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舒羽 任東升
“欽定”,意思是由皇帝裁定。民族、朝廷、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有權力對任何意義重大的事務做出欽定的行為和標示。中國的千年佛經翻譯運動中,姚秦時期,姚主高度重視佛經翻譯,親自主持譯場,規模也相當正規,請來鳩摩羅什之后,姚主以舊譯諸經文多乖失經旨,請鳩摩羅什重譯《大品般若》,作為其中一品的《金剛經》無疑就披上了“欽定”的外衣。南朝梁武帝也是好佛之人,據史料記載,梁武帝曾“躬臨法座,筆受其文”。唐貞觀十九年(645年)正月二十日,玄奘取經歸國,向唐太宗陳請進行佛經翻譯。唐太宗答應他的請求,并令梁國公房玄齡負責監護翻譯工作,所需物資全由國家府庫供給。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唐太宗到玄奘的“皇家譯場”玉華宮看望玄奘,并閱讀玄奘翻譯的《瑜伽師地論》。讀后便下詔:新翻譯的經論要抄寫九個本子,頒發給雍州、洛州等九個大州。唐太宗又應玄奘之請為經論題序,于是便有了《大唐三藏圣教序》。親臨法筵,參加譯經首數武周朝皇帝武則天?!疤旌笥H敷睿藻,制序冠首焉”。武則天證圣元年(695年),實叉難陀在東都洛陽大遍空寺翻譯《華嚴經》,“天后親臨法座,煥發序文,自運仙毫,首題名品”。武則天稱帝后第十一年,即久視元年(700年),實叉難陀在三陽宮譯《大乘入楞伽經》,武則天復制序,即《新譯〈大乘入楞伽經〉序》。她還為義凈所譯新經作《圣教序》,下令標示于經首。此后,《華嚴》新經譯出后,武則天又作《大周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序》。實際上,“欽定”是宗教典籍翻譯中的普遍現象,而圣經翻譯“欽定”現象有一定的特殊性,其“欽定”現象背后的非翻譯因素也是復雜的。
圣經被賦予宗教權威,經歷了一個文本“正典化”過程。圣經的英文書名叫Holy Bible,意思是“神圣的書”。然而圣經其實并不是一本書,倒像是所謂的“兩封面夾著的小型圖書館”。以基督教信教認定的圣經文本為例,這本書是由66本不同的書卷所組成的“合集”,而全本圣經又分為“舊約”(全書共39卷)和“新約”(全書共27卷)兩部分,在中國習慣上稱“新舊約全書”,用“三九二十七”很好記。若將這些書卷進一步分類,舊約包括:摩西五經、歷史書、詩歌與先知寫的書;新約包括:講述耶穌及其門徒故事的福音書、使徒傳教的行蹤、使徒寫的書信、啟示錄。根據現代圣經評斷學研究,整本圣經實際上是由近四十位生活于不同的時代、地點的作者寫成的。舊約的成書年代大約在公元前1440到公元前400年之間,最初都是手抄本。新約是由耶穌的門徒在耶穌死后所寫,于公元1世紀末全部寫成,之后由中亞和南歐的地方教會抄寫,彼此相傳,直到整本新約匯編成冊。早期的抄本是在羊皮紙上謄寫的,用不了多久就得換新重抄。1947—1956年間在死海西北基伯昆蘭曠野的山洞里發現的古代文獻“死海古卷”,證明了早期圣經手抄本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舊約原文是用希伯來文寫成,所以又稱“希伯來圣經”,盡管有少量阿拉姆文寫成的篇什。公元前3世紀,隨著當時政治力量和文化中心的轉移,希臘語盛行,耶路撒冷的主教埃里扎爾應埃及托勒密王朝第二任法老勒密二世之命,組織人員將希伯來圣經翻譯成希臘語。這就是圣經翻譯史上第一個譯本《七十士希臘譯本》,這也是圣經首次被翻譯成其他語言。72名最優秀的猶太學者參與翻譯,使得該譯本譯文精確,并很快成為猶太圣經的標準希臘文譯本,托勒密二世對譯本表示滿意,國王的指令和最后的認可使這一譯本染上“欽定”色彩。
整部圣經被世俗政權權威化,發生在公元4世紀。皈依基督教并將其定為國教的羅馬大帝康士坦丁,下令抄寫五十套完整的新舊圣經全本?,F存最長的古抄本可能就出于這個命令,可見這道“命令”顯然帶有“欽定”的意味了。
