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已經是下午四點,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精神衛生中心門診前仍然排起了長隊。這是4月5日,從大年初三開始,中心的門診一直沒有停過,每次提前一個星期放號,常常是早上幾分鐘就搶光了。該中心主任、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心理危機干預專家組組長劉忠純介紹,下周還將再增加一個專家門診。
“階段性的急性處理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的兩周,我們要下沉到社區,這是我們進行心理干預的重點。后期干預需要政府的主導,也需要整合社會力量,單靠我們是不夠的。”劉忠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相比于SARS和汶川大地震,此次的心理救助更加組織化,但與之相對應的是,新冠肺炎所造成的心理沖擊在空間和時間范圍方面都更深更廣,長期封禁的社區生活,反復不定的病情,都給心理的重建和援助增加了難度。
在心理咨詢師杜洺君的印象里,2月7日是具有關鍵性的節點。這一天,李文亮醫生去世,社會情緒達到一個峰值。當時疫情處于最嚴重的時期,不同群體的心弦都緊繃著,恐慌焦慮、抑郁煩悶,以及憤怒和疑惑,都很常見。從封城的1月23日到2月5日的14天里,心理熱線共接到了510個電話。
第二個具有節點性意義的時間是4月4日的公祭日。單從數量上看,咨詢熱線的壓力在逐漸降低。3月的前10天,接到了285次,平均不到30次。而到了4月初,每天接到的電話降到了20次,相當于高峰期的一半。
經歷了兩個多月的封禁,清明公祭撫慰了很多民眾的心理,讓長久得不到回應的公共情緒有了紓解的回音?!斑@是一個分界線,它給整個的社會心理一個很好的穩定劑,再到個人去承擔家庭和個體的悲傷時,就會有較好的疏導作用?!倍艣尘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表示。他是湖北省心理咨詢師協會常務秘書長,在武漢封城當天組織開設了湖北心理熱線,是湖北心協參與心理熱線的首批心理咨詢師之一。
武漢已經進入到后疫情時期。如果說前期的援助以心理危機干預為主,后期的重點則是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和哀傷反應治療??祻突颊?、逝者家屬,以及醫護人員,這些特殊人群的心理治療需要更長久的時間。
在杜洺君看來,個體有內在的支持系統,社會也有外在的支持系統。當個體的心理防線崩潰的時候,需要社會提供更多的精神堤壩。有時候,心理咨詢師需要激發個體的內在潛能,但這需要社會的更多系統支持,包括政府、社區和社會力量。而在4月8日解封前后,武漢正逐步恢復,只是小區的管控仍然嚴格,心理的解封相對緩慢。

為表達全國各族人民對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斗爭犧牲烈士和逝世同胞的深切哀悼,4月4日10時起,全國人民默哀3分鐘,汽車、火車、艦船鳴笛,防空警報鳴響。一名市民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往長江中拋灑鮮花,以示哀悼。圖/IC
整整一個月后,李建國才得知兒子去世的消息。疫情發生之前,兒子結過一次婚,離婚后帶著女兒和父母一起生活。在李建國的印象中,兒子身體很好,從沒生過什么病,感染新冠肺炎后,覺得肯定能扛過去。
李建國將孫女和老伴隔離開來,獨自照顧兒子,結果也感染了。兩人住進了醫院的重癥病房,李建國在五樓,兒子在十一樓。最后一次聯系,是兒子病重時的一通電話,覺得快不行了,讓父親趕快上來。然而他不能上去。兒子住院的時候,留的是李建國老伴的電話,也是她首先得知了兒子去世的消息。
當時李建國仍然處于病重狀態,老伴忍著悲痛,決定先不告訴他。一個月后,李建國康復過來,得知兒子已經去世的消息,一個人躲在洗手間的墻根下大哭。他先是感到憤怒,覺得家人不應該瞞著自己,后來理解了他們的決定。從醫院轉到康復驛站的時候,車子經過自己的家附近,他還是沒有控制住,淚如雨下。
3月31日,李建國14天隔離期滿,次日就要回到家里。心理咨詢師杜洺君到康復驛站所在的公寓對他進行心理疏導。這是杜洺君團隊為李建國所做的第二次心理危機干預,他們聊了一個小時。李建國吐露自己的擔憂,不知道自己回家看到兒子生前的東西,能不能扛得住。
在杜洺君和團隊成員進行心理援助的過程中,新冠逝者的家屬被稱作失親者,而更特殊的是李建國這樣,親屬之間相互感染,一方去世,另一方活了下來?!靶掖嬲咝睦飼欣⒕魏妥载煟X得沒有照顧好對方。特別是老年人,恨不得說該死的是我,不是你。”杜洺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李建國今年七十歲,兒子剛剛四十歲,孫女不到十歲。白發人送黑發人,這讓他感到痛苦。死亡突然被推到人們的面前,杜洺君說著,做出向前的手勢。對于很多逝者家屬來說,腦海中的最后印象不是臨終的正式告別,而是最后一通來自重癥病房的電話,或者是120轉運到醫院的那一次揮手。
