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嘉
“天天就這樣作息不規律,工作量大,我擔心我會突然死掉,但是我不能死,我家庭的責任沒有盡到,醫療責任也沒有盡到。”河南人民醫院的腦血管病急救專家朱良付說道。
他每天的工作是將突發腦血管疾病的患者從死神手中拉回來,可就是這么一位專職搶救猝死病人的專家,害怕自己猝死。
朱良付心中有一筆賬,現年44歲的他是主任醫生,培養這樣一名醫生差不多要25年時間。“如果我死了,那就是浪費國家資源。”
這一幕自白發生在熱播紀錄片《中國醫生》中。《中國醫生》紀錄片團隊在六所公立三甲醫院拍攝一年,從3000多小時的素材里剪輯出9集紀錄片,展現了20多位醫護人員的工作和生活。在這些醫護人員中,有哈佛醫學院評為全球第一的脊柱側彎修復專家,有16歲考上醫學院的“神童”醫生,也有正為醫患關系困擾的年輕醫生等等,讓我們得以一窺中國醫護人員在職業不同階段的真實狀態。
“不能死”的朱良付一手創立了河南人民醫院的腦卒中(又稱“中風”)救助綠色通道。當患者被送到醫院,可以通過綠色通道快速完成檢查、拍片、手術,在黃金救治時間內接受治療。
朱良付曾經為一位中風老人做腦血管疏通手術,可手術并發癥導致病人最終不治。作為主刀醫生他很傷心,可老人的太太卻覺得是他把病人害死了,“我想把你撕成碎片”。
朱良付很無奈,他每天在病區和手術臺兩點一線之間奔忙,幫助大多數患者從鬼門關走回來,可手術不可能萬無一失。
當他經手的患者出現并發癥,他會到醫院的走廊靜一靜。走廊兩邊寫著中外醫學名家的語錄,其中一代內科名醫張孝騫說的“行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讓他尤以為然。
醫患矛盾是中國400萬醫生群體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1月20日,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陶勇被患者砍傷雙手和頭部,倒在血泊中。這位39歲的醫生是眼底病領域的權威,在診療中多次為患者墊付手術費,無論是醫術還是醫德都是無可挑剔。如今,他的雙手卻無法再拿起手術刀。
令人揪心的是,在事發前一個月,陶勇醫生還在網上為民航醫院楊文醫生被砍事件聲援。3月10日,陶勇醫生寫了一封公開信呼吁各界關注醫患矛盾,“讓善良的醫護不再受傷害,這比我繼續眼科事業還重要。”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醫生和患者是相互依靠、共戰疾病的關系。
豆瓣網友Ailee在《中國醫生》影評中寫道:“沒有親身經歷就很難感同身受,當過患者,體會過醫生帶給我的溫暖,所以更加迫切地想要成為一名好醫生。”她曾是《中國醫生》主人公邱勇醫生的病人,在這位脊柱側彎矯形專家的治療下,她恢復了健康,并立志學醫。
醫院里,分分鐘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時候,面對生死抉擇,生命和尊嚴不能兩全。
一個周六的下午,南京鼓樓醫院急診主任醫師王軍正在搶救一位老人,老人送到急診科時沒有呼吸和心跳,瞳孔放大,情況十分危急。
搶救的第13分鐘,老人沒有恢復心跳。王軍來到家屬面前打預防針,他直言心跳驟停的最佳搶救時間只有6分鐘,老人在送往醫院的路途中已經錯過。
搶救的第30分鐘,老人依然沒有脈搏,根據他長達25年的臨床經驗,30分鐘內還沒救活就基本沒有希望了。這時,第二撥家屬趕到,氣氛變得緊繃,一位家屬拳頭攥得緊緊的。
搶救的第45分鐘,第三撥家屬趕到,一位女士撲在老人身邊嚎啕大哭。經過長時間的機械按壓,老人的胸口已經出現凹陷,王軍知道繼續按壓下去是徒勞,但是不敢放棄。
“有時候我們明知道不可能,也還是要去做一些努力。這對家屬是一個交代,家屬接受不了醫院是不作為的。”王軍深諳家屬心態。
搶救的第60分鐘,全部家屬趕到。
是時候開口了,“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就暫時不壓了,再壓他骨頭會斷裂,嘴巴無法閉攏,我就不讓他受罪了,好不好?”
