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描繪了美國二戰后五、六十年代紐約普通人身不由己、無力改變的孤獨人生。作者筆下的底層女性在叢林社會掙扎求生。通過對小說中女性婚姻困境和事業困境的分析,揭示她們的個體在本能、遺傳、環境前的渺小和無力,證明她們的孤獨是環境和命運推動下注定的悲劇。
關鍵詞:自然主義 理查德·耶茨 女性困境
理查德·耶茨(1926-1992)曾被譽為美國“焦慮時代的偉大作家”以及“作家的作家”,他是美國二十世紀中期底層市民生活的觀察者、記錄者。耶茨一生一共創作了七部長篇小說和兩部短篇小說集,其代表作《革命之路》曾與《第二十二條軍規》一起角逐1961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而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被譽為紐約版本的《都柏林人》。[1]237
《十一種孤獨》以美國二戰后五、六十年代為背景,延續了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幻滅的美國夢”的主題,作者以新聞工作者式的平白客觀的筆觸記錄了紐約中下層人物的坎坷起伏:家境貧寒與周圍同學相處尷尬的新學生,努力釋放善意卻仍被學生厭煩的古板刻薄的老教師,懷揣作家夢勇敢轉職為編輯最終因固執己見被老板趕走的前工人,以及身患被視為絕癥的肺結核而變得麻木的病人們等等。耶茨所描繪的世界并非大起大落的人間悲喜劇,卻充斥著那個時代大背景下普通人所經歷的樸素卻又不可避免的悲傷。文中展現的所謂“孤獨”即他們平凡生活掩飾下的精神荒原,而其中女性的悲劇則是這些小人物生存困境的縮影。
一.自然主義的觀點和體現
自然主義是始于十九世紀后期的一場文學運動,在法國作家埃米爾·左拉理論的影響下得以興盛。自然主義本身是個界限復雜而頗有爭議的學說,深受科學界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環境決定論、遺傳決定論和宿命論是其核心觀點。自然主義認為遺傳、環境對人的命運的決定性作用。它強調人的動物性,并將人視為“自然界中的一種動物,受到環境以及內心欲望的驅使,而其本人對這一切既不理解亦無法控制”[2]337。簡言之,它是“科學決定論的原理在小說中的運用”[3]111。通過將人類退化為動物,自然主義作家更多地關注人的肉體和生理而非人的社會屬性,人的社會價值和道德責任被抽離。盡管人的社會屬性被忽略,但周圍和社會環境對人類命運,特別是“普通人”的命運的決定性影響卻是不容忽視的。在遺傳與環境構成的“自然”的支配下,人與一般動物無異,沒有真正的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人類淪為“本能的載體、遺傳的產兒和環境的奴隸”[4]166。鑒于此,自然主義文學往往突出人類的動物本質,并描繪筆下人物在一個充滿不可控制的環境和遺傳影響下的叢林世界中為生存而斗爭的故事,然而其無法反抗天性、環境和命運的悲劇卻是早已注定的。
美國的自然主義文學興起于對工業化社會的反映和反思,它的生成正值美國工業社會“從自由競爭走向壟斷墮落的階段,曾經的樂觀主義情緒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普遍的焦慮感和危機感”[5]61。底層人民在工業化造成的貧富差距和日益固化的階級的大環境下艱難求生,愈發嚴重的生存困境也招致了更深層次的精神危機。其中理查德·耶茨筆下的底層女性人物的困境和悲劇充滿了自然主義色彩,她們生活在男權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雙重桎梏下,其悲劇的發生無非是印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欲望,還有無情的環境與命運作祟——女性的悲劇實質上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二.小說中女性的婚姻困境
婚姻和愛情對于女性而言并不僅僅是與男女關系的確立,它們既包含女性對性的生理需求,也包括對精神共鳴的向往和對彼此相守的執著等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然而,命運的偶然拐彎和環境的推動卻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女人對婚姻與愛情的信念,迫使著每個人機械前進的環境裹挾著反抗失敗或麻木的個體,并最終使其忘卻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而臣服于動物般原始的欲望。
《一點都不痛》中耶茨以平淡的筆觸細膩地刻畫了女性在婚姻困境面前的崩潰。麥拉的婚姻悲劇在于她依然愛著自己的丈夫,但是無望的等待和自身的欲望卻讓她無奈出軌。因為命運的偶然,丈夫不幸患上了當時很難治愈的肺結核,每周的探視對于曾經單純幸福的麥拉而言成了一種例行公事般平淡卻經久的折磨。病魔幾乎將二人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以至于和麥拉關系親密的同事都同情自己的好朋友“守活寡”而對麥拉出軌約翰的事情積極撮合。夫妻二人病房相見卻已經幾乎沒有共同語言,丈夫甚至直接翻開她帶來的雜志消磨時間。麥拉看到了床頭柜上的舊照片,心下對比丈夫那曾經偉岸的身軀和如今穿著病號服的他消瘦得宛如小男孩的軀殼。面對在病痛和欲望折磨后只剩空殼的婚姻,承受不住物是人非的打擊的麥拉終于在離開結核病大樓后等待順風車到來之前堵住嘴巴失聲抽泣。
