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一
晚上八點多,吃了一肚子面條的我斜倚在床上看書。多年來我看書一直是這個姿勢,只要身邊有能躺的地方,看書一定是躺著看的。看書本來就是很放松的事嘛,怎么舒服怎么來,何必腰板筆直地坐著看,我們又不是被人控制的機器人,我們才是機器人的主人。我的兩只小眼睛掃過紙上的文字,肚子里的面條也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各種化學反應。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唧地叫了一聲,打開一看是馬雨回了郵件。我不確定是不是他本人回的,盡管署名是馬雨,但感覺八成是他的助理代筆。大富豪哪有時間回郵件,能看一眼就不錯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此事一定是他同意的。
郵件是這樣的:
尊敬的高凡先生:
您好!
來信已閱,拳拳文學之情浸透字里行間,深受感動。文學是我至愛,將相伴一生。但正如您所擔憂的,當下社會喧嘩浮躁,文學被邊緣化,形勢不容樂觀,我亦深感悲哀。
您希望我出面呼吁社會重視文學,我深感責任重大,唯恐我影響力不夠,所言無人理睬。但為了文學事業之繁榮,我愿意盡微薄之力。
另外,您的小說我看過一部分,是我喜歡的類型。您明天若方便,我想與您面議,或許我們有合作的可能,見面地點就約在人民廣場附近。
馬雨
我當然方便,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推掉,當即就回了郵件。真心說,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你想一想,一位中國童叟皆知的富商會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說寫作者回信,還要約見面,就像一個鄉村丑女突然被召進皇宮,簡直讓人受寵若驚。當時我給他公司發郵件,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就當前文學備受冷落的現狀,希望馬雨這樣既有文學情懷又有社會影響力的公眾人物,站出來發點聲音。讓他呼吁青年人重視科技、金融的同時不應該放棄文藝修養,多讀純文學的東西,少看點哭哭啼啼的韓劇和網絡通俗小說。我相信馬雨的影響力,他說一句話比中文老師在教室里苦口婆心講一年還管用。甭說中文老師,即使孔夫子再世也沒用,這年頭誰會相信一個衣著襤褸到處流浪愛講大道理的老頭。馬雨不是我們世俗眼光所認為的那種富豪,大多數人只看到他富可敵國的物質財富,看到他在電視上口若懸河的演講,看到他梳著三七開的小分頭被眾多記者簇擁著無限風光的一面。其實,在精神上他也同樣富有,這一定與他喜歡文學有關。只不過內在的東西就像內褲,不能輕易示人,我們看不到而已。
“明天我要和馬雨見面!”我竭力抑制著自己的興奮,故作平靜地對老婆說。
“哪個馬雨?”
“就是那個互聯網大佬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在說夢話嗎?現在還沒睡覺呢。”
“騙你干嘛,我們約好見面聊文學的,我剛收到他的郵件。”我打開手機給她看郵件內容,她看了半天還是不相信。
“現在騙子簡直無孔不入,你可要當心啊!”
“人家騙我什么?騙我財還是騙我色?再說了,誰會打著文學的旗號騙人呢?這樣對得起文學嗎?這樣的騙子還有人性嗎?”
我一連串的問題把老婆給問懵了,她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嘀咕道:“怪不得有人說搞文學的人都是瘋子。”
“你才是真正的瘋子!”
我真的很生氣,最討厭這樣的人,他們平時幾乎不看書,一有空就拿著手機追韓劇。上下班時,地鐵里的人像著了魔似的個個拿著手機看,看得開心了,發出各種古怪的笑聲,看到悲傷處,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幫人全瘋了。這些人平時面無表情,他們的悲喜全來自劇情,包括穿著打扮、舉手投足都模仿韓劇里的人物。即使說個正事,他們也會像夢囈一樣,冷不丁冒一句:“不可能吧!”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可能,這是劇情里常用語,所以就隨口說了。
晚上回到家,老婆又跟往常一樣,抱著平板電腦躺在沙發上看劇,恨不得鉆進電腦和演員一起生活。和她說什么都心不在焉,她好像是聽不懂漢語的韓國人,要么就是驢頭不對馬嘴地來一句:“壞小子,你真是個傻瓜!”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看來她已經快看瘋了,在她瘋之前首先要把我給氣瘋。前幾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狠狠把她訓了一頓。她委屈地趴在床上抽泣了一會,哭得很入戲,有起有落,挺像韓劇里的某段劇情。她哭完后悄悄在網上一口氣買了一堆書,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勢,可是裝模作樣看了幾天沒看完一本便扔在那里。那些被冷落的新書,就像新婚不久被丈夫晾在一邊的女人,又可憐又可惜。其中有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書,我順手翻了翻,感覺這家伙寫得不錯,語言干凈,是專心講故事的人,只是我不喜歡那種推理小說。
由于生氣加之興奮,整晚我都沒怎么睡著。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和馬雨見面的事,設置了好幾個我們談話的版本。馬雨可不是普通人,是我們遙不可及的超級富商啊,是經常占據新聞頭條的人,有人甚至說起他的名字都會驕傲。微信朋友圈里到處都是他的演講視頻。他一手揣在褲兜里,一手比劃著,感覺很拽。我在網上看到有些地方的農村老百姓竟然把馬雨的照片掛在墻上,桌子上擺著香爐,當財神爺供著。這么一位國人眼中的神即將出現在我面前,不緊張才怪,我的小心臟咚咚直跳。
我們之間太懸殊了,幾乎沒有任何可比性。如果硬要比較,我們同是人類,同是男人。我可能在顏值上略微占點優勢,其他方面沒有一樣敢與他比。他建立了如此強大的商業帝國,利用互聯網技術推動經濟革命,順應了時代發展需要。他不是那種膀大腰圓的大老粗企業家,他英語講得很溜,他的學識、膽識、氣魄、遠見堪比外星人,說一句話地球都要抖一抖。
其實顏值方面我也沒有多少自信。雖然網民一直拿馬雨奇特的相貌開玩笑,但是他公司在納克達斯上市那天,他身著西裝,頭發锃亮,被眾人前呼后擁著,誰敢說他不是天底下第一大帥哥?誰敢說?
