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何襪皮。80后,蘇州人,作家、網絡上的“懸案分析家”。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人類學博士,代表作有《有病的情詩》《龍樓雀》《沒藥花園:十五個絕對真實的案件》等。

公眾號”沒藥花園“的logo。
當得知南醫大殺人案告破的消息時,何襪皮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在南京大學讀書時的往事。當時她讀新聞系,一個女老師在課堂上詳細講解了兩起著名懸案:一起是1996年的南大刁愛青碎尸案,另一起就是1992年的南醫大林伶案。時隔多年,有關林伶案的許多細節她都印象模糊了,記憶最深的是林伶死亡時尸體完整,頭朝下被按在學校的下水道里。
林伶,1992年時在南醫大(南京醫科大學的簡稱)讀大四,學習用功,每天晚上固定去教室上晚自習。3月20日晚,她在南醫大一號教學樓學習,大概22點30分離開,之后不知所蹤。4天后,警方發現尸體并展開調查,但一直沒有進展。直到2020年2月23日,林伶被害28年后,警方宣告犯罪嫌疑人麻某落網。
2月25日,案件宣布告破兩天后,何襪皮在自己的公眾號“沒藥花園”上發表文章《1992年南醫大女生遇害案告破》,分析梳理了案發始末和告破過程,同時再次整理備受關注的南大“刁愛青案”,并搜羅了流傳甚廣的6起南京高校學生失蹤案,逐一分析推理。
何襪皮是一名人類學博士,之前做過記者,也寫過小說。去年6月,她從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畢業,至今未找工作,而是把大量的時間和心血都花在自己“不務正業”的興趣上——罪案的推理和分析。在人類學研究的訓練下,她爬梳資料、采訪追蹤,找尋蛛絲馬跡,推理分析大案,比如“黑色大麗花慘案”“吳謝宇案”“日本福島縣女教師宿舍便池藏尸案”……不分中外,不論歷史和現今,她像一位捕手一樣,抽絲剝繭,一步步還原現場,再深入到犯罪者的內心世界。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在宣判,我只在乎事實和真相。”何襪皮說。
2020年3月12日,何襪皮在微信公眾號“沒藥花園”上分析“刁愛青遇害始末”,探索這一發生在24年前的懸案背后的故事。
1996年1月9日,南京大學成人教育學院的一名女大學生刁愛青在校園附近消失了。10天后,她的遺體碎片被清潔工在南京華僑路發現,兇手為消滅作案痕跡,將其尸體切割成碎片,分裝在不同的袋子中,分次拋至南京市區8個以上地點。時至今日,該案依然未破,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兩年前,何襪皮曾關注過此案,還寫過一篇分析。最近“南醫大案”告破,許多讀者留言“想看刁愛青案”,她發現之前所寫有些信息不準確,就刪掉舊文,重新整理資料,并就一些網絡傳言向刁愛青的姐姐和姐夫求證。比如刁愛青失蹤時間、子宮缺失、網上流傳的尸體照片的真假等信息,一一列出并作答,澄清20多年來一直流傳的錯誤信息。
通過一些細節的補充和一些知情人的講述,何襪皮為刁愛青畫像,認為她是一個“內心豐富的女學生”,“內向,孤僻,交際圈小……幾乎可以排除她在大街上突然和陌生人起沖突,并一發不可收拾”。根據尸體的狀態、發現時間和地點、裝尸體的袋子特征以及警方搜集的證據等,她還推斷出兇手是“一個獨居的中年男人”,性格沉默、孤僻。
文章發出后,很快閱讀量就超過10萬。讀者紛紛留言,有的說自己的性格和刁愛青很像,有的推斷兇手是熟人,有的認為多人協同作案概率比較大?!拔遥约霸S多人,為什么會被真實犯罪的案件吸引?罪行或許離奇,但作案動機往往代表了人性中普遍的欲望。這些真實的案件,可以讓我們更好地了解這個世界、了解我們自己。”何襪皮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何襪皮的作品。無論是真實案件推理,還是小說,都與懸疑、探案有關。