死亡變成了一則突然傳來的消息。很多家屬因此一開始拒絕承認親人逝去的事實,或者并不表露自己的悲傷。杜洺君介紹說,心理干預的第一步是引導失親者接受事實,宣泄情緒,其次是厘清責任,澄清那些愧疚。
最近,經常有認識的醫生朋友來找劉忠純,咨詢心理問題,這幾天就有好幾起。隨著武漢疫情幾近收尾,很多醫護人員有了休整的機會,重擔一下子挪走,種種心理問題卻隨之而來,即使休息也無法緩解。
長期的高強度工作讓一部分人出現了PTSD的后續癥狀。他們經歷了內心的振蕩,在時間過去很久之后仍然會突然驚醒?!拔覀兩眢w里有去甲腎上腺素,在疫情高峰時產生了一種亢奮感,跟打了雞血一樣,醫護群體沒有退路,只能頂上去,但是這種亢奮的狀態是不可持久的,經過了一個月,甚至是兩個月,需要及時休整,否則就跟彈簧一樣,失去了彈性限度,就恢復不了了,就算休息,也還是覺得累。從心理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職業耗竭(burnout)?!眲⒅壹儗Α吨袊侣勚芸氛f。
疫情暴發以來,劉忠純跟全國各地的學術同行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已經合作了多篇文章,發表在國外的專業期刊上,將已有的武漢經驗分享給國內外的醫學同行。
他們發表于《美國醫學會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對1257名來自湖北本地和外省的醫護人員進行了調查統計,總結了常見的心理癥狀,包括壓力過大(50.4%)、焦慮(44.6%)、失眠(34.0%)和心理困擾(71.0%)等等。其中,武漢本地醫護人員相對更容易出現心理壓力,而女性和中級職稱的醫護群體面臨的壓力更大。
壓力的來源是多重的。每天看到大量的死亡病例,很容易造成一種失控感。不斷擴散的病毒延伸到了對自身的擔憂,以及家人的安危。再加上工作環境和內容的臨時性變化,以及隔離的狀態,這些都成為了心理問題的源頭,需要進行及時的危機干預,否則可能變成遺留問題,在疫情結束之后反復出現。
李奇光來自陜西省精神衛生中心心身醫學科,是陜西首批心理援助醫療隊成員。2月24日,他隨隊來到武漢,被分配到武昌醫院。
一般的醫療隊針對的主要還是病人群體的心理需求,但李奇光和他的團隊將2/3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武昌醫院的醫生和護士身上。他仍然記得,當時武昌醫院所有的醫護人員壓力非常大,情緒也都很不好。
每天下午和晚上,李奇光和同事們在武昌醫院的定點酒店接待已經下班的醫生和護士,那時候人多一些。5人的心理援助團隊配備了精神科醫生和心理治療師,一起進行醫護群體的心理危機干預。首先是精神科醫生接診,對嚴重程度進行初步的判斷,然后轉給心理治療師,討論具體的治療方式。
一般的危機干預需要10到12次的療程,但在當下的特殊時期,時間有限,治療被縮短到3到5次。相比于醫生,更常見的是護理團隊的心理需求,基本都是女性。她們每天需要應對繁瑣的工作,目睹了大量的死亡。
社區成為了劉忠純最近關注的重點。由專業的精神科醫師作為督導,對心理咨詢師進行培訓,再由心理咨詢師進駐到各個不同的社區,對居民和康復患者進行心理疏導,這種模式目前正在武昌區的13個街道開展,并計劃向其他區域推廣。
“最了解情況的是社區工作人員和志愿者,他們在我們進行心理干預的過程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咨詢師坐在那里不一定有人來找你,需要社工的幫助。”劉忠純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康復患者自己會出現創傷后應激障礙,如果無法及時疏導,可能會在以后反復出現。
上個星期,杜洺君在一所康復驛站進行心理咨詢,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長得很壯,但有著明顯的PTSD癥狀。盡管病情逐漸康復,但他變得易怒,出現了暴力傾向,折磨周圍的人,也折磨自己,最難受的時候,把腮幫都咬爛了。
過去的一些片段時常在他的腦海里閃回。他說自己死過三次了。第一次是感染初期,他的癥狀突然加重,吐血,被120急救車送到醫院,但到了醫院沒有床位,只能躺在地上。他的母親奮力地捶住院部的門。他不忍心,最后咬緊牙,撐著站起來,跟母親一起回家了。
后來去門診打針,沒打兩下,血都漏出來了,這些景象印在了他的心里。住院之后,他原以為自己最多只能活兩天,但最終還是挺過了過來。但患病后的那些艱難時刻,卻總不時地在腦海里閃回,揮之不去。
杜洺君給這位康復患者進行心理疏導的時候,首先跟他確認了一個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這些癥狀是暫時的,屬于階段性的狀態;其次,這些情緒的確是應該發泄的,但在宣泄的同時,也要保證自己與他人的安全。
更為普遍的,是很多患者都對重新回到生活正軌有一種恐慌感。劉忠純跟一些患者和基層管理人員溝通過,有一部分康復了的患者不愿意回去,擔心自己可能會受到歧視,周圍的鄰居會緊張,或者擔心復陽,影響家里人的健康。還有少數康復患者準備回家,但是家里人不太愿意接。對于新冠病毒的認知仍然存在諸多的不確定性,這給心理疏導增加了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