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重重，拼命留住95歲老人背后的玄機

不老的樹

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養兒防老，是中國人的傳統，可當孝心的背后摻雜了個人利益，這份孝心多少讓人覺得寒心。

急診室來了一個95歲高齡的老人，他骨瘦如柴，身體多處病變，毫無生命質量可言，但兒子卻堅持“不惜一切代價”延緩死亡的腳步，如此情況下，他是真孝順嗎？

“財大氣粗”的病人

早上九點，急診門外擠滿了等待就診的病人，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流感肆虐，急診和呼吸科成了重災區，呼吸科早就打招呼，沒有病床。這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一定的麻煩，因為我們要不停跟病人解釋不能收治住院的原因。

剛上班沒多久，就有人因為住院問題起了爭執，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性患者不滿地說：“你們醫院開門迎客，你們醫生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我來醫院看病，你跟我說沒床位，那不就等于讓我等死？這是天使干的事嗎？”我一再解釋：“呼吸科那邊沒有床位，你要住院可以住我們急診病房。”“那可不行，你們急診住院不在醫保報銷范圍內。我不管，你今天必須把這個問題給我解決了。”

太多的傷醫事件讓我的自我保護意識增加了不少，面對胡攪蠻纏的病人，唯有躲。借口上廁所的功夫，叫來了門口的保安。

在等待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崔大爺，雖然早已知道他95歲的高齡，身體基本情況應該不會太好，卻沒想到如此不好，滿頭白發，面容凹陷，全身瘦得皮包骨頭。老人的牙齒幾乎掉光，嘴里說不出話，只是嗚嗚嗚地叫著，嘈雜的環境中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旁邊推著輪椅的兒子看見我主動打招呼：“又要麻煩您了，我爸最近咳嗽有點嚴重，呼吸不暢快，也吃不下去東西。”“沒事，不麻煩，只是呼吸科沒有病床估計收不進去。”我實事求是地說。兒子爽快地說：“哪能收放哪，老規矩，都聽你們的，該用藥用藥，該治療治療，該上的儀器都上。”頓了頓，他突然湊近我，壓低聲音說：“只要人活著就行。”

簡單交流之后，我讓他們繼續排隊等待，老人最后被收進了急診ICU。

如果我不認識他，我一定會為遇到這樣的病人家屬而慶幸，因為他既不對你的治療方案指手畫腳，也不為醫療費用和你討價還價。但是我認識他，而且認識了九年。崔大爺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定居在國外，每次陪同來的都是兒子，也是一名六十多歲的老人。在與崔大爺兒子打交道的這些年，逐漸看清了他孝心背后的自私自利。

急診室每天迎來送往，能被一個醫生記住的永遠是那些少數印象深刻的人。

九年前，我第一次接觸崔大爺的時候，他身體還算硬朗。他的老伴因為呼吸衰竭而送進醫院。當時老太太已經不能說話了，每一次呼吸都滿頭大汗，崔大爺就坐在床邊，不停地給老伴擦汗，著急地看著兒子和主治醫生為上不上呼吸機而爭論不休。

兒子堅持不上呼吸機，因為呼吸機對老人有損傷，主治醫生則說不上呼吸機老人很有可能因為呼吸困難而喪命。兒子表面上和醫生因為治療方案有分歧，實則是不搶救、不治療、不做檢查，畢竟是86歲的高齡老人，因為她自身免疫力的下降，治療效果不會很理想。

崔大爺眼看著老伴的監護儀上變成一條直線，當醫生想要搶救時，崔大爺阻止了。他悲痛地說：“算了，人走都走了，就別留著她在這世上活受罪了，86歲，活夠本了。”崔大爺坐在椅子上，雙手握著老伴的手，一聲不吭地坐了半個小時。兒子則拽著主治醫生的衣領說：“你們就是一群庸醫，我媽都送到醫院了，怎么還能讓她死。”沒多久，病房里來了很多親戚，大家只看到一個悲痛欲絕的兒子趴在老母親的尸體上哭。

那個時候我剛工作不久，不解地問主治醫生：“這是怎么了？剛才明明是他堅持不搶救的。”主治醫生淡淡地說：“以后你也會遇見這種人，表面裝孝子，老人一住院就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估摸著來看的人差不多了，就放棄治療或者干脆出院。然后對親戚朋友說沒得治了，罵罵醫生沒醫德，不給他治。親戚們肯定覺得不是兒子不孝順不給老人治，而是醫院放棄治療了。他即保了名聲，又省了錢。兒子依舊是孝子，只是醫院和醫生背了鍋而已。”

