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分析師

關于書法贗品,啟功先生曾經用一句話形容:“寫得好的是假的,寫得不好的是真的!”
一句玩笑話,謙虛卻也讓人感覺無奈,這就是書法藝術市場的現實。歷史上從來都不缺以假亂真的書法臨摹高手,諸如米芾、鐘會,每個朝代總能留下高明的書法贗品,不僅功夫一流,細節完美,甚至堪稱妙品。
這些作假的故事甚至流傳至今,成為書法史上津津有味的談資。只不過當繁榮的經濟市場來臨,這樣的故事就變味兒了。
尤其是從90年代藝術品市場興起后,催生出這些巨大利益背后的造假熱潮,近些年來,橫行于市場的假作和贗品已經為作為產業鏈源頭的藝術家帶來極大的困擾和影響。2020年,雅昌藝術網、藝術頭條的【藝術·315】欄目聚焦書法領域,深入書法市場的作假和亂象。
2018年,央視曝出一條新聞:貴州遵義警方在公安部指揮下,偵破了一起特大制販假冒名家書畫作品的案件,仿冒啟功、歐陽中石、范曾書畫作品犯罪團伙被偵破。這則新聞中,主犯鄭某是一個書法造假行業內的“高手”,他特別擅長模仿啟功、歐陽中石、范曾等名家的書法。一位姓李的商人曾經付給他1000多萬元,拿走了他模仿的200多幅范曾的書法作品。
看似驚人的新聞,只不過是當代書法造假亂象中的一個縮影。近日,我們邀請近10位書法藝術家、收藏家共同參與書法市場的調研,通過專家們的觀察與總結,一窺書法藝術市場的亂象。
調研中,多位專業人士一致認為,書法造假的重災區首先集中于近現代書法,尤其集中于啟功、于右任、林散之、歐陽中石等幾位書法名家。
那么,贗品之多,到底多到什么程度呢?“這個肯定沒有辦法統計。”收藏家李先生回應:“這些老先生們,真品數量稀少。但偌大的市場需求量,肯定大比例上都是贗品,甚至有的地區啟功的作品看幾十張甚至上百張作品,有一張真品就不錯了。”
“從90年代開始,北京琉璃廠、潘家園等地書畫市場上,啟功、歐陽中石、劉炳森、范曾等書法名家的字就比較搶手了,地攤上一放幾十張、上百張,價格都很低,一幅字15到20元,畫販子一買就是十幾幅、幾十幅。當時書畫藝術市場剛剛起步,國家也沒有出臺過相關政策。”如今年近80歲的書法家紀懷昌先生經歷過那個年代。
為人慷慨的啟功先生,如今依然養著產業鏈上的成百上千人。因為慷慨,所以在世時求他的書法比較容易,真跡流傳的比較多,贗品也多。一位曾經參與過啟功先生作品集的藝術家向雅昌藝術網透露,2002年,他參與了啟功先生作品集的籌備,當時就見到了大量啟功的贗品,10張中可能只有1張作品是真的。如果當時的比例是10:1,那18年后的今天,真品占比更加可想而知。
歐陽中石書法同樣也是造假重災區。“我曾經見過一個朋友花400多萬買下幾十張沈鵬和歐陽中石兩位先生的作品,拿去送禮的時候被發現是假貨。他拿到我這里來,讓我幫他鑒定。說實話,當他從信封里抽出那張紙來的時候,還沒有打開,我就判斷是假的。但是我依然找到一位專門經營歐陽中石先生的朋友來看,還是假的。通過這位朋友我才得知,在某些地區的市場上,100張歐陽中石先生的作品中有1張是真品,就已經很不錯了。”藝術家王先生告訴雅昌藝術網。
在南方書法市場上,被造假最嚴重的當屬林散之。早在上世紀90年代,南京和安徽等地,就有林散之的贗品出現,有人直接根據出版物上林散之的代表作仿制;有人把原件復印放大,用宣紙蒙在上面臨摹;還有人專門模仿林散之85歲后的草書,因為這段時間因身體原因,其作品的筆墨力道稍顯弱了,功力不到的造假者就會專門針對這一時期的作品造假。近年來,南京市面上仿林散之的作品已經達到亂真的地步,有些贗品連林散之家人都看不出來。他的兒子林筱之也曾呼吁過:“市場贗品太多啦,藏家千萬要擦亮眼睛。”另外,對林散之各個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作品的仿造,已經形成一個分工很精細的產業。
其實大量200塊錢“一眼假”的低端仿品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越來越精細的高仿,這些以假亂真的贗品進入市場后,誰都不知道哪一天會被當作真品進入拍賣,擾亂藝術品交易秩序。
