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在八十年代中文系大學生的記憶中,張潔的名字,熠熠發光,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它象征著愛的熱情和活力,象征著卓特的個性和脫俗的氣質。
如果你想確認那個時代的中文系學生是否合格,方法很簡單:不是問他是否讀過《愛,是不能忘記的》,而是看他能不能成段地、不帶磕絆地背出這樣的句子:
不管他們變成什么,他們仍然在相愛。盡管沒有什么人間的法律和道義把他們拴在一起,盡管他們連一次手也沒有握過,他們卻完完全全地占有著對方。那是什么都不能分離的。哪怕千百年過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著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著另一棵青草;一層浪花拍著另一層浪花;一陣輕風緊跟著另一陣輕風,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們。
這樣的詩性的文字,你在此前幾十年的小說里,是看不到的。在這樣的有可能被誣為“小資情調”的文字里,你所看到和聽到的,不再是鐵與鐵的摩戛,不再是石與石的敲擊,不再是冰與冰的碰撞,而是光與光溫暖的交織,是風與風溫柔的吹拂,是水與水溫情的撫摸。
在《愛,是不能忘記的》里頭,并沒有深刻的愛情哲學,也沒有獨特的愛情理念。就前者說,在司湯達的四種愛情模式里,你找不到安放它的合適位置;就后者說,它缺乏托爾斯泰的《克萊采奏鳴曲》的那種顛覆性的愛情理念。從表現愛情關系中人性的坦率和深刻來看,它沒有達到托爾斯泰的《魔鬼》和《家庭幸?!返母叨?,也沒有達到杜拉斯的《情人》的水平。
張潔曾經在答記者問的時候說過,她這篇小說“不是愛情小說,而是一篇探索社會問題的小說,是我學習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原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之后,試圖用文學的形式寫的讀書筆記”。然而,從她的作品里,讀者并沒有發現二者之間有多么密切的關聯?!稅?,是不能忘記的》只是表達了對愛情的一種愿望,一種態度,一種簡單化的認知。它的認知,屬于極為普通的那種,基本停留在“五四”以來新青年們遵奉的新倫理的層面。
《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愛情敘事,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它敘寫的是一種愛情的“幻覺”,一個“頭發都白了的、可憐的媽媽”的愛情幻覺。她與他邂逅之時“匆匆地點個頭”,就足以使她“失魂落魄,失去聽覺、視覺和思維的能力,世界立刻就會變成一片空白”。就其本質而言,這樣的愛情敘事,屬于一種道德理想主義的精神譜系,可與《怎么辦?》《牛虻》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合并為一個同類項。它們的相似性,不僅見之于革命和犧牲的總體模式,亦見之于克制欲望的清教徒精神。張潔早期的小說,大都沒有脫出這種理想主義的藩籬,只是,她的個性色彩和個性魅力,使這種道德理想主義不那么僵硬和枯窘罷了。
那么,《愛,是不能忘記的》為什么會造成如此巨大的轟動?為什么會打動一代青年讀者的心?
