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接觸

魏煒

大年初五的晚上，馮亦峰一邊吃飯，一邊刷著手機，滿屏都是疫情消息。他不覺脫口說道：“可怕，太可怕了。”他這才想起剛才干過什么卻好像沒洗手，趕緊丟下飯碗，跑去洗了手。手還沒擦干，手機響了，他趕緊跑回來。

拿過手機，一看，是廖局長的電話，他趕緊接聽：“喂，廖局啊。”廖局長似乎情緒很低落，說道：“老馮啊，我先跟你說一下，我的工作暫時移交給周副局長了，你得積極配合他啊。非常時期，咱們就得非常對待了。”

馮亦峰忙著問他出了什么事。廖局長無奈地說，他妻子發燒了，而她又接觸過武漢回來的親友，他懷疑妻子感染了新冠病毒，馬上就帶她去看。他是密切接觸者，也得隔離。馮亦峰和周副局長一直不太對付，他才特意交代一下的。

馮亦峰大聲說道：“廖局，你就安心照顧嫂子吧。你放心，我全力配合周副局長工作。這個節骨眼兒上，咱不能講個人恩怨。”廖局長說：“這就對了。”廖局長掛上電話，馮亦峰這才醒悟過來，一拍腦門兒，頹然地坐到凳子上。

局長夫人得了病，他去過局長家，他也是密切接觸者呀。

他忽然也覺得熱，伸手試試腦門兒，很熱。他脫掉毛衣，丟到沙發上，可還是覺得熱，渾身燥熱，還咳嗽了一聲。天，不會是真給傳染上了吧？他的心又抖了一抖。他忙著翻箱倒柜地找體溫計，好不容易找到了，夾在胳肢窩底下，還沒放穩，手機又響了。他趕緊抓過手機，見是老婆的號碼，連忙接聽。老婆小慧嗔怪地問道：“怎么這么久才接聽啊？說老實話，干嗎呢？”馮亦峰說：“沒、沒干嗎。”小慧提高了聲音：“老馮，你這語氣不對呀。快說，咋啦？”馮亦峰努力鎮靜下來，說他剛接了廖局長的電話，廖局長的妻子好像傳染上了。小慧驚訝地說：“還真有人得上啦？真嚇人！離你那么近，你可得注意啦！我就是告訴你啊，我定了初七的票，我這就把班次發給你，你記著到車站接我呀。”

馮亦峰應了一聲“好”，也沒心思說話，就掛了電話。他掏出體溫計來看了看，36度多，倒是不燒。可剛才從網上看過一個病例，說感染了也不一定都發燒。馮亦峰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把體溫計放到桌上，怔怔地出神兒。

馮亦峰今年52歲了，當年考大學進了省城，然后就分配到了局里，從科員一直干到辦公室主任，同時結婚生子，安了一個家。他的老婆小慧情況跟他類似，家也在外地。今年快過年時，小慧的媽媽摔了一跤，在家養著，下不來床，小慧得回去照顧。兒子一時興起，非要回農村老家陪爺爺奶奶過年，任性地跟去了。也許兒子是覺得，媽媽不在家，爸爸不會做飯，還得值兩回班，在家呆著沒多大意思。家里就剩了他一個人，小慧知道他不愛做飯，倒是把吃的喝的都準備足了。馮亦峰又暗暗慶幸，虧得他們都沒在家呀，不然都得傳染上。

現在的問題是，后天小慧就要回來了。這病毒厲害呀，擦肩而過都能傳染上，更何況共居一室？不行，堅決不能傳給她！馮亦峰瞬間就拿定了主意：隔離，這就去隔離。馮亦峰很快就想好了隔離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給兒子買的新房。他趕緊收拾東西，吃的，喝的，還有充電器，都裝上車，然后又找出一瓶消毒液，把凡是他能想到的他接觸過的地方，都抹了一遍，這才退出房來。他剛上車，手機又響了。他拿起來一看，是周副局長打來的，他忙著接聽了。

周副局長問道：“老馮，你看群里的消息了嗎？”馮亦峰歉意地說：“沒有。周局，有啥事？”周副局長說，廖局已經在群里發了消息，說他要隔離，把工作交給周副局長了。根據上級的通知，局里要趕緊制定防疫應急預案，這個事兒就得周副局長和馮亦峰來辦了。周副局長給他打電話，就是想讓他趕快回局里，馬上安排這事兒。

馮亦峰愣在那兒。回去嗎？那不就把周副局長傳染上啦？和周副局長的過往在他的腦海中閃過。現在想起來，周副局長業務能力強，精明能干，只是和馮亦峰不太對脾氣，所以說不到一塊兒，也沒啥交情。這個人不壞，從沒背地里使過絆子。不能害他，不能害他呀！這一瞬間，馮亦峰又拿定了主意。

手機里，周副局長見他久久不回話，急切地問道：“老馮，你怎么啦？你快告訴我，啥時候能到？我等著你呢！”馮亦峰小聲說道：“周局，我去不了。”周副局長大聲問道：“你說什么？”馮亦峰脫口說道：“我也得……”隔離兩個字就要說出口，他忙著捂住了嘴巴，趕緊掛斷了電話。

他跟廖局長家密切接觸的事兒，千萬不能說出去。否則，他在局里的形象將一落千丈，似錦的前程就會被斷送了。廖局長那么大歲數了，沒兩年就要退休了。這一換人，人家知道他是廖局長的人，哪還會給他好果子吃？不能說，千萬不能說。

