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拓

對我來說,《中毒》這件作品已經稍有些久遠了。近兩三年精力投入到新的創作中,回頭看以前的東西,覺得自己很難像在創作這件作品的當中那樣,有大量的思考、感情、詞匯和語句在那等著:一部分融入進作品里變成等待解讀的密碼,一部分成為類似寫作中的幽靈文本,化為無形。一個已經失去探討自己作品之熱切愿望的作者,和一個想找回遺失記憶的讀者是差不多的。
我回憶起是在美國生活那幾年后,才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原來遠在中國的生活。我似乎看到了很多我們當代生活的來源。也許這也不是真正的來源,但卻成了范本。我在想是什么力量讓在完全不同文化下的人們對生活的追求大體同質。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打開電視,你會看到幾乎一樣的圖景:一種生活的肌理,一家三口及愛犬在周末開車到郊外野餐,在旁邊安安靜靜的是家庭中重要一員,一輛豐田花冠。
在紐約,做藝術家很難。我后來才發現,做演員要再難上一千倍。我每次要拍作品前,會在一個演員網站上發出廣告,即使附上苛刻的要求,也常會有超過一千人應征。這些人組成了那些我們日常中一閃而過的面孔,出現在各種媒介之中,時常在鏡頭前忘記自己真實的生活,代言這個社會中的不同階層。漢娜來自新澤西,住在皇后區一個簡陋的單間,像很多電影里一樣,她白天在餐館做服務員,在我之前的一部作品《角色扮演》中,她是一位住在上西區,事業成功、生活美滿的太太,有兩個女兒,先生會駕車帶全家去他們在紐約上州的別墅度過周末。
漢娜獲得這個一天一百美元酬勞的拍攝工作,是因為我在廣告上寫明了要求:以往演出經歷以中產階級形象為主。到底什么是中產階級呢?又該是什么形象呢?那次我收到了快兩千份應征。當我在網上閱覽過這兩千份大頭照和視頻后,我就好像心領神會了一樣。面孔本身的說服力像是一門玄學。
這門有關說服力的玄學會揭示我們生活中的真實嗎?坐在上西區一間豪華客廳中的完美太太漢娜和“丈夫”熟練地回答著我向這對“完美的中產夫婦”的各類提問,我在想,這些準確的。符合預期的生活細節到底有多少是來自他們的真實生活,有多少是來自于他們履歷表上的那些表演,又有多少是來自讀過的書、看過的廣告、電影和電視劇。也許我們從來需要的不是真實,而是超真實。這門說服力的玄學就是超真實。
藝術常常展示給人們的就是被誤解為真實的超真實。比如各個時代中的群像畫,好像沒有什么方式能如此直接地通過使用一種重復的重音來加強人們對某一階層的某種印象。我們時常以為這是真實的一群人,但事實是當你真的見到他們,你往往會發現這群人和你一樣,是矛盾的共同體。遠不如群像中更加抽象,以至你會覺得眼前之所見不真實。勃魯蓋爾的農民們當然不總是雀躍的,哈爾斯的火槍手們也一定不是永遠威風。每個階層的真實,都被當時的媒介給抽象為超真實了。然而有趣的是,在我們的時代里,我們看到的超真實是可以通過角色扮演來跨越階層的。我們在日常中看過數不清的“漢娜”,通過媒介,成為眾生的范本。
而媒介又是依賴什么來制造眾望所歸的范本呢?繪畫中的圖像和廣告中的圖像,荷蘭黃金時期群像和名利場雜志里的群像,是哪種共通的動人瞬間會普遍性地讓觀者產生類似歸屬感的向往呢?健美的身材,優質的教育,質地精美的服裝,媒介用圖像和語言塑造一種完美范本的同時也塑造一種亟待彌補的缺陷。也許這種被設計和營造出來的需求并不真實,但這種難以被察覺的焦慮感卻如此真實。它真實到好像所有人都要為之奮斗,真實到好像它是這個世界還在運轉的某種內部動力。這種焦慮是被共享的,令人上癮,像是可以被傳染的癥候群。我們坐在地鐵里看見:你準備好你的海灘身材了嗎?
在《中毒》里,我找來十二位演出過不少廣告的演員,請他們在鏡頭前說出某句他們曾經在廣告中的臺詞。具體的商品在這兒都被“它”替換了。我們看見,這些虛幻的、不具名的指涉,像是成了某種具有感召力的神秘力量。無非是生活中的哀傷和不完美,“它”是真實的傾訴也是渴望,是當代生存中一種原動力輸出式的能源。放之四海而皆準,也悄然跨越古今,成為畫中人物的內心獨白,面向這個神秘力量而進行告解。
戒癮無名會因某種難以抑制的成癮癥將人聚集在一起。在這里不需要真實身份,人們輪番真實地把內心隱秘的焦慮說出,大家感同身受,齊聲感謝你的分享。“謙遜地祈求它除去我們身上的缺點。”《中毒》中的杰森看著我們,心中像是在懺悔。在他開始坦白他曾經在某個廣告片中表演過的焦慮之前,這十二個廣告片演員都一樣,每人被分配到一句話。這句話是戒癮無名會的宗旨“十二團契”。這里也有一個“它”,指代了一個類似于上帝般存在的至高力量。十二位混合著真實與超真實的演員就像是十二門徒,而這也許就是當代生存得以維系和運轉的宗教本質。
藝術常常展示給人們的就是被誤解為真實的超真實。
Roleplay(角色扮演),
2016, Single channel 4K video,
24'3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Film st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