接下來的哲羅姆的拉丁文圣經是應時代的需求,接受羅馬教皇達馬蘇的委派開始翻譯的。特倫托會議(1545—1563)將這一譯本確定為權威的拉丁文官方譯本,供教會使用,從而更加確定這一欽定性質的譯本的地位。宗教改革的激勵使得歐洲各國相繼出現了用本國語言翻譯的圣經,不少譯本具有“欽定”色彩,如蒂騰勃格譯本成了德國天主教的標準圣經;1550年,丹麥在克里斯蒂安二世的命令下,出版了全本丹麥文圣經;1541年瑞典出版了官方的全文瑞典文圣經;1632年擔澤(Danzig)成為全波蘭新教會的正式圣經等。
圣經的英文翻譯肇始于公元七八世紀,通常人們認為1611年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下令翻譯出來的英文圣經是英國歷史上第一個“欽定本”,其實不然。早在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1599—1658)統治時期,他就熱衷于圣經翻譯。作為最高統治者,他曾讓邁爾斯·科弗代爾(Miles Coverdale)翻譯一本比以前所有出版的圣經都好的英文圣經。1539年,這部以克倫威爾命名的“克氏圣經”面世,也被稱為“大圣經”(the Great Bible)。被認為英國第一位清教徒的威廉·丁道爾(William Tyndale)嘗試過翻譯圣經,科弗代爾參照丁道爾的譯本,翻譯出版了第一本英譯圣經全書英文本,將它“獻給”英王亨利八世。

英文圣經的第一個欽定本是《馬太圣經》,是名叫約翰·羅杰斯的譯者化名“馬太”(Matthew)于1537年完成的,其實是對丁道爾和科弗代爾譯本的修訂和編纂。然而在大主教推薦下,《馬太圣經》得到了英王亨利八世恩準而出版發行,成為英文圣經的第一個欽定本。宗教改革之后,英國也迎來了自己圣經翻譯的新時期。新教徒的日內瓦圣經以其簡單、格式清晰、插圖生動、價格便宜等特點,1576年在英國出版后,便在皇家命令下進入英格蘭的各個教堂。 為了滿足英國天主教徒的迫切需求,由法國蘭斯紅衣主教阿蘭(Cardinal Allen)發起并由杜埃(法國)的希伯來語教授格雷高利·馬?。℅regory Martin)實際承擔的《蘭斯—杜埃圣經》英文本應運而生。由于譯本忠實于原文,自出版以來,一直都是許多英語天主教教徒心中唯一的圣經,直到20世紀,還是天主教徒正式的英文圣經譯本。詹姆斯一世繼位之后,希望能有一本精確的譯本取代其他英文譯本成為教會使用的唯一圣經。他挑選了英格蘭最好的圣經學者和語言學家來完成。1611年在英國倫敦出版了英王欽定本,翻譯此本圣經的學者們把這一成果獻給了下令讓他們從事這一翻譯工程的人:“神賜予榮耀的大不列顛、法蘭西和愛爾蘭的王,信仰的守護者,至高無上的詹姆斯”,以王的名字命名這一譯本,并宣布其為英格蘭的正式圣經。扉頁的題字說這本譯本是由國王受命,利用原經文和其他譯本編撰翻譯而成,而且被“指定為教會使用書”。
美國也有欽定意義上的圣經。第一部在美國出版的英文圣經“艾特肯版圣經(Aitkens Bible)”是美國唯一一部得到國會(當時的第二次大陸會議)許可推廣的圣經。由于這本圣經與美國獨立戰爭有關,因此又被稱做“美國獨立戰爭圣經”,也是唯一一部在北美得到“欽定”的圣經。1782年9月,國會牧師審核該圣經譯本的準確性。在確認其內容準確、語言優美之后,聯邦議會同意授權出版通過這本圣經,但刪掉了《啟示錄》,在美國民眾中普及推廣。喬治·華盛頓將軍曾表示很樂意將這本圣經分發給每位隊伍軍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國國會與“欽定本”體現了國家權力機構對圣經版權和話語權的爭奪。

之后由于時代的變遷,語言的發展,對1611年英王欽定本的修訂成為必然。于是出現了英國版的《英文修訂本》(the English Revised version,1881—1885),及隨后的美國版《美國標準譯本》(American Standard Version,1901)。此后為了跟隨時代的步伐,適應語言的發展,兩種譯本又經過多次修改,依然具有“欽定本”的性質。1962年,第二屆梵蒂岡大公會議在羅馬舉行,主旨之一在于推進世界所有基督徒之間的重新合作,共同翻譯圣經。于是在1965年,美國波士頓總主教批準教徒使用美國版的《標準修訂版圣經》(Revised Standard Version,1952) 。它是英語世界中第一部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合用的圣經。次年,羅馬教廷和美國圣經公會允許英國天主教圣經學會發行了《標準修訂版圣經》的“天主教版”。


