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英 朱海燕
內容摘要:黃玲是昭通作家群中女性作家的代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孽紅》講述了一個女性的復仇故事,在對女主人公路玫這一復仇者的多方面形象的剖析中,深刻地體現出了一個現代女性的自我意識。
關鍵詞:復仇 身體 瘋狂 女性意識
黃玲是昭通作家群這個龐大的隊伍中,非?;钴S的一位女性作家。她長期致力于文學的理論研究,同時又從事文學創作。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孽紅》發表于十多年前,這是一部以女性復仇作為題材的小說,但整部小說最吸引人的不是復仇帶給人們的快感,而是女性復仇者身上透視出的那種不甘于世俗,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的女性意識。正如黃玲所說“我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但由于我生而為一個女人,女性主義就不可能不是我內在的組成部分。”小說以“孽紅”命名,正是作者對整部小說所充斥著的女性主義色彩的一種概述,一個“孽”字,作者賦予路玫不平凡的人生,自覺背負為上一輩“孽緣”復仇的使命,一個“紅”字,既包含著作者對愛與恨的血色本質的反映,也有路玫本人生命中表現出來的熾熱、妖艷的玫瑰色彩。
小說以復仇作為主線,講述了藝術大學的學生路玫如何為自己被侮辱母親復仇的故事,并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穿插交織了母親孟雪的悲慘經歷,塑造了兩個復仇女神——麥格拉的形象。在對她們復仇故事的講述中,表現了現代女性的自我意識,這對于女性文學研究來說,是有著重要價值和意義的。
一.復仇中的愛情意識
在以復仇作為主要內容的敘事中,由于愛情的背叛而產生仇恨的故事,在東西方來說,都有著久遠的歷史,特別以古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最為典型。美狄亞因為瘋狂地愛上了伊阿宋,便不顧自己的理智,幫助伊阿宋獲取了金羊毛,但是后來伊阿宋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名稚子殺害,同時也用下了毒的衣服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逃離伊阿宋的身邊。伊阿宋請求美狄亞給予幫助時,她聽了流淚說道:“我要走的這一步,我看的很清楚。我萬一失足,也不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步的危險。失足只是為了愛情。”①美狄亞的命運是由神所決定的,在她的因愛而生恨的故事中,愛情占據著純粹性的因素,因此,美狄亞后來的復仇行動是直接針對于愛情的背叛者而進行的,她把愛情看做了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內容,當愛情遭到背叛時,就是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復仇是她一無所有之下的選擇。
主人公路玫的母親孟雪,在文革前夕跟隨父親從印尼回到祖國,因為愛上了年輕的詩人司培文,跟隨司培文回到其家鄉山區。在他們的愛情中,更多地摻雜著在時代環境之下的“政治意識”。在國外出生的孟雪,其實對于中國并沒有多少的了解,她是在父親的影響下,或者說是在父親孟修儒對國家的熱愛之下,她才決定回國的。她的愛情本身就是在一個更大的政治環境中萌發的,而司培文對孟雪的愛中,則隱藏著更多的個人“政治意識”。因此,在孟修儒被誣蔑為“反動學術權威”“特務”,而受到批斗后,司培文為了在政治斗爭中繼續保持地位,不僅沒有幫助孟雪,反而更進一步地出賣了她。知道孟雪有個半導體收音機,就親自導演了一出大義滅親的鬧劇,編造說孟雪藏有“發報機”,經常在夜深時收聽臺灣的敵臺,還說孟雪經常講起國外的腐朽糜爛的生活,看不起貧下中農,“是十足的夢想顛覆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特務和階級敵人”,將孟雪推入生活的深淵。司培文對愛情的背叛是孟雪后來悲慘生活的導火索,但卻不是孟雪復仇意識產生的主要原因,她的復仇是在不斷地重復遭受不公正的對待之后才開始產生的。特別是在年幼女兒路玫被同齡的孩子嘲笑、欺辱之后,她決意要讓自己的女兒“學會恨,學會冷酷”。而孟雪的女兒路玫,在上初中時愛上自己的語文老師喬里,但隨后遭到了同班同學的揭發。喬里是一個和司培文類似的人物,他們同樣都有著要“出人頭地”的個人“政治意識”,因此喬里的選擇同樣是保護自己,放棄路玫。這讓路玫看到了愛情的脆弱,只不過路玫選擇了直接的反擊,立刻投入到了對策劃者的報復行動中。第一次的愛情背叛,讓路玫真正地開始走上復仇之路,她開始把“愛情”作為一種復仇的手段,“愛上”司如華,是為了摧毀司培文,“愛上”李峰,是為了摧毀李寶柱。
