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我是北方人,過年不吃湯圓,吃餃子,最普通最家常的豬肉白菜餃子。
豬肉要五花肉,半肥半瘦,刮皮,切塊,噼里啪啦剁餡兒。剁餡兒之前,最好加半塊生姜,跟肉一起剁。兩把刀,左右開弓,刀鋒撞擊砧板,很密集,很有節奏,仿佛一陣急雨經過陽臺前的遮陽板。
這邊剁肉,那邊切白菜。大白菜,水分大,摘掉老幫子,切掉疙瘩根,先切條,再切絲。然后,還要用紗布把白菜絲包住,使勁一攥,再一擰,把多余的水分撲哧撲哧擠出來,才能入餡兒。如果沒有這一步,餃子餡兒會出水,煮熟的餃子還有騷氣,來自大白菜的磅礴汁液將會淹沒掉肉的濃香和菜的甜美。
小時候,年年過年,年年吃餃子,年年看著桌子上那琳瑯滿目的百家餃子,我都更愛吃別人家的餃子。我根本不用看,閉著眼嘗,就能嘗出哪只餃子是我媽的作品。其實很容易辨識——我媽總是把面和得要多硬有多硬,吃起來要多干有多干。用她老人家和的面搟面條,絕對勁道,包餃子就不行了,餃子皮兒極厚極硬,剛出鍋時還能吃,稍微涼一下就坨了,吃餃子的時候,你能清楚地聽到餃子皮斷裂的聲音,庫嚓庫嚓的,堅強不屈。
我媽勤謹,節儉,克己,善良,性格綿軟,被鄰居大嬸奚落都不敢還嘴,自己躲屋里偷偷抹眼淚,是一個最有忍讓精神和最能吃苦耐勞的鄉村文盲老太太,但她真的不擅長做飯。
不過年的時候,她喜歡做手搟面,面和得很硬,面條搟得很勁道,這個咱們前面說過。可是到了煮面的時候,她總是把控不住火候,不是煮得太生,吃起來有生面氣,就是煮得太老,本來勁道的面條一撈就斷。她不會做魚,更不會做蝦,在城里工作的親戚給我們送來鮮魚活蝦,她只會油炸,而且唯恐炸不熟,總是炸到枯焦才出鍋。
所以我從讀初中開始,就試圖接她做飯的班。我學做手搟面,學蒸饅頭,學包餃子,學習炒菜,摸索著做,沒幾年工夫,我的手藝就超過了我媽。這倒不是因為我聰明,有做飯的天賦,而是因為我媽做飯的水平太差,太容易超越了。
后來參加工作,結婚生子,攢錢在城里買房安家,接我媽一起住。老太太在城里住了幾天,就鬧著回去,跟所有農村老太太一樣,她在城里處處住不慣,感覺如同坐牢,還是老家的日子更舒服。所以呢,我就經常帶孩子回老家去看她。每次回老家,我們都堅決不讓她下廚,要么我掌勺,要么我媳婦掌勺,熬一鍋粥,炒幾個菜,貼幾個棒子面餅子,熱騰騰,香噴噴,一家三代吃一頓團圓飯,我再陪父親喝兩杯,心情甚佳。
這么多年來,我總結出幾條在老家下廚的經驗教訓。第一,菜千萬不要多炒,四五個菜,夠吃就行,如果炒太多,我們一走,我媽就不舍得扔,一直吃到變質發酸;第二,油千萬不要多放,一是多吃油不健康,二是老太太節儉慣了,見廚房里油瓶子一下子少了許多,她嘴上不說,心里可惜;第三,如果包餃子,我媳婦和面,我來剁餡兒,但是這餡兒一定要讓我媽來嘗咸淡,她口味偏淡,鹽稍微多放一點兒,她就會覺得特別咸。
十幾年前春晚,有一首歌曲非常紅,那就是《常回家看看》。這首歌很好聽,也很耐聽,但是對于歌詞,我總是有點兒意見:“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爸爸張羅了一桌好飯……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咱們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好意思讓爹娘張羅一桌好飯嗎?吃完一抹嘴,光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就行了嗎?為什么不替爸媽下廚?嗯?
根據我的經驗,媽媽做的飯并不一定是最好吃的飯,有時候,我們替媽媽做的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