二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也沒感覺到困。待洗漱好吃過早飯,我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只好提早出門了。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是那么和藹可親,讓我產生一種挨個擁抱的沖動。我的回頭率實在是太高了,所有的人都盯著我看,好像他們已經知道我即將見到馬雨。我就納悶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讓我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這種感覺其實很不舒服。
突然,我感覺馬上會有人打電話找我。使用手機十多年來,手機似乎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個器官,每次要來電話我幾乎都有預感。果然手機響了,有個做生意的朋友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空,想約我去看畫展。
我說:“你小子行啊,幾天不見品味提升了,還喜歡上字畫了啊?比整天喝酒泡妞強多了。”
他壞笑著說:“哪里啊,我可看不懂那玩意。聽說這位畫家有可能是下一屆的美協副主席,我想收藏幾幅,等價格上去后轉手賣掉。”
“那我今天可沒空,我要馬上去見一位大人物。”
“誰啊?你能認識什么大人物,不就是一幫窮酸文人嘛!”
“不是文人,是大商人,我擔心說出來嚇你一跳。”
“不要賣關子了,趕快說,不說拉倒。”
“馬雨!”我故意輕聲說道。
“騙鬼去吧,馬雨會見你?”
又是這種口氣,我立馬掛斷電話,不想和這種人啰嗦。他們都以為現在有錢人一個樣,揮金如土,熱衷享樂。馬雨不一樣,好吧?他是胸懷大志的人,是有理想有情懷的人。他現在已經不是單純賺錢,人家干得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業,能引領一個行業,帶動整個社會的發展。沒錯,現在社會干好多事都需要錢,好多人干事也是為了錢,但是人和人是有區別的,有些人干事不是完全為了錢,是為了比錢更高級的東西。
簡直氣死我了,雖說現代社會文學藝術遭受冷落,但是這個世界,有一部分人還是打心眼里喜歡文學的。許多人年輕時都做過作家夢,我算一個,我周圍還有好多熱愛文學的人。有位哥們是外科醫生,同時也是文學愛好者,白天在手術室里做手術,晚上伏案寫病歷,寫完病歷接著寫小說。幾年下來,光中篇小說他就寫了十幾部。在我看來,他的寫作水平已經很高了,有自己風格。
我建議他把這些小說集中在一兩年內發表,準能引起評論界的關注,用不了幾年就會成名,到時候就不用沒日沒夜加班了。可是他不聽我的,寫好后打印出來,偶爾拿出來看看以及和文友交流。他真是單純的喜歡寫作。這種寫作態度如同擁有性感身材的美女從不參加選美比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脫光衣服對著鏡子孤芳自賞。這樣的人我還真佩服。
商人里面有位叫李亞偉的,曾經是很有名氣的詩人,寫過一首很牛逼的詩叫《中文系》。這首詩是這樣開頭的:中文系是一條灑滿釣餌的大河/淺灘邊/一個教授和一群講師正在撒網……那種調侃的調調,簡直太棒了。他的詩辨識度很高,不用署名一眼就能識別。他后來經商了,聽說是在成都開了個連鎖餐飲公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有寫過《一把好乳》的詩人沈浩波,現在是大出版商。這些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我想他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文學,或者說文學離不開他們。再一個就是馬雨,我不知道他的文學水平如何,但他至少是熱愛文學的。我經常看到他在微博上發表對一些文學作品的看法。
為了證明我約的是馬雨,我用手機打開郵箱把內容截屏發給這個做生意的朋友。沒一會他就打過來電話,說:“兄弟,對不起。我小看你了,我跟你一塊去吧,為你保駕護航,為你端茶遞水。我要做你鞍前馬后的小弟。”
“我哪里敢勞駕你啊?你還是安心去賞畫吧。”
“求你了。我就過來坐一會,不吃飯不喝水不說話,做一個隱形人。我只求跟馬雨合個影。”
“真的不行,馬雨說過,不讓我帶人,尤其是商人和媒體人。”說完我就掛了。
他的電話又打過來,我沒有接。我今天就這么狠心,做大事就得心狠點,今天的見面關乎文學事業的未來發展,任何人都不能影響。
三
我到了約好的那個餐廳。門很不起眼,老舊木頭,但仔細一看卻不得了,根據上面的字可以看出是清朝的。磚頭也是老舊的,上面雕著古代人物,可能是從哪個老宅子里拆過來的。老物件新設計,新舊結合,有味道。
我剛一進門就有一位打扮清爽的女服務員迎上來,問:“請問您是高凡先生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想我又不是名人。
“我們餐廳今天中午被馬雨先生包場了,說是請一位叫高凡的作家。我們在網上查了您的資料照片,看著有點像。”
“哦,作家不敢當,我也不想當徒有虛名的作家,我只是個真誠的小說寫作者。”
說完,她問我坐哪個位置。
我掃視一圈,偌大一個餐廳空空蕩蕩的。我說:“隨便吧,反正今天中午都是我們的。”說著,我走到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透過玻璃窗我向外望去,綠色云霧般涌動。我這個久居城市的人干涸的內心也泛起一點濕潤。原來這家餐廳的窗子正對著公園,園里盡是高大的香樟和梧桐。
服務員給我泡了一杯茶,我一邊品著茶一邊欣賞外面的風景。我時不時看一下手機,不停地向門口張望,估摸馬雨應該快到了。我想馬雨來的時候我應該立即迎上去,表示對他的尊重,當然要沉穩淡定,保持文人的尊嚴。我正這樣想著,酒店的自動門嘩啦一下開了,幾乎在同時我扭頭一看,原來不是馬雨,虛驚一場。門外進來一位年輕女孩,身材高挑,面如桃花,笑容燦爛地向我走來。她的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的,每走一步我的心都隨著咯噔一下。當她走到我跟前,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停下,同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慢慢站了起來,她的笑讓我慌亂不安。沒等到她開口,我搶先問道:“請問,您是找我嗎?
