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坡道上的家
作者:[日]角田光代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譯者: 楊明綺
出版年: 2020年1月
盡管我國著名詩人徐志摩在《沙揚娜拉》中曾經這樣贊美日本女性: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但日本的丈夫們似乎并不知足。日本傳統的婚姻觀甚至認為,女性成年后就要盡快嫁人,一旦結婚就要生兒育女,且必須考慮培育孩子的長期計劃。而日本的新時代女性即使在這個標榜男女平權的社會,仍然一直遭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這樣一來,婚姻仿佛就變成了日本女性幸福的終點,“家庭主婦”也成了其需要奮斗終生的職業。
之所以要強調“主婦”二字,自然與日本家庭的傳統形象有關:為“加班文化”桎梏的丈夫牢牢地與工作崗位綁在了一起,在外忙碌終日之后回到家時,妻子往往已經煮好了飯菜等候。沒等用餐結束,妻子可能已在浴缸中放好了洗澡水給丈夫備用。周末時,難得休假的丈夫還在酣睡,早早起床的妻子卻在廚房和洗衣機前忙碌……這大概就是日本知名歌手坂本冬美在《男人的火祭》所總結的,“日本的男人竭盡全力地拼命工作……女子嫁做人婦,依仗丈夫生存,過著辛勤家務、守護家園的日子”。這種充斥“性別差異”的歌詞放到歐美樂壇的話,絕對要被女權主義者炮轟“政治不正確”。而在日本,《男人的火祭》迄今已經三次登上NHK“紅白歌合戰”的舞臺。這就意味著,在日本的主流社會認知中,“主婦”就是日本家庭中“妻子”模式的主流形式:男人往往是公民、是生產者,然后才是丈夫,而女人,首先而且往往也只是妻子。
日劇的制勝法寶之一,就是“聚焦現實、直面焦慮”。2019年4月開播的《坡道上的家》正是這樣一部以“絕望的主婦”生活為主題的電視劇,直面當代日本家庭矛盾與主婦們的育兒之痛。與現時許多日劇的流行做法一樣,《坡道上的家》也是改編自同名小說。原著作者角田光代本人身為女性,先與作家伊藤高見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后來又嫁給了搖滾樂團成員河野丈洋。這兩次婚姻的實際經歷,自然足夠使其對于“主婦”的生活感同身受,并訴諸文字了。事實上,對于女性工作問題與家庭權力關系的關注可以追溯到角田光代更早的作品上,比如《對岸的她》和《紙之月》。但令角田光代沒想到的是,日劇版的《坡道上的家》在中國國內網絡上也頗具影響,甚至引發了中國網民“恐婚恐育”的熱議。角田光代坦言,自己原先認為中國女性相較于溫順沉默的日本女性更加強勢,直到聽說《坡道上的家》在中國也反響熱烈時,才對中國女性的脆弱有所覺察。
角田光代出生于1967年,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1990年憑借《幸福的游戲》摘得第9屆海燕新人文學獎。2005年以書寫主婦重歸社會的小說《對岸的她》贏得第132屆日本大眾文學獎直木獎,評委渡邊淳一對此部作品的評價是:“真實寫出現代女性的切身問題,將她們狡猾、溫柔、友情等感受性融入日常生活中,是過去所未有的現代女性小說。”此外,取材自社會真實事件的小說《第八日的蟬》《紙之月》不僅獲獎,更改編成電視劇與電影。角田光代與吉本芭娜娜、江國香織,被譽為當今日本文壇最重要的三大女作家,其作品充滿對現實人生的關注,創作近三十年,質精且多產,年年高居暢銷榜。
角田光代的小說語言平和,波瀾不驚的講述之下是婚戀生活中真實乃至灰暗的一面。難得的是,角田光代不只看到了夫妻之間貶低和被貶低的微妙關系背后的張力和沖突,也看到了這種關系在某些時刻構成了二人親密關系與權力結構的基礎。角田光代的筆下充滿內心獨白和微妙對話,以及女性在職場和家庭之間徘徊猶豫的狀況,在她看來,女性角色的工作不是作為戀愛故事的背景設定或擺設而存在的,而是切實塑造了她們的日常生活、性格心理和家庭關系。