王軍提出停止按壓,保留呼吸機。這是一個折中的做法,讓家屬陪老人度過最后的安寧,又為老人爭取了生命最后的尊嚴。
希波克拉底誓言中,醫生承諾將首先考慮病人的健康和幸福,將尊重病人的自主權和尊嚴,保持對人類生命的最大尊重。但是在很多情況下,醫生保全病人尊嚴的意愿和家屬渴望盡力搶救的心情是矛盾的。
醫學的發展無止境,這就注定了它在每個時代都有局限性。面對一些救不回來的病人,職業素養讓醫生傾向做沒有傷害的治療,但是,有些家屬希望通過醫療儀器吊著病人的一口氣。其背后的原因很復雜,有的是期待盡力搶救之后有奇跡出現,有的是等著家屬趕來告別,還有些是圖老人高額的退休工資。
當病人陷入昏迷,治療方案最終取決于家屬的選擇。在生命和尊嚴不能兩全的情況下,急救醫生在兩者之間調和,不僅考驗醫術,還需要有醫德和談判技巧。
在紀錄片中,幾位醫生不約而同坦言這是個難以支撐下去的職業。
2016年,頂級醫學期刊《柳葉刀》曾發布調查《10年間中國醫學畢業生的培養與損耗趨勢:全國性數據分析》,結果顯示超過84%的中國醫學生最終沒有從醫。
除了頻發的醫患沖突,超負荷的工作強度是另一個讓醫學生不敢進入行業的原因。
2016年,英國衛生大臣杰瑞米·亨特效仿中國醫生培養體系,要求英國初級醫生增加工作時間,實行輪班制,引發英國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醫生罷工。而在中國,不管是初級醫生還是頂級專家,超強度的工作量是常態。
在《中國醫生》中可以看到,南京鼓樓醫院的急救室原本計劃放置10張病床,但最多的時候收了26個病人,病床實在不夠了,就把病人放在地上搶救。
該院的心胸外科主任醫師王東進是主動脈夾層手術的專家。這種病致死率在50%以上,手術危險系數也極高。每天,長三角慕名而來的病人絡繹不絕,王東進的手術常常從早上8點排到凌晨1點。
動輒數小時的手術是體力活,王東進調侃自己累得“要殘疾了”。他得了嚴重脊椎病和腰椎病,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最難受的時候脖子轉動不了,需要帶著頸托上手術臺。長時間站立還導致了腿部靜脈曲張,他需要每天穿彈力襪緩解癥狀,否則“站臺站不住是會被淘汰的”。為了保持穩定的狀態,他向醫院申請在庫房放張按摩椅,實在撐不住了就去按摩十分鐘,再上手術臺給病人心臟“拆炸彈”。
太累的時候靠什么堅持下去呢?
紀錄片中醫生們給出的答案一致,那就是成就感。一位主任醫生形容患者的情感反饋就像在給自己輸氧,讓他在精神和身體雙重壓力之下能緩過來。
新冠疫情突襲之下,吃苦耐勞的中國醫護群體成為公眾焦點。《中國醫生》順勢提前一個月在網絡平臺播出,伴隨著抗疫前線的醫生故事,撫慰了大眾焦慮的心。
如今,中國醫生仍在各地抗疫一線奮戰,人們對這個古老職業的敬意和理解,久違地達到了它本該獲得的高度。疫情終究會過去,但愿對醫生的尊重不會過去,因為不管什么年代,這群人始終在為我們的健康戰斗。一時贊美雖好,不如理解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