民黨軍隊很快進了村,一把大火燒了他家的房屋,燒了所有紅軍家人的房屋。國民黨軍隊燒房屋不算,還四處追殺紅軍家屬。張氏是一個小腳女人,為了逃命,連夜帶著大孩子,抱著才出生不久的一對雙胞胎,東躲西藏,不敢回村。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天出奇得冷,張氏躲在一個山洞里,沒有東西吃,擠不出一滴奶水,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對雙胞胎餓死在懷里……
聽說張氏遭受如此大難,一對雙胞胎死得如此凄慘,李開文淚如泉涌。
李開文小心地問:“你大侄子和你二嫂還活著吧?”
“二嫂她、她改嫁了,大侄子跟二嫂一塊走了!”李開香哼哧半天,不敢告訴李開文這件事。
李開文只覺得有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來,渾身顫抖,腦子里一片空白。
弟弟說:“你離開家這些年沒個音信,家人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二嫂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大侄子,日子過得苦啊。她等你整整十年,心想你不在了,二嫂死了心,改嫁了。”
李開文臉色鐵青,嗓子眼發緊,喘不過來一口氣。這之前,什么樣的可能他都想過。比如張氏被白狗子打死了,打殘了,或是糟蹋了,唯獨沒想到她改嫁。這些年來,不少戰友首長,勸他趁早找一個女人成個家,他不找,就是想有一天回家,補償妻子張氏的這份情啊!現在回來了,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難堪的局面。
李開文長嘆一口氣,李開香跟著長嘆一口氣。
弟弟說:“二嫂命不好,本來這個男人對她不錯,沒想到兩年前走了。”
李開文不解地問:“怎么,他丟下你二嫂,人跑了?”
李開香搖頭說:“他生病,兩年前死了。”
李開文兩眼發亮,有了新希望,盯著弟弟問:“你說的這件事準確嗎?”
李開香說:“前些天大侄子來板棚一趟。人家把他當成親兒子看待,那個人死了,他說著說著難過得不得了。”
李開文說:“他們娘倆住得離這里遠不遠?”
李開香說:“住雙河。”
雙河離板棚三十多里地。
李開文接下來問大哥李開習一家現在怎么樣,李開香說:“大哥一家已經沒有人在了。那一年侄子和侄女聽說你隨紅軍走了,他倆也參加了紅軍,大哥大嫂就成了白狗子追殺的對象,到處躲藏,最后還是被還鄉團逮到,被活活打死。侄子一去,至今沒有消息;侄女倒是前幾年回來過一趟,說她原先是在紅軍隊伍里搞宣傳,一次戰斗中,被敵人俘虜了,敵人沒有殺她,把她賣到湖北一戶姓江的人家當老婆,姓江的人家對她還算好,要不她也就尋死了……大哥一家人不能提了。”
當年紅四方面軍走后,國民黨軍隊占領大別山區,瘋狂地殺害紅軍傷病員和紅軍家屬,把紅軍家屬中一大批青年婦女當作“黨婆”強行販賣他鄉。
李開文跟弟弟一邊說話一邊燒鍋吃飯。李開文說他轉戰南北的人和事,李開香說這些年家里家外的人和事。吃罷飯,李開文躺在床上想睡一覺,頭腦像亂麻一般,哪能睡得著覺呀?李開文躺一會,一骨碌爬起床。
李開香問:“二哥你要干什么?”
李開文說:“我要把你二嫂娘倆接回來!”
李開香上前一把攔住李開文說:“二哥你糊涂啦?二嫂已經改嫁變成人家的人,你現在是老紅軍,大小是個官,想找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偏要去找一個改過嫁的女人?”
李開文說:“你二嫂改嫁,不能怪她,是我先對不起她!”
李開香攔住不松手,還想勸說李開文:“二哥,你冷靜頭腦,聽我說……”
李開文氣惱地一把推開李開香說:“你就不該這樣想!”說著拉開草庵子門走出去。
李開文甩開一雙大腳板,一路小跑去雙河,像一頭誰都攔不住的野牛。李開文一口氣走到雙河,在一處半山腰的地方,找到張氏后夫的家。大門關得嚴嚴實實,咚咚咚伸手敲幾下門,不見屋里有動靜。李開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一邊喘氣休息一邊等張氏和大孩子。
不一會,遠遠地,李開文看見一個小腳女人,提著一個竹籃子,一扭一扭地走過來。李開文早已認出,正是張氏!
李開文激動地站起身迎上去,不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
張氏埋頭走路,發現一個男人擋住去路,吃一驚,待抬頭仔細瞅,嚇一跳。她死活想不到,站在眼前的是李開文!
李開文說:“是我,我回來了!”
張氏不說話,從李開文身旁慌慌張張地繞過去,一步路沒走穩,一屁股坐地上。李開文上前攙扶,張氏不讓李開文攙扶,自己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李開文木木地站那里,看著張氏走進屋,哐當一聲關上門。緊接著,李開文就聽到張氏透不過氣的一陣哭。
李開文忍不住地喊:“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張氏說:“我沒臉見你。”
李開文說:“那一年,你生過孩子,我狠心離開你,這一生,我虧欠你的太多了!”
張氏說:“我也對不起你。你走過,我沒法子,兩個雙生孩子,連名字都沒顧上起,就活活餓死了。我想把大孩子拉扯大,才想到再嫁人,你不要怪我啊。”
李開文說:“我沒怪你,我知道你過得苦。你快開開門,讓我好好看看你。”
張氏說:“你走吧!我不耽誤你,你去另找一個女人,好好過你的日子。”
李開文說:“你別說蠢話了,我要想找別的女人,在部隊早找了,在延安早找了,我不會回板棚。我現在回來家,就是要還你和孩子的情!”
張氏說:“我是一個再嫁的女人,不配跟你回板棚。”
李開文說什么,怎么說,張氏就是不開門。
李開文問:“大孩子在哪里?”
張氏說:“在碼頭上幫人家干活。”
淮河有一條支流叫史河。它的源頭在大別山,從深山流出來,從這里流過去。山里的貨物往外面運,或山外的貨物往山里運,都要使用貨船經過這條河。大孩子在碼頭上干活,就是幫人家裝貨卸貨,掙一份辛苦錢。
李開文問:“他二十五歲了,成家沒成家?”
張氏說:“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誰家閨女愿意嫁過來。”
離開前,李開文沖著屋里大聲說:“你等著我。我把工作落實了,就接你跟大孩子回家去!”