周副局長的電話又打過來，他不敢接。縱使他夠聰明，可這會兒也想不出好說辭來。說還是不說，只有這兩條路，他都不能選啊。他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今年怎么就鬼迷心竅，做了那事兒呢？

也是湊巧，今年有位副局長年齡到了要退休，局里幾個有希望的都躍躍欲試，馮亦峰也怕這個好機會又從身邊溜走，決定到廖局長家去走動走動。他沒送過禮，也不敢送，就想到多親近親近，聯絡一下感情，誰知竟生出這樣的事端來。馮亦峰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馮亦峰開著車，來到新房樓下，正要下車去搬東西，手機響了。他一看，是小慧的電話，忙著接聽。小慧問他：“老馮，你在哪兒呢？”馮亦峰說：“吃飽了飯，在樓下遛個彎兒。”小慧忽然大聲吼道：“馮亦峰，你還敢騙我！你別忘了，你手機里安著位置共享呢！你說實話，你在干嗎？我早就覺得你今天不對勁兒了！”

馮亦峰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忽然抽泣上了。他哽咽著說：“小慧，我到廖局家里去過，估計給傳染上了，我到新房去隔離。”小慧驚訝地“啊”了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馮亦峰就把到廖局長家去的事講了。他剛才不想說，是怕小慧誤會。這兩年，他正準備往上走走呢，絕對不能后院起火。但從內心里來說，他還是跟小慧有些疙瘩。

頭兩年，他就開始覺得小慧俗氣了。她不化妝了，也不注意形象了，很少看書，最大的樂趣就是和樓下的婦女們東家長西家短的，和普通家庭婦女無異，跟他很少有心靈的契合。他也曾想，是不是該早做打算。有了那個想法，他就開始偷偷動著心眼兒，看跟誰有可能。現在想想，小慧都是為了他呀。他除了上班，啥都不用干，小慧買菜、做飯、收拾家，承擔了全部家務，甚至外面的瑣事，也都是她干的。沒有小慧養著，他哪來的時間看書學習提高素養？別的女人對他暗送秋波，不過是逢場作戲。

馮亦峰哽咽著說：“小慧，你放心啊，我去廖局長家沒別的事兒，就是去走動走動。”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他要保住這一切，就得偷偷去隔離，不能讓單位知道啊。可周副局長讓他去做預案呢，他不去，那就是臨陣脫逃啊。實在不成，他就咬著牙去，他現在沒發燒，也沒發病，別人看不出來。小慧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老馮，你說，什么最重要？”

馮亦峰一時沒反應過來，沒答話。

小慧大聲說道：“是人命啊！你就實話實說，咱請醫生來幫咱們采取隔離措施，保證不傳給別人。你放心，老馮，不管出了啥事兒，我都守著你，咱家也都守著你。”馮亦峰使勁點了點頭，哽咽著說：“小慧，謝謝你，我記住了。”

他掛上電話，思忖了片刻，馬上給周副局長回撥了電話。他把事情跟周副局長講了一遍，然后誠懇地說：“周局，我得去隔離了，不能幫助你工作了，請原諒啊。”周副局長關切地問：“有發熱反應嗎？”馮亦峰老老實實地回答：“有。發熱，還咳嗽。”周副局長說：“都這么明顯了，還隔什么離！你等著，我讓醫生去找你！”

馮亦峰坐在車里等著。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做應急預案。他是辦公室主任，做這個手到擒來，要讓別人做，還真抓瞎。做完了預案，發給周副局長，微信上又跟他講了。這時，廖局長打來電話，激動地說：“排除了，你嫂子不是新冠肺炎，就是著涼了，普通的感冒發燒，我正帶著她回家呢。小馮，你抓緊把預案做出來。”

馮亦峰心里一松，也是異常驚喜。他對廖局長說道：“廖局，初二晚上，我到你家去，想跟你拉拉關系。你沒在家，嫂子跟你父母在，3個人正無聊，就拉著我打麻將。我趁機輸了點兒錢，讓他們高興高興。廖局，我已經把這事兒跟周副局長說了。”廖局長那邊倒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說道：“本來呢，我也是想借過年的機會考驗考驗你們。誰送了禮，來拉了關系，就排除在提拔之外了。求官買官跑官要官，又何嘗不是一場瘟疫？那危害，也不比新冠病毒這瘟疫輕啊。”

馮亦峰一陣臉紅，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廖局長還要主持防疫工作，先掛了電話。馮亦峰收起手機，為自己剛才的反應過度感到好笑。這會兒再摸腦門，也不熱了，身上也不燒了。他趕緊跟周副局長說，廖局長的妻子沒事，他也不用隔離了，馬上就趕回局里，去完善應急預案，還請周副局長通知人家醫生，不用來看他了。周副局長也高興起來，說就在局里等他。

馮亦峰又給小慧撥電話，把情況講了。小慧長舒了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馮亦峰匆匆掛了電話，要趕回局里去，完善應急預案。當前的情形，遠比他想象的嚴峻。他的預案還是低估了疫情的嚴重性，只怕防范不到位，會造成損失。小慧說得對，人命最重要啊。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造成人更多的損失。與之相比，自己能不能提拔，根本不是個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