如果說麥拉和丈夫漸行漸遠是無法反抗病魔拆散和欲望蠢蠢欲動后的悲劇,格蕾絲和拉爾夫的相愛和結合應該說是底層人物“順應天命”“順從欲望”后卻依然得不到幸福的諷刺劇。《萬事如意》講述了一對小夫妻渾渾噩噩的新婚之夜。出身賓州小鄉村家庭,身材出挑的格蕾絲起初并沒有看上小職員拉爾夫。因為她一副學院腔和世故做派的舍友看不起拉爾夫的土氣口音,甚至嘲笑他為“白蟲”,仰視著舍友的格蕾絲也曾一度認可這份鄙視。但是在舞會看到拉爾夫溫柔一面的格蕾絲,在他執著的追求和眾人一次次的調侃后,還是決定“順理成章”地嫁給他。結婚前夕被事務所暫停工作,一下午都在接受眾人祝福的格蕾絲的內心并無多少結婚的喜悅。然而,對“欲”的期待似乎也可填補“愛”的缺失。在新婚之夜的格蕾絲還是洗了泡泡浴并換上昂貴的睡衣,準備好烘托氣氛的酒品,對即將要發生的男歡女愛感到心神蕩漾。但是真正的新婚之夜讓格蕾絲再度失望:拉爾夫深夜提著包匆匆趕來,為了趕回去和伙伴們再聚會,不顧格蕾絲的挽留,只是借用了“衛星間”就又匆匆離去。以為放棄了對愛的向往,至少還能夠得到欲望滿足的格蕾絲,看清了自己在丈夫心里的位置,只能獨自面對愛欲皆無的婚姻悲劇。
三.小說中女性的事業困境
《十一種孤獨》里也不乏對女性事業受挫的描述,其中作為教師的她既想要樹立權威,做威嚴可靠的師長又想幫助學生渡過難關,和同學們打成一片。然而這自以為的好意并沒有成功傳達到那個學生身上,試圖改變環境、遺傳影響的努力最終均以失敗告終。
《南瓜燈博士》塑造了一個充滿事業心且富有同情心的年輕女性教師形象。在得知他家境一般甚至還是被收養的孩子,普賴斯小姐對新轉學來的文森特·薩貝拉滿溢著幫助新同學適應新環境的熱忱。盡管這的確稱得上是一種挑戰,無論是他“亂雞窩一樣的頭發、灰不溜秋”[1]2的滑稽面相還是“燈芯絨褲子新得可笑,而帆布鞋又舊得可笑”[1]2的寒酸打扮都彰顯了他與整個班級格格不入。同學們靠第一印象判定這個新同學不好相與、不值得接近,于是有志一同地在課間時將新同學排除在外。普賴斯小姐發現了薩貝拉在班里尷尬而孤獨的處境,她看到他在操場上一個人無聊到靠反復系鞋帶打發時間時也曾想過做些什么改變著對新來者不友好的環境,卻出于某些原因忍住了。但是后來,普賴斯小姐放棄了“順其自然”,她開始處處絞盡腦汁讓同學們發現薩貝拉的好并接受他,結果卻適得其反。面對一個備受班里權威普賴斯老師關照的新學生,原有環境里的同學們像是被侵犯了領地,奪走了關注的小獸,對于長相和性格均不討喜的薩貝拉更是充滿了敵意。而這份不滿更是在普賴斯小姐特意把匯報會上發言的機會讓給薩貝拉,他卻編著拙劣的謊話,還依然得到普賴斯小姐的維護時達到了巔峰。
普賴斯小姐的悲劇在于她拒絕“順其自然”,而是想當然地執意去插手薩貝拉的命運,然而他的出身和周圍的環境早已決定了這份努力是枉然:她非但沒能幫助薩貝拉適應環境,甚至還在后來用幾句話就毀掉了孩子靠撒謊在同伴面前樹立起的尊嚴,薩貝拉并沒有領她的情而是徹底恨上了將他推向深淵的老師。普賴斯小姐曾受到領導的表揚就以為掌控著匯報會節奏的自己就是整個班級的掌控者,以至于毫不避諱,甚至過分地對薩貝拉示好、包庇。她以為自己做了好事,付出了努力,就能讓他融入班級,實際上真實情況卻超出了她的預想和能力范圍。從“拯救”薩貝拉一事可以看出,她其實是個失敗的教育者,沒能按照預想成功將孤獨的轉校生化為班里的一份子而是讓孩子被迫墮落成問題少年,使得對薩貝拉的鼓勵和教導都付之東流。最終,薩貝拉情不自禁在偏僻小巷的墻上通過畫侮辱性壁畫來發泄對她的怨恨。薩貝拉的孤獨,其實也是普賴斯小姐自身的悲劇導致的。因為她并沒有意識到,環境和遺傳基因的力量而非普賴斯小姐自己,才是薩貝拉命運的操控者、主宰者。薩貝拉最后報復性地“反噬”也是對她的懲罰。
四.結論
理查德·耶茨作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忠實的記錄者,對女性婚姻、事業的雙重困境的書寫折射了彌漫在美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整個主流社會的生存焦慮和精神空虛。縱觀《十一種孤獨》的女性角色,她們共同的悲劇在于所有為了掙脫欲望、遺傳以及環境桎梏的努力都成了泡影,而沒有結果的努力無疑是徒勞的。這再一次印證了自然主義的觀點:人類無法擺脫甚至助人擺脫基因階層的烙印,無法抗衡強大命運偶然的拐彎,更無法更改“叢林社會”環境下優勝劣汰的殘酷法則。
參考文獻
[1]耶茨,理查德.十一種孤獨[M].陳新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2]Holman, C. Hugh. A Handbook to Literature [M]. The Odyssey Press, Inc. Indianapolis: 1972.
[3]蘇新連.從決定論到自然主義: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創作[J].中國礦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3):109-115.
[4]曾繁亭.論自然主義文學中的“反英雄”形象[J].齊魯學刊.2008(6):137-141.
[5]劉秀玉.當代語境下的美國自然主義文學概觀[J].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4(1):58-63.
(作者介紹:樸然,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