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

2月18日,武漢同濟醫院光谷院區一名護士。
“這是從未見過的武漢”“這里發生的一切超乎原本的想象”“心疼武漢”——很多支援武漢的醫療隊醫護人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都會這樣描述疫情至暗時刻他們看到的武漢。
噩夢一般的疫情初期,面對未知的病毒、亟缺的防護物資、蜂擁而至的病人,還有每天不斷攀升的死亡人數,每天奮戰一線的湖北醫生或多或少都曾有過驚惶時刻:慟哭、失眠、恐懼、焦慮、內疚……有專家認為,此前一線醫護人員處于應激狀態下,當疫情得以控制并迎來結束曙光時,他們的心理問題可能會集中暴發。
疫情過去之后,湖北的醫護人員們,如何治愈心傷?
2019年12月底,武漢出現不明肺炎的消息在坊間傳開,武漢的醫生圈子里,更早獲得這些信息,熱鬧的春節氣氛下,涌動著一股暗流。
武漢的變化是從鐘南山接受央視采訪后開始的。武漢市第四醫院醫生宋亞鋒回憶,從1月20日鐘南山院士明確“新冠肺炎人傳人”的論斷,到1月23日武漢封城,再到1月26日禁止私家車通行,“一切決定來得倉促而急迫,一線醫生倉促上陣,打一場毫無準備的戰爭,面對未知的病毒,也就注定了這場戰爭的慘烈”。
有多慘烈?武漢市某三甲醫院沈明華醫生回憶,發熱門診就診人數真正的暴漲,大約是在武漢封城之后。“1月底,我們醫院的床位已經完全不夠了,發熱門診的同事告訴我,很多病人在門診掛著號,人就已經不行了……每天有很多病人去世,同事們的心理狀態也很差。”
武漢醫院里出現的這些現場,被稱為“醫療擠兌”。
急診科本來是用來緊急處理危重患者的科室,一般情況下醫護人員搶救結束后,病人就得轉到其他病房。但當時,可以接收新冠肺炎病人的病房床位都是滿的,出現病人滯留的現象。“前面的病人轉不出去,新到的病人又缺少設備和人員實施急救。”武漢市普仁醫院急診科護士長蘆純紫發現,急診科開始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發酵”,“但是醫院還是得收治,否則病人出去后就是一個移動的病毒源。”
不久,蘆純紫所在科室有四名醫護人員CT檢測顯示病毒性肺炎。蘆純紫也陷入了失眠的困擾之中,她常常想:“大家忙不忙?物資夠不夠用?有沒有暴露的風險?”越想越睡不著。
自己是否被感染新冠病毒,是所有奮戰在一線的醫護人員每天都在問自己的問題。有一段時間,宋亞鋒身邊的同事不斷倒下,再加上每天面對危重和死亡患者,他變得徹夜徹夜不能入睡,這樣的心情直到第一輪15天隔離病房工作結束,輪休隔離14天后才慢慢平復。
沈明華則因為妻子被確診新冠肺炎,2月上旬開始在家里自我隔離。“其實她1月底就出現癥狀了,2月4日那天被確診,隨后妻子住院治療,而我仍然在家里隔離。當時,和妻子同病房的病人,每天都有去世的,我不是做傳染病出身,找我同學問下一步該怎么辦,怎么治療。每天都過得很焦灼。”
武漢之外的城市,情況也并不樂觀。
齊滿是黃岡市某醫院的醫生,他告訴記者,1月9日之前,他的醫院已經接收了不明原因肺炎病人,不過當時醫生們把它稱為“特殊肺炎”。“剛出現這種病例時,醫院在防護方面沒有特別重視,還是按普通肺炎來治。我們科增加了戴口罩、勤洗手的流程,其它的與平時沒有什么不同。”
1月16日,齊滿出現了咳嗽、腹瀉、發燒等癥狀,還出現了畏冷的現象。1月17日,他在醫院做了肺部CT檢查,發現自己肺部已經出現感染,查了血常規后,齊滿懷疑自己感染了這種“特殊肺炎”。
找好換崗醫生,齊滿去呼吸科想要辦理住院,他驚訝地發現,呼吸科已經收治了很多例“特殊肺炎”的病人,床位已經沒有了。“雖然在一個醫院工作,但我們并不知道這個情況。我們只是隱約聽到,醫院的ICU現在只收肺炎病人。”
于是,齊滿回到家里居家隔離。1月20日,他去醫院復查CT時,肺部病灶擴大,他自費購買了當時專家的推薦藥方:磷酸奧司他韋、蓮花清瘟膠囊以及可樂必妥。幸運的是,1月30日,齊滿再次復查CT時,病灶已經逐漸吸收,病情有所好轉。
