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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象

2020-04-24 09:25:48魏市寧
湖南文學 2020年1期

魏市寧

第一部分·夏日

分廠有四個,圖書館只有一個。

九三年建館選址,四廠拆了自家車棚,又把鄰近操場割下一半,終于騰出一塊寬敞的地界,這才剜肉似的把館址爭取過來。無非一棟存書的小樓,也不知討來何用,總之事事不能落后,爭強好勝向來是四廠冠以自命的作風。事情定了,全廠熱鬧一回,兩百多人露天而坐,長凳圓桌,耗盡十幾席菜,馬上又空虛了。隨后就是無休止的堆磚砌瓦,兜滿了建材的卡車來來往往,敲敲打打一年多,那大象似的建筑就緩緩站立起來,有模有樣矗在四廠不肯走了。

玩具廠里建圖書館,聽來新鮮里透露著荒唐,好似不能長久的樣子。事實也確乎如此,開館不久便摔了這破罐兒。問題是出在了管理不善上,進出的都算自己人,偷書的事漸漸習慣了,借了不還的也犯不著撕破臉皮——時間一久,這大象就似叫人掏了肚子,空站著發愣,大門帶小門三張嘴都敞著,卻再沒咬進來幾號人。

日子挨到九六年,這大象冷不丁又火了一把。四月過半,兩撥人先后闖進四廠,朝著這小樓聚集,不少人鼻梁上都架著鏡片,舉著豬鼻子似的相機叫大廳里打川牌的四個老廠工先躲躲,隨后就是一陣猛拍,晃著胳膊肘在硬皮小本子上寫寫畫畫。盡了興也就先后離去,留下一個“要推倒這小樓”的謠言叫人惴惴不安。

不過個把月,就傳來了獲獎的消息——聽聞拿的是個國家級的圖書館建筑獎。授獎辭自然都是術語,玩具廠里幾人能懂?大意是說這頭磚瓦大象的設計有股子生猛勁兒,完美融合了四種建筑風格,中西交融,過渡巧妙,有種渾然天成之奇美——經由幾張嘴嚼過的話,就變成了“這小樓從各處瞧起來都不一樣”的俗言,也算淺顯有理。于是再瞧起來,這遭嫌的小樓就增添了許多神秘和自信。證書發下來,省里市里都有表示,廠里總部也下達指令,賞賜似的把它修繕一遍,各屋吊上幾翅風扇,粉了墻臉,再掛一面黑板,換了硬木桌椅——唯獨沒有再進新書,似有先裝修一番,再伺機發揮其價值之意。果然沒過整月,靠東門的幾間就率先租賃出去,開成了家付費電話亭,鋁皮殼子的電話機繞墻掛了一圈,中間的空地擺了四張八仙桌,兼賣小食茶水。

王存就是在這里給果兒打的電話。單手罩著嘴,確保字字都進了話筒上那蟻穴似的小窟窿。地點約在了城北的“紅旗”旅店,王存家住城南四廠家屬院,城北不常去,地方陌生,也就沒人認得自己。掛了電話出一手汗,求這悶熱的天氣快些下場雨,前后半月沒求來一片像樣的云,王存就要暗罵:本事這么大,那就熱過四十度瞧瞧。

——竟然靈了,沒過幾天,就見報紙上說印度那邊熱死了不少信佛的老頭子。

當年結婚,仿佛只因冬天雪大,小辛幫他掖了幾下圍巾。兩個月前碰到果兒,也是走了段悶熱的夜路,偏是她給遞來了一杯冰飲。那涼物通體泛藍,杯沿上抹了鹽巴粒,還騎著片檸檬,端手里一股子雞蛋腥。這號人和酒都是他第一回品嘗,即刻就上了癮。也是難怪,小辛身上沒有的,果兒身上都有,而且大都生得放肆:細而長的腳脖子不滿一握,光這一點就已攝盡王存心魄,更別提那舞獅一般懶洋洋的眼睛,常有舌尖出沒的唇齒,凹凸激烈的腰臀——尤其胸口的那粒青痣,每次把果兒翻倒在床,它就活泛起來,蝌蚪一般在慌亂中四下閃游。

往日都是王存訂好了房間,在門口搠上半天,方能等到她那叫人心潮澎湃的身影。這次不同,果兒竟先到了,房間也已訂好。從街口到床畔一路無話,坐下來肩頭挨上肩頭,手指探進她的指縫,也沒了章魚須子似的熱烈回應。試著再次湊近,手還沒挨上,果兒的膝蓋就先躲了。以為她是例行嬌嗔,等強行摸到腰間的手也被拽下,推回到規矩的位置,王存這才覺出反常。

正想問,就聽聲音從她鼻子下邊跑出來:“這次不行……”

“怎么了?”

“這次真不行,”決然說完又猶豫了,“也不是完全不行——這次可以讓你摸一摸。”

說著把手背過去,掏進襯衫里。指頭略動幾下,前頭緊繃的胸罩就松了,紅艷艷一條從襯衫下擺扯出來,蛇一樣帶著體溫盤臥枕邊。王存也不多話,秉著默契,上手幫她脫衣服。花格子的半袖襯衫褪下一半,剩下的三粒扣子說什么也不讓解了。他恪守果兒定下的規矩,收起多余的企圖,只是把手伸進去,馬上就摸到軟綿綿一大片肉,雜拌著汗津津的一團濕熱。

“看你在這兒忙活半天,像是在案板上揉面。”

果兒穿好衣服,指著自家胸口打趣兩句。

“果兒”這名字一聽就假,有一回在北街“醉今宵”灌下兩杯“莫吉托”,她紅了半邊臉,已經把真名擱上舌尖,眼看就要說出唇來,王存又不敢聽了,趕緊夾一筷子菜遞過去,要保持萍水相逢的最后一點疏離。一直都提防著,怕太熟,這次不讓親近了,馬上又覺得陌生,才發現認識兩個月又如何,自己壓根不能懂她。

都沒了話,任憑鐘表的秒針在墻上兜圈,咔嚓咔嚓聽了半天,果兒突然發問:“你送我回去?”

