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文壇,席星荃的散文以鮮活的生命感受、濃郁的鄉土氣息、醇厚的鄉村記憶和質樸精致的語言而獨樹一幟。近幾年,他又以一種厚積薄發的態勢寫出了一系列長篇散文,《打嗚吼》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
《打嗚吼》是作者在搜集、整理了大量訪談材料和相關史料的基礎上寫成的。作品以襄陽地區古老民俗“打嗚吼”為核心意象,以新聞報道、親歷者口述歷史、地方志為基本材料,敘述了一個小村莊的地方歷史,真實地呈現了解放前后以及土改前后襄陽地區農村復雜的社會現狀和人們艱難的生活境況,可以說是一部建國前后襄陽地區農村社會狀況的民間史。
《打嗚吼》的讀者在閱讀之后都會產生這樣一種困惑:《打嗚吼》是一部長篇歷史散文,還是長篇小說,抑或是一部地方志意味的史書?作者給出的答案是“長篇散文”,但從全篇輯錄多人口述歷史來看,稱之為“長篇散文”似乎并不能全面地涵蓋作品的內容。那么是長篇小說嗎?書中材料都是得之于他的采訪和查閱,其中講述的故事和描述的人物絕無虛構,而且從作品的行文來看,在不少本可驅遣想象、虛構成文、鋪衍成章的故事和場景中作家卻沒有“添枝加葉”,而是任由講述者簡略講述,作家表現出少見的敘述克制力,由此看來,這部作品并非小說。那么是地方志嗎?作品中確實有一些名為“附錄”的篇什記錄“葫蘆湖鄉”的起源、地名、植物、動物、風俗等,但除此之外,作品中更多的是作者輯錄的鄉民口述,其中不少口述帶有口述者的語言色彩,這令作品不具備地方志語言上應有的謹嚴與規整,知識性也稍顯欠缺。
那么,《打嗚吼》到底是什么文體呢?根據作品的內容構成、材料的真實性和本人的閱讀體驗,本人認為這部作品或可劃入非虛構文學一類。這部作品共十九章,每章都基本上由三部分內容構成,一是某個時期的事件親歷者口述或者親聞者轉述的口述材料,二是該時期相應的新聞報道摘錄,三是以介紹當地風物為內容的附錄。這三部分材料中新聞報道摘錄是生活實有的,查閱相關報刊可以證實;而對于口述部分,作者明確指出口述部分的內容都是真實的,絕無虛構,僅僅是為了不給作品涉及的人物后代生活造成不良影響,所以他對地名和人名做了藝術處理,除此之外關于人和事的材料都是真實可靠的。附錄部分則是方志性文字,也是真實可靠的。如此看來,從材料的特性來看,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非虛構文學。
根據材料的真實性,我們可以將《打嗚吼》歸入非虛構文學,但其文體邊界的模糊卻令人對其難以真正定位?!洞騿韬稹防锛扔锌谑龅氖妨?,又有地方志式的附錄,既有歷史文獻,又夾雜有戲仿的話劇劇本,既有散文的筆法,又有類于小說的敘事,這樣的“跨文體”著實賦予其多樣的文體定位可能性。有論者認為《瞻對》“形成了一種新的‘雜文體”[1],也就是文體的駁雜。其實所謂“文體的駁雜”就是說具有文體特征的多重性,即其文體既像散文,又像報告文學,又像小說,又都不全是。這樣的文體駁雜在《打嗚吼》早有體現,文體邊界模糊就是《打嗚吼》的突出特征,它兼有散文的寫法,又有口述史的內容,還有歷史文獻的摘錄,多種文體特征的聚合令《打嗚吼》成為一個文體邊界模糊、文體駁雜的文本。也有學者認為《瞻對》是一部“歷史學體式的長篇小說”,由于該作“在形式上采用歷史學的方式,大量引用歷史文獻”,因而顯得“很有創意,對于阿來本人的創作來說是一種突破,在整個中國當代小說創作中也是一種突破?!盵2]殊不知,“采用歷史學的方式”、“引用歷史文獻”的方法早在2011年出版的《打嗚吼》這部作品就已經使用了。可以說,《打嗚吼》在寫法上與阿來的《瞻對》非常相似,都是借助于歷史材料來反映一個地方的歷史變遷,都是“引用歷史文獻”、借助于非虛構文學的方式將探尋的目光投向逐漸遠去的歷史,都是利用多文體的駁雜交錯來較為完整地展示一個地方的文化、風俗、生活狀態和社會變遷。值得注意的是,《瞻對》最早是發表于《人民文學》2013年第8期,而《打嗚吼》的出版時間是2011年,比《瞻對》整整早了兩年面世,從這個方面來看,《打嗚吼》是具有領先意義和創新意義的。
口述史研究是將口述內容作為歷史材料來研究,是當代一門重要的研究學問。口述史對于口述者有著嚴格的挑選,口述者必須是事件的親歷者或者參與者,即使不能親歷或參與,至少也應是親聞者,對于記錄者的工作也有嚴格的要求,不僅要求忠實口述內容,而且要對口述內容進行嚴謹的整理。這些口述史的原則和要求在《打嗚吼》敘述的口述場面和口述內容中都有體現,作者自覺地按照口述史的要求來記錄口述內容,從而使得《打嗚吼》文本成為襄陽地區建國前后農村社會歷史口述史的珍貴文本,以后研究這段歷史的歷史學或者社會學研究者完全可以將這個文本拿來作為歷史文獻取用。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目前“口頭資料來源已經被更經常地用于兩個有限的目的。第一,對于非常新近的政治事件的研究,這些事件不可能通過文字記錄來進行令人滿意的分析。其次,還有傳記。”[3]這是口述史的有限運用,即多是用于歷史研究和社會學研究,在文學中的使用可謂少之又少,直接大量用于文學作品并將之作為主要材料來倚重的,目前只有《打嗚吼》這部作品,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打嗚吼》又是一次極為珍貴的嘗試。