李開文暫時回板棚弟弟家,他知道張氏和大孩子都好好的,心里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踏實和安寧。
4
1935年3月28日,紅四方面軍強渡嘉陵江后開始萬里長征。
過雪山時,雪山上的風很大,要是走在山口和山頂,風吹得人站不住腳。李開文背一口大軍鍋,特別顯眼招風,走不動路。有的炊事員連人帶鍋被狂風卷下山去,蹤影全無。李開文心里想,我死不要緊,軍鍋不能丟。丟了軍鍋無法做飯,紅軍戰士吃不上飯,更沒力氣過雪山。李開文得出這么一個樸素的想法,軍鍋就是炊事員的槍。一個戰士,人在槍在,槍比人要緊。李開文個頭原本就矮小,走在雪山上,俯下身子,沉下重心,幾乎貼著地面走路。到了山口和山頂,李開文就趴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就這樣,李開文背著大軍鍋跟著部隊翻越了一座又一座雪山。
過草地時,紅軍斷糧,李開文所在的供給部每人只發半碗炒面。吃光炒面,就沒了一粒糧食。戰士餓得走路東倒西歪,直打踉蹌。有的戰士倒下去,再也沒有爬起來。行軍時,李開文要背大軍鍋,負重前行。休息時,李開文要趕緊支起大軍鍋,挖野菜做菜湯給戰士喝。最難的是柴火,草地氣候惡劣,剛剛還出著太陽,轉眼就狂風暴雨,枯草干樹枝都是潮濕的,一時半會很難燃著火。李開文開動腦筋,把潮濕的柴火甩一甩水,揣在自己的懷里,用體溫焐干柴火。焐干一把再換一把,保證燒鍋時有柴火引子。這種法子,一個傳一個,行軍路上,炊事員個個挺著大肚子,像一群懷孩子的孕婦。李開文個頭矮,懷里揣的柴火多,肚子顯得最大。軍鍋往后鼓,柴火往前鼓,李開文走在路上,步履艱辛不說,猛一眼看上去,像一個奇形怪狀的動物。
數天過去,眼看大家餓得撐不下去了,上級下達宰殺牲口的命令,供給部被服科分到兩匹馬。炊事員接到命令,早上兩點鐘做飯,部隊三點鐘吃飯,四點鐘出發。
炊事班在草地上支起四口大軍鍋。殺了馬,剁碎肉,就等著燒熟吃馬肉。哪想到天公不作美,嘩啦啦地下起雨,就算有炊事員焐出來的干柴火,天下這么大的雨,一樣沒辦法燒鍋做飯。按照慣例,刮大風下大雨,炊事班不做飯。
雨下個不停,炊事員休息等待。李開文睡不著覺,一點困意都沒有。不管雨大雨小,他覺得都有責任按時燒熟馬肉,叫戰士暖暖和和地吃一頓飽飯。一連數天下來,大家餓得實在撐不下去了,有了馬肉能救命。馬肉不燒熟,明天早上總不能拿生馬肉給同志們吃吧!他知道,一個人餓狠了,餓虛了,再吃不到一點東西,就會倒在草地上。
李開文爬起來去燒火。
鍋灶下燃著火,站起身子去擋雨,李開文光著上身,雨水順著脊梁往下淌。有了李開文帶頭,炊事員個個都像他一樣,光著脊梁站在四口大鍋灶四周,為大軍鍋遮風擋雨。柴煙一股一股往上冒,熏得人人睜不開眼,眼淚嘩嘩嘩地往下流。
一個小時過去,大軍鍋里的水開了。
兩個小時過去,大軍鍋里的馬肉香了。
三個小時過去,大軍鍋里的馬肉熟了。
“開飯了!”凌晨三點鐘,炊事班準點開飯。
這個時候,李開文的一雙眼是紅的,一張臉是黑的,脊梁上雨水都顧不上擦一擦,慌忙給紅軍戰士一人盛一碗馬肉。李開文勞累一夜,又渴又餓,身子搖搖晃晃,在大軍鍋旁邊站都站不住,別的炊事員硬是上前把李開文替換下來。供給部的政委了解情況后說:“聾子的這種精神,就是我們全體干部戰士學習的榜樣。”供給部的部長向炊事班下達命令說:“大家行軍要照顧好李開文,不能把聾子丟掉了。”長征路上,大家一直親切地稱呼李開文“聾子”。
李開文開了雨天野外做飯的先河,也就破了雨天不做飯的規矩。
1936年10月9日,紅四方面軍到達甘肅會寧與紅一方面軍會師。李開文隨后調到紅一方面軍,經過嚴格推薦選拔,第二年,李開文調到駐延安的中央機關,在中央組織部炊事班給陳云、林伯渠、李富春、徐特立、蔡暢等中央首長做飯。
中央組織部炊事班原本由一個叫李子清的老炊事員和一個姓鐘的小同志負責。按規定每天配給供應4斤肉,2斤豆腐和蔬菜,數量不算少,可伙食老是搞不上去。幾位首長吃的葷菜少,伙食費月月超支20多塊錢,主管伙食的管理科很傷腦筋。
李子清調走后,李開文接替他的崗位,聽說這種情況后,感到很奇怪,經過觀察,李開文找到原因,是不少機關的同志跟著首長一塊吃小灶。
管理科科長名叫謝子祥。李開文跟謝子祥說:“從現在起,我每天只要2斤肉、1斤豆腐和蔬菜。”
謝子祥說:“調你來是叫你搞好伙食,保證首長營養,不是叫你來搞節約的。”
李開文不做解釋,只是說:“你叫我試幾天,我保證把首長的伙食搞好。”
謝子祥心里依舊犯嘀咕,看到李開文說話誠懇認真的樣子,就答應叫他試一試。
李開文去管理科領2斤肉、1斤豆腐和蔬菜,就開始著手燒菜燒飯了。燒好飯菜,李開文親手一份一份打在首長的碗里,親手一人一人送過去。李開文燒好的飯菜分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剩。
小鐘問:“飯菜一點不剩,我倆吃什么?”
李開文說:“我倆去吃大灶呀。”
小鐘理解李開文的辦法,只有他倆不吃小灶,別的機關同志才能跟著不吃小灶。到了吃飯時間,機關的一些工作人員跟過去一樣,來小灶吃飯,一看,菜盆飯盆光光的,只好走開了。
不到一個月,中央組織部部長陳云覺得伙食這么好,怕再超支,就把謝子祥叫來問情況。
陳云說:“你去跟老李講,不能這樣搞,上個月超支20塊錢,這個月不得超支40塊錢呀?”