分明的一句問,竟能咂摸出命令的口吻。

“又趕這個時間點兒?”

“不想送就直接說,別繞彎子。”

“沒說不想送,跟上次一樣,等我打個電話。”

摸上分機電話,號碼熟爛在心里,卻撥得極慢。

這通電話很有必要,果兒的房子租在城西,小辛的單位虎踞城中,從“紅旗”旅店走過去,有段兒交疊的路無論如何也不能繞開,趕在下班時段,自要防著與她碰上。半月前,王存送過果兒一回,也是要走這段險路,那算一次酒后的即興冒險,一路上都戰戰兢兢,直送到住處,心才不捶肋骨。那次果兒沒讓王存上樓,小區里樹矮,蟬都棲進了磚縫里。十數年前在南郊果園里挖蟬猴,同行的四舅告訴王存,樹上開腔的蟬都發著情,是在求偶。從此每到酷暑,交疊錯落的蟬鳴聽進王存耳朵里,就自發翻譯成了一聲聲不知羞恥的呢喃。

電話響一通就有人接,這邊果兒把手指戳進王存腋窩里,還沒開始撓,就被他一巴掌打落。

果兒抬起胳膊,看見腕子上西紅柿似的一片紅。

王存“嗯”罷幾聲,掛了電話:“沒事了,她加班,得忙到九點多。”

出了“紅旗”旅店,王存招手,遠處一輛三輪車似乎沒瞧見,兀自折進一道胡同。不過片刻,先是車屁股后是車頭,那三輪兒又小心翼翼從胡同里倒出來。蹬車的是個男孩兒,正值毛糙的年紀,爽快談定價格,兩人就先后上了車。車篷有兩道花格子布簾,穿在生銹的鐵絲上,王存要拉上,果兒又執意拉開。他剛唰唰兩聲拉上,她又唰唰兩聲拽開,也算有來有往。只是越拉力道越蠻,鐵銹直往下落,沒幾回合,就聽那男孩兒在車頭喊:

“你倆玩我車簾子干嗎?”

兩道簾子都開著,王存不再企圖拉上。果兒瞧他可憐,像個被欺負了的小孩兒似的,心一軟就主動拉上王存那邊一半,把他擋住,賜他安全。

車到小辛單位附近,王存探了頭朝外張望。

“瞧你那二百五的樣兒!”果兒心想,到底沒說出來,就把話換成正事兒,“我就不該跟你好上——”從那通電話到“紅旗”旅社,該說的話好幾回都張不開嘴,如今總算起了個頭。

“停這兒!”車過三松巷公交站,王存猛一聲喊。

一陣急剎,他跳下車去,掏出五塊錢的一團紙票子,展了展遞給車主。

“你拉她接著走。”

“你發什么臆癥?”果兒拽開簾子,沖著車頭一聲呵斥。

王存繞回來,把臉湊上去:“叫你先走!”莫名地就急了,四個字兒統統咬碎在牙關。

“神經病吧!”果兒拉了簾子,三輪兒載她紅著臉離開,像載著團火苗兒。

方才電話里小辛那清清楚楚的一句話,王存沒理由聽錯——說要忙到九點,這才七點,她人卻在街上。細看幾眼又不對勁,小辛正跟個男人走得一前一后,互不相識的樣子,嘴里分明又說著話。

——看清了,走在前頭的那人是許力,看清了就不懂了。

許力與王存可稱多年老友,真是夠老:都在八八年分配過來,前后腳不差一個月,在一廠干罷兩年半,四廠掛了牌,兩人一同調去,沒幾年都升了職。王存現在是裝配組長,許力已是車間主任,高王存三四級的樣子。不單在玩具廠,許力萬事多走王存一步,分房早四年,結婚早兩年,諸如此類。回想起來,一只只腳踩上頭頂。擱王存心里那桿秤上,許力稱不出斤兩,無非是靠兩片嘴唇搬弄車間瑣事,平平常常出匹貨,能叫他說進功勞簿。兩人聊得開,每周約一回飯,你我交替請客。這方式許力吃了大虧,他老婆在二中教初三物理,常住教師宿舍,約飯從來不去,王存卻頻繁帶著小辛來蹭吃,等于兩副腸胃。許力倒不介意,只是口齒不凈,飯桌上時常打擊王存取樂,往往一頓飯下來說得他一無是處。

沒辦法,太熟。

如今熟人變路人,王存就覺得奇怪。

小辛與許力穿透三條街,鉆進那家“六塊吃菜,十塊吃肉”。先后坐定了,忽然變回熟人,對著菜單指指點點。老板端來兩碟小食,綠棒槌似的一瓶涼啤,又抽了兩打烤串,撮成一折肉扇子,擺烤爐上未滿一分鐘,老遠就聽到油星子跳著響。說幾句話,各自喝了兩杯啤酒消暑,肉就烤好了,帶鐵盤端上來。兩人各啃一串,似乎吵了起來,小辛拍了桌子要起,許力按她肩膀,便又乖乖坐了回去。再吵幾句,活蝦似的一陣抽動,她就哭了起來。

許力給小辛拭淚,第一回讓她躲了,再拭一回她就配合,主動把臉遞過去。

王存瞧不下去,只恨自己膽怯,最終灰溜溜逃遁回家。“熟悉”無非是一種感覺,瞧不見摸不著,這個小套房好像不再屬于王存,臥室也不能讓他安心。

藏青色的夜幕一點點展開,萬家開了燈火。一陣零碎的鑰匙響,門就開了,小辛彎腰換了拖鞋。

“回來得這么晚?”王存適時問出。

“電話里不是說過加班了?怎么不開燈呀?”小辛開了電燈,利索地把上衣脫得僅剩胸罩,“你在那兒木楞什么,有事兒?”