角田將女性主角的工作與工作代表的身份細細剖開,書寫她們或不堪或光鮮的工作現場,描繪她們與同事聚會八卦的時刻,有時融入其中,有時格格不入;寫她們如何理性地計較勞動報酬高低以及崗位晉升的前途;寫她們為了結婚放棄工作成為主婦;寫她們因為經濟不獨立而從家人處感受到的微妙的“被貶低感”;寫她們苦苦在家庭和社會中掙扎著想要重新確認自己的位置與身份,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因此,角田光代也被評論家譽為“反映日本泡沫經濟破裂時代困境的小說家”。
《坡道上的家》的故事是從一次兇殺案的庭審開始的,一個母親親手殺死了自己八個月大的孩子,隨著案子一次次庭審,案件背后的真相和與之相關的四個家庭的原貌抽絲剝繭地呈現出來。殺死自己的孩子,實在駭人聽聞,這起案件一經報道便引起民憤。這個母親就被定義成一個性情暴躁又愛慕虛榮的瘋女人,仿佛她就是一切罪惡和不幸的根源。另一邊,主婦山咲里沙子與丈夫陽一郎育有三歲的女兒,他們過著平凡樸實的生活。某天,里沙子被選為刑事案件的陪審團成員,即使只是候補身份,仍然必須出庭和參與討論。而她要審理的,正是上述這一起弒嬰案。
里沙子一開始聽到這個駭人聽聞的案件時,也是不敢相信,為何被告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行徑,狠心把女兒丟進浴缸里溺斃呢?各種疑問深深沖擊著里沙子的內心,但是隨著一次次庭審,里沙子開始恍惚,甚至惶恐,這種恐怖感并非來自案件本身,而是她在其中不斷發現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覺將自己和被告人的遭遇重疊在一起,她仿佛可以對這個女犯人的遭遇感同身受。里沙子和被告人一樣有一個會言語霸凌的丈夫、冷嘲熱諷的婆婆,以及來自不快樂的原生家庭。而且她們的女兒都屬于高需求寶寶,使她們耗盡心力、焦慮煩躁,里沙子也曾經對女兒萌生殺意,被女兒氣到破口大罵、失去理智。
除了里沙子之外,其他參與案件審理的成員,皆有各自的苦衷,有人為不孕癥所苦、有人跟妻子在金錢觀方面有極大的落差、有人難以兼顧育兒與工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名為家庭的這個密室,家人之間會有什么樣的對話,這點只有當事人才知道,雖然有時看似是加強家人羈絆的幸福瞬間,但是只要稍微走錯一步,仿佛就會墜入無止境的深淵,無法挽回。夫妻之間、親子之間,即便是最親密的關系,也有可能互相傷害、彼此折磨。
《坡道上的家》看似描寫家庭主婦的日常,但只要稍加品讀,便可感受到潛藏在文字間的無可奈何。小說前期尚且可稱為叨絮不休,但越到后期,令人窒息的焦躁感簡直要滿溢出來。整本書中,我們都是透過里沙子的眼睛在觀摩整起案件。作為讀者,我們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借由另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去凝視殘酷,就像透過青銅盾牌凝視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美杜莎,可以保持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去觀看而不怕會投射過度被變成石頭。但實際上,書中角色所遭遇的困境反映出的現代家庭里面不為人知的黑暗面,以及在結婚生育這條人生必經路上所經歷的掙扎和煩惱,每個人都無法置之度外。
與其說角田光代想要借由《坡道上的家》控訴什么,不如說是想提醒讀者:不要輕易對那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妥協,更不要對讓自己不舒服的常識低頭。角田光代試圖打破我們已經快要僵化的思想,試圖喚醒我們去獨立思考,什么是家庭、什么是婚姻以及為何要生兒育女,而所謂的“喪偶式育兒”,本就不該成為一種現象級的話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