謝子祥說:“不會超支。我算了一下,這個月還結余20塊錢呢。”
陳云聽得糊里糊涂,謝子祥就把李開文的做法說出來。
謝子祥說:“不少機關的同志吃不上小灶有意見。”
陳云說:“誰有意見,你叫他來找我。”
常言道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長;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李開文帶頭不吃小灶,別人吃不上小灶有意見,不去跟李開文抱怨,卻跟謝子祥抱怨。
當時擔任中共陜甘省委統戰部部長的蔡暢,專門到廚房對李開文說:“那么多機關的同志都吃小灶當然不對,你是炊事員吃小灶還是應該的。”
李開文說:“我到這里來不是想吃好的喝好的,想辦法叫首長吃得好喝得好,才是我的責任。”
蔡暢說:“老李啊,聽說你忙起來就不休息,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呀!”
李開文說:“我忙慣了,不覺得忙,不覺得累。”
李開文整天忙一個不歇閑,一個人把小灶的活忙完還有空閑。謝子祥看到這種情況,就放心地把小鐘調開,叫他去干別的事。
李開文看到廚房有潲水,就拿出自己積攢的八塊錢津貼,交給謝子祥,叫他幫自己買一頭小豬來喂養。謝子祥嘴上答應說“好好好”,就是不照辦,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謝子祥這樣做,是怕李開文忙不了。小鐘一調走,小灶上的活,落在李開文一個人身上。李開文看出謝子祥的顧慮,自己趕一趟集,逮一頭小豬帶回來。是一頭小花豬,放進早已蓋起來的豬圈里,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嚎叫,引來不少機關的同志看熱鬧。
謝子祥問:“哪來的小花豬?”
李開文說:“在大路上撿的。”
謝子祥問:“老李你說話做事也學會繞彎子了。”
李開文嘿嘿地笑。
謝子祥說:“你想喂一頭豬,我沒意見。首長的伙食搞不好,首長批評我,我就批評你。”
謝子祥掏出八塊錢,遞給李開文。他知道小花豬是李開文找人借錢買來的。
李開文說:“謝科長放心,我會把首長伙食搞得更好。”
這之后,李開文利用休息時間,每天都要出門拔豬草,拔回來的豬草剁碎跟潲水一起煮熟食喂豬。喂豬,煮熟食喂,不喂生食,李開文老家就是這樣喂豬的。
謝子祥問:“老李啊,豬吃生食跟吃熟食有什么不一樣呀?”
李開文說:“那差別可大了,豬吃熟食長出來的豬肉香,豬吃生食長出來的豬肉不香。”
謝子祥說:“我不信。”
李開文說:“趕明殺豬吃豬肉你就知道了。”
不過有一點倒是看得見的,那就是豬吃熟食長得快。小花豬喂半年,長有160斤。天進臘月,李開文找人把豬殺掉,給首長和機關的同志加餐。
謝子祥問:“老李啊,你殺豬給同志們加餐,這錢怎么跟你算呢,干脆你和公家對半分怎么樣?”
李開文說:“我出八塊錢買豬,你還我八塊錢就照了。我喂豬是想給大家改善伙食,不是想賺錢。”
豬殺掉,李開文一樣一樣地忙,灌香腸、腌臘肉、鹵豬耳、做捆蹄。首長的菜由4個變成6個。其中有一個菜——紅燒肉,是李開文按照老家的做法燒出來的。五花肉切成三角形或四方形,先下鍋炒出一部分油,肉皮微黃時撈出,潷出多余的油,再下鍋加佐料大火翻炒,加熱水燒開,大火改小火,燉四小時出鍋。李開文做紅燒肉不加醬油,使用紅曲調色,這樣燒出來的紅燒肉,自然跟別人燒出來的味道不一樣。這是李開文頭一回這樣做紅燒肉。平時一天配給兩斤豬肉,哪里有豬肉做紅燒肉。
這件事先驚動陳云部長和李富春副部長。陳云叫李富春過去看一看:“這個老李到底演的哪一出戲?”謝子祥一五一十地向李富春匯報說:“老李自己養一頭小花豬,殺了給同志們改善伙食。”
接著,蔡暢親自來廚房找李開文。蔡暢問:“還有沒有紅燒肉?”李開文驚喜地問:“蔡部長喜歡吃我燒的紅燒肉?”蔡暢說:“要是還有紅燒肉,我給毛主席送一碗過去。”
李開文問:“我做的紅燒肉,毛主席不嫌棄?”
蔡暢說:“毛主席吃紅燒肉就不喜歡放醬油。”
在延安,人人知道毛主席喜歡吃紅燒肉。但毛主席吃紅燒肉不喜歡放醬油,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李開文說:“我給毛主席專門燒兩碗,麻煩蔡部長送過去。”
這一年,李開文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陳云和李富春親自擔任李開文的入黨介紹人。
1940年,中央機關在楊家嶺成立了大廚房。李開文被中央組織部推薦擔任中央特灶管理班班長,成了毛主席身邊的炊事員。
5
1949年8月,李開文回到闊別十七年魂牽夢繞的家鄉金寨。
當時金寨境內還在剿匪,劉偉縣長安排李開文臨時參加縣里的宣傳隊,配合做一些剿匪方面的工作。這樣一來,李開文就有機會在全縣范圍內跑一跑看一看。這段時間,李開文去碼頭見到大孩子,從他那里了解到張氏和她后夫的一些事。張氏后夫是個病秧子,張氏改嫁,原本想他幫她拉扯大孩子,再幫大孩子成一個家。張氏跟這個人沒過兩年安穩日子,這個人的病就一天天重起來。這個人對張氏不錯,張氏對這個人也不薄。張氏差遣大孩子帶著這個人到處尋醫問藥。四鄰八村的大小郎中看一遍。結果,沒治好這個人的病,反倒欠下一屁股的債。這兩年大孩子去碼頭裝貨卸貨掙錢,就是為了還張氏后夫欠下來的債。家里的兩畝山地張氏一個人在家干,天天忙得不歇閑。李開文掏出積蓄交在大孩子手上,叫他去還債,又叫大孩子卷鋪蓋回家去,大孩子名叫李錦旭。
李錦旭問:“我不來碼頭干活了?”