“能有什么事兒?沒有。”

“那你黑咕隆咚杵著,傻不傻呀。”

小辛俯下身來,鼻尖子要戳上王存顴骨,看了又看,“耳朵眼兒里怎么全是耳屎?”問一聲,捏了王存左耳細瞅,“那么些大塊兒,存金礦呀?快過來——”猛坐上沙發,整個人高高低低地晃,拍拍自己緊并的大腿,“靠這兒——我給你掏掏。”

身體拉著魂兒倒下去,剛躺好,忽覺萬事皆通,想著要不一切都算了。一聲“別亂動”,挖耳勺蛇信子似的舔進來,陣陣酥麻。

王存一夜無夢,像是當晚被整段截去。早起刷牙,肩上搭著毛巾,忽見滿屋輝煌的晨光,把結網的墻角都照得亮堂。電話響了,他掛著滿嘴泡沫搶著去接,直覺是果兒,果然就是,那端語氣帶霜,“喂”也不“喂”,說一句就扣了電話。

“老時間,老地方,有事兒。”

四廠接來一批出口貨,四款玩具小車,蟑螂大小的零件共計三十多片,裝配說明寫滿一本薄冊子,螞蟻似的小字滿紙爬,看著慪氣。外聘的廠工好些不識字,培訓起來只能王存來念,期間叫個打暑假工的大學生糾了兩次錯別字,王存就扯他衣肩:“你文化高你來培訓!來吧!”說著把冊子拍他胸口,語氣重,嚇得那小孩兒好些天不敢與他對視。培訓罷了試著開工,又趕上電力故障,裝配傳送帶不轉,風扇也停了,車間熱得蒸人。王存建議去一廠求援,副廠長老李擰著脖子搖頭,許力也跟著附和。剛端出萬事不求人的四廠精神,王存就會了意,知道這是又要逞強。

“機器是死的,人是活的……”許力舉證。

“啥意思?人都蒸死了你就樂意了?”王存起身要走。

“吵能解決問題?”老李砸了茶缸子,“吵要是能解決問題,全廠別進車間,都來我這兒吵就好了!”

到底是要逞強。傳送帶不轉,裝配工人就得滿車間跑。王存也幫著配貨,才試半個鐘頭,男工就要脫衣服,女工嚷著不允,車間四處日爹操娘。王存掛一身汗珠子回去交涉,跟老李吵完了,又去找許力吵。

“一廠不趕活兒,車間拉線都閑著,你就非要讓咱們的人受這罪?”

“找我沒用,你找老李說去。”

“你叫我找他,他叫我找你!你倆推太極,工人都熱死了!”

許力攥了眉心:“老王,你怎么搞的,今天這么躁?”

“我就不能躁?”

“能,躁吧。”許力劃火柴點了根煙,也不吸,放煙灰缸上。

都沉默了,煙頭上細而直的一炷煙云,忽然一陣扭動,散了。風扇兀自轉了起來,車間里一片歡呼,掰上閘刀,機器轟隆隆開始運作。王存跑回去指揮裝配,不過十五分鐘,一切都變得井井有條。

下午趁著吃飯的空檔,王存跑去給果兒打了電話。路上遙望一眼,從這兒看去,圖書館那小樓像座寺廟。拱形的小門兒往上不過一米,倆漆紅的圓窗子窺過來,儼然一張護法金剛的怒目臉。

果兒接了電話:“有事傍晚見面說吧。”

“我六點過不去,臨時接到一批貨,忙完得八點了。”

“直說吧,就是不想來。”

“不是不想去,改明天行不行?”

“你不來我不走,多晚我都等得了。”

“你別鬧。這是正事兒,車間停了半天電,我又剛跟廠里領導吵了個遍,這邊不能再出岔子……”

知曉對方掛了電話,還要兀自把話說盡。

忙完果然過了八點,出了四廠,伸手摸到一片黑而熱的夜。到了“紅旗”旅店,王存敲門進去,沖著果兒就是一通怨:“不讓打我家座機,還打!你怎么回事兒?”

“我還沒急,你急什么?”果兒吵他一句,又扭了臉冷言冷語,“早就想好了,要是旁人接的,我就直接掛了——放心,不給你惹事兒。”

瞧她說的似乎也是個辦法,王存就有些后悔,不該進門就發火。嘆一口氣,一條胳膊纏她肩上:“你今天怎么了?就非要見我?”

“一身汗咸味兒,別摟我……”果兒扭肩試圖掙脫。

王存不聽,繼續纏著:“說吧,有什么事兒?”

“那我說了——你再給我一次錢。”

王存自發撤下胳膊:“上周不是剛給過?這么快又要?”

“最后一次了——不給也行,那跟我結婚。”

“結婚?”

果兒從包里掏出疊好的一張紙,展開是張信箋,印著中心醫院的粉紅抬頭,正中間懸著潦草兩行手寫字。王存掃一眼,一個“孕”字直往眼珠上扎,脊梁骨過了道電,把視野看模糊了。

“怕你不信,專門找醫生開的證明,就是好說歹說科室也不給蓋戳子。”果兒說著眼圈紅了,聲音里帶著怨,“昨天都說了不行,你還非要那個。”

“不是——這事昨天你怎么不說?”腦子一點點炸開了。問了話,果兒也不回。聽電視里唱罷一整首歌,王存搖頭說:“結婚的事別再提了。”

果兒仰了頭,拿指肚子抹淚:“也行,那就還是給我錢,我自己處理。”

“你怎么處理?”

