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武漢的一位志愿者司機。
建筑工人、社區工作者、警察、保安、志愿者……在武漢抗疫的一線,有無數人在為這場戰斗艱辛付出。他們做的事情可能平凡,但他們也渴望得到最簡單的認可。這份認可,是對他們最大的心理支持,讓他們有力量去繼續幫助他人。
“你想好啦?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還可以回去,進去了你可能就出不來了。”
2020年2月1日,下定決心去武漢做心理疏導志愿者的毛平,從山東出發、輾轉多途,即將在信陽跨過河南與湖北的省界,這時,當地警察給了他這樣的提醒。“會出來的,只是會晚點。”他笑著回答警察。
那時,武漢“封城”剛剛一周多。“我決定要去,是覺得我能幫上忙。”
毛平的本職是知識產權領域律師,而他之前的經歷很豐富:軍人出身;轉業后在北京藍天救援隊工作,有急救護理經驗;長期學習心理學,是一名心理咨詢師。2008年汶川地震時,他就到北川做過救災志愿者。
為了不給當地添麻煩,出發時,他準備了“戰斗物資”,帶上三個行李箱、兩個背包。
“有人跟我說,做心理咨詢只要在外地接電話就行了,不用去前線。但我不這么認為。”毛平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電話里的交流也許能對當地人做心理緊急干預,但卻無法達到真正的心理疏導的效果,隔著電話,無法產生咨詢師和被咨詢者之間的共情。
在他看來,取得被咨詢者的信任是很不容易的,這需要和對方處于同一空間,共同去面對病毒的風險,這才是真正的“與你同在”。“我從風險相對低的地方來到了風險最高的地方,走到他們面前。我這樣做了,他們會愿意信任我,向我敞開內心傾訴。”
毛平走進武漢的方艙醫院,去安撫老伴因新冠去世的老年患者;他去公路道口,為頂著巨大工作壓力和精神壓力的交警排解郁結。做心理疏導的間隙,他還為社區采購運送物資,為街頭流浪漢找安身之處。他做到了與武漢人同在。
而這種共情,也讓他在情感上一度崩潰。
剛到武漢的前幾天,毛平在網上看到一段視頻,內容是武漢的一個小孩子感染了新冠病毒,但當時醫院無法收治,只能在家中的房間里一個人隔離。“我是一個8歲女孩的父親,我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孤獨、和父母分離,我特別深刻地感受到視頻里孩子的那種無助。”看著視頻,毛平很難受,大哭起來。為了緩解情緒,他跑去洗了一個多小時的衣服,轉移注意力。“哭過之后也就好了,情緒的釋放讓我更加堅決:一定要幫助像那個孩子一樣的當地人。”
第二次“崩潰”是到武漢的第二十天,毛平正在電腦前寫報告,這些報告將提交給相關的政府官員,記錄他在志愿服務中觀察到的一些現象、提出對抗疫工作的建議。寫著寫著,他的內心突然被一股情緒擊中,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他想到,盡管這些天他一直拼命幫助他人,但還是有人在背后說風涼話。

心理咨詢師毛平(左二)在武漢的醫院與醫護和患者在一起。
毛平說,他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爭名爭利,但也希望得到認可。那一刻,許久以來因為被誤解、被詆毀產生情緒集中爆發了,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做這些事的意義。“真的是很崩潰,我一個大男子漢,哭了很久。”這次,花了不少時間平復心情之后,他并沒有真的放棄,為當地人做心理疏導的耐心細致,一點也沒有減少。
“雖然我的內心承受力比較強大,但我也是個普通人,也‘崩潰了兩次。這么多天的心理疏導做下來,我的內心也積蓄了不少負面的東西。武漢解封之后,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女兒,去回到我自己的生活軌道、解決我自己內心的問題。”他說。
情緒失控之前,王強(化名)已經連續加班了23天。今年32歲的王強是武漢某高校的保安,新冠疫情暴發之前,他每天工作8小時。他是湖北人,但家不在武漢,今年的春節假期他沒有提早回家,沒想到后來的“封城”讓他想回也回不去了。因為有些同事已經提早離開武漢,短期內無法回來,他被要求加班,執勤時間增加到了一天12個半小時,而且沒有人能和他輪換,每天都要到崗。
“那23天每天工作時間長,只有我一個人在學校后門的崗亭里待著,四周沒什么人,比較孤單。”王強說。后來,他被調到學校正門執勤,有可以換班的同事了,工作時間恢復到每天8小時左右。但他開始緊張,因為這個崗位要檢查出入的車輛和人員,要與他人比較頻繁地接觸,而一開始他們的防護措施不完善,他特別擔心自己會被感染。
這樣的情緒縈繞在他心里。一天晚上,他失眠了,到了凌晨三點,他在員工宿舍里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哭大喊起來。同事安撫他,他把同事都推開,自己倒在地上激烈宣泄。