李開文說:“你回家幫你娘種地吧。”
李錦旭長得像張氏,個頭比李開文高,身體比李開文壯,那么多年沒見面,父子倆相見顯得很生分。大孩子見李開文臉紅低頭,沒喊一聲爸。李開文見大孩子說上兩句話,就不知道往下說什么。
李錦旭說:“我找工頭結了錢就回家。”
李開文說:“我明天去你家找你。”
你家,是張氏后夫的家。
這之后,李開文一有空閑,就去張氏后夫家看張氏和大孩子。有大孩子在跟前,李開文就能進那個家的房屋門,就能坐下來跟張氏說一說話。在李開文眼里,老婆依舊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依舊是自己的孩子,只是這中間空出來的17年,像一道巨大的山谷橫亙在面前,怎么都跨越不過去。
李開文說:“我打算收罷秋莊稼,找人把家里的三間房屋蓋起來。”
按照此地風俗,李開文不可能住在張氏后夫家里。李開文不在板棚蓋房屋,就算把張氏和大孩子接回去,住哪里也是個問題。
張氏問:“你掏出那么多錢還賬,還有錢蓋房屋?”
李開文連聲說:“有……有……有。”
其實,李開文剩下來的錢已經不夠蓋房屋。不夠怎么辦?一是張嘴向別人借,二是慢慢地攢工資。找人借錢蓋房屋不容易,靠攢工資蓋房屋一樣不容易。不容易,日子照樣一天一天往前過。李開文時不時地過來看一看張氏和大孩子,就是往前過日子的動力和希望。李開文心里想,眼前當務之急是找到一份工作,先把自己安頓下來,再安排張氏和大孩子。
這一天,李開文路過響山寺,發現過去比較熱鬧的響山寺這一帶,已經被戰爭破壞得面目全非了,到處是倒塌的房屋,到處是毀壞的山林。放眼四周,相對完整的似乎只有響山寺的寺廟。
響山禪寺始建于唐朝,因其后有響山嶺而得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當年這里是去六安、霍山的交通要道,在地理位置上十分重要。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第五戰區二十一集團軍占駐寺廟,在大殿后面建一座彈藥油庫。1942年1月2日,日寇竄犯大別山,放火燒毀響山寺的彈藥油庫,火勢蔓延,整個寺廟化為烏有。后來寺廟重建,現有三十余間房屋。每年農歷十月初一廟會,四鄰八鄉的百姓都來燒香朝拜。眼下寺廟內的房屋,被人民政府利用起來,變成響山寺糧站。
響山寺糧站離縣城遠,工作條件艱苦。李開文聽宣傳隊的同志說,這里的站長借口身體不好,撂挑子回縣城養病去了。李開文心里一醒,覺得這里倒是一處適合自己工作的地方。一來這地方離板棚和雙河都不遠,二來寺廟內有不少空閑房屋,把張氏和大孩子接過來住這里,省的操心在板棚蓋房屋。一直犯愁的工作和房屋,似乎在一瞬間都解決了。
李開文是個急性子人,回縣城當天就向劉偉提出來說:“我要到響山寺糧站去工作。”
劉偉感到不可思議,一個山窩里的糧站,算哪一個級別呀?一個從中央機關下來的老紅軍,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工作?
劉偉說:“你想留在縣城干別的工作我能當家,你想去響山寺糧站工作我當不了家。”
李開文問:“你說誰能當了這個家?”
劉偉說:“這個家要縣委書記當。”
李開文說:“那我去找縣委書記張延吉。”
劉偉說:“你去找張延吉書記,就怕他也犯難。”
李開文問:“他犯什么難?”
劉偉說:“張延吉書記最起碼要去六安匯報,征得六安行政公署同意吧?”
劉偉說話繞來繞去,不是刁難李開文,是想留李開文在縣里工作。
李開文說:“我當了半輩子炊事員,后半輩子就叫我同糧食打交道吧!”
李開文認準的一條路偏要走,最后縣委不得不依他。劉偉說:“你先到那里干一干,要是覺得不合適再調整。”
李開文主動向黨組織要了一個“響山寺糧站站長”的頭銜,就回板棚去。那個時候,有的事說簡便也簡便,李開文懷揣一份縣委任命文件,自己去宣布自己的任命。
李開文正式上任第一天,在響山寺糧站就鬧出一個大笑話。
那一天,李開文一大早敲開糧站的大門,看門的老魏見進來的是一個陌生人,問他干什么的?李開文不說話,朝院子里指一指,老魏心想他是來找值夜班的,就放他進去了。
糧站缺少站長,疏于管理。李開文走進院子,發現東西堆得亂七八糟,地上到處都是糧食粒子,就動手先把院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歸整起來。接下來,李開文找來一把大掃帚,嘩嘩啦啦前前后后打掃一遍,從磅秤邊掃到糧倉邊,從曬場上掃到屋拐角。那一刻,在李開文的心里,糧站就好像自己的家,或者說,李開文已經把糧站當成自己的家。不一刻,李開文忙出一身汗,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濕透。
糧站職工陸續上班。他們見一個陌生人蹲在地上,把掉進磚縫里的糧食,一粒一粒地往外摳。有人心生好奇,問:“你是干什么的?”
李開文不抬頭,回答說:“我是拾糧食的。”
有職工說:“你拾糧食真會拾,拾到糧站里來了?”
李開文說:“糧食是個寶,糧站職工不該這樣不愛惜呀!”
有職工不愿意了,說:“你是說誰呀?誰不愛惜糧食了?”
李開文指著從磚縫中摳出的一大把麥粒,說:“我只一會工夫,就從磚縫里拾一大把麥粒,這么大的一個糧站,要是拾一遍,不拾幾十斤?”
這時,糧站職工一起圍過來,覺得這個陌生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有人說:“你走吧,不要在這里礙我們事!”
李開文說:“你叫我走,我就走啦?從今往后,我就不走了!”
大家一聽哈哈大笑說:“你不走,可沒人管你吃管你喝啊!”
李開文見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拍拍手上的灰,從身上掏出縣委任命文件,對職工們說:“下面我宣讀一份縣委文件!”