齊滿居家隔離期間,他所在的科室陸陸續續出現疑似感染的病例,“我們科室氣管切開的病人很多,醫護人員感染風險很高,又沒有相應的防護物資。我們曾向上級要求停科、封科,沒有被批準。”齊滿回憶,當時科里所有醫生都抱著必感染的心態工作,每天人心惶惶,隔兩天就去做個CT檢查。
后來,齊滿的科室被迫關停,因為科室14名醫生中有11人先后出現了疑似癥狀,病房里大約40名患者中,也有一半以上被感染。
面對未知病毒的焦慮和緊張,是當時湖北一線醫生們的普遍情緒。2月3日~14日,西南大學郭磊牽頭的一項針對全國1.4萬人的公眾心理狀況調研顯示,對于病毒和死亡,醫護人員群體的抑郁、焦慮、恐懼、內疚情緒在受訪群體中最為嚴重。郭磊團隊接到的300多個心理求助電話中,很多是從武漢打來的。“電話打過來,那頭的人什么都不說,就是哭,一哭就好幾分鐘。”
對于病毒和死亡,醫護人員群體的抑郁、焦慮、恐懼、內疚情緒在受訪群體中最為嚴重。300多個心理求助電話中,很多是從武漢打來的。“電話打過來,那頭的人什么都不說,就是哭,一哭就好幾分鐘。”
湖北一線醫護人員苦苦支撐之際,全國聯防聯控措施啟動,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相繼動工,全國多個省市派醫療隊進駐武漢及湖北其他城市,方艙醫院作為實現病人“應收盡收”的創舉,相繼投入使用,救治的混亂無序逐漸得到緩解。
隨著支援的不斷到來,武漢一線醫護人員終于看到了希望。
“從去年12月底開始,我們就沒怎么好好休息。”當蘆純紫在網上看到中國醫療界“四大天團”支援武漢的新聞,感動得熱淚盈眶。“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還有很多人都來支持我們。”
作為定點醫院第一批次第一梯隊的抗疫醫護人員,宋亞鋒和同事們克服重重困難,成功實現了所在隔離病區零醫護人員感染,零患者死亡,順利康復出院20余人,取得了階段性勝利目標。當他經過15天的隔離輪休,再次上崗,已經是2月24日。“此時醫院里已經看不到人山人海的情況,病房甚至已經有了空床,開始了床等人,沒有了那種壓抑、沉重的感覺。門診病人少了,住院病人也少了,危重患者少了,死亡病人也少了。”
他還觀察到一個有趣的變化:病房的投訴多了起來。“床板為什么這么硬,飯菜為什么這么難吃,衛生為什么沒打掃干凈等等。”但在宋亞鋒看來,寧愿處理這種患者投訴,也不愿意回首疫情初期的一個月。
沈明華也一直心系工作,14天隔離期結束后,他第一時間回到工作崗位。沈明華支援的是醫院危重癥病房,“我去的時候病房里有四五十個病人,每輪排班安排了4名醫生值班。”
面對病房里的病人,沈明華的心情反倒更坦然一些。“妻子發病住院的階段恐怕是我最不安的時候,一直提心吊膽。真正來到病房,我反而不怕了,因為已經跟病毒做過交鋒。病房里是跟我妻子一樣被感染的病人,我想只要做好防護,應該沒事。”
二月底,隨著大量病人好轉出院,大家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沈明華在家庭微信群里提醒:不能放松警惕。“偶爾還有散發的病例,要是放松警惕,如果再來一遍的話,任何人都承受不了。”
疫情早期,蘆純紫的眼睛時常濕潤。有一次,丈夫對她說話語氣重了一點,她的情緒就崩潰了,“種種的壓力在一起,大哭了十多分鐘。”“我們科里的護士也會偷偷地哭。但是只要把防護服一穿,他們的狀態就回來了。”
蘆純紫的發現和心理學家觀察到的現象是一致的。湖北省心理咨詢師協會會長肖勁松擁有豐富的災難心理救援經歷,武漢“封城”當天中午,肖勁松便和團隊開通了兩條心理熱線,其中一條專門對醫護工作者開放。
這條熱線真正被撥通的次數并不多。尤其是當疫情進入最艱苦、最膠著的時期,醫護人員的求助電話反而消失了。“醫護工作者在應激狀態下,他們的責任心和信念感超越了普通的情感,此時只有工作能治愈他們的情緒,這是一種情感的升華。”肖勁松如此解釋。
