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小時候背過兩天《滕王閣序》,也看過一點兒《古文觀止》,那是因為當年真的沒啥課外讀物可看。上了高一,學校忽然要開計算機課,也是在那一年,有幾個同學商量著要去“工體”看一場演出。我們那時候,處在一個封閉的時空中,現(xiàn)在呢,我們?nèi)栽谝粋€閉塞的地方,不過,家里有了蘋果電腦,也有恐怖海峽樂隊、綠洲樂隊的CD,書架上也有兩三千本書。可是我有另一重擔心,我怕你太喜歡那些時髦的東西,我怕你不喜歡那些過時的東西。
有一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你翻來覆去地折騰,不肯入睡。你媽說,快給兒子講個故事。我沒啥故事好講,但可以給你背幾句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春雨貴如油,隨風潛入夜。”這樣過了幾分鐘,我就把會背的古詩全背完了。詩人寫了一輩子詩,千百年后,能被人記住一兩句,就是了不起的詩人了。你睡著了,我躺在你邊上想,不論你以后多討厭文言文,也應該記住。往小了說,這叫學一點兒古典文學;往大了說,這是一種文化自豪感和身份認同。
我們上高中的時候,男女同學之間喜歡互送《簡·愛》當禮物,大概是因為書名中有個“愛”字吧。等到上了點歲數(shù),我才發(fā)覺19世紀的英國小說很有意思。我偏愛這樣一類故事:一個牛奶廠的女工,或是一個窮苦的石匠,他們的莊嚴理想與平庸的際遇格格不入,只能過一種充滿謬誤的生活,在凄涼中湮沒無聞。年輕時讀小說,總想獲得一些人生經(jīng)驗,把里面的人物分成好人和壞人;待心智成熟之后,我才看到小說中的復雜性,領(lǐng)略小說家知人論世的洞幽燭微。
我再試著給你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兩千多年前,底比斯王國的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弒父,罪孽深重,因此放棄王位,客死他鄉(xiāng)。兩個兒子為爭奪王位打了起來,結(jié)果兩個人都戰(zhàn)死疆場。克瑞翁繼承王位,為了懲罰王國的叛徒,警誡臣民,他頒布一道指令:不得埋葬波呂涅克斯。安提戈涅挑戰(zhàn)國王的律法,遵從神律埋葬了她的哥哥。因此,國王克瑞翁將安提戈涅關(guān)進山上的墓穴。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殉情自殺,他的母親也為失去兒子而死。
這是古希臘的一出悲劇,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人們的生活離天神更近一些,那里的劇作家望著天空,寫下這樣的故事,演給人們看。國王的指令是不是人世間最高的法律呢?是否有更高的天條不可違背?這個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還沒法給你講清楚。可我想讓你看一看古希臘的悲劇,這些戲劇能喚起一種崇高感。
在你長大的過程中,你會看到很多莊嚴的儀式,看到這些莊嚴儀式中有一些滑稽的味道。如果不斷放大這種滑稽,你就會把所有崇高的東西都消解掉。法律好像不那么莊嚴,軍人好像也沒什么榮譽感,眼中所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慢慢也就只做那些卑微的事。人的高尚寄托喪失了,尊嚴感也就喪失了,我們不再相信自己身上更嚴肅的天性,心靈中更加美好的沖動全部減弱了。你得自己想辦法去獲取這種崇高感,看古希臘的悲劇也許是一個辦法,聽巴赫的音樂也許是一個辦法。相信我,崇高感這東西,不容易被喚起,卻會飛快地退去。你總要找點兒什么東西,保證大腦能時不時地分泌出一點兒崇高感,這能讓你過得更美好。
摘自《給大壯的信》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