事后，崔大爺對兒子說：“以后，我要是病倒了，也像你媽這樣，不搶救，不治療，聽天由命。”我以為這位兒子以后對待父親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但是他沒有。

老人是“搖錢樹”

老太太去世第二年，崔大爺就病倒了，他本身有高血壓、糖尿病史。入院是因為感冒發燒引起的肺炎、胸腔積水。我以為崔大爺的兒子會像上次治療老太太一樣對治療阻撓或者指手畫腳，可誰知他很爽快地說：“你們想怎么治怎么治，再貴的藥都沒問題，只要能幫我父親看好病，讓他老人家長命百歲就行。”

我單純地以為這個兒子良心發現才如此孝順，收住院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崔大爺是退休干部，不僅醫藥費全免，住院還有營養費補貼。此時我終于理解了兒子口中的長命百歲究竟是何意。

護士給崔大爺打針的時候，看見他胳膊上的疤痕，崔大爺淡淡地說：“這是子彈的疤。”護士嚇一跳，忙問：“疼不疼？”崔大爺笑著說：“敵人的槍林彈雨都經歷過，命都隨時可能沒有，這點小傷算得了什么？”

兒子辦完住院手續，跟護士叮囑了幾句拔腿就走了，留下一個護工照顧。崔大爺住院那幾天很喜歡拉著人說話，他說：“我一個人在家太悶了，養條狗也要帶出去遛彎啊，可我兒子每天讓我呆在家里，到了飯點按時送飯。我跟兒子說想去養老院，但他不同意，他說把父母送去養老院的都是不孝子，他不想背這個名聲。”病情穩定之后崔大爺就被兒子接回了家，盡管已經是90歲的高齡，但崔大爺因為長期運動，身體還算硬朗，吃喝都能自理。

出院的時候，兒子找到我說：“謝謝你又讓我爸多活了幾天，謝謝了，以后免不了經常來麻煩您。”如他所說，接下來的幾年，崔大爺幾乎成了醫院的常客，每年都因各種疾病而住院，但是他的身體卻一年不如一年。

崔大爺92歲時得了老年癡呆癥，很多事情他都不記得了，有一次在外面走丟，被摩托車撞倒送到醫院。檢查之后只有軟組織挫傷，就是普通的擦傷，就是當時有點皮肉疼，過幾天完全可以自愈，但兒子堅持住院治療。他說：“我爸這個年紀，身上不可能沒有病，你們就當定期保養。”

崔大爺93歲時突然倒地，送到醫院發現是急性腦中風。在談治療方案時，兒子不耐煩地說：“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說，只要能救活我父親的命，你想怎樣就怎樣？”當時的主治醫生好心提醒：“老人高齡，就算勉強救活也沒有生命質量可言，很有可能長期臥床。”兒子當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沒事，我知道我爸遭罪，可只要他活著，我就是有爸的人。”當時，很多護士都被他的孝心所打動。醫院里經常有一些家屬因為各種原因需要對患者進行積極的搶救治療，讓患者全身插滿管子光著身子躺在病房里。

因為老人血管脆弱，不能實施溶栓處理，采取了保守治療。剛入院沒多久，人就已經處于昏迷狀態，失去言語和吞咽功能。兒子高薪請了一個護工，月薪5千多，24小時在醫院照顧崔大爺的飲食起居，自己卻很少出現在醫院。

那個時候，崔大爺需要鼻飼，就是用特制的管子通過鼻腔插入胃內，把食物通過料理機打成糊狀流入胃里。病人因為消化不好，一次只能打一兩針筒，需要少量多次，這是一項繁瑣且麻煩的事情。護工是個中年女人，她對照顧崔大爺顯得很不耐煩，加上沒有家屬過來探望，她對這份工作更加不上心，經常偷懶，一天只喂兩三次。崔大爺在那邊餓得嗯嗯啊啊了半天，護工卻不知在何處與人聊天。老人的需求很簡單，無非是餓了、渴了或者尿了，和孩子無異，需要家人更多的耐心和愛心，可護工顯然沒有。護士看到了不忍心就會好心幫忙處理一下，然后找護工過來。

有時看見兒子來了，崔大爺努力眨眼睛，嘴角往兩邊撕扯，一副激動得想要哭出來的表情，艱難地喘息，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細聽之下，他說的是，我想回家。他伸手想要抓住兒子，可兒子淡淡地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說：“爸，你好好養病，我有空再來看你。”而他所謂的有空，經常是十天半個月不露面。有幾次，護士好心提醒兒子，這個護工對老人不上心，但兒子不以為然，并沒有重視。