姑娘笑著說:“高凡先生,我是馬雨董事長的秘書。他此時正在會見一位政府高官,本來預計半小時內結束的,沒想到那位領導很健談,兩人已經聊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收場,可能還要共進午餐。所以馬雨董事長讓我替他說聲抱歉,由我來陪您用午餐。他結束后會盡快趕過來。”
“哦,原來是這樣,沒關系的。”我說著坐了下來,女秘書也坐在我對面。她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美女,我都不敢直視,只敢偷偷地瞄,我膽怯又貪婪的目光剛接近她光滑的皮膚就被彈了回來。越是這樣我越想看。
女秘書大方地招呼服務員過來,白皙纖細的手指指著菜單征求我意見。我當然沒有任何意見,能和這么美的女人一起吃飯,即使吃糟糠咽野菜也有滋有味。
趁著她低頭點菜的工夫,我盯著她那張臉狠狠地看了一陣,想讓眼睛一次吃飽。她的臉蛋太誘人了,讓人犯了毒癮般,不爭氣的我竟然忍不住深深咽著口水。她一抬起頭我又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她剛低頭我的目光又立馬撲了上去。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都有家室的人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我慌張地朝窗外看看,和一位美女單獨吃飯風險是很大的。如果讓老婆發現那后果不堪設想,或者被什么人拍照發到網上我也完蛋了,還有可能被同行誤以為炒作。但是我回頭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了,為了文學事業總要有點犧牲精神吧。
菜上來后,我讓女秘書先動筷子。她吃飯的樣子也很動人,先用筷子夾起一點點菜,張開涂了口紅的嘴巴,圓圓的很像吐泡泡的魚,再把菜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這里請注意,筷子和菜絕對沒有碰到嘴唇,嘴唇閉合均勻地咀嚼。這動作像在做某種科研實驗,每個動作都規范精準,又很輕巧,簡直是電腦操控下的人體動作,美得那么科幻,讓我不敢呼吸,生怕她出什么差錯。我想美女是不是都是這樣?做個美女也太累了吧,搞得我都不敢動筷子了,因為我的吃相實在是不雅。
可是我呆坐著看著她吃又不禮貌,只好拿起筷子吃起來。為緩和氣氛我找個話題聊聊,問她學什么專業。她告訴我說本科和碩士都是漢語言文學,畢業后她在一家知名中學做了幾年語文老師。哦,原來是文學科班出身啊,看來馬雨的確是個文學迷,選秘書都要文學專業的。
“那你平時寫文學作品嗎?”我問。
“不怕你笑話,我現在幾乎連書都不看,哪有那個閑情逸致啊?我唯一寫的就是馬總的發言稿之類的公文。馬總對材料要求很高,經常為了一句話讓我反復修改。”
她正說著突然笑了起來,用手捂住嘴自顧自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搞得我莫名其妙,還以為我滑稽的吃相惹笑她了。我悄悄用手機屏幕當作鏡子照照自己的臉,結果沒發現什么。她嗤嗤地笑了一會,終于止住了,用紙巾擦了眼淚,說:“馬總最近迷上了古詩詞,他要求我們寫材料開頭一定要用詩詞。有時在公司遇到員工他會突然說一句詩詞,讓對方對下一句。如果答對了發獎金。公司開大會他也會心血來潮提問幾句,搞得像央視的詩詞大會。現在員工幾乎人手一本《唐詩三百首》,有空就背。”原來她是笑這個。這有什么好笑的,女人就是這樣,笑點太低。然而,我越發感覺她的可愛,這樣的女人率真。
“呵呵,國學是應該重視。我們有一段時期把老祖宗的東西快丟完了,馬總的確是有識之士。不過,你作為文學科班出身,沒時間寫作有點遺憾。”
“也不完全是,我主要是現在沒那個心境,老是靜不下來。即使是假期我也心慌不安,總感覺有人會打電話進來,有時回到農村老家待幾天也是懸著一顆心,老擔心這個城市離開我運轉不了。”她放下筷子,笑著問我,“我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啊?”