“現在想起來,可能是疫情期間的孤單和緊張,把我之前在心里積累了好多年的不痛快引爆了。”那晚之后,王強在員工宿舍里休息了十幾天。
王強向《新民周刊》記者表示,“我到現在也不清楚那時為什么會情緒失控,我只記得,當時心里感覺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懷疑周圍的人都想來害我”。
后來,王強得到了心理咨詢師的幫助,家人也到身邊給他支持,王強的負面情緒已經緩解,不過他還是遲遲沒有走出宿舍回到崗位上。“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天應該是把好多人都嚇到了,給他們添麻煩了。”他說,保安應該是為他人服務的,結果他現在沒法堅守崗位,還要別人來照顧他,這真不好。
他計劃在疫情結束之后,換一個工作,去嘗試新的生活方式。“我以前想自己做點生意,但家人一直覺得我不夠成熟,不支持我。疫情之后,他們愿意聽聽我的想法,幫我去做嘗試了。”他覺得,和家人關系的改善,也算是疫情的意外收獲。
李芳(化名)比王強更年輕,還不到30歲。她在武漢某居委會上班,承擔著社區防疫中最瑣碎繁重的那部分工作。2月11日,武漢所有小區封閉以后,居民出入小區必須有正當的理由和相應的證明資料,她負責把守小區大門。
有一次,一名中年女性居民的證件不全,大聲嚷嚷著一定要出去。李芳不放行,居民就對她罵罵咧咧,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李芳忍住了,但沒想到第二天居委會領導告訴她,有小區居民打市長熱線電話投訴他,理由是她“服務態度不好”。
“像這樣的事兒我這些天來一直碰到。比如小區里有戶居家隔離的人家,提出一定要我去給他們買鴨脖吃,買不到就沖我發脾氣,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們居委做了那么多事,還被這樣對待。委屈,真的是很委屈。”
跟心理志愿者談到這些,李芳終于宣泄了自己的情緒。“那天我哭了很久,說了很多,謝謝志愿者一直靜靜地聽我講,還給我很多好的建議。其實,我明白刁難我的人畢竟是少數,該做的工作我還是會好好去做。”
李芳心里的苦楚,劉惠玲也非常理解。劉惠玲不是居委工作者,她是武漢普通居民,疫情暴發后,她第一個主動要求擔任志愿者。
劉惠玲說,她所在的小區離華南海鮮市場只有幾公里,離同濟醫院、武漢市肺科醫院都只有幾百米距離,疫情之下,這里的居民本來就十分緊張,這時候如果有身邊的人能站出來做些事情,可以給其他人鼓舞的力量。

劉惠玲(中)在小區擔任志愿者(左圖)。苦中作樂的志愿者“大連”(右圖)。
一開始,她和其他志愿者在小區門口執勤,登記出入人員、查驗體溫。后來,小區封閉后,她又牽頭成立“菜籃子志愿者團”,為小區里所有居民團購食物,并配送到他們手中。
劉惠玲在工作崗位上是管理者,還有十年的工會主席工作經驗,她知道做一件事情肯定會遭遇很多不同的聲音。做“菜籃子志愿者”以來,有居民對供應商的配菜種類不滿意,有居民嫌價格高,有人抱怨送菜上門不夠及時。“其實,我們這些志愿者,很多人自己家里也有老人孩子需要照顧;有的是前一分鐘還在小區門口站崗,下一分鐘就跑來給居民送菜。給小區里所有人送好菜,自己吃中飯都要下午兩點鐘了。”
但她對這些毫不在意,還是每天樂呵呵地做著志愿服務。“都知道我們武漢人的耿直脾氣,愛吃辣椒,愛吃熱干面,待人真誠不帶水分,遇事也少冷靜。對上眼了,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遇上煩心事,也難藏著掖著,不迂回打馬虎眼,面對面直接就給你干起來。”盡管有時多少會聽到一些讓人不舒服的話,但她相信身邊人的善良本性,這種互相幫扶的精神,最終是可以潛移默化的。
談到還要服務多久,她笑著說:武漢的春風漸暖,我這個團長“解甲歸田”的日子也不遠了。
要說苦中作樂的志愿者,就不能不提誤入武漢的小伙子“大連”。2月12日,小伙子從上海登上高鐵,本來是要去長沙談項目。結果列車開到武漢站,他被列車員陰差陽錯趕下火車。
小伙子下了車,卻發現自己只能在武漢流浪了。他在網上搜索,發現當地有好幾個醫院在招志愿者,其中武漢市第一醫院能派車來接他,他就去了那里。
小伙子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有個不用露宿街頭、管飯的地方就行。他是大連人,又不想讓家人知道他誤入武漢,就告訴醫院的人叫他“大連”。到了醫院,他打掃衛生、清潔病房,一天工作12個小時,換三次防護服,成了醫院里的開心果,因為他說話特別直爽喜感。
“大連”說,他在醫院一個月把20多年的家務都做了。”醫護人員問他進病房打掃怕不怕,他坦誠回答:“這層樓都是重病人,病人一說話,我緊張到死;咳嗽一聲,我心都能跳出來。我收他們吃完飯的盒飯,進病房收,我都想要個竹竿挑出來。”
談到在醫院做服務一天有幾百元報酬,他說:“我寧愿不賺錢,給我個酒店,管我吃就行了,我沒那么偉大,我也惜命。”就是這樣的真誠心態,讓他成了武漢市第一醫院出名的“九樓女神守護者”。他沒有想多做什么,但已經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