母女兩代人的復仇對象,都不是針對在愛情中的直接“背叛者”而實施的,缺失對男性一方寄予“愛情”之中的“政治意識”的思考,給孟雪帶來了生活上的各種苦難,也給路玫在追求真愛的道路上設置了重重的困擾。
二.復仇中的身體意識
對于大多數的女性來說,她們往往不具有男性的權力和孔武有力的身體素質,她們更多地是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體,并將其作為武器,讓自己的復仇對象逐步進入自己所設的溫柔陷阱中,從而達到復仇的目的,由于復仇是通過對自己的身體的利用來實現的,傳統中這種女性往往會在自己的身上同時打上“罪惡”的標簽,借助于“守寡”、“自殺”、“出家”這一類的自我懲罰措施,來為自己利用“身體”進行贖罪。
在路玫小時候在外面受了男孩子的欺負,跑回家問她“為什么他們力氣比我大?我總是打不過他們”時,她告訴女兒說是因為“他們有小雞雞”。這也在一定意義上解釋了孟雪在一次次受到宣傳隊副隊長李寶柱和革委會主任王金榜的蹂躪之后,為什么選擇毀掉自己的容貌,是因為她更深層次地把自己悲慘的命運歸結為自己的原因——擁有著年輕漂亮的身體,從而引起哪些畜生一樣的男人的覬覦。孟雪的自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為一個女性,她對于自己身體的認識。當女兒路玫問她“我為什么沒有?”的時候,她回答說是“上帝要我們做女人,就是要讓我們比男人承擔更多的苦難”。在孟雪的回答中,隱藏著她對于自己身體、對女性身體的痛恨,認為美麗的身體是“苦難”的根源。但是作為女兒的路玫,則很早地就認識到了自己的身體作為復仇武器的重要作用。在她的第一次復仇中,她就充分地利用了對手身體缺陷,在揭發她和喬里愛情的陰謀者王晉南面前,故意“在教室里一瘸一拐地走起來,惹得一幫同學哈哈大笑”,充分地嘲弄王晉南小兒麻痹癥的殘疾。
在她進入到對司培文和李寶柱的復仇階段,更是主動地把握著自己的身體,她和自己的老師白冰進行了交易,獲取了演出《金蛇狂舞》的機會,并一舉成名。之后通過采訪她的記者司如華順利地接近了復仇對象司培文,通過愛慕自己的李峰,接近了復仇對象李寶柱,逐步地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同時她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身體,珍惜這件武器的威力,不容他人的褻瀆。在帝王也總會,當她意識到自己朱老板、馬老板和牛老板對自己身體的覬覦之后,她更是毫不猶豫地聯合地產老板余華,對他們進行了反擊,雇人打傷牛老板,親自在他的下體狠狠地踹上了一腳,舉報朱老板走私,順利地讓傾家蕩產。
相比于自己的母親,路玫并沒有像母親那樣在“身體”和“愛情”之間建立天然的聯系,在她的復仇計劃中,她能夠將自己的“身體感覺”和“愛情”截然地分開。在和舞蹈教師白冰發生關系時,她就已經意識到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起過一個“愛”字;路玫演出《金蛇狂舞》時,感覺自己的就是一條狂舞的金蛇,她所表現出來的身體的力量,“一個性感妖媚、變化多端的蛇的形象,像一道亮麗的陽光穿過人們麻木的神經,充滿了神秘的誘惑”;②她和司如華接吻,雖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升騰、飄飛,像包裹在一團松軟的云團里”,也能夠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姓“司”,從而保持著自己執行復仇計劃的“理性”。在路玫看來,她的身體是她驕傲和復仇的資本,她從來也不需要為自己對“身體”的利用,而產生所謂的“罪惡”和“不道德”的感覺,她有著自己的“身體意識”,在這一點上,作為母親的孟雪成為了一個“舊女性”的載體,路玫則是一個“新女性”的象征。
三.復仇中的反抗意識
在多數的“復仇”主題故事中,都包含著另外的一個主題,那就是“反抗”,只是在不同的故事中,反抗的對象有所不同。而對于有關女性復仇的故事中,“反抗”的對象往往是男性。西方古希臘神話中的美狄亞,中國唐代傳奇中的霍小玉,她們都是在愛情的背叛之后,勇敢地進行反抗,不論是用自己的法力,還是自己死后化為厲鬼,都在彰顯著自己作為反抗者的存在。
在《孽紅》這部作品中,故事的表層一共出現了兩位復仇者。一個是作為母親的“孟雪”,先是自己的父親被誣蔑為“反動學術權威”“特務”而自殺,再被未婚夫司培文拋棄,又遭到了當時的宣傳隊副隊長李寶柱的強奸,在她屢次尋死未遂之后,被鐵匠路三所救,在生下女兒后,路三又出現意外死亡,失去路三保護的孟雪又被當地革委會主任王金榜侮辱,一系列的打擊讓她心生絕望,自毀容貌,在女兒成長起來后,她決意培養女兒代自己復仇。另一個就是孟雪的女兒路玫,這是一個具體復仇行為的執行者,在她母親為其塑造的“雪姨”——實際的孟雪——這一美麗女神的影響下,心思縝密地一步步落實自己的復仇計劃,嚇死了司培文,毀掉了李寶柱,之后在對故鄉的留戀中,遠走美國。