李開文宣讀文件,自報家門,大家才弄清楚,原來這個陌生人就是響山寺糧站新任站長。再以后,大家才進一步知道,他是個老紅軍,是毛主席身邊的炊事員。
這天傍晚下班后,李開文叫糧站職工留下來加班干活。加班干什么活?李開文手指寺廟東北角的兩間房屋,叫他們騰出房屋里的東西,再里里外外打掃一遍。李開文不說打掃兩間房屋干什么用,只是說房屋里的大小東西一樣都不留,窗戶上、房梁上的蜘蛛網都要掃干凈。李開文掏錢叫看大門的老魏上街打酒買菜,親自下廚燒出幾樣菜,管大伙一頓飯。李開文挨個職工敬酒,挨個職工答謝。
李開文說:“過兩天我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從今往后,糧站就是我的家,就是大家的家,我們就是一家子人。”
有職工說:“就怕你在這里待不時間長,像前面的站長一樣,待一待,一拍屁股跑掉了。”
李開文說:“我跟前任站長不一樣,人家是城里長大的,在山里待不慣,我就是這山里長大的,你說我往哪里跑?”
這里人家蓋房屋,大多是石頭根基,泥巴墻坯,山草房頂。響山寺的房屋一律是青磚鋪地,青磚砌墻,青瓦房頂,是方圓左右最好的房屋。兩間房屋騰出來,李開文簡單地置辦幾樣家具,就把張氏接過來。大孩子暫時留在雙河,那里有兩畝秋莊稼要有人侍弄。李開文是一個細心人,去縣城找人要了兩幅大紅剪紙,一幅是大紅雙喜,一幅是喜鵲鬧梅,像當年他和張氏新婚一樣,大紅雙喜貼在窗戶上,喜鵲鬧梅貼在床頭上。張氏看見這兩幅剪紙,臉色一片通紅。
張氏說:“這么一大把年歲還貼得這么喜慶,不怕別人看見笑話呀?”
李開文說:“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嫁給我的那副羞答答的模樣。”
李開文這樣一說話,張氏更加羞得抬不起頭。
張氏問:“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些年來你心里就沒有過別的女人?”
李開文說:“我心里要是有過別的女人,還會回來家?”
張氏說:“我跟那個死鬼過的那些年,天天心里都想著你。”
那個死鬼就是張氏后夫。
不到桂花開放的日子,這一夜桂花卻暗自悄然開放。李開文問:“我怎么聞見一陣桂花的香味呀?”張氏說:“這天桂花不開,哪里來的桂花香味?”李開文說:“我真是聞見了,要不是桂花開了,就是你身上有一股子桂花的香味。”
張氏在屋里待不住,通紅一張臉往門外跑,不想撲面而來的真是桂花的香味。李開文跟出門,問張氏:“你還會唱那個歌嗎?”張氏問:“你說的哪個歌呀?”李開文說:“《慶祝成立工農民主政府》。”
《慶祝成立工農民主政府》這首歌后來改名叫《八月桂花遍地開》。張氏做姑娘時就喜歡唱這首歌,出嫁后依舊喜歡唱這首歌。張氏唱,李開文跟隨一起唱。“紅軍隊伍真威風,百戰百勝最英勇。活捉張輝瓚呀,打垮羅卓英呀,粉碎了蔣介石的大圍攻,一桿紅旗飄在空中,紅軍隊伍要擴充。保衛工農新政權,帶領群眾鬧革命,紅色戰士最光榮。”歌詞拗口,李開文學不會,張氏一句一句地教他。歌詞的意思,李開文不明白,張氏一句一句地解釋。可以說,李開文最初懂得的一些革命道理,就是從這首歌詞中知道的。也可以說,張氏是李開文當年參加紅軍赤衛隊的最初領路人。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呀豎起來。張燈又結彩呀,張燈又結彩呀,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
張氏說:“你走的那一夜,我唱一夜這個歌。我知道你離開家鬧革命是對的,我知道你跟紅軍隊伍一塊走是對的。”
李開文說:“我沒想到這一走,走了十七年。”
張氏說:“你這不是回來了嗎?”
李開文說:“我還活著,你和大孩子還活著,我知足了。”
張氏說:“從今往后,我們一家人就能團團圓圓地一塊過日子了。”
李開文說:“我回來家,就是想跟你和孩子一塊好好地過日子!”
這一夜,李開文跟張氏一直坐在糧站的院子里。李開文說他離家十七年的人和事,張氏細心地聽著,幸福地聽著。不知不覺地夜深了,不知不覺地天亮了,李開文跟張氏就這么嘮嘮叨叨地說一夜。
6
李開文當上響山寺糧站站長,一當當到他離休那一年。李開文安家安在響山寺糧站,一住住到他離休那一年。
1955年10月,李開文評上全國保糧工作勞動模范,到北京出席全國糧食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去北京開會前,李開文心里就有一個愿望,想見一見老首長,見一見毛主席。李開文去縣里,問縣里的同志:“毛主席參不參加這個會?”縣里的同志說:“毛主席不會參加吧。”理由是,毛主席忙,很少參加這樣的大會。李開文垂頭喪氣地說:“我也覺得毛主席不會參加。”李開文家有一臺收音機,天天聽收音機,知道國家發生的大事小事,知道毛主席不怎么參加這樣的大會。
張氏出主意說:“你寫封信寄給毛主席,就說想見一見他。毛主席知道你去北京開會,差不多會見你。”
李開文說:“我聽人說每天都有上千人給毛主席寫信,就算我寫信寄過去,毛主席也不一定看得見。”
張氏說:“真要有這么多信寄給毛主席,就算毛主席不睡覺都看不掉。”
李開文說:“我去北京看情況再說吧。”
這些年,李開文就像當年他在中央機關干部學校一樣,給毛主席寫過不少封信,只是一封沒有寄出去。有了什么開心的事,李開文寫信跟毛主席說一說。遇見什么不明白的事,李開文寫信問一問毛主席。
“毛主席,我回老家金寨找到了老婆孩子,只可惜我那一對雙胞胎一個沒有活。我想他們一樣是為革命死的,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革命烈士?這多年過去,我一想起他們,心里就一陣一陣地痛……”
“毛主席好!我找到工作了,在家鄉響山寺糧站當站長。有的同志說我傻,放下大城市不去,回老家。有的同志說我愣,放下副縣長不當,當這個跟芝麻粒差不多大小的官。我跟這些同志們說,我待大城市不習慣,喜歡待在山窩里,我當大官當不了,只能當芝麻粒大小的官。毛主席,您說我講的對不對?”