“現在的偽作真是鋪天蓋地!”著名書法家言恭達如此形容造假情況,“十多年前我在江蘇省的時候,就發現大量的造假作品。持續到現在,這種情況依然沒有改觀,我也很苦惱。”言恭達向雅昌藝術網回憶了一件關于偽作的往事。他曾經收到過一位南方某拍賣公司的老總委托他鑒定的作品,這件作品原件是言先生非常滿意的作品。但是這件作品他只寫過一次,而且原作一直在自己家里,僅僅對外展出出版過,市場上怎么會出現同樣的作品呢?后來通過鑒定發現這幅作品是高仿。“一般人真的很難去鑒定!”言恭達先生感慨地說。
寇克讓介紹,關于自己作品的大規模收藏大約是在2009年至2010年前后,但2014年就出現了大量集中的仿作現象。書法家紀懷昌告訴雅昌藝術網,即使近些年來市場規范起來,造假的現象好一些了,但市場上流通作品中依然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假作。
原江蘇省國畫院院長趙緒成說,其作品已經假得不可思議:“現在的造假情況讓人啼笑皆非,有的時候我會發現一幅作品我根本沒有創作過,他們題上我的名字就買出去了。這不僅僅是仿作了,這是完全的造假。”
江蘇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秘書長劉燦銘告訴雅昌藝術網:“我在幾年前就看到我自已的假字,常州拍賣會、吳江的藏家等地方有。去年又見到幾張假字,各種形式都有,居然也有小楷造假。多方發圖片求證,只好說‘不對、‘假的。我自己沒法處理,只能任其發展,一笑了之。”
書法家仇高馳說:“經常遇到被造假的情況,也不知道造假來自何處。但是偽作一定會帶來不良影響:一是有損于書法家自身形象,讓局外人感覺水平不過如此。其次,擾亂書法家的作品市場。”
不僅僅是專業書法家的作品會遭遇贗品危機,很多當代畫家的書法作品同樣不可避免的被造假。
通過雅昌鑒證備案以及藝術家拍賣作品認證(CARS)相結合得出的數據:以工筆畫著稱的何家英的書法作品中偽作達到40%;同樣作為畫家的王明明,其書法作品偽作率也達到14%;畫家宋雨桂先生的書法作品,有21%的偽作。最觸目驚心的數字來自盧甫圣和韓美林兩位先生。雅昌鑒證備案數據顯示,盧甫圣的書法作品中有75%為偽作,而韓美林的書法作品中這一數字達到驚人的93%。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地域、不同的文化習俗導致不同繪畫流派的形成,而藝術品造假的地域性與這些畫派的地域性也有著密切的聯系。
通過與這次調研專家們討論,我們也勾勒出各地書法藝術的造假版圖。2013年,雅昌藝術網就曾對中國書畫造假的地域性特征有過深入調查研究并發布相關報告,從書法造假的地域性特征來看,與中國繪畫造假的地域性特征基本保持一致。
京津地區造假的特點是地攤貨與高仿共存,例如北京的琉璃廠、潘家園等地的書法造假主要針對近現代的書法作品,比如歐陽中石、劉炳森、郭沫若,以及齊白石、李可染、黃胄、范曾等知名書畫藝術家的書法作品。
海派的造假以“杭州假”、“上海仿”為主,而在這其中,陸儼少和謝稚柳等人是市場上最為火爆的兩位近現代的書畫大師,他們的作品自然是被仿造最多的,還有任伯年、趙之謙、虛谷、劉旦宅等。
南京造假則主要集中在夫子廟和清涼山古玩市場等地,所仿以金陵畫派錢(錢松喦)宋(宋文治)亞(亞明)魏(魏紫熙)、傅抱石、陳大羽等畫家,以及林散之、蕭嫻、高二適、胡小石等書法家的作品為主。同時,蘇州的書畫市場大多仿造的是唐宋、明清的名家比較多,例如唐寅、王寵、蘇軾、黃庭堅、米芾、趙孟頫等。
以此類推,江浙地區仿造的對象多是黃賓虹、傅抱石、陸儼少、錢松喦、沙孟海、林散之、沈尹默等;陜西地區主要的作假是假畫比較多,華興門、北院門、大小雁塔、古玩城等地,造假主要針對石魯、趙望云、何海霞、于右任等藝術家;廣東人仿造關山月、黎雄才;東北就仿于志學;海外地區的造假則主要針對徐悲鴻、張大千、傅抱石等藝術大家。
總體上來講,書畫造假的區域性明顯。在某一個區域內,特地的文化氛圍就決定了當地的書畫大家肯定是市場最追捧的,同時這些藝術家的作品也最容易成為造假的對象。
但是,當造假也步入互聯網時代,當代書法家被造假的情況,已經打破了這種地域邊界。例如我們熟知的一位北方的書法藝術家,最早被大量造假是在江蘇的某縣級市,此后的10年來,不斷有專門針對其作品風格造假的團隊,經過了解之后,發現集中于珠三角地區。
而大部分較早進入市場、較早出版過出版物的當代書家,其造假團伙也是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各地造假之后,直接進入網絡平臺售賣,或是輸入北京、山東、江蘇、安徽等書畫交易大省。