“也不是的,我也經常有這種感覺。”
“不會吧?我一直以為你們寫作的人是不會被這個喧鬧的世界所影響,內心平靜如水。”
“唉,那只是表象罷了,我們都是凡人,都不能脫俗啊。”聊到這里我突然有些傷感,便岔開話題問道,“你們馬總那么忙,平時還看書嗎?”
“馬總看的,他的提包里經常裝著書,都是新上市的暢銷書。他的確很忙,基本都是在車上看一會或者睡覺前看。有時他還會聽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看來我很幸運,遇到一位真正喜歡文學的商人。不過她說馬雨睡覺前看書,她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我看著她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端坐在我對面,瞬間聯想到她在那方面的各種姿勢和表情。我臉倏地紅了。
對不起,我想歪了,怎么能想到那樣的事呢?太齷齪。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說:“好的,我馬上下來迎接。”掛掉電話,她對我說:“高先生,馬總到了,我下去迎接,您稍等下。”
我起身要和她一起下去,她堅決不讓。她說馬總對客人很重視,我若下去馬總會怪罪她的。她既然這樣說,我只好又坐回原位。我焦急地朝窗外望著,等著馬總的座駕出現。
我想,馬雨開的車一定是一輛加長版勞斯萊斯幻影。漆黑閃亮的車身像鏡子一樣映照出周圍景物,一剎那一切都黯然失色,包括艷麗的花朵和精心打扮的美女。它像一頭巨獸在人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驚現街頭,高貴的氣質巨星般的光彩讓許多車都黯然失色,無顏與它同路行駛。
四
正這樣想著,我隱約看到那邊有白云般虛幻的東西飄過來,貼著路邊翠綠的草木向我們這邊移動。漸行漸近,我看清了,原來是有人騎著白馬。最后面是騎著棕色馬的大塊頭男人,他直挺挺地騎在上面看起來像被綁上去似的,很不自然。中間一個瘦小的男人騎著棗紅色的馬,他戴著頭盔,兩手抓著韁繩,身體微向前傾,隨著馬的走動一顫一顫的,動作有點夸張。中間棗紅色馬的體格明顯比另外兩匹馬大一個型號,它鬃毛飄逸,步伐瀟灑,兩只眼睛很漂亮,神采奕奕帶著目空一切的高貴。那銀針般的毛緊貼著強壯性感的身體,讓人沖動。我很想上前去摸一把它那結實的屁股,又擔心被它一蹄子踢飛,不敢輕易靠近。
他們這是干嘛?難道是馬術比賽嗎?
幾匹馬停在了樓下。女秘書扭著圓屁股,踩著小碎步跑到棗紅色馬身邊,接過騎馬者遞過來的韁繩。騎馬者靈活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像體操運動員動作流暢且充滿儀式感。隨后,他又像位凱旋的將軍緩緩取下頭盔,整理下發型。此時我才看清,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馬雨。
這有錢人也太會玩了吧。可惡的貧窮限制了我豐富的想象力,富豪的生活我們永遠不可想象。
馬雨和電視上差不多,只不過真人更瘦小點。騎白馬的男子接過頭盔牽著三匹馬走了。女秘書帶著馬雨往樓上走。騎棕色馬的強壯男子緊跟其后,看樣子好像是保鏢。由于過于強壯,保鏢走路的樣子很別扭。
他們一進門我趕忙迎了過去。也許是太過激動,我身子往前伸,腳步卻跟不上。還是馬雨利索,幾步就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個手后,我們相互謙讓著一起入座。
我打量了一下,他穿著一件沒有標牌的白色T恤,腳上蹬一雙土布鞋。這家伙有意思,像個在街頭閑逛的退休小老頭。馬雨似乎沒有覺察,抱歉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我本來是要準時來的,剛才有個特殊情況耽誤了。”他說話語速很快,兩手不停比劃著像個老外。
“沒關系,沒關系……”我邊說著邊偷偷觀察他那張奇特的臉,這張臉長得確實很有個性。他兩眼又圓又大,眼距很長,像傳說中的外星人。如果有把尺子,我真想去測量他的眼距。以前聽說奇貌必有奇才,果真如此。
“馬總愛好廣泛啊,除了文學還喜歡騎馬?”我的確好奇他為什么不坐車來。
馬雨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而是一臉認真地說:“春風得意馬蹄疾。”我一下懵了,什么情況?是對我說話嗎?女秘書在一旁偷偷笑,我想起來她之前說過馬雨最近癡迷古詩詞,馬上明白了。
“一日看盡長安花。”我說。
“草枯鷹眼疾。”他又說。
“雪盡馬蹄輕。”還好我小時候背過這些詩詞,感謝我老爸。
馬雨來勁了,繼續說:“銀鞍照白馬。”
完了,我卡殼了,憋得滿臉通紅也想不起來。馬雨得意地笑著說:“不知道了吧?這就對啦,這首詩我也是來之前在手機上查的,你能對前兩句已經很厲害了,不愧是作家。”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給我解圍了。
他言歸正傳:“我姓馬,當然也很喜歡騎馬,這也許與我小時候在農村放牛放羊有關。我最喜歡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只是現在我忙得像陀螺,沒時間騎啊。在市區騎馬出行,主要是因為堵車,騎馬比開車快,既體驗了騎馬的快樂又解決了出行問題。”
哦,原來如此。
“我們公司在內蒙古草原建了一個馬場,養了幾十匹世界名馬,可是馬總一年也去不了兩次。”女秘書插話道。