“這你別管。”

“好吧,我不管。”竟有慶幸之感,“——你要多少?”

果兒毅然抬了頭:“五萬。”

“五萬?”

聽罷嘴里一團腥苦,像是被誰喂了口鐵銹。

“給了我就走,咱倆壓根沒見過。”

窗外閃過一輛車,打著遠光燈,喇叭按個不停。王存胸口一陣悸痛,再看果兒,心猛跳著脹大,撐得呼吸都淺下來。“好,給你五萬。”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只是得繞個彎,我跟你說個人,你去管他要。”

“誰?”

“一男的。”

“是誰?人家憑什么就要給,該你錢?”

“該!”王存打定主意,突然理直氣壯,“我能給,他就能給。我該給你多少,他就該給我多少。”

果兒竟答應下來,隨后一陣恍悟似的笑,說王存這是出門玩火,扭臉發現自家庭院也被燒著。退了房,王存到一處公用電話撥到許力家里,聽他在那頭“喂”個沒完,就把話筒遞給果兒,吩咐她只說一句就把電話掛斷:

“你跟趙辛的事兒,我愿意替你保密。”

次日開工,竊竊站在車間,支棱著耳朵捕捉一舉一動。許力的身影極惹眼,隔著雪花玻璃變成一團光暈,在辦公室里來回晃動,偶爾彎腰落下屁股,像個逗號栽到椅子上。昨晚的電話惹不起波瀾,或許一切都是誤會。王存正要專注回車間事務,那道緊閉的小窗竟開了,許力探出頭來,視線掃到王存身上,盯上去。

“哎?老王。”胳膊也從窗口擠出來,手隨便一招,“過來一下。”

腿拽著身體走過去,開門滿屋熏眼的濃煙,煙灰缸里熱熱鬧鬧擠滿一缸子煙蒂。

“貨都拉走了?”許力迎面問一句。

“昨晚全驗收了呀,你不是一塊盯著呢嗎?”

“我盯了?媽的,給忘了。”

“那還有別的事兒嗎?”

“沒了。”許力草寫幾筆字,馬上又抬頭,“對了老王,這兩天我老接到些詐騙電話,真是什么謊都編得出來。前天那通,說我家小柒要交學費,讓我把錢匯到哪兒哪兒去,要不是話機子里一股子南方口音,我差點就真信了——”頓了幾秒,又問一句,“你家呢,接到過嗎?”

“應該沒吧。”

“沒有就好,要是聽到什么事兒了可千萬別信,都凈他媽胡扯。”

“行。”王存要走。

許力站起來:“昨天車間停電,作為裝配組長,你處理得很好。下周開大會,我會跟領導提一下,這事必須得有實質性的獎勵。”

“都是我該做的。”王存轉了臉,手摸上門把,“車間還有事兒……”

“能有啥事兒,過來。”許力彎腰拍拍沙發凳,騰起一寸高的塵埃,“陪你哥坐會兒。”

許力又點一根煙吸上,一抖煙灰,這才發現缸子里還躺著大半根:“咱倆一塊這么長時間,從一廠到四廠,都是拉著手干活,你的功勞我最清楚,比我多,也比我大。問題是你這個人嘴片子笨,悶頭干活不邀功,所以這些年下來,還是掉在基層。我一直尋思,不能總讓老實人吃虧。你不用愁,以后我會多幫襯著——還有就是,我這個人莽撞,以前有什么事辦得不妥,你也擔待擔待?”

語氣隨意、自信,說罷抽了面巾,去擦冒汗的鼻梁。

短暫的沉默與對視,王存開了口:“你沒什么辦得不妥。”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得像道霹靂。見是生號,許力伸著手猶豫,到底是接了,喊似的一句開場白:“玩具四廠,你哪位?”

那邊不知說了什么,這邊臉唰地變白,趕緊扣了電話,回頭看向王存,脖頸扭得急,打響指似的一聲脆響。

“怎么了?”

“打錯了。你回車間吧。”話擠著說出來。

回車間不過片刻,財務室電話就響了,隔著近百步的路,以往都聽不見,今天隔世似的鈴聲撓進王存耳朵里。染指甲的財務小妮子翹著指頭接聽,像拈著朵花,才聽兩句就撂了話筒,也不掛斷,擱下小染筆直接跑去許力辦公室。兩人沒說幾句,許力就自己沖出來,在車間紙箱上絆了一跤,操一聲爹,踉蹌跑進財務室。不過一分鐘,許力頹然出來,發狠的目光掃遍車間,似要找人來恨。

其后半天都不得消停。電話先后響過四次,話機位置都不同,分別是在業務辦公室、裝配調度室、包裝組和外聯處,都是點名要找許力,誠心讓他一趟趟兜圈子,跑給全廠來看。許力也怪,跑去搶電話時風風火火,動靜好似騎著戰馬,攥了話筒就沒聲了。廠工老許瞧進眼里,想不明白,嚼著檳榔嘟囔一句:“小半晌跑八回了,這是在忙啥大單子?”

王存也漸寬心,電話每響一通,心頭就卸下一塊巨石。螺旋槳似的大風扇搖頭晃腦,漸漸有些涼意從領口撩進前胸,汗在消。

下了班,人陸續散盡,留下三個保潔廠工圍成一圈殺西瓜,轉著切下幾刀,掰下三棱兒的一塊兒紅,抖著朝這邊遞。王存裝沒看見,跑到小樓電話廳給果兒打過去。剛“喂”一聲,果兒就在那頭瘋笑一場,該說話時不言語,懸著時間,吊著胃口。

越來越煩這笑聲,聒噪、沒分寸,“就知道是你,能要到錢就行,犯得著這么折騰許力,就非得讓他出丑?”

