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生活（四章）

柳文龍

心 跡

琴聲是一排放倒的大樹，枝葉像飄拂在暮色中的雪花，白蘑菇也不由得歪斜身體，醉心林間。到處有河水淌過的痕跡，夾雜著可疑的響動。

何謂樂感？這一切都來自草木的歡愉，來自晨露的迸裂……

田壟里相同的蟲鳴，其實無所謂袒露自心機一一表明心跡，大膽樹起相互間的路障。這時將沉默的片刻，也即多余的話，秧苗扮演泛活的感覺，流出的水幾乎沒有了退路。

想到今日村莊懸在薄靄，船只、橋墩隱水，唯有一條漏網之魚大搖大擺逐云而去。

河水打得堤岸稀里嘩啦，無數只釣鉤在尋覓餌食。

暈散的燈火慢慢熄滅，楝籽產生膨脹的前奏。它上面的麻點清晰可辨，斑駁蒼茫。是誰對著表皮星相般的謎局，從容點撥？

——摸著石頭一樣的堅果，從此再無秋天的追憶、唏噓。

飛馳的種子

我決定追逐這寶貴的種子，它們離開泥土好久，它們附入我體內也好久了，仍在恪守那個恒久的痛點。我會因一時的膽怯而面露緋色？

盤踞紙面的雨點漸漸化去，如殘月化清淤泥里的污濁，遠聽似有稻浪一陣陣興起，我猜想不出倒插的秸稈下面——天空中央那枚懸浮的朗月，它飛播的光芒將照向何方……

跟風的白頭翁走了，稻穗一株株鉆出濕漉漉水田，留駐大地賦予的纖美印象。

手心攥緊的僅僅是長久的期待？記得清風中迷迭香一般的抽穗，植物們總為我留有想象的余地。當灌溉的水注如期斷流，秋天就要到了，夜空轉換了角度——所謂將來，自由與快樂的嫩芽粒，仿佛從千里之外萃取的密鑰。

現在，如星斗一樣排列的稻茬，掃清了黎明前的種種假象，掃除了物欲難滅之壑。有多少精神的種子，隨我一起飛馳神往？

蜉蝣吟

月光傾斜過來，我們一群漏網的蜉蝣，從此是水面浮標上虛線，人世間的一幫偷渡客。

為生命的亮色匆匆穿行，以生命悄悄了結每一趟征程。

每一秒鐘隱藏死亡的伏擊，每一次越位，為了攫取光明的尾巴。

肉體與精神相距甚遠，泥沙俱下的碎屑，想象的沉疴難以涌出細微的火花，而流泉過于純凈、透明，也就再也找不到最終的棲處。

生命只剩一天的絢麗，我們在河面上磨水鏡。一遍遍磨白風口浪尖，磨亮湍急漩渦——生的偉大，死得不堪，照亮一條條的大頭鳙，躍過固守的領地。

當弱小的心靈灌滿濤聲，滌蕩起呼呼的風聲，仿佛掀起前世翅膀上折斷的悲憫演義一一讓航船先行先試吧，我們緊跟。

抓不住即將繃斷的棕繩，就游弋到自己的方寸世界。

黑暗中閃爍舊時光，死不足惜。

黃梅雨

蓄水待發的不僅是魚，是魚鰭上方神秘的詛咒。鱗片散發出一夜熾熱，幽光間雨水破了魚腹之軟、生命潮汐。

陷于夢幻似的光束，漸漸地變得不可揣測，顯出越來越煩人的稠密或陸離。前方的蘆荻涌出一陣霧汽，狂風四起，源自尖叫著的葦葉。

有多少不平的漩渦被光線掩住，空隙冒出一絲涼意，是否昨夜星辰黯淡、水浜斷流之殤？

瑣碎的苜蓿草，繞堤繞出個新天地，東方的云彩剎那替換玄月應有的位置，定位于水起之時……

彎彎的河道，并非命理相悖的另一條曲線，港汊淤積，從此叩別江湖。

執手相看掌心中的星云圖，沒有晴朗的天色可以選擇，天氣抑或屬于一醉方休的人，粗碗濁酒，不勝煩惱。

渾沌世界讓靈魂隨時出竅。

出入水下隘口的魚蝦，寄托一條魚擱淺后的讖言：按住鰓下那道暗穴，濺起的水花望不見生死門——或許慢慢接近事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