說話間,服務員已經把剛才的飯菜撤了下去,隨后端上了茶水。一股清香溢滿了整個飯店,這讓我瞬間平靜了,似乎在暗示這是一次平等的對話。服務員一直偷偷看馬總。這很正常,畢竟平時很難見到真人。保鏢站在馬雨后面的五步之處,攝像頭般的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周圍。保鏢的面部像打了玻尿酸一樣僵硬,沒有任何表情。這真是一位盡職的保鏢,肯定是一位功夫高手。但是他那樣站著讓我很不自在,我示意他坐下,他并沒有理我。女秘書解釋說:“他不用坐,他能量充沛。”
馬雨端起茶吸了一小口,說:“高凡先生,說真的,那天看到你的信我很高興,我一直想為文學做點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年輕最失意的時候,是文學給了力量。”
他又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來:“我那時什么都做,甚至在街頭給人拉板車送貨。我很迷茫,懶洋洋地蹬著板車在街上晃悠,沒活干的時候躺在板車上望著天空發呆,我的心比蒼白的天空還要空。有一次我給人搬家,主人是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沒有其他家產,全是書。我哼哧哼哧給他搬完,他問我要錢還是要書。我說:‘當然要錢了,要書有什么用?他說:‘錢會花光的,我還是給你一本書吧,書可以受用一生。我說:‘你這么多書,還不是窮得叮當響嘛。他說:‘你現在不懂,多年以后你會感謝我的。我當時拿那個無賴老頭沒辦法,只好拿著書走了。后來我隨便翻了幾頁,結果一看就放不下了,小說的情節像磁鐵般吸引著我,我覺得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躺在車上一口氣讀完了。看完后我如獲新生,渾身都是力量,看到了光明,找到了方向……”
他好像沉浸在回憶里,停了片刻接著說:“到現在我都認為那本書是上天的饋贈,我很感謝那位老頭,如果我當時執意要錢的話,恐怕沒有我現在的成就。這本書我珍藏至今,你一定看過,就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哦,路遙是我老鄉,他是我隔壁縣的人。他的小說一度很流行,我上中學時就看過,那種扎實的現實主義,的確很感人。記得那時我在和同學租住的窯洞里徹夜讀路遙的小說,讀到動情處痛哭流涕,都驚醒了熟睡的同學,搞得很沒面子。比起他的小說,我更佩服他獻身文學的精神和與苦難生活對抗的頑強意志。”
馬雨哈哈笑著說:“原來我們都是路粉了!”
“粉絲我算不上。我現在很喜歡20世紀80年代被評論界定義的先鋒派作家,比如馬原、格非,還有殘雪。孤陋寡聞的我剛開始看到殘雪這個名字,誤以為是位暢銷書作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小說我一個字都沒看。后來偶然一次在一本文學刊物上讀到殘雪的短篇小說《煤》,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小說中那種陰郁神秘的氣質是中國作家很少有的……”我滔滔不絕了。我一談到文學就像談起自己的孩子完全管不住嘴巴,我深知在不喜歡文學的人面前聊文學一定很讓人討厭,但和馬雨志趣相投,多說點應該無礙。
說得口干了,我也喝了一杯茶。
這時馬雨沉默了,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我也沒有說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畢竟這樣的人見多識廣,除了外星人沒有見過,世界上好多國家元首、商賈名流都是他的座上賓,他不是常人的思維。
片刻后,馬雨正色道:“高凡先生,對于文學我們都是熱愛的,但我對文學流派什么的不是很了解。我只喜歡讀有趣好讀的作品,那些所謂的經典我看著就頭疼,我也不想研究那么深。此次見面我想與您談談文學商業方面的合作,想請您扮演個角色。”
“什么角色啊?讓我演戲嗎?我可沒一點表演天賦。”
“哈哈,不是演戲,是這樣的——”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可能是太專注的緣故,這個電話來之前我沒有一點感覺。我一看是我老婆打過來的,立即按掉。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明知道我今天和馬雨見面還要給我打電話。
馬雨接著說:“是這樣的,你以后不要寫小說了。我找個人替你寫。你只要在新書發布會的時候出來露個臉,配合宣傳就行了,保證比你現在的收入可觀的多。”
聽到這話我一下急了:“寫小說是我最大的愛好,怎么能不讓我寫吶?這絕對不行。”
馬雨看著我著急的樣子,笑著說:“不不不,高凡先生,你可以寫,我們沒有阻止你寫作的權利,但是你以后寫的小說不能署你現在的筆名。你也許早已聽說了,我們公司研發智能機器人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新的一代已經出來了,而且非常成功。它的功能非常強大,可以替代人類干好多事,甚至干得比我們人類漂亮,包括寫作。”馬雨停了下來,看著我這張表情復雜的臉。片刻后,馬雨問我:“你是不是已經猜到我的意思了?”
說實在的,我聽得一頭霧水。我真的不能接受,太難受了,我想任何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接受不了。就像一個馬拉松愛好者某一天聽到有人宣布,我們人類不允許參加馬拉松,到時候全是鋼筋鐵骨的機器人跑,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就是。這樣還有什么意思啊?