“你不懂,我這是叫他長長記性,也給你解解恨。”

“我誰也不恨,你也別這樣。”

“這事不該你管。”果兒的聲音冷了,聽來如一泉寒溪澆上脊背,“今天肯定有人要出丑,這人不該是他,本該是你。”

不搭這茬,開口又說一句當即后悔的話:“我思來想去,覺得五萬有點多,三萬就行。”

那邊哼一聲:“聽不懂話嗎,這事輪不到你發慈悲。”

王存提議:“要不我倆再見一回,當面聊?”

“傻逼。”

那邊掛了電話,這才知道交情斷了,腦子里果兒那熟悉的形象瞬間拉遠,變成刺目的黑白,不曉得她是誰了——回想初見那晚,方覺得一開始就不對勁,憑什么她那杯酒就要端給自己?

天生碰不得惡事,當晚輾轉半夜。

次日無事,第二天下班晚,鑰匙捅進鎖眼,只稍一擰,就知道家門沒鎖。

開門滿屋耀目的光,燈全開著,小辛先到的家,洗過了頭,穿著吊帶睡衣蜷在沙發里。她昨日例假,今天一身乏力,眼也睜不圓。王存剛要坐,小辛伸了手阻止,從沙發墊子下掏出一疊車票,搓開了,粉撲撲的四小張。火車沒有直達,要倒一趟才到得了桂林,每人兩張票,連座,時間是定在了三天后。

小辛臉上掛笑:“你請假比我容易,就沒跟你商量。時間沒問題吧?”

“不是說不去桂林了嗎?”從來不敢打包票,“我得到時候看看……”

小辛低了頭:“四廠不是沒你不行。”

突然就獲得了勇氣:“放心……要是請不下來假,我就曠他三天工!”

“你別讓我笑……”小辛捂著肚子咽笑,起身進了臥室,聲音跑出來,“你跟我一塊躺會兒吧。”

還未答應或拒絕,電話就在墻上搶著響了。沒接就知道是果兒,總猜最壞的可能,總能成真。話筒貼在臉上,燙,不知道該掛不掛。果兒在那頭發聲了:“別惱。最后一次了,幫我個小忙。”

臥室門開著,像人間最大的耳朵眼兒,王存就把話砍得精簡:“說。”

“從你家陽臺,能看到許力家后窗嗎?”

“能。”

“你去看看。”

“不用去,能看見。”

命令似的吩咐下來:“你去看看!”

自己也懷疑了,把話筒懸墻上,跑陽臺隨便掃一眼,又跑回來:“看了,能看到。”

“那后窗臺上擺了花沒?”

倒是沒注意,只能再跑一趟,回來匯報:“擺了。”

“幾盆?”

又跑一趟,喘著氣:“兩盆。”

“成了。”

“成了?”

“花擺上窗,說明事兒成了。花擺了兩盆,說明今晚就能拿到錢。”

“怎么拿?”

“怎么拿是我的事。”

忍不住多說一句:“拿了,你也算如意了,以后別再多事。”

“你說了不算。”

電話掛了,留他一人發愣。忽覺客廳里空空蕩蕩,小辛睡下了,整間臥室像是肉做的活物,正打著小鼾,墻面似乎也有胸脯似的起伏。王存輕腳走動,熄了臺燈,垂頭坐到九點。屁股坐麻了,披上薄褂子上了陽臺。許力家后窗亮著燈,兩盆花都在,湊得近,花朵微晃著,像兩個小人兒正聊著什么——就那么幾分鐘里竟起了風。風越起越高,刮得滿世界響歌,似乎在那一折折墻角、一片片瓦下都藏著幾支樂隊。不過一刻,許力那單元開了門,蟑螂模樣的一輛車爬出去,過了小區西門,打著遠光燈一路加速,朝南駛去了。

小辛揉著眼打呵欠,軟綿綿走過來,貼上去。王存攏她入懷,觸碰到一片溫暖的曲線。

第二部分·冬雪

跑象州定居近二十年,夢里的畫面一直是混亂的。

分明的滿樹綠葉,卻敷著一層厚雪,葉底也沒能放過;更別提一頃頃稻稈頂著刮雜的麥穗,針芒細而寒銳;結冰的海面晶瑩一片,冰塊硌上冰塊,疊起來一通鈍響;胖豬似的蔚藍色海豚,從枕頭大小的魚缸里冒出頭來,鼻尖竟掛了霜……一晃活過二十五歲,開始怕什么就夢什么。六歲那次出遠門,一大早被拽出被窩,小肩膀聳著,腿肚子在晨霧里哆嗦,上車直開出兩千多里,就這么成了象州人。進了夢總覺得還是旅行,還會回去——父親肩上沒掛多少行李呀。

接案那晚的回憶也不清楚,想起那件米色的呢大衣搭在椅背上,就確定當天落了雪。所里就她一人枯坐,男警全被鄰市借去抓賭,本給她放了兩天假,英子自己不允,偏要跑來值班。天一冷就猛喝開水,過了九點,正憋著尿,那女孩就半滑半跑闖進來,往大廳跺兩腳雪,嘴里冒著熱氣,說都兩天了,她姐沒回一趟家,怕是要出事。

“湖北人?”聽口音極像。

“襄樊南邊一個鎮上的。”

“那么遠?來象州串親戚?”

“念書,北邊師范學院的。”

“人是你親姐?”

那女孩猛點頭。

“也念書?”

“她不念,算是來陪讀的吧。”

“往老家打過電話沒?”

“沒打……不用打,她跟家里關系僵,不可能回去。”說著掉了淚,也不擦,“即便真要回去,也不可能不跟我說。”

“你倆這幾天吵過架嗎?”

“沒,真吵架也都是過夜全忘。”

“那還是吵過?”

“沒,沒吵過。”

“你姐辦過暫住證沒?”