”章瑩穎案“是何襪皮分析的第一起罪案。圖為案發一年后,章瑩穎的紀念花園在其母校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落成。

伊麗莎白·安·肖特,“黑色大麗花慘案”的女主人公。此案發生在1947年,至今未破。
何襪皮關注的案件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有爭議、懸念的,特別是一些案件有兩個旗鼓相當、又不可能并存的觀點,她很好奇自己經過推理會有怎樣的觀點;另一種是已經結案的,她想探尋案件背后的犯罪動機和心理。
比如“吳謝宇案”。2016年2月14日,吳謝宇母親的尸體在家中被警方發現,吳謝宇弒母案引發關注,包括正在讀博士的何襪皮。她開始搜集資料,看相關報道。2017年底,她在“沒藥花園”上發表文章《頭頂烈日,站在黑暗中》。在文中,她梳理時間線和相關報道,發現吳謝宇在相識的人口中幾乎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一個人怎么可能如此完美?他只是從小被訓練得如此。”何襪皮說,她推斷訓練者正是吳謝宇的母親。
兩年后,吳謝宇在重慶機場被捕。在逃匿的日子里,他找了一個性工作者做女朋友,后來還在夜店當男模,完全背離了母親所希冀的道路,徹底走向一條背離“完美少年”的路。之后,媒體的跟進報道和吳謝宇的自述,都一步步印證了何襪皮此前的論證。
正是因為“吳謝宇案”,越來越多的讀者聚集到“沒藥花園”里。在這個“花園”里,有人一直在追蹤和推理各類神秘離奇的真實案件,案源廣泛而富于驚駭色彩。然而,對這個花園的“主人”,人們卻知之甚少。
“沒藥花園”是在6年前注冊的,起初何襪皮只把它當作是一個寫字的地方,偶爾發一些給雜志寫的專欄文章或者詩。她寫《洗衣房》:我的敵人是昨晚的紅酒漬/它停留在我的胸口/如同一顆子彈的杰作;寫《餌》:你咬了生活的餌/愛上他,他卻從此/背過身去。
寫這些略帶矯情的文字時,何襪皮正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讀博士,修的是人類學,一學就是8年。人類學課題五花八門,同學中有的研究黑魔法,有的研究非洲巫術,有的研究太平洋島國的母系社會,何襪皮起初選擇的是金三角賭場。為此,她曾多次到金三角地區做田野調查。
第一次去金三角,“那晚濃霧,車頭燈的光束只能照到一小截夜色,背后全是白霧茫?!?。當晚,同行的一位先生去賭場,手氣不好,一直輸,后來回酒店,沒想到凌晨4點又去賭。“人是有貪欲的。人的貪欲意味著什么呢?不知道何時收手?!焙我m皮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之后,他們一行去了2011年湄公河慘案發生地,那起慘案造成了13名中國船員遇難。她還和當地賭場老板、官員聊天,了解賭場對當地經濟的影響。
到了2017年,何襪皮改變研究方向,課題與中國小區里的保安有關。她到上海做田野調查,在一個小區物業實習,租住在群租房里。上班時,她和保安們待在一起,和他們聊天。大半年的時間,她訪談了五六十名保安,這些普通人的命運起伏常常讓她唏噓不已。訪談之外,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開始研究一些懸案。
2017年6月9日,中國赴美訪問學者章瑩穎失聯。何襪皮在新聞上發現嫌疑人曾是自己的校友——大學時就讀于威斯康星大學,開始關注此案,并寫下3篇分析文,發表在“沒藥花園”上。令她意外的是,這些文章不斷被轉發,為她贏得了一批讀者。她也由此對推理更加上癮,每天電腦一打開就關注各種案件的進展。她寫“小學語文老師危秋潔在日本失蹤案”,早早推導出她是“一次有儀式感的自殺”;寫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黑色大麗花慘案”,將女主人公放置在時代大背景下——當時年輕人都很迷茫,女主人公頻繁與不同男人約會也是為了有個好歸宿,“無論是罪犯、受害人還是偵探,每個人的決定都可能留有時代、社會和文化的印記”。