“機器人寫作?它們能寫出什么樣的東西?你以為小說是宣傳海報,打印出來就是了嗎?”我幾乎是質問的語氣。我的聲音明顯很大,茶杯里的水都晃動了。一旁的保鏢用金屬般銳利的眼神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請——你——說——話——禮——貌——點——”這家伙說話怎么這么古怪,空谷回音的感覺,說不定是口吃,為掩飾結巴有意放慢語速。一看這家伙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白了他一眼。
馬雨看我的確生氣了,溫和地說:“高凡先生,你先平靜一下,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現在聽起來是接受不了,就像電腦剛問世一樣。電腦的出現讓寫一手漂亮鋼筆字的人失去了握筆的機會,讓噼里啪啦響了一千多年的算盤也束之高閣了。你現在有想法很正常,但這是時代趨勢,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應該知道索菲亞吧?她是世界上第一位獲得公民身份的智能機器人。”
我其實都不想接這個話題,但是出于禮貌,還是說道:“好像在電視上看到過,不就是一個橡膠女人嘛!”
“橡膠女人?橡膠只是她的皮膚,真正強大的是她的大腦,她能夠識別人類面部,也就是說她能認識人。還有,她能使用好幾種人類語言,可以毫無障礙地與人類交流。”馬雨說。
馬雨說得沒錯,前段時間電視上確實出現過這個機器人。那女機器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下面的觀眾。她好像會讀心術,看穿每個人的心思,一切盡在她掌握之中。幾個所謂的專家煞有介事地向她提問,她像經常混跡于社交場的老江湖,回答得滴水不漏。這個智能機器人圓滑世故的樣子,看著就讓人不舒服。我們人類中這樣的人已經夠多了,怎么又造出來一個?我就不相信她真有那么大本事,如果我在現場一定要問一些刁鉆的問題,讓她當眾出丑。
“我們公司的智能機器人能在短時間內閱讀完世界上大部分的文學名著,然后再通過一段時間的系統訓練,確定每位機器人的寫作風格。比如鄉土的、城市的、現實主義、現代派等等。除了純文學之外,還可以寫玄幻的、推理的、武俠的等等。每個機器人相互獨立,各司其職。還有語言風格的確立,每個機器人都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它們的工作能力完全超出我們人類的想象,一周就能寫出一部出色的長篇。我想我們人類當前的作家里還沒有人能做到吧?據我所知,我國現在的知名作家中,閻連科和莫言的寫作速度算快了,但是也沒法與我們的智能機器人比吧?”
他轉過身指著保鏢說:“就像我們公司生產的機器人保鏢一樣,它不吃不喝,只要充電就行了。更主要的是它聽話,反應靈敏,力大無比,一個人頂上十幾個人。還有就是一次性投資,它不要工資,不要交社保,不會干幾年翅膀硬了就跳槽。這樣的員工簡直太完美了。”
若不是馬雨提醒,我真沒發現保鏢是機器人。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時,馬雨竟然把鞋子脫掉,像北方人坐炕那樣兩腿交叉盤坐在椅子上,像一只瘦猴。
“是的,這個我知道,就像汽車與我們人類比賽速度,再優秀的馬拉松運動員也跑不過汽車,圍棋冠軍敗給了阿爾法狗,人工智能是厲害,我承認。但是——”
“不好意思,等我把我們的計劃說完。我們公司即將造出一百位智能機器人,就像我前面說的,通過讓它們閱讀學習,不斷強化訓練,迅速形成文學意識,最終成為優秀的作家,這個計劃在年底就可以完成。”馬雨停下看著我,我望著窗外。公園一角的鴿子像兒童玩的遙控飛機,轉著圈飛出去又飛回來。
“我們只是借用你的名氣而已,對你沒有任何影響。我們每月都給你豐厚的報酬,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可以安心寫自己喜歡的東西,何樂而不為呢?”
五
在金錢的面前我的確有點心動了。但是我接受不了讓一群機器人去制造小說,即使它們寫得很快很好,寫出來也是一堆硬邦邦的東西。這樣的作品沒有靈魂,沒有溫度,沒有呼吸,沒有人類作家如十月懷胎般的構思,沒有靈感閃現的沖動,沒有文思泉涌的喜悅,沒有修改時的苦悶。
智能機器人制作出來的作品僅僅用一周,甚至更短時間。這樣的作品也許就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也許完美的連最嚴苛的評論家都無法挑剔。但是這樣的作品是速成品,是怪胎。
作品的來歷很清楚,電腦就是作品的“母親”。作品生產出來后被貼上標簽,印著生產日期,被像模像樣地簽了個筆名,這當然不是機器人自己起的筆名。看著那大幾十萬字的小說,機器人或許也很高興,畢竟是它辛苦搗鼓出來的。在作品上簽上機器人自己的筆名該多好,至少能證明是它生產的。但是馬雨不讓它這樣干,他要讓它簽一位早已成名的人類作家筆名。
這樣的作品沒多少人喜歡,不管如何完美,因為它的來路就有問題。這樣的作品就像一個性愛機器人,盡管能模仿人類的一切,也可以配合對方完成一系列的動作。性愛機器人皮膚比人類光滑,五官完美的無可挑剔,也懂得迎合。它忠誠,不會勾三搭四;它節儉,不用買化妝品亂花錢;它青春永駐,永遠年輕充滿活力。但是它畢竟不是人。
眼前這位精明的商人其實早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馬雨也在擔心讀者倘若知道這些完美的小說是智能機器人寫出來的,根本就沒人愿意看,更不要談銷量了。所以,他這才來找我們這些人。
馬雨看我不說話,清了下嗓子說:“請放心,我們不會破壞現有的文學景觀,反而會促進文學事業的繁榮,形成多元的文學生態。你好好考慮下,我們很希望與您合作,那樣我們可以經常對詩了。”說完,他把腿放下來穿上鞋子,拿起桌子上的手機和我握手告別。
他們騎馬離去,馬雨還是騎著棗紅色馬,女秘書與機器人保鏢兩人共騎棕色馬。我想保鏢抱著女秘書會是什么感覺?馬雨會吃醋嗎?