女孩兒低了頭:“沒吧,不知道。”

“不是本地人,說是失蹤還太早。”摘了筆帽,撕一張表遞過去,“先登記一下,回去了該打的電話都別省,說不定就找著了——不會填的地方先空著,我跑趟衛生間,你等我會兒。”

廁所修在大院里,尿完回來,人沒了,登記表上寫滿整齊的字兒,住址欄的格子窄,字就越寫越瘦。女孩兒叫靳小霞,失蹤人名沒好好填,就寫了一對“姐”字兒。

火爐奄奄一息,剩下幾眼嫩紅,時間不早,是該回家了。外頭又開始落雪,英子推車走出大院,見那小霞正頂著滿頭雪在街上一路哭一路走。

英子改了主意。城西本來就小,按登記表上的地址找過去,不過十幾分鐘吧,就摸準了地方。不算偏僻的一個小區,進了大門再難找到一棵比人高的樹,九棟六層小樓列成三排,碼得齊整,其上一孔孔蜂窩似的黑窗,再落上均勻的雪,就像白瓷盤上的一塊塊凍豆腐。

上樓敲開門,屋里的小霞拆了辮子,頭發披在肩上,眼袋粉撲撲鼓著。報案時穿的那件外套掛在門后,雪該是忘了撣,在肩領化開成水。認出英子是誰,那女孩兒就有些無措,也忘了請人進屋。

“就穿那么點兒,你不冷?”自發進去,屋里有風竄來竄去,替她關了窗子,小霞傻望著自己,像是在等一句解釋,“——我夜班值得多,不著急回家,順路過來看看。”

小霞瞅上西墻,掛鐘走著,已經過了十點。

“電話都打了?”

“嗯。”

“還是沒找著人?”

“肯定有事兒。”小霞一通搖頭,“我姐從不這樣,偶爾加白班,下午也會回家一趟。”

“她上夜班?單位在哪兒?”

“不知道。”又是搖頭,“事兒細了,她就什么都不跟我說了。”

“你們姐妹倆還真是……”一時琢磨不到詞兒,省略了倒也準確。四下環視一番,客廳連著廚房,收拾得還算整齊,桌椅沙發都站在本該的位置,鍋鏟筷籠子也都老實掛著,“你倆一屋睡?”

“沒,她睡這屋。”小霞走到一扇門前,猶豫了,“她不讓我進。”

“這種時候了,你怎么還那么聽話?”

英子擰下把手,門確實沒鎖,就推開進去。

開燈看到亂糟糟一片光景,內衣帶著衣架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斜丟著一桶泡面,幾團廢紙,倒是沒味兒。枕邊躺著煙灰缸,幾個煙頭撅著屁股扎在里頭。衣柜開了一扇,沒洗的衣服堆滿一個收納箱,鞋子橫橫豎豎東倒西歪,離得最近的都不是原配的一雙。手躲開煙灰缸挪一挪枕頭,見下邊躺著一個火機、一支口紅、一張卡片。

拿起卡片放下巴底下,才知道是張身份證,“靳娜……”正反面都看看,是襄樊人不假,“這是你姐?”

“嗯。”小霞還站在門外,朝里探著頭。

“站門口干嗎?你也進來。”

小霞畏畏縮縮走進去,客人似的。

“那是什么?”看進衣柜后的陰影里,墻上掛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黑。

“相機吧……我姐的。”

小霞還沒說完,英子就給摘下來,拿在手里把玩。

“她常用嗎?”問了沒應聲,見她正搖著頭,“不常用?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說,別光搖頭點頭呀。”

小霞這女孩倒是乖,又是一通點頭。

取了相機,按下帶紅點的圓按鈕,屏幕亮了,鏡頭一點點拱出來。調到相冊里,見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摟著個清瘦男人,身后一片旅店模樣的白墻,拍攝時間是在兩周前。畫里兩人臉擠著臉,挺親密的樣子。小孩子家這么照相,那是確實喜人,換了成人就散發出幾絲露骨的情色。小霞也要湊上來看,英子拿手擋了,猛按翻頁鍵,找到那女人的獨照,這才端給她看。

“這是你姐?”晃一眼就把相機拿開。

“是她。”

“不像呀。”跟身份證并在一起對比,臉型并不一樣,截然兩個人。

“身份證照得早,她也化了妝。”

“嗯。”再去找那男人的獨照,翻好久才得到一張,湊近了拍的,一張臉占了半幅畫,人閉著眼,似是睡著了,“這男的呢,是誰?”

小霞極認真地端詳:“沒見過。”

再往后瀏覽,還是一張張男女合照,瞧著極不舒服,姿勢沒變,女的同是靳娜,男的卻換了人,歪著領子,一張方臉,戴著蛤蟆眼鏡。再往后翻,又換了兩人,時間早到一年多前,僅存兩三張照片,紀念似的。越翻越有興致,好奇這些男人到底是誰。大概一猜,就知道這相機主人頗有城府,似乎打著什么壞主意,真出了事,怕也是栽到了這上面。

“你明晚在家嗎?”

“在,我們五點半下課。”

“行,人我幫你找找看。”關了相機,把肩帶一圈圈纏上去,“這相機我先拿走,明天給你送回來。”

下了樓,滿世界一片青白。地上的新雪積過拐骨,才蹬幾腳車,擋泥板里就塞滿雪泥,騎來像是捏著一半剎車。下來踹幾腳轱轆,那雪泥還是固執地焊在里邊,就干脆把車鎖到小區門口,抽著煙往回走。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大半夜跑這一趟,太不理性,也不合規矩。

早上八點,云散了,北風像些個死人手涼冰冰伸過來,朝臉上拍、往衣裳縫里摸。出門滿街薄冰,一腳踩路上滑出一米多遠,撲棱著胳膊找回平衡。走到小霞那小區,門口空空蕩蕩,車沒了,仿佛隨雪化成了一灘泥水。這是哪家毛賊,連民警的自行車也偷?氣上來,踹一腳枝枝叉叉的槐樹,忽然決定不再去所里,扭頭回了家。

書房開著門,客廳一股子墨水味兒。老馬已經把餐桌搬來與書桌拼上,一張黃紙鋪展了,正畫著鷹——又是鷹,不是魚就是鷹。

“爸!”伸了胳膊勾手,“快,你那破車給我開一天。”

老馬并不抬頭,正描著鷹頸:“開我車干嗎?”