不同于中國畫,書法寫作的高度規范性這一特征,使作假者很容易掌握以假亂真的“臨摹”能力。
“寫書法的人都是有臨摹能力的,例如寫行書的都可以模仿草書。”寇克讓解讀說,非書法專業領域的人并不了解,書法的模仿即使是相似度只有兩到三成,在大眾來看就已經很像了,如果是四五成就非常像了,如果模仿相似度到八九成,那作者本人有時候甚至都很難分辨。書法的仿造就是這樣,如果有兩三成像真的,一般老百姓是很難分辨的,根本看不出來。”
近些年來,書法藝術越來越受教育及大眾的普遍關注,人人都在學書法。即使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專業書法領域的門檻依然是很高的,書法史每往前推進一步都很難。對于大眾來說,無論是欣賞還是收藏,書法的分辨也是難上加難。

對于當下的造假手段,言恭達先生總結出造假的常用方式:第一,造假者會對著這些出版物進行臨摹,這種臨摹在線條、字體結構等方面會失真,一看就能看出是偽作。第二,通過特殊的方式把作品還原出來,然后用宣紙描摹,這種方式做出來的作品在字體結構上與原作基本一致,但是在運筆、線條上一點會出現澀的情況,氣韻不暢,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第三,最讓人難以分辨的就是隨著科技的進步,運用機器進行高仿,這種作品一般人都很難鑒定,大多需要借助高密度儀器才能分辨。
寇克讓認為,這些直接以利益為目的的造假,通過鑒定手段是可以區別的。但是目前還有擾亂藝術行業秩序的作假,那就是對作品風格的模仿,目的不僅僅是牟利,還要擾亂整個藝術行業和收藏市場的秩序。“然后,接著他們會慢慢通過一些運作手段,把他的作品慢慢洗白,讓人搞不清楚這種風格究竟是誰開創的,誰是重要的藝術家,所以這種方式比作品本身的仿造更可怕。”
青年書法家丁楠同樣認為,面對書法作品的造假,也沒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未出名時沒有人造你的假,出了名就防不勝防。總之,都是一個利字當先。現在法律在這個方面幾乎是空白。”
真假難辨之外,就是好壞不分。互聯網視頻平臺、直播平臺的遍地開花,直接催生了網絡中大量以書法賺噱頭的有心者。
各種書畫院、協會遍地開花,聯合國xx書協會、世界xx書法協會、xx書體研究院等等,或以“中字頭”掛名的各種機構更是不勝枚舉,另外還有偽造中書協舉辦各種活動,包裝出各種書法大師。因為書法需要欣賞者有較高的欣賞水準,對藝術素養的要求極高,這就造成公眾很難從作品本身就辨別到底是“李逵”還是“李鬼”。
“湖南老先生同時用8支毛筆寫8個字,不知道這是書法,還是雜技表演”。新聞報道稱,這位號稱“特技書法家”的周某可以用分別4到8支筆同時寫出各種不同的字。
如何區分網絡上的種種怪象和真正的書法藝術呢?“真正進入書法創作領域,需要幾十年的臨摹、苦練,才能在書法領域有些建樹,明代書法家王鐸堅持‘一日臨帖,一日應索。書法就是個苦差事,但是天天有時間玩手機和小視頻的這些‘書法家們,他們哪里有功夫花在專業上?他們是真的書法家嗎?所以我們要鑒別誰是真書法家、誰是假大師的時候,我覺得這些基本常識就夠了。”寇克讓建議道。
關于假協會的問題,他說:“現在的假機構假協會非常普遍,在權威機構的名字上加減一兩個字或改一兩個字,就變成一個山寨機構。其實當老百姓分辨不清的時候,就容易被這些假證書所蒙蔽,所以有時候輿論導向也是滋生這些亂象的溫床。真正對書法熱愛的愛好者和藏家,不應該只停留在看名片、看名頭、看證書、看噱頭上,更實際的方法是去真正了解書法。”
此外,對于書法界本身而言,也需固本清源。無論是2018年中書協“蘭亭獎”事件,后來的書協賄選事件或是2019年安徽“書法大賽以數百萬現金頒獎”事件,都讓書法界處于輿論焦點的負面,這也讓更多“李鬼”有了可乘之機。
趙緒成先生談到:“事情要看兩面性,除了所謂的假協會、假大師們,我們是不是也應該也要反省一下,今天的真協會、真‘大師們有沒有‘假的東西呢?從藝術創造性來說,真‘大師們的創造性怎么體現?”《中國書法全集》主編、書法家劉正成認為,書法圈內首先要組織好書法的批評,拋開名利觀念,深入的來談作品的得失,通過批評促進步。由藝術家自己參加辯解而引起專業范圍的討論,對群眾的普及可能才會起到正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