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云
三月進入最后一周。沉悶數月的山丘漸漸蘇醒,蛻變為綠色,風從四面八方涌來,空氣柔軟,林間沙沙,在渾然不覺中,上帝對這片土地的恩寵席卷而來。
雨季到了。這是非洲的三月。
非洲的三月,萬物生長,快樂如注。人們的喜悅,混雜在急切的雨聲中,奔騰而來。卡倫說:“農人在泥塘里深一腳淺一腳,心曲搖曳著,一路走向繁花盛放。”雨季一般在三月末開始,直至六月中旬。
農場無活兒干,卡倫能做的是寫作,從早上就開始寫。餐桌上鋪滿紙張,她習慣在餐廳寫。茫然無措的當地人以為她正在做一件拯救農場的事,如墻壁一樣靜候在旁。卡倫的寫作未能喚醒河流,飄落在地上的一張張紙,卻記下了關于非洲的諸多細節。恩貢山下的咖啡園,足跡所及的鄉野山林,非洲的土著、訪客和朋友,這些被記錄的碎片,多年后再次重聚,串起她的非洲歲月,也給我們留下了關于非洲最美的故事。
《走出非洲》如荒漠甘泉,澆灌了歐洲人對于非洲的盲目和貧瘠。一問世就獲得了熱情的關注,在二戰陰云籠罩的年代,銷量也迅速上升。迄今,仍被認為是那個時代非洲最好的畫像。即便是閱讀泛濫的今天,她的非洲仍被一次又一次重溫,如深不可測的井水,取之不竭。“從前我在非洲有個農場,就在恩貢山腳下。”故事的幕布,緩緩拉開。跟著她,我們仿佛穿過雨季的山林,睜眼是花朵初綻綠樹吐芽的山丘,閉眼則芳香溢懷,天上人間。
在卡倫的故事里,我們看見蘇格蘭獵鹿犬“黃昏”在連綿不絕的恩貢山腳下奔襲,目睹輕巧伶俐的瞪羚露露正姿態優美地踱步草地。有深紫色大眼睛的露露,是從森林里來到卡倫家的,屬于南非林羚,有美麗的彎角,羞怯怕人,在草原上并不常見。
露露的故事在卡倫的回憶里,擠滿了整整一章節。一天清晨,卡倫趕到城里處理咖啡加工廠失火的保險事宜,路上被一群基庫尤小孩攔住,他們撿到一只年幼的小瞪羚,要賣給她。由于急著趕路,卡倫繼續前行。晚上返回時,小孩們仍在老地方,困倦的孩子們希望卡倫接受交易,讓一天的辛勞等候有個好結局。保險處理不順,卡倫無心理睬,揚長而去。但當晚卡倫從睡夢中醒來,驚恐不安。立即叫來眾人,連夜找回小瞪羚。
露露,斯瓦希里語中“珍珠”的意思。自此,她家即它家,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露露跟隨愛人而去。露露優雅而霸道地一天天長大,“從頭到腳,它都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像一幅海涅詩篇的工筆插圖,詩中吟唱的是恒河波畔聰穎溫柔的羚羊”。婚后的露露住在森林里,定期回來,多在清晨。
在非洲的最后幾年,露露不再出現。卡倫和她的露露,終于失散。新來的居民喜歡狩獵,槍聲飄蕩,野生動物們漸漸撤離。露露死在何方,死于何時,無從得知。書里只提及,回到歐洲的卡倫無數次在夢里頻繁夢到露露的鈴鐺聲,那一刻喜悅填滿了她的夢。醒來卻在遙遠的北方。寫下露露的故事,卡倫充滿感激,那是她非洲生涯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是非洲賜予她的巨大恩惠。
感恩之心,字里行間無處不在。18年的非洲歲月,濃縮在文字里,只有濃厚的眷戀和感恩。愛不再局促,是更恢宏更博大的自然之愛,人類之愛,率性而自在。她的農場,訪客不斷,成為動蕩歲月里的溫暖和寧靜。
金剛怒目的老努森,出身丹麥漁民世家,做過水手,是非洲最早的拓荒者之一,在卡倫的農場,有他居住的小屋。時不時他會悄悄消失幾天,流浪或會友,再悄悄回來,困倦而睡。他有豪邁的英雄夢,最終卻倒在了屋前的小路上。農場里,有他設計挖掘的池塘,微藍泛光,魚已成群。
瑞典人伊曼紐生,是卡倫去過的一家酒吧的侍應生。在某個黃昏到來時,他貌如乞丐,出現在農場。他想在此過一晚,和卡倫一起晚餐。次日清晨,微風涼薄,伊曼紐生大步而去,“黑色長大衣下擺在他腿上拂來擺去,從一只袋口探出一截酒瓶。”那是前晚喝過的美酒。卡倫借給他錢,再買一瓶法國勃艮第葡萄酒,送他起程。
這樣的訪客有很多,對旅人、流浪者、水手、探險家和游民,卡倫充滿愛和感激。那是留守者對行者的致敬。
而卡倫對原住民,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們,是帶著求知的包容和理解。“在遇見原住民之后,我全部的日常生活都傾注在這片壯美如同交響樂的大地之上。對于各種變動,他們都如魚得水,徜徉在深海的魚如何能理解我們對溺水的恐懼?這種確信,這種游泳的技能,他們與生俱來。我想,這是由于他們保有我們自祖輩起就喪失的常識。”
她的家也因此暢通無阻。農場的孩子們,會在每天12點到來前,撇下羊群,赤腳走進屋子,悄無聲息,只為聽鐘的報時。墻上掛著一個精致的鐘,一到整點時刻,鐘里的小門啪地打開,一只布谷鳥向前彈出,清脆地報時。孩子們對它的喜愛經久不衰,布谷鳥一跳出來,他們會爆發出刻意壓制過的笑聲。“年紀特別小的孩子,還沒輪到負責放羊,會在大清早一個人跑來,長久地站在鐘跟前,先緊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再用基庫尤語低聲吟唱,傾訴心頭的愛慕,最后莊重地離開。”
基庫尤人,索馬里人常會激發卡倫對于文明世界的另一種思考。索馬里姑娘們喜歡聽《一千零一夜》,《走出非洲》是非洲版的《一千零一夜》。故事太多,在深夜的燈光搖曳下,一個個飄散出來,就像丹尼斯坐在壁爐前,興致勃勃地問她:“你有故事要講嗎?”
卡倫的農場歲月中,最瑰麗、最驚心動魄的樂趣,歸功于丹尼斯,他總是帶著她,在非洲上空飛行。他們的故事在《走出非洲》的電影里,演繹到極致。
電影里的卡倫說,死后她將埋骨非洲,和丹尼斯葬在一起。時日遷移,世事難料,1962年卡倫去世后,葬于北歐的丹麥。命運的恩賜捉摸不定,好在卡倫為非洲唱響的那些歌,早已跨越漫長的時光,在非洲的曠野中,在隱隱的群山里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