“欽定”宗教譯本不僅具有宗教權威性,還可能具有法律效應,即譯本文字的解釋權歸宗教權威所壟斷,其他任何機構和個人都不得隨意解釋,不能提出異議,更不能隨意修改和篡改,否則就被視為異端邪說或者是對教權、皇權的挑釁和蔑視。在宗教文本翻譯的歷史上,不乏因違背統治者或權威機構意愿,不信服“欽定”本,而自行翻譯宗教文本,遭到禁止、焚燒,譯者受到極刑的例子。英國的約翰·威克利夫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私自翻譯圣經,兩次被英格蘭教會斥為“異端”,所譯圣經被焚燒。威克利夫死后其尸體還被掘出焚燒。威廉·丁道爾為秘密翻譯英文圣經一直流亡海外,最后被天主教會抓獲燒死在火刑柱上。馬丁·路德翻譯德語版圣經時,初期曾被視為異端。英格蘭的亨利三世曾這樣寫道:“如果路德不悔改,就要將他與他的書稿一起付之一炬?!?/p>
所謂的儀式化,就是在宣誓儀式上使用圣經,比如在法院作證前,或者接受政府職位的時候。最好的例子就是美國總統宣誓就職的時候,會把手放在圣經上宣誓,具有特別的意義,因而稱為“儀式圣經”。盡管美國憲法中沒有規定必須手按圣經宣誓,但美國首位總統華盛頓1789年4月30日宣誓就職時,開啟了這一傳統。自那以后,每位美國總統就職時都會選擇有歷史意義或對其本人至關重要的圣經宣誓,比如許多人使用家傳《圣經》。奧巴馬并非首位選擇兩本《圣經》宣誓的總統,哈里·杜魯門(Harry Truman)、德懷特·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以及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都曾這樣做過。
奧巴馬第一次參加就職儀式時,使用的是林肯用過的《圣經》。奧巴馬2013年續任總統就職儀式上,第一夫人米歇爾手捧兩本《圣經》,一本是為解放黑人、統一美國做出犧牲的林肯總統使用過的,一本是為爭取黑人地位和民權而犧牲的馬丁·路德·金使用過的。奧巴馬將左手按在上面,舉起右手,重復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茨(John Roberts)的誓言。
美國當地時間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在美國國會大廈前手按《圣經》宣誓就職,正式成為美國歷史上第45任總統。特朗普在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茨面前手按圣經宣誓。這一環節他使用了兩本《圣經》。其中一本是特朗普自己的《圣經》——特朗普在1955年6月12日從紐約皇后區牙買加的一所教會小學畢業時,他的母親把這本《圣經》送給了他。還有一本是林肯總統1861年第一次就職宣誓時使用的《圣經》,是由當時的最高法院書記官托馬斯·卡羅爾(Thomas Thomas Carroll)專門為林肯宣誓購買的。這不僅彰顯圣經在家族傳統中的地位、美國政治歷史的傳承,更體現了權力的持續,具有隆重的儀式感和重要歷史意義。
圣經在唐代隨著大秦景教傳入中國得到翻譯,后世學者稱之為“景教本”。西安碑林里有一尊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就是由唐代景教傳教士伊斯出資、景凈撰述、書法家呂秀巖書刻,于唐建中二年(781年)在長安大秦寺落成。唐后期被埋入地下,明天啟年間在西安西郊(一說周至縣)出土。碑文記載道: “翻經書殿,問道禁闈。深知正真,特令傳授?!睋耍覀兛梢酝茢喈敃r的圣經翻譯與皇權,甚至與皇帝的支持和參與是分不開的。