“毛主席您好!昨天我去縣里報名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要去朝鮮打美國鬼子。縣里負責征兵的同志說我年歲大了不合格。其實,我想給年輕人做榜樣,叫他們參加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我跟負責征兵的同志吵一架,我說我打不了仗,我去燒鍋做飯不是一樣重要嗎?后來我回家想一想,應該以理服人,不該跟他們吵架。”
“敬愛的毛主席您好!我們老家在梅山鎮那個地方建了一座大水庫。梅山水庫建成蓄水,淹了金家寨,淹了好多地方,淹了好多人家,縣委縣政府也從金家寨搬到了梅山鎮。毛主席您要是有時間來金寨,我帶您去看一看。”
10月31日,李開文跟隨安徽代表團一起到達北京,住進了西苑旅社。李開文住下來的頭一件事,就是找到會務組的同志,說想見一見老首長,想見一見毛主席的心愿。會務組有一位在全國婦聯工作過的老同志,這位老同志跟李開文說:“你給蔡暢主席寫一封信,我想辦法轉交她手上。”蔡暢時任全國婦聯主席。李開文急忙問:“我給蔡暢主席寫信,你能轉交她手上?”這位老同志說:“我試一試吧。”李開文在一團迷霧中看見一束光亮,連聲說:“我這就寫。”
“尊敬的蔡暢主席您好!我是李開文,一別六年多時間過去,我天天想你們老首長,我天天想毛主席,我想借這次來北京開會的機會,見一見老首長,見一見毛主席。我特地寫這封信托人轉交您。李開文,一九五五年十月三十一日。”
李開文寫過這封信回到房間,一個人失聲哭起來。他不是擔心毛主席不見他,是心里積攢太多的話,想跟毛主席說出來。
隔一天,李開文就接到蔡暢打來的電話。蔡暢說:“我和李富春知道你來北京開會,都很高興。”李開文急忙問:“我來北京開會,毛主席知道不知道?”蔡暢說:“我已經打電話跟毛主席說過了。”李開文還是急忙問:“毛主席怎么說?毛主席見不見我?”蔡暢說:“看把你急的。你開完會不要回去,毛主席說他要請老班長到家里吃一頓飯。”
哐當一聲,李開文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上。
兩天后,李開文被李富春、蔡暢夫婦派來的車接進中南海。中午,李開文在李富春、蔡暢家吃晌午飯。下午,李開文在李富春、蔡暢夫婦陪同下,走進了中南海的豐澤園,來到毛主席的駐地——菊香書屋。
毛主席見李開文走進門,站起身迎上來說:“老班長回來了!”
李開文問:“毛主席,你身體還好吧?”
毛主席說:“好得很,那些年吃你燒的飯菜,身體的底子打的實在。”
十二月的北京,已是冰天雪地,出現在毛主席面前的李開文還是一副老樣子,身穿一件單薄的小棉襖,腳穿一雙破舊的黑布鞋。
毛主席一看,皺起眉頭說:“老班長啊,你穿得太少了。”
李開文早已激動得手足無措,哪里還能感覺到冷。他連忙回答說:“毛主席,我不冷,我一點不覺得冷!”
毛主席伸手指一指李開文說:“老班長沒有講實話,怎么可能不冷呢?”
毛主席回頭交代警衛員,叫他去一趟王府井。警衛員瞅一瞅李開文的身高,瞅一瞅李開文腳的大小,就出了門。一頓飯沒吃完,警衛員便拿來一件皮大衣和一雙毛皮鞋。
毛主席說:“你快穿上吧!看合適不合適。”
李開文放下碗筷說:“好,我穿上!”
這一天,毛主席顯得特別高興。毛主席同李富春、蔡暢、李開文一塊聊起了延安時期的一些舊事和趣聞。
毛主席問李開文:“你在特灶班待有十年吧?”
李開文說:“我從中央組織部炊事班調到中央特灶班,干了整十年。”
毛主席又問:“你今年快六十了吧?”
李開文說:“明年整六十。”
毛主席說:“你是當年延安‘大生產運動的老英雄,現在又當上新勞模,真是老當益壯立了新功啊!”
李開文說:“我是從中央出去的,不能給毛主席丟臉。”
毛主席想留李開文在中南海住一晚。李開文說:“明天一早就要跟安徽代表團一起回去。”
毛主席說:“回去要多保重身體。”
李開文說:“毛主席也要多保重身體。”
抗日戰爭后期,日本鬼子和蔣介石對解放區實行全面經濟封鎖,延安掀起了“大生產運動”。毛主席號召“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帶頭開荒種地。這樣一來,中央特灶班不僅要負責中央首長的一日三餐,還要把茶水送到田間地頭。每頓飯開飯前,李開文都要挑一擔茶水送過去。他一去,離老遠,毛主席就會大聲地問:“李班長,飯燒好了嗎?”李開文知道毛主席早就累餓了,便大聲說:“毛主席,飯燒好了!收工吧。”毛主席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對大家說:“收家伙,吃飽肚子再干活!”
中央特灶班七個人,他們除去送茶做飯,也要開荒種地。班里多是年輕的小伙子,數李開文的年紀大,就不讓他下地,說家里總歸要留人。李開文拗不過,就留下來燒水做飯。他每天除了按時燒水做飯,還拾起了當年的“老把式”——打草鞋。他給自己訂目標,一天打七雙草鞋。打起草鞋來,他不光眼疾手快,還能打出多種花樣來。同樣是草鞋,他會把收集來的各色布條、彩線,像插花織錦似的摻進草繩里,打出來的草鞋耐穿好看。隔上一段時間,放米放菜的庫房里,草鞋摞得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了。李開文和特灶班的年輕人,一筐一筐草鞋送到田間地頭,一雙一雙草鞋分發到戰士手中。
他打的草鞋毛主席穿過,周恩來、陳云和李富春穿過,毛主席的小女兒李訥穿過。當時李訥三歲,李開文特意為她打一雙小草鞋,鞋面上特意配上兩朵紅花。李訥穿腳上,喜歡得又蹦又跳。毛主席說:“你還不快謝謝李伯伯!”李訥連忙轉過身,跑到李開文跟前,鞠一躬。李開文不知所以然,問李訥:“你向我鞠躬干什么呀?”李訥一字一頓地說:“爸爸要我謝謝李伯伯!你就是李伯伯嗎?”李開文伸手指一指自己說:“我就是你的李伯伯!”