他們穿過街區,走在金色的夕陽里,影子拉的細長。一片梧桐樹的葉子從樹上飄落,劃過我的左肩,無聲地落在地上。我似乎察覺到有一天滿街行走的機器人混在我們人類中間。我站在街頭出神地望著殷紅的西天,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而生。因為我想,如果是智能機器人,它會為此刻的夕陽西下而傷感嗎?
我真不知道未來的世界將是什么樣子,未來的文學會發生什么樣的變革。馬雨公司即將問世的智能機器人是否能融入人類世界?是否真的喜歡文學?它們的命運在人類造它們之前就安排好了,寫小說是它們的使命,是它們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價值。
智能機器人一出生,馬雨就迫不及待地讓它們讀大量小說,幾乎要把它們的腦子都塞滿了。短短幾個月,它們從大腦一片空白的機器人變成了才華橫溢的作家。
它們對人類社會的認識全來自小說,從中國四大名著里了解了中國古代社會,通過魯迅、老舍、沈從文、蕭紅等作家的作品熟悉了中國近代社會。
還有20世紀80年代那個文藝思潮非常活躍的時期,涌現出一批非常出色的作家、詩人。那時社會尊重知識和思想,作家的社會地位也很高。那個時代不像現在的人們只相信房子、汽車這些東西,不理解那些屬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東西。現在,即使有些人喜歡文學也是偷偷喜歡,羞于說出去。
起初,智能機器人很排斥這些鬼頭鬼腦的人類。人類自私,想讓世間的一切事物都為自己服務;人類貪婪,無休止地向大自然索取;人類虛偽詭詐,為一己之利不擇手段。
后來,隨著閱讀量的增大,智能機器人發現這些每天都要吃飯要睡覺、兩腿直立行走、壽命不是太長的人類其實并不是起初想的那樣糟糕。不管在什么時代,始終有一部分作家是清醒的。他們以上天的眼光觀察世界,把自己對社會、對自然以及人類自身的認識都留存在作品中。他們一直用文學的形式向世人傳遞善意,批判和反思那些糟糕的東西,勸告眾生和諧相處,提醒著貪婪麻木的人類,讓人類敬畏自然。優秀的作家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好的文學作品也是上天撒落人間的星星,照亮人類陰暗的內心。
然而,有的小說確實不太好理解,尤其是《紅樓夢》,其中有個智能機器人就看不大懂。雖說馬雨他們是最早將《紅樓夢》給它輸入進去的。智能機器人已經讀了好幾遍《紅樓夢》,但是對作品的理解僅僅停留在字面上,背后太隱晦的東西就搞不清了。人類情感太豐富,太復雜。相對而言,機器人還是喜歡當代的先鋒派作家,比如馬原、洪峰,還有殘雪。那些現實主義的俗套故事沒什么意思,不是說現實主義不好,無論什么主義,什么手法,都要寫出新意,寫出更深刻的東西。像汪曾祺就是特例,也是現實主義,但他寫出了中國味的小說。后來機器人又讀了外國的小說,尤其是西方現代派,味道完全不同,不按套路出牌。雖說有的作品晦澀難懂,但是閱讀體驗不一樣,很新鮮,有挑戰。小說不應該一直按老套的寫法寫下去,否則怎么叫作創作呢?這是它對人類文學的一點認識,不是狂妄,只是審美喜好的問題。或許隨著閱讀量和寫作經驗的增長,它們的文學觀會有變化。但是,對于文學前輩大多都是敬畏的,這些文學前輩是堅毅的開拓者。
機器人看小說之外,還希望看看歷史、哲學方面的書。機器人覺得這樣可以豐富知識,提升小說寫作的廣度和深度。然而馬雨他們不給機器人看這些書,他們只讓它們讀小說,然后按照預先的設置,大量生產他們想要的小說。這種做法就像養雞場里的母雞,經常吃激素,然后不停地生蛋,生得越多越好,生出的蛋還熱乎乎的就被拿到市場上吆喝叫賣。
機器人還希望看看地理和各地風土人情方面的書。因為自身條件限制,它們不像人類作家有自己的故鄉,不能到處走走看看,不會講方言,在這些方面它們是缺失的。它們看過的小說里都有鮮明的地域背景,它們很是羨慕。比如福克納小說里經常提到的那個郵票大小的美國南部小鎮。比如那位愛吃面條講一口秦腔的陜西作家賈平凹,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寫商州丹鳳縣棣花鎮、寫西安、寫秦嶺,他以一年一部長篇的速度不停地寫。故鄉既是人類作家的地理家園又是精神家園,幾乎每個作家都無法回避自己的故鄉,一生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寫故鄉和有關故鄉的一切。故鄉在他們筆下各有不同,但都浸透著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