《湯蘭蘭真相:謊言與獸行》一文發表于2018年2月,是“沒藥花園”的第一篇閱讀量超10萬的文章。2008年,不滿14周歲的湯蘭蘭(化名)舉報稱,自己從6歲開始長達七八年的時間里,遭到親屬、鄉鄰等數十人的侵害。經過當地司法機關4年的調查審理,最終包括湯蘭蘭父母在內的11人獲刑。 此后,屢有被告人的親屬和刑滿釋放者進行申訴,稱他們是被冤枉的。很多人也難以相信,因為涉及的都是親屬,且人數多,從經驗上講太駭人聽聞,從常識上講太匪夷所思。
在罪案分析上,何襪皮并不認為自己比普通人高明,她更愿意自己擔當的角色是學者——人類學的訓練讓她更冷靜、理性和謹慎,更加關注懸案背后人性的共同性,比如嫉妒、占有欲、欲望等。
除了國內熱門案件,何襪皮關注更多的是國外案件。她寫備受關注的“藍可兒案”——2013年2月19日, 加拿大21歲華裔女學生藍可兒的尸體在洛杉磯塞西爾酒店屋頂上的一個巨大水箱中被發現,死因至今未解。當時,何襪皮搜集了大量塞西爾酒店的資料、視頻、照片,仔細讀了一些早年游客的描述,之后推斷“藍可兒是自己通過爬消防樓梯上的樓頂”。就在上個月底,美國媒體披露,警方證實藍可兒確實經過消防樓梯。
就這樣,依靠對一個個罪案的抽絲剝繭,何襪皮和“沒藥花園”積累起百萬級的讀者。2019年10月,她以《沒藥花園:十五個絕對真實的案件》為名出版了一本非虛構作品,將自己分析的諸多國外著名罪案收入其中,入選豆瓣2019年度圖書“推理懸疑類”榜單前十。
在寫懸案分析推理前,何襪皮曾寫過幾部小說,這些小說也大都與懸疑或探案有關。之所以熱衷于探案,可以追溯到她的少年時代。
何襪皮生于蘇州的一個小鎮,童年時光是在父親的藏書中度過的。父親大學時學的油畫,收藏了許多外國文學,她十來歲就讀《白癡》《百年孤獨》《紅與黑》等。中學時,外公退休后在鎮上圖書館工作,她常常去借書,偶然讀到英國女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一讀就停不下來,把所有能找到的都借來讀。從那時起,我就對謎題、解謎很感興趣,經常會花很多時間去探究一些讓我好奇的事件的成因”。
南京大學新聞系畢業后,她成為一名記者,曾寫過罪案方面的深度報道,偶爾也寫小說,大都是懸疑、偵探類題材。她真正意義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是《有病的情詩》,發表于2007年。小說講述了一位心理咨詢所的前臺秘書,陰差陽錯卷入一位女病人的神秘世界,之后發生了一系列荒誕離奇的故事。
小說出版時,何襪皮這樣介紹自己:外表聽話溫婉,實則無組織無紀律。除了丟三落四和社交恐懼癥外,基本沒大毛病。不善言辭,不讀言情,不喝有顏色的水,喜歡跑步,踏足10余國,從識字起就期待有懸疑情節的人生。
然而,現實的人生往往平淡無奇。于是,何襪皮便在他處找尋奇異人生。她在電腦里建了一個文件夾,專門用來存放新聞,比如有個大個子患了嬰兒想象病,成天必須待在巨型搖籃里;比如一男子挖出37具童尸帶回家當女兒養,并為他們開派對。在這些真實事件基礎之上,加上天馬行空的想象,何襪皮開始用文字自己構建“人造奇跡”。
她寫《情馬俱樂部》,故事里有一個混血女孩,一只眼睛是藍色,一只眼睛是紫色,長大后被一家情色俱樂部控制;寫《龍樓雀》,一名失憶男子為找回記憶,一路向南,途中經歷光怪陸離;在還未完成的《章魚帝國》里,她寫一個頭部是人、身體是章魚的“章魚人”,到馬戲團表演,后來參加競選當上了市長……
“我的小說寫作是一種寓言式寫作。懸疑、偵探只是個外衣。我想通過一個個離奇的故事,講更本質的東西:愛情,欲望,死亡,控制,自由,歷史,宇宙。”
雖已成為網絡紅人,何襪皮依然不習慣成為焦點。她常年宅在家中,與公眾始終保持距離。“如果去餐廳,我會選擇角落的位置。一群人聊天,我多數時候是傾聽的那個”。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電腦前搜集資料,推理分析罪案。
“我希望‘沒藥花園不局限于尋找懸案和神秘事件的答案,而是提供一個邏輯分析樣本,一個看待事件的角度和方式。這比答案更重要?!焙我m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