大家哈哈大笑,李訥趕緊跑開。
那一年,李開文被評上陜甘寧邊區大生產運動的勞動英雄。在上千人的大會上,毛主席親自把一面白布毛邊的獎狀授給李開文,要他代表勞動英雄上臺講幾句話。
李開文一上臺就心里慌開了,不是膽怯害怕,是不好意思,自己沒做什么大事,毛主席還親手把獎狀授給自己。李開文張幾次嘴,說不出來一個字,臉卻紅到脖子根。
毛主席說:“李班長,想說啥就說啥。”
李開文結結巴巴地說:“我沒做出什么樣子,人民過獎了。我往后一定拿出成績來。”
毛主席帶頭鼓掌,大家跟著一塊鼓掌。
李開文趁著掌聲,走下主席臺,走得太慌張,差點跌一跤。
三天后,李開文穿著毛主席送給他的那件皮大衣和那雙毛皮鞋回到響山寺。那一年,金寨縣舉辦“建國成就展”,想要大衣和皮鞋做展品,李開文很高興地交上去。展出期間,這兩件東西引起了強烈轟動。一時間,毛主席與李開文的故事流傳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再后來,展覽館留下那件皮大衣做藏品,只把一雙毛皮鞋還給李開文。李開文更加珍惜那雙毛皮鞋,舍不得穿,寶貝似的收在柜子里。李開文想起延安,想起毛主席,就叫張氏把皮鞋拿出來,仔細地摸一摸,看一看。
李開文問:“你說我回老家工作這些年,丟沒丟毛主席的臉?”
張氏說:“你當上保糧勞動模范,就是給毛主席爭面子。”
李開文說:“我要是不離休,還能好好地干幾年。”
張氏說:“人人都有老的時候,都有干不動的時候。”
李開文說:“我不服老!”
1958年,李開文61歲,辦了離休手續。李開文離休就不用上班了,再住在響山寺糧站不適合。縣有關部門叫他全家一起搬到縣城,住“紅村”。
“紅村”建在烈士陵園的山坡下面,環境幽雅,出行方便,周圍的生活設施齊全。這是國家專門為這個“將軍縣”的老紅軍建造的。
李開文跟縣里有關部門說:“我不愿意進城,想留在響山寺。”縣領導親自上門做工作。縣領導說:“你年歲大了,住在這樣偏僻的山溝里,想買一樣東西都難心,更別說生病住院看病了,還是搬到縣城去吧。那里有醫院,有商店,有學校,有菜場,這些地方出門幾分鐘就能到,一家大人孩子都方便,多好呀!”李開文依舊不想進縣城。李開文跟縣領導說:“你們就不要勸我了,我這個人不習慣住城里,我要想住在城里,當年就留在北京不回來了。我喜歡住鄉下,喜歡住山里。我住進縣城去,悶也會把我悶死。”
縣里研究,依照李開文的要求,給他蓋房屋。蓋在哪里呢?李開文說:“地點我早看好了,就蓋在糧站后面不遠的山坡上。”
縣里找瓦工隊,出錢買材料,叮叮當當一下蓋起兩幢房屋。一幢房屋李開文和張氏住,一幢房屋大孩子李錦旭一家人住。這個時候,李錦旭早已結婚成家,都有了三個孩子。一大家人再擠在一幢房屋里,顯然不現實。兩幢房屋蓋起來一模一樣,磚基、土墻、瓦頂,下三間,上一間,樓下有走廊,樓上有房廊。兩幢房屋丁字形緊挨著。李開文和張氏搬過去,住坐北面南的西一幢。李錦旭一家人搬過去,住坐東面西的東一幢。
按照當地風俗,搬家這一天,李開文家噼里啪啦放兩掛炮仗,熱熱鬧鬧請了兩桌客,就算把家安頓下來了。
隔天吃罷早飯,張氏扛鋤挎籃下地干活,李開文抓一把鋤緊緊地跟上去。
張氏問:“你不留在家里燒飯,跟我下地干什么呀?”
李開文說:“我離休回家就是一個農民,你說哪有農民不下地干活的?”
張氏問:“你下地干活,晌午飯誰燒呀?”
李開文說:“干一會活,你回家燒。”
張氏說:“看來我是沒那個吃現成飯的福分了。”
李開文說:“有有有,哪天我留在家里專門給你燒飯。”
張氏說:“那我不成了中央首長啦?”
李開文說:“你在家領導我,算家庭首長。”
這些年家里都是張氏燒鍋做飯,李開文忙工作上的事,回家里不想燒鍋做飯。張氏說:“我什么時候能吃幾頓現成飯,享一享福就好了。”李開文說:“你不是中央首長,級別不夠。”現在李開文離休了,張氏心想他沒有理由不留在家里燒飯了。哪想到張氏前腳下地干活,李開文后腳跟著下地干活。
那一年,土地歸入初級社、高級社,一家一戶只留半畝菜園地。秋天,李開文家的半畝菜園地在山腳下的不遠處,一小半種蔬菜,一大半種玉米。玉米半人高,張氏在前面鋤地,李開文跟后面鋤地。張氏鋤地快,李開文跟不上。張氏把李開文丟下一大截子。李開文鋤地慢,不是這些年鋤地少荒疏了,是他一邊鋤地一邊想心思,一會半會適應不了離休后的新生活。
鋤地鋤到小晌午。
張氏說:“你回家燒飯吧,三分玉米地,我一個人一天功夫就鋤下來。”
李開文堅持說:“燒飯你回家燒,我要留下來轉一轉思想,磨一磨性子。”
三分地不算多,地荒,草多,活不算少。
張氏說:“那我回家燒飯,你留在這里慢慢鋤地吧。”
李錦旭家喂一頭豬,張氏挎半籃豬草回家去。李開文比張氏大五歲。這一年,張氏五十六歲,頭發半白,腰身彎勾,經常出現胸悶氣短的毛病。張氏跟李開文說:“這毛病就是那一年我帶三個孩子東躲西藏,擔驚受怕落下來的。”
張氏走過后,李開文扔下鋤頭,找一片陰涼地坐下來歇息,兩眼一閉,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一覺醒過來,李開文見張氏在地里鋤地,急忙問:“你不是回家燒飯了嗎?”張氏說:“我燒好飯,送飯過來啦!”李開文不相信地問:“我睡這么長一大覺?”張氏說:“你困你再睡一會。”李開文問:“家這么近,你還送飯?”張氏說:“我在家等你吃飯不見人,不就送過來了嘛。”
年輕時,在板棚,那個時候家里的兩畝山地離家遠,忙天里都是李開文不回家,張氏回家燒好晌午飯,送地里吃。吃罷飯,他倆一起忙莊稼。
李開文問:“你記得不記得,那一年我去參加赤衛隊,還是你叫我去參加的?”