接受基督徒、創立“拜上帝教”的洪秀全,所用的太平天國玉璽上刻有“天父上帝,天兄基督”。他組織專門人員以郭實臘譯本為依據于1853年出版了《舊遺詔圣書》《欽定舊遺詔書》《欽定舊遺詔圣書》《新遺詔圣書》《欽定新遺詔圣書》《欽定前遺詔圣書》等圣經譯本。值得一提的是,《舊遺詔圣書》兩種刻本的封面上端標有“太平天國癸丑三年新刻”,標題兩側各刻一龍一鳳圖案,其欽定性質不言而喻。

中文圣經版本史上雖不是“欽定”但頗有皇家色彩的版本是著名的“君王版”《新約》,是1894專為晚清最高統治者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等人特制。當時適逢慈禧太后六十壽辰,南方女基督徒踴躍捐款,共制作了四部“君王版”,慈禧太后、光緒皇帝、醇親王和福晉各一本。
最著名的中文圣經“和合本”,雖然沒有欽定的榮幸,但凝結了中西教內學者的共同智力和心血。早在1890年,傳教士在上海召集大會,計劃分別出版深文理、淺文理及官話(白話文)和合譯本。著名的官話和合譯本于1919年4月22日出版,1939年更名《國語和合譯本》。這個以1885年出版的英文修訂本(Revised Version) 為藍本譯成的中文譯本成為20世紀流傳最廣的譯本,當代學者認為是“權威譯本”。
民國時期,天主教徒翻譯家吳經熊接受蔣介石的授意和資助,用中國的五言、七言詩體翻譯了《詩篇》,天主教徒的蔣介石參與對譯稿進行反復審閱和修訂。該譯本以《圣詠譯義初稿》的書名出版時,封面上除了樞機主教田耕莘題寫的書名外,還印有“蔣主席手訂”五個字,引起轟動。再加上扉頁附錄的中國地區總主教的序言和簽準證,使這個圣經節譯本具有不折不扣的“欽定”性質和權威。吳經熊之后翻譯的《新經全集》蔣介石同樣給予了資助和關注。
在當代,決定以哪個圣經版本為藍本來翻譯,以什么樣的翻譯原則作為指導,同樣帶有宗教機構和贊助人的“欽定”色彩。如在世界性合一運動的影響下,中國臺灣地區的天主教和基督教人士也合作成立譯經委員會,將《現代英文譯本》(Todays English Version,1966)翻譯成中文,于是便有了1979年在中國香港地區出版的《現代中文譯本》。這個中文譯本不僅是當代圣經漢譯事業的需要,更是“圣經聯合公會”(United Bible Society,簡稱UBS)主導的在世界范圍內翻譯和普及圣經的產物。該譯本的翻譯工作自始至終在紐約“美國圣經公會”總部的“圣經大樓”里進行。其“序言”稱,它的翻譯原則和方法是“聯合圣經公會在世界各地推行的翻譯原則和方法”。實際上,這些“翻譯原則和方法”就是由以奈達為首的執行委員會制訂的以“動態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為主導的翻譯原則和方法。
從第一個圣經譯本的欽定到當今的圣經翻譯,“欽定”現象一直存在;此外,“欽定”圣經翻譯的形式多樣,形成“欽定本”“權威本”“精華本”等文本現象;在“欽定”過程中,圣經文本不斷完善,其宗教文本功能不斷得到強化。從很大程度上講,某一宗教突破地域性和民族性向世界范圍傳播的過程,就是該宗教的典籍文本被翻譯和得以流傳的過程。一種外來宗教的教義要想在目的語社會廣為散播,就需要使其宗教經典的譯本取得合法的文化地位和與原本相當的宗教權威。這種宗教意義上的需求促使宗教機構或譯者群體,乃至個體譯者千方百計制作出一個具有宗教解釋權威、語義精準、令人信服、具有感召力的譯本。圣經翻譯過程與教權、皇權或世俗政權密切相關,不僅要符合當時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還必須得到教派首腦、教會領袖們的認可以及普通信徒的支持。隨著教皇權力的更迭和世俗政權的更替,甚至教會自身的革新和發展,必然會帶來宗教、政治、教會方面或大或小的變革。舊有的“欽定本”會變得過時,教義解釋需要更新,語言風格需要變化,甚至新一任的教權皇權干脆推翻已有的“欽定本”,推出新的“欽定本”。這樣就促使“欽定本”不斷更新換代,成為一種歷史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