作品中出現的兩代復仇女性,在更深層次上來說,是統一在一起的。孟雪的復仇和路玫的復仇具有著過程上的整體性。作為母親的孟雪,在女兒路玫童年時期,就給她灌輸要為自己復仇的思想,路玫的復仇是母親孟雪復仇的延續,作為母親的孟雪灌輸復仇的意識,她一生的命運遭際,是一個“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完美詮釋,作為女兒的路玫則落實復仇的行動,她從小就在母親的影響下開始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淡的人生”,在看似沉默之中積蓄著復仇的力量,是她一步步地完成了母親的復仇。意識與行動分屬于兩個人物,又相互關聯統一在一個復仇的整體之中,因此,母親孟雪和女兒路玫是一個“復仇女神”的兩個階段,她們聯合在一起,共同地完成對這個延續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的反抗,打擊了那些曾經給他們帶來過生活苦難的男性。
母女兩代人的復仇,在對復仇者的觀照上,可以清晰地發現兩個復仇者在身份上的互補性。作為復仇主導者的母親,毀掉了自己的容貌,變身為一個丑陋的女人,而作為復仇執行者的女兒,則像是一只美麗的白天鵝。當孟雪、司培文、李寶柱和路玫在咖啡館里面相遇在一起時,李寶柱驚恐地對路玫說“你是個魔鬼”,而孟雪則開始自責是自己把女兒變成了“魔鬼”。在這里母女兩人的角色開始發生轉化,懷著復仇怒火的孟雪在魔鬼般丑陋的外表下,重新開始具有天使般的悲憫;而路玫則在天使般的美麗之下,進一步顯現出自己魔鬼般的殘忍。正像女性主義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在《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世紀的文學想像》一文中所說的那樣,像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中的瘋女人伯莎梅森這樣的瘋狂的形象,其實才是“隱藏在父權制文本表象背后的真女人”,“這個瘋女人有正是簡·愛的另一面”。③從這個層面上說,孟雪和路玫結合在一起,才是一個“真女人”,從而就打破了在司培文、李寶柱、王金榜等人看來,女性是隨時可以拋棄和玩弄的物品的內在男性權力觀念,進而實現對女性反抗意識的彰顯。
四.結語
《孽紅》作為一部以復仇為主線的長篇作品,在講述復仇故事,彰顯女性的自我意識的同時,也包含著一定的批判精神。特別是在作品中,黃玲將故事展開的主要環境設定在大學,故事的主要男性人物,李寶柱是一位政府官員,司培文在大學是一個教授,李寶柱的兒子李峰和路玫在同一所學校就讀,另外還有舞蹈課教師白冰。在一定程度上說,作為政府官員的李寶柱和大學教授的司培文都是知識分子??墒?,當剝開這些人所披在身上的光鮮亮麗的外衣之后,才發現在他們的內心深處,藏著的那些丑陋和罪惡,但是他們自身,卻從來不具有那種發自內心的自省。沒有了這種內心的自省,他們當然也就失去了生命的精神支撐。白冰和李峰對路玫的愛,僅僅是發自于身體的欲望,存在著感情和靈魂溝通的缺失,都是不健全的。正如在作品中所說的那樣,這是個“滿大街貼著性病廣告、男人們集體陽痿的時代”。在一定程度上說,正是因為知識分子內在精神的萎縮,才導致了這個時代的“陽痿”,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黃玲在這些年的作品中,更多地在描寫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這可能是她作為一個作家所盡的責任吧。
參考文獻
①奧維德.變形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31頁.
②黃玲.孽紅.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1頁.
③張巖冰.女性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0頁.
注:云南省教育廳資助性項目“昭通作家群發展的可持續性研究(課題編號2016ZZX232)”和“地域文化與昭通作家群整體創作風格的形成與發展研究(課題編號2017ZZX076)”的成果。
(作者介紹:南英,昭通學院職業技術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語言學和現當代文學;朱海燕,昭通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