張氏說:“怎么不記得?板棚村里的年輕人都去參加赤衛隊,打土豪分田地,幫著紅軍擔水劈柴做事,你不參加不是顯得太落后?”
李開文說:“我落后,不是想著家里的兩畝地玉米,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嘛!”
張氏說:“兩畝地玉米,還不是赤衛隊隊員幫忙,一個晚上收來家。”
李開文說:“他們聽說你肚子里懷孩子,一個人干活不方便,夜晚都跑來伸手幫忙收玉米。”
張氏問:“那一對雙胞胎要活著,今年多大啦?”
李開文說:“我算一算,那一年我三十五歲,今年我六十一歲,六十一減三十五,二十六歲。”
張氏說:“二十六歲,早該娶親成家了。”
李開文問:“你想不想兩個孩子?”
張氏說:“身上掉下來的兩團肉,怎么不想呀?”
李開文又問:“你想的時候,心里疼不疼?”
張氏說:“跟刀子扎的沒二樣!”
李開文和張氏說出這么一番話,兩人臉上掛滿淚,誰都不去擦一擦。
李開文問:“那一年,你叫我去參加赤衛隊,后不后悔?”
張氏說:“不后悔!”
風一吹,玉米葉相互摩擦,刷啦刷啦一陣響。
張氏問:“那一年,你不跟我說一聲,跟紅軍一塊走,后不后悔?”
李開文說:“不后悔!”
7
1969年有一天,張氏心臟病發作,兩眼直盯著李開文喊:“我心慌難受,喘不過來氣。”李開文一下慌了神,趕忙找人抬著張氏翻山越嶺把她送進縣醫院。張氏住院的那個把月里,李開文一直在醫院里看護著。經過一段時間治療,醫生還是跟李開文說:“準備后事吧。”這一天,李開文回一趟響山寺,殺一只母雞,熬一鍋雞湯,幾十里山路端到醫院里。李開文跟張氏說:“我專門為你燒的母雞湯,你看可能喝半碗?”李錦旭兩口子都在醫院里,李開文偏要親手一勺一勺地喂張氏。張氏喝一口雞湯,兩行眼淚流下來。
張氏說:“我這輩子對不起你,拖累了你。”
李開文說:“你快不要這樣說,是我欠你的太多,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張氏問:“你下輩子愿不愿意再娶我?”
李開文:“愿意!”
張氏猛地抓住李開文的兩只手,聲如游絲地說:“我這輩子跟你值……沒白活。”
李開文一直活到九十四歲,還自己照顧自己,輕易不去麻煩別人。他每天的生活極有規律,天剛亮就起床,做操拾糞。做操要做滿三百二十下,拾糞要拾滿一糞筐。他喜歡上山砍柴,把柴剁成一截一截,靠墻整整齊齊地碼放好。沒事的時候,他就搬出“草鞋扒子”,坐在太陽底下,慢慢地打草鞋。他一輩子很少穿布鞋穿皮鞋,一年四季只喜歡穿草鞋。
李開文飯量大,早晨一碗稀飯,放紅糖或白糖,外加一個雞蛋,一塊饃饃;中午晚上都是兩碗干飯,一葷一素兩樣菜。他耳聾,眼花,記性差,生活變得不方便。孫媳婦張明珍每天替他洗衣做飯掃地,照顧他。
1991年冬天。有一天傍晚,李開文跟張明珍說:“張妹子,謝謝你!你服侍了我兩三年,我明年開春就走了。”
張明珍心想老人隨口講的,沒當一回事。第二年農歷二月二十八,清明節前三天,李開文提出想吃紅燒肉。這一天晚上,張明珍就給他做了一碗紅燒肉。沒想到,李開文一頓把一碗紅燒肉吃光了。飯后,李開文在門口溜達一小會,回屋里睡覺。睡下不久,李開文忽地坐起來,把鋪在床上的稻草一根一根地拽出來,堆在床中間。隨后他的兩只手不停地上下翻動稻草,那樣子像在埋頭打草鞋。
開頭,李開文不出聲。過一會,李開文嘴里念念有詞,一會說:“我打好草鞋穿腳上就上路。”過一會又說:“毛主席派人來接我來了!”
張明珍嚇壞了,趕緊去喊丈夫李運兵。李運兵見爺爺精神抖擻地看著窗外,激動地念叨說:“哎呀,來這么多人,又是馬,又是轎,鑼鼓喧天的……你們別急啊,我穿上草鞋就跟你們去!”
李運兵喊:“爺爺,你怎么啦?”
張明珍跟著一起喊:“爺爺,我們送你去醫院。”
李運兵和張明珍一聲一聲不停地喊李開文,李開文不搭理,好像什么都聽不見,只是一個勁地拽稻草,異常興奮地揮著手,一聲接一聲跟別人說話:“我是李開文,你們不認識了?我是李開文呀!”
就這樣,李開文坐在床上,手上扯拉一夜草,嘴上念叨一夜話。天亮五更時分,李開文安靜下來,一動不動了。李運兵伸手試一試李開文的鼻息,他已經咽氣了。
李開文活著時,就為自己選好墓地。墓地在房屋后面的半山腰上,這里是他家承包的一塊山地。墳墓坐北面南,正好面對他家的房屋,面對響山寺的寺廟,面對響山寺的糧站。
墓室和墓門前廊由李開文生前修建。墓室是從一面土山坡挖掘進去的,已被封實的墓門前廊,呈現半圓形,酷似延安窯洞特有的門廊。門廊的頂部,居中位置,雕刻出一顆碩大的,紅得耀眼的五角星!好像告訴人們:這里睡著的是一名永遠的紅軍戰士。
后記:金寨縣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一縣,是紅四方面軍的主要誕生地,也是毛主席的炊事員——李開文的家鄉。2019年5月,我在金寨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王觀全和詩人陳亮的陪同下,前往槐樹灣鄉響山寺村——李開文故鄉實地采訪,拜謁李開文的故居和墓地,從他孫媳婦張明珍那里聽到許多李開文的生前故事。金寨縣黨史縣志檔案局局長胡遵遠為我提供了大量相關資料,其中有閆榮安的《與傳奇伴行的老紅軍李開文》,京隆的《紅軍壽星》,陳桂棣、春桃的《毛澤東的炊事員李開文》,史料部分多有引用,在此一并說明致謝。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