“查案呀。”

懸了筆,抬了頭:“又胡鬧?你一個內勤查哪門子案?所里小孫不干活兒啦?”

“又管那么多?”

“不管你。只是叫你別串崗,內勤的事兒還不夠你忙?”

“所里給我放假了呀。”想了想,又說,“誰稀罕干內勤的活兒,我報名的時候就不是填的內勤,硬把我往那里放!”

“活兒不分貴賤,你那是服從組織調劑。”

“是組織調劑,還是你調劑?”

“你這個孩兒!”老馬擱了筆,“這事就非朝我身上賴?”

“是不是你,這屋里有人清楚。”忽然上去摟住胳膊,“要不你打個招呼,給我調出去?”

“說什么夢話,這是誰想調就調的?我沒那么大本事。”

“就是你!”撒開他的胳膊,撣灰似的拍拍自家袖子,“前幾天跟張所聊,他說上回見局里的領導,你還想著把我往戶籍室那兒調!”

“我那就是隨便一提,這個老張,怎么啥都往外說……”老馬抱怨一句,再看英子,臉上堆出知錯的笑。

墻上閃著光,是吊鉤上掛著的一嘟嚕鑰匙,英子摘下來塞褲兜里,把自己那串鑰匙丟桌上給他備用,走到客廳又回了頭:“你以后畫畫兒記得關門,我媽她是不愿意說,你那墨水味兒,臭!”

車近報廢,冒著幾疙瘩黑煙開出門去。

空調口不吹暖風,封閉也差,開快了凍腳脖子。到城西待了一個鐘頭,照片終于洗好,疊一摞裝信封里。回去路上車又熄了火,打幾回點不著,干脆放棄了。解開安全帶躺下,捂了額頭,那車占著小半條道,任憑后車都按著喇叭繞。

將胳膊搭窗外抽了根煙,再打火,車又發開了。

剛過五點就去了小霞家,本想站門口等她回來,人卻已經在了,聽到鞋響,就主動開了門。女孩兒氣色好了許多,見到英子就叫姐,仿佛她摻和了這事,就必有好的結果。最怕叫人失望,英子心頭發虛,竟開始有些后悔。再進靳娜這屋,本來的凌亂已被收拾停當。

“有消息了嗎?”等這許久,小霞才敢問一嘴正事。

“沒那么快。”

“哦。”

“我抽根煙啊,你家一直這么冷?”也是奇怪,一到小霞家里,竟覺得比自家隨意,抽著煙把相機掏出來,“這個還給你。”

小霞接過去,十根手指在相機上爬,到處找著電源鍵。

還是應該上去阻止:“聽你姐的,等她回來,叫你看的時候你再看。”

小霞老實點了點頭,把相機掛回墻上的陰影里。

“提前下課了?”

“今天就下午兩節課,我請了假。”

“課還是得上,別再請假了。”口紅豎在化妝臺,火機躺在床頭柜上,一模一樣的兩個,枕頭下邊空了,“哎?你姐身份證呢?”

小霞慌忙拉開抽屜:“收這里了。”

“這個我先保管。”拿起身份證放包里,看著柜面上的兩個火機,“怎么多了一個?”

“收拾那堆衣服的時候,褲兜里摸到的。”

拿起來細瞧,火機是作坊定制,油瓶上印著碩大的四個紅字:“青桃唱吧”。

“這個‘青桃唱吧是在哪?”

“不知道。”

“平時聽你姐提過這里嗎?”

“不知道……”忽然她就掉了淚。

“好端端怎么哭了?”

“問啥我都不知道——心里難受。”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難受什么。”從小見不得別人哭,自己也有些鼻酸,英子捏了個打火機放包里,準備離開,“放心吧,說過幫你找,就肯定能找到。”

出門上了車,又打不著火,一腔怒氣翻騰開,拔了鑰匙猛拍方向盤,拍到四五下,副駕的儲物柜嘩啦開了,躥出一陣鐵腥氣。柜門推回去又耷拉下來,試幾次都沒能成功,像個脫臼的下巴。深吸一口涼氣,冷靜下來。這車真是老了,儲物柜從來不用,鎖壞了幾年都懶得修理,往日總是開不開,現在自發開了,竟又合不上,稍一動都磕磕噠噠地響。只能扯一截膠帶咬下,斜著粘上去。車再發動起來,朝東開到路上,空蕩蕩的儲物柜里一陣咕嚕嚕的響,像煮在鍋里的幾個雞蛋。

象州的迪廳唱吧都在東街,一路開過去,打著方向盤朝路兩邊觀望,果然開到街尾,就找到了那家青桃唱吧。一家沉默小店,門臉不小,兩個白音響石獅似的蹲在兩側,都安靜睡著。

英子開門走進去,收銀臺上打著臺燈,兩個女孩互抵著肩頭一起發愣,前邊一個迎賓女孩穿著西裝,正拿著對講機試音。英子走過去拿打火機戳她肩后,問:“這是不是你們這兒的火機?”

女孩皺著眉轉身,放下對講機:“是這兒的。”

英子掏出信封,找到靳娜的獨照抽出來:“你瞧這個人,臉熟嗎?”