它的感染力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坦率的個性和強化的抒情,一是禁欲主義背景下的考驗性情境,一是悲劇性的現實語境。
就創作風格來看,張潔的個性是外向的、坦誠的。她總是把自己放進作品里面,表現出很強的“有我”色彩。在第1999年第7期的《北京文學》上,她這樣回答記者:“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他們靈魂的自傳。”她說自己“從小就是一個另類”,甚至說自己“不是一個讓人喜歡的人,因為老是提出疑問。大家都那樣做,我偏偏不那樣做”。張潔文學寫作的整體風貌,確實獨標一格。熱情,執著,不屈,甚至對抗,是她個性上的主導性特點。盡管她有時也會顯得自戀、無助和感傷,但是,總體而言,她的個性柔婉含剛健,有著一股很難羈縻、不被抑摧的激情和力量。
就抒情性來看,《愛,是不能忘記的》是在宗璞的《紅豆》和茹志鵑的《百合花》之后,在一種優美的詩性敘事中斷了至少二十年之后,第一次以強烈的抒情筆調,寫出了熱烈而克制的愛情。張潔比宗璞更浪漫,比茹志鵑更外向。宗璞的抒情哀而不傷,茹志鵑的抒情含蓄內斂,張潔的抒情則是直接的和強化性質的。她的抒情化的敘事,像契訶夫一樣內蘊著詩性的感染力,但是,他們不屬于一個季節:契訶夫屬于秋天甚至冬天,充滿惆悵和感傷,常常發出無奈的嘆息。張潔屬于春天甚至夏天,熱情、明朗,絕少頹唐和沮喪,她偶爾也有淡淡的感傷,但那感傷里,有著甜蜜的味道,和蓬勃的活力。她是普希金化的契訶夫。她像詩人一樣,喜歡用直接的比喻,喜歡用排比的句式。她有能力使讀者受到感染,并使他們通過積極的移情體驗,達到強烈的共鳴狀態。
考驗性情境,是傳奇小說和浪漫主義小說敘事的必要元素。禁欲性語境與人的自然天性和正常情感之間的沖突,便很適合用來建構小說敘事所需要的考驗性情境。
在很長的時間里,清教徒式的禁欲主義,不僅是現實生活中的絕對原則,也是文學寫作上的絕對原則。在那種異常形態的文學里,人物沒有欲望,沒有感情,也沒有個性。任何私人情感,都被涂上了不道德的色彩,都被賦予落后和反動的性質。于是,到處都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于是,進入新時期,作家便開始尋找“愛情的位置”。張潔也屬于最早描寫愛情體驗的小說家。她將一種禁忌性的情感生活,升華為主體性的敘事內容。
苦難和犧牲,是道德理想主義敘事的必備條件。張潔設置了一個拉赫美托夫的“釘毯”式的考驗情景,即讓男女主人公一生相聚的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她還讓自己的女主人公時刻對自己進行道德反?。骸巴砩纤恢X的時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著頭皮去回憶年輕時代所做過的那些蠢事、錯事!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會羞愧地用被單蒙上自己的臉,好像黑暗里也有許多人在盯著我瞧似的。不過這種不愉快的感覺里倒也有一種贖罪似的快樂。”這“贖罪似的快樂”,是清教徒倫理的典型表現。對那些剛剛從禁欲時代走出來的讀者來講,這樣的敘事安排,這樣的道德懺悔,別有一種令人心蕩神移的力量。
這篇小說的感染力,也來自它的背景性和語境性因素,或者說,來自現實生活本身。就此而言,誰若將《愛,是不能忘記的》僅僅當作完全內傾化的愛情敘事,或者,僅僅將它當作純粹的個人化敘事,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它還有一個外傾的敘事空間,一個社會性和時代性的敘事語境。構成小說敘事動力的,不僅有作者對愛情的思考,還有充滿緊張感和沖突感的時代生活。男主人公的悲慘遭遇和不幸,不僅驅動著人物情感的發展,強化了他們之間的精神密切感,也極大地強化了小說的敘事張力和感染力: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談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沒有權利去向他們質詢,因為我既不是親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們便這樣地分離了。我恨不能為你承擔那非人的折磨,而應該讓你活下去!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為了你將重新為這個社會工作,為了愛你的那些個人們,你都應該活著??!
我從不相信你是什么三反分子,你是被殺害的、最優秀中間的一個。假如不是這樣,我怎么會愛你呢?我已經不怕說出這三個字。
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停地降落著。天吶,連上帝也是這樣地虛偽,他用一片潔白覆蓋了你的鮮血和這謀殺的丑惡。
由于作者的焦點集中在人物的情感世界,這樣的敘事并沒有被充分強調,所以,很容易被讀者忽略。但正是這一部分內容,賦予《愛,是不能忘記的》以某種合乎時宜的正當性,也賦予了它一種悲劇性意味。正是從這樣的敘事話語里,我們看見了這篇小說的另外一個意義空間:愛,固然是不能忘記的,但是,愛所需要的基本條件,也是不能忽略的。人如果到了連基本的尊嚴和安全都喪失的地步,所謂愛情,能不能產生都是一個問題,還奢談什么“不能忘記”。就此而言,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延伸性的結論:人必須首先像人一樣活著,才有可能享受真正屬于人的愛、自由和幸福。
只有當人真正成為人的時候,愛才有可能獲得自己的本質,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愛;只有獲得了自己本質的愛,才是真實和美好的,才具有不應該被忘記的價值。
2020年2月6日,北京平西府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