這部作品從結構上來看,顯得很零散,沒有一個成規模、帶有規劃性的結構形式,也沒有一個核心人物作為線索去串聯故事,全書寫小村莊發生的故事,故事與故事之間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構將之組織起來,唯一具有串聯意義的恐怕就是這個“葫蘆湖鄉槐樹畈村”和“打嗚吼”的民俗,但就全書故事來說,整體上仍然明顯地表現為一種“碎片化寫作”。相對于那些總是具有某種結構形式的文學作品而言,這種碎片化寫作似乎以其零散而削弱了主題的架構性。然而,這種碎片化寫作正是一種很值得贊賞的文學創新。事實上,碎片化寫作打破了過去關于長篇文學作品必須有一種明確的結構模式的一體化思維,從另一個維度使長篇文學作品的結構更接近生活和歷史的本質真相。因為生活并不是整體一塊的,歷史也不是絕對的整體一塊,生活本身就具有零散化特點,瑣碎的生活細節和許多個橫切面才是生活的常態,從橫向的角度來看,每個人的人生道路其實都被時間切割成一塊塊的,被很多或偶然或必然的事件切割成碎片,這是生活的常態、人生的常態、歷史的常態。但人們通常有一種喜歡給某份生活、某段歷史、某種人生賦予其整體性的傾向,總想從整體的角度來觀察并定義,這是整體性、一體化思維的結果。尋找或者凝練文學作品的結構就是這種傾向、這種整體性思維的表現。尋找結構和建構結構固然是一種可以采取的方法,但并非唯一的方法,還原生活本身的零散化,在文學作品中放棄整體性結構以碎片化寫作取而代之也未必不是一條可取的方法?!洞騿韬稹吩诖俗隽擞幸饬x的嘗試,這是值得肯定和贊賞的。
除了上述三個特點之外,《打嗚吼》還善于在文學和歷史之間巧妙地游走,使作品既有文學質地,又有史學價值。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強烈的現場感?!洞騿韬稹纷鳛橐徊糠翘摌嬑膶W,它具有文學的質地,除了以口述記敘歷史之外,還注重文學的色彩,所以其中很多故事敘述非常精彩,注重場面描寫,人物塑造。雖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小說,但并不缺乏小說中的精彩畫面,作品中許多場面描寫、情緒渲染和人物塑造并不比小說遜色。這應當是吸取了《史記》的寫法。席星荃頗受《史記》的影響,這部作品在某些方面與《史記》頗為相似。一是場面描寫上,他略述一些片段,極為精煉,遣詞用句都極為講究,一個短小精煉的小片段便能凸顯場景的緊張感或者人物的某些特點。二是議論方面,作家在借助于親歷者的口述敘述完事件后,往往會對事件或人物做一個簡單的點評,頗有點《史記》中“太史公曰”的意思,席先生的這個點評不僅精煉老到,而且常有“點到為止”的風度,言辭淡然而意旨深邃,發人深省卻并不綁架讀者思想,任由讀者定奪,倒是為讀者營造出一種輕松而寬容的閱讀氛圍。
二是嚴謹的歷史感?!洞騿韬稹吠ㄟ^仍然健在的事件親歷者的口述或親聞者的轉述來敘述歷史,相對真實地還原了當時的歷史畫面,客觀臧否人物,表現出嚴謹的歷史感。據了解,作家采訪了很多鄉民,尊重口述內容原貌,不添枝加葉,不按照自己的政治觀念、道德標準、宗教信仰、審美喜好來增刪內容,而是讓材料自己說話,讓歷史在口述中浮現。此外作品還透著一股新歷史主義的意味。文本敘述出來的“槐樹畈”村的歷史,不再是官家歷史,而是民間流傳的歷史,鄉民口耳相傳的歷史,帶著濃郁的傳奇色彩,傳達著民間的道德標準、價值立場和審美取向,比如對涂嬤嬤的描寫,對陶柏青的描寫,都保留了鄉民們極為樸實的人性觀念,從更加具體、細致的人性層面來表現人物,這些都超越了官方的政治立場和道德標準。
綜上,作為一部非虛構文學文本,《打嗚吼》是一部極富創新品質的文學文本,無論是文體的模糊性、口述史的文學運用、還是碎片化的寫作方式,這個文學文本都具有實驗的意義、創新的意義,且不論其中極富特色的地方化語言和生動的故事情節,僅憑上述幾點就足以肯定《打嗚吼》在我們當代文壇上的價值和意義。但是出于種種原因,這部作品未能得到文壇和學界的足夠重視,竊以為這是我們文壇的一個失誤,也是我們襄陽文壇的一個損失,希望我的這些不成熟的認識能夠引起大家對于《打嗚吼》這部作品的關注和新的審視。
參考文獻
[1]郭國昌,許亞龍.《敘事倫理的規范性與〈瞻對〉的文體駁雜性》,《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2]高玉.《〈瞻對〉:一個歷史學體式的小說文本》,《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3]傅光明.《口述史:歷史、價值與方法》,《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
陳曉燕,湖北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襄陽地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