他們還發現有些醫生明明工作很疲憊,但堅持說自己不累,讓他停下就特別焦慮。有一位父親離世的醫生打來電話問:“為什么我沒有感到特別悲傷反而還精神抖擻,好像父親并沒有離我而去?”在肖勁松看來,這其實是一個潛在的創傷患者,當下他有責任和使命在身,來不及體會這種創傷,但后期可能就不一樣了。
武漢疫情得到緩解,越來越多的醫院逐步恢復正常秩序。沈明華記得自己安慰病人時說過的一句話:生活就像巧克力糖,苦中有甜,你在遭受病毒折磨的過程中體會到了國家、政府、家人、醫務人員和社會各界的關愛,這是一筆人生的財富,會讓你受益終身。
隨著醫療隊的陸續撤離,沈明華和同事們做好了收尾的準備,“我們是屬于國家衛健委直屬的醫院,是武漢市最好的醫院之一,醫療隊走后,我們還是要照顧好剩下的病人。”

2月22日,武漢同濟醫院重癥病房。玻璃窗上貼了一張護士畫的畫,為武漢打氣。

2月9日,上海中山醫院的醫生與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區醫生交接病人信息。
“醫生這個行業中,大部分人選擇學醫,都是有一種救死扶傷的情懷在里面。高考填報志愿前,我從電視劇里看到醫生特別高大的形象,志愿全部填醫學院校。這次疫情,讓我覺得醫護人員的價值得到了體現。”沈明華說,疫情期間醫患關系的融洽,是近幾年來不曾有過的。“但非常時期后良好醫患關系能不能延續下去,我也不知道。”
新冠肺炎疫情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但之前的經歷還是讓沈明華心有余悸。
齊滿身體恢復后,第一時間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但疫情仍然在齊滿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最直觀的改變是,齊滿現在每天都戴著口罩上下班。
齊滿的這種不安全感還有一部分來自于疫情期間醫院對待員工的態度。“當時大家對新冠肺炎病毒還不了解,我們科室又比較重要,不能隨便關停,醫院可能也有醫院的苦衷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科室被感染的醫護人員都康復了。”
最近,齊滿一直在為自己的工傷申報煩惱。1月23日,人社部、財政部、國家衛健委聯合發文明確,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防控和救治工作中,醫護及其相關工作人員因履行工作職責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應認定為工傷,依法享受工傷保險待遇。但齊滿的發病時間早于1月23日,當時還沒有完整的申報流程,他也沒有住院治療,成了“無法確診”的醫護人員。
無法確診的醫務人員和已經確診的醫務人員待遇存在巨大差別。“現在卡在了診斷上,影響了我的工傷醫療待遇和社會機構提供給確診醫護人員的救助基金領取。據我了解,一些基金會當時跟醫院直接對接提到這塊補助的,但醫院沒有告訴我們這個信息。”
這幾天,他在醫院做了血清抗體檢測,檢測結果顯示單陽。根據國家衛健委印發的第七版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血清新冠病毒特異性IgM抗體和IgG抗體呈雙陽性,或者IgG抗體由陰性轉為陽性或恢復期較急性期4倍及以上升高,可以成為確診新冠肺炎的標準。“單陽”的結果意味著齊滿已經痊愈,但并不符合確診標準。
目前,齊滿仍然在跟醫院溝通,他的情況不是個例,“我們科室就有兩位醫生跟我一樣,武漢也有很多這樣的情況。疫情仍有反彈壓力,國家現在沒時間來處理這個問題也可以理解。”
(文中沈明華、齊滿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