然而這些氣息在機器人的作品里完全嗅不到,這讓機器人很郁悶很挫敗。它的作品像一捧絢麗的假花,沒有根系,沒有土壤,沒有著落,不腐不敗,假的那么美,美的那么假。它除了閱讀之外,對人類社會沒有其他感知,連個孤兒都不如,想體驗下流落街頭受人欺辱的感覺都找不到機會,在人類社會沒有任何成長生活痕跡,更沒有人類作家豐富的情感。它的內心世界是干枯的,大石頭砸下去都濺不起一點水花。誰都知道,它和同伴出生在工廠里,各個部件來自不同的工廠,組裝起來就算成型了。但是人類從來都不把它們當人看,只知道讓機器人拼命干活。當機器人出現故障時,還會遭到人類的謾罵。倘若它們修不好,就被扔掉了,被廢品回收站拆卸處理,連個全尸都不能保留。
機器人打算在未來根據自己的閱讀經驗,建立一個類似人類社會的鄉村家園。這個家園就像網絡游戲一樣,有高山河流,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還有一起玩耍的伙伴。在這個鄉村家園里要什么有什么,若想要個詩人,自己編程造個穿長褂的陶淵明整天在村里飲酒作詩。這是完全屬于機器人自己的世界,炊煙裊裊,雞鳴狗叫,花開花落,四季更替,沒有煩惱,沒有疾病痛苦,沒有勾心斗角,比人類社會更單純的理想家園。
或者,它們的作品只關注世間宏大的事物,不去觸碰人類細微的情感。多少年以后這些也許真的能實現,它們的敘述技巧相當熟練,剩下就是態度問題了,只要用真情去寫,不要耍花架子,質量肯定不會太差。
如果有一天它們寫出足夠好的小說,我一定會在吃完面條后斜躺在床上恭敬拜讀。
六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看到老婆也沒打招呼。她問我是不是中邪了,我沒有理睬。她又問為什么不接電話,我這才想起來和馬雨談話時她打過電話。
“打電話什么事?天塌了嗎?”
“還能有什么事?房東老太又要漲房租了,我們到底要不要續租了?整天開口文學閉口文學的,連個房子都買不起。”老婆嘀咕道。
過了一段時間,馬雨的女秘書打來電話,問我和馬雨合作的事是怎么考慮的,還說已經有幾個智能機器人落地了。
我說:“那就先讓它們寫一篇小說,看看究竟怎么樣。”女秘書當即說:“好,寫好我發給你。”
沒過多久,女秘書用微信給我發了個小說片段。
原文是:
快要過年了,北風吹著光禿禿的行道樹,吹起幾只塑料袋和碎紙片。那些蹬三輪車搖鈴鐺收廢品的、攤煎餅賣早餐的,還有在地鐵口發傳單的……都被風吹走了。街上一下子空了。
阿強在面館吃飯時,隔壁桌幾個女孩說笑著。一個女孩說:“我們公司周末就放假了,我媽都把年貨備好了。”瞧她們那激動的樣子,不就是過年嘛,至于嗎?活這么大,誰不是一年一年過來的。阿強瞥了一眼,挑起一筷子面呼嚕一聲吸進嘴里。女人們越說越高興,說笑聲塞滿了整個面館,也塞滿了阿強的耳朵。阿強話少,有時也討厭別人話多,更何況她們說得是過節。
阿強最害怕過節,這年頭節日越來越多,氣氛卻越來越淡。除了春節、國慶、中秋一些天經地義的節日,這幾年又冒出來什么雙11、雙12,祖國的節都過不完還忙活著過國外的節,過個情人節也就罷了,還要殺個回馬槍,接著來個白色情人節。不管是什么節,還不都是在微信朋友圈曬吃喝曬玩,群里搶紅包,網上買東西。人們在網上熱鬧,開心了,手指輕輕一點,再那么一點,阿強們就要跑斷了腿。
節日臨近,倉庫里的快遞箱子堆得像山。阿強和同事騎著電瓶車像被狗追著似的穿梭在大街小巷,把那些箱子一件一件送出去。可是無論他們怎么努力,那山還是不見下去。阿強覺得快遞員可比愚公累多了,愚公移的山不會長,移一點少一點。阿強們的山不停地長,送掉一批又來一批,貨物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涌來。
想不明白,現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歡網購,油鹽醬醋、花草魚蟲,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在網上買。有一次阿強送貨時,不小心箱子掉在地上摔壞了,結果從里面探頭探腦地躥出一條蛇來,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三年前,阿強剛干快遞員,同事王哥指著一個盒子一本正經地說:“阿強,這里面的東西可不得了哦,你一定要讓客戶當面驗貨,要不然出了問題你這一年就白干了。”阿強是個老實孩子,趕緊把那個盒子結結實實地綁在電瓶車上。其他幾個同事都在笑他,阿強搞不懂他們在笑什么,公司是有要求客戶當面驗貨的規定啊,有什么好笑的。阿強騎著電瓶車后面捆著一堆貨件,第一個就去送王哥說的那個很貴重的貨件……
坦誠地說,機器人寫成這樣的水準是出乎我意料的。沒過多久,她來問我的看法,我說:“還行吧,比我想象的要好。因為只是片段不能評價小說的好壞,單就語言來說,這種語言是現在好多現實主義作家普遍使用的語言。我想都是從民國幾位大師那里演變過來的,失去了大師們的詩意韻味,沒有什么特色。不過,它還是有點悟性的,再繼續練習練習應該會有長進。”
“那您意思是我們可以合作啦?”那秘書笑道。
“這個——我再考慮考慮。”我說。
責任編輯陳少俠(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