有時看著崔大爺躺在那里猶如一支風雨中飄搖的殘燭，聯想到他年輕時的風華正茂，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這樣的老人，因為收入高，被家里當作搖錢樹，花費著社會的資源，在醫院里撐著一口氣痛苦地活著，只因為他的收入可以養活全家人。

雖然每一次經過治療后，崔大爺都能夠順利出院，但他的病情和年齡一樣，都在不可避免地越發嚴重。

艱難地“去死”

這次崔大爺的病情并不是簡單的感冒，因為常年臥床，肺部感染在所難免。在冬季很多老人難以度過，正是因為流感肆虐后的肺部感染等并發癥。肺部感染、感染性休克、低血糖，無論哪一個事件都會導致患者的死亡。

不久，完善的檢查結果全部擺在了我的面前，肺部感染、胸腔積液、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腎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我把真實情況和治療建議告訴兒子，如果要積極治療，需要住進ICU病房，但患者高齡，死亡風險極高，家屬應該認真考慮還有沒有讓老人繼續遭罪下去的必要。其實對于這種患者來說，能夠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人世間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并沒有多少痛苦。但是兒子還是堅持搶救：“救，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我一定要人活著！”

進入ICU沒多久，崔大爺就昏迷了，氧氣指標不高，血壓也很低，心電監護的報警聲立刻響了起來。住院第三天時，崔大爺發燒嚴重，最高燒到39.8℃，血壓最高時超過200，我們無奈開始不斷調換抗生素。我和兒子談病情，他此時并沒有意識到崔大爺病情的嚴重，很隨意地說：“不用問了，老規矩，讓我說多少遍。我爸命大，撐一撐就過去了。”

很多人單純地以為把病人送入醫院就萬事大吉，醫生就應該包治百病，殊不知醫生也是人，人不能逆天。

我把崔大爺的情況告訴兒子之后說：“家里還有什么人，該見的都通知一下吧，你爸這次很有可能撐不過去。”兒子此時才意識到崔大爺病情的嚴重性，他呆呆地說：“我還有個姐姐在國外，我馬上聯系她。”

幾天之后，遠在國外的女兒終于趕回來了，那是一個滿頭白發的七十歲老人。

因常年臥床，崔大爺肌肉萎縮，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大多數時候是昏迷狀態，女兒趴在老父親身上哭得泣不成聲。在得知父親的狀態后，女兒堅決撤掉呼吸機，放棄治療。兒子一聽急了：“不行，爸好端端地活著，你憑什么撤掉呼吸機？”

女兒指著骨瘦如柴地父親說：“爸一輩子要強，如今全身插滿管子光著身子躺在這里，折磨成這副模樣，你跟我說這叫好端端地活著？他只是在儀器的幫助下維持著心跳和呼吸罷了。”

“那我不管，反正又不花你錢，你不要在這里指手畫腳妨礙我。我兒子剛買了新房，每個月要還五千房貸，爸的退休金可少不得。”

女兒冷笑著說：“你一輩子游手好閑沒個正經工作，靠著爸的退休金生活，如今你兒子還房貸也需要爸的退休金，你這算盤打得好精明。”

“爸每個月有兩萬塊錢退休金，是家里收入最高的人，你不能斷了我的財路。”兒子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理所當然。

許是見到了最想見的人，崔大爺在女兒回來的第二天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來到崔大爺床前確認意識狀態，他的眼睛浮腫，眼角堆積著淚水。我一點都不難過，甚至有些替他高興。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很多人還是看不開，彷佛兒女不顧一切延緩死亡就是真孝順。最后往往還要醫生開口，沒有繼續搶救的價值了，一段苦難的折磨才能結束。

95歲的高齡離開這個世界，應該算是喜喪，但崔大爺的兒子卻因為斷了經濟來源而氣憤不已。都說養兒防老，但有些人卻養老防老，當孝心摻雜了個人利益，當生命的逝去不可避免，當生命的質量得不到保障，是選擇“不惜一切代價”延緩死亡的腳步，還是靜靜地陪著患者走完最后一段旅程？這是擺在眾多孝子面前的一個問題。

我無意去評判或指責他人內心的貪婪和陰暗，只是想說，家人活著的時候我們盡心，多陪伴，多照顧，如果真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即便是放手，也是天命使然，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

以減輕病人痛苦維護病人尊嚴為首要措施，那些所謂的積極治療就免了吧！你以為自己付出了便有所安慰，其實若干年后你可能會為自己讓老人多遭罪而后悔。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