“你問別人吧,我才上兩周班。”

松一口氣,看她又舉高了對講機,英子就伸了手阻止:“把你們領班叫過來,我問問。”

女孩有些為難。

“去叫呀。”

“你等一下。”

女孩撇著嘴朝里跑開。不一會,來個男人,高而胖,擋了半條走廊的光,穿著西裝皮鞋,領帶圈兒扯到胸口。

“你找我?”

“您是這兒的領班?”

“這兒沒領班,我是經理,我姓崔。”

“也行。”英子舉了靳娜的照片,“崔經理,這人你有印象嗎?”

崔經理也不看照片,聲音帶著氣勢壓下來:“你找人?”

“我啊?西城區派出所的,來查個事兒,隨便問你兩句。”

聽了嗤笑一聲,并未全信,還是把目光放照片上,才看一眼就搖頭,“沒見過……”嘴里這么說,眼又自發往照片上瞟。

知道他撒了謊,就把照片再朝前遞:“你見的人多,可能記不清了,再好好看看。”

捏著照片再看幾眼,就恍然大悟:“嗨——果兒啊,以前是在這上過班。怎么,她又惹事了?那你可找錯兒地兒了,上回果兒剮人轎車,當天就把她給開了呀。”

“果兒?”

“咱們這兒的陪唱都是用花名,她真名叫個什么‘娜。”

“靳娜。”

“就是她,我老把那字兒認成‘革,就是她就是她。”

“怎么,這個靳娜老給你們惹事兒嗎?”

“也沒老惹事,就那么一回。”

“剮車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三個多月了吧,第二天就沒讓她再來上班兒了。”

“你等等。”想起來什么,低了頭翻包,找到那清瘦男人的照片,抽出來遞過去,“這人呢,認識嗎?”

端詳幾秒,搖頭:“沒印象。”

“好好認認。”

“真沒見過,我還能誆你?”

又拽出張合影,捏住果兒的臉,單把戴蛤蟆鏡那男人露出來給他看。還沒開口問,就聽他說:“這個臉熟,果兒剮的就是他的車。”

“這人是誰?”

“玩具廠的,倒是常來,他姓謝。”

“玩具廠?幾廠的?”

“三廠還是四廠,四廠吧,記不清了。”

過了九點,路上的泥濘結回成冰,天又起了惡風。既然回家順路,英子就想先去廠里探探。

一條步行街貫穿四廠,下班入了夜,便栽下幾根反光錐攔著車輛。自己下來挪開一根,冷風灌進鼻孔,肺都皺成一團,逃回駕駛座開車進去,路經兩處車間,馬上被烏青色一棟小樓擋住去路。想起這曾是個圖書館,且拿過什么建筑獎,把當日晚報二版占去煙盒大小的一塊,至今還是首見真容。她正無聊,就來了些興致,一面開車繞行,一面從樓西側看去。小樓西門鎖著,前頭橫橫豎豎幾根方柱,這么亂搭一氣也能拿獎,實在沒有道理。到了四廠南后門,回望過來,那些柱子已細如牙簽,遠瞧過去,本不相連的斜柱似乎又有交錯,組成個六邊形的樣子——行,有了點兒意思,她想。

四廠的南后門連著倉庫,鐵門終日敞開,橫著擋車桿子,兩平米見方的門衛亭里尚有人值勤。聽見喇叭聲,細瘦的一個保安懶散走出,穿著松垮的軍綠大衣,在風里像桿破旗,把擋車桿舉高,問也沒問,就放她出去。

車開出十幾米,又倒回來。英子搖下窗戶,攢手呵兩口氣,遞出來照片:“這是你們廠的人?”

保安瞅了又瞅:“是有點眼熟。”

亭子里又出來個保安,二十左右的小伙兒,下巴的小胡子在風里歪向一邊。

“這是外聯主任老謝呀,你能不眼熟?”

英子轉了臉問他:“那這個老謝,人還在廠里嗎?”

“這么晚,廠里人早走空了呀。”

“那這個老謝住哪兒,你知道嗎?”

“老謝是四廠跑接待的,不用坐班,白天也不好碰見。”

另一人搭話:“是啊,你找他干嗎?”

“西城派出所的,過來查點事兒。”

“今天是見不著了,不過明天上午咱廠里有周例會,老謝肯定過來,你到時候一堵一個準。”

“行,知道了。”英子松了剎車,抱著方向盤往右打舵。

另一人好心叮囑:“拐了彎兒開慢點兒,前邊有個坑。”

車拐了彎,英子放慢速度,瞅準那坑的位置,耳畔聽到兩人一通笑罷的閑聊:

“虎,這女警真是太虎了。”

“虎是虎,啥女警,什么話你都信?我就沒見過頭發那么長的女警……”

一聲聲聽來刺耳,英子一腳踩下油門,車像只蛤蟆似的朝前一竄,呼隆一聲軋進坑里,熄了火。儲物柜里一聲巨響,咕咕嚕嚕的聲音許久才停。再也按不下好奇,拿鑰匙割開膠帶,趴上去檢查,見側壁擋板上裂了個豁口。伸了手往里摸,探到幾截帶尖兒的圓柱,粉筆粗細,攥出來一個拿到鼻子下細看,竟是一顆子彈……不懂了。再往深去探,指肚子摸到涼冰冰一個東西,帶著窟窿眼兒,彎且硬,拽不出來。拔牙似的鉗緊了又擰又晃,那東西就脫落下來,掏出來心里一陣響:是把槍,制式五四,槍身生了大片紅白色的銹。

像見著個老友,這槍再熟悉不過,卻又添了些新鮮的陌生。

時光猛退十數年。念初三時英子性子叛逆,與同班的大姐頭混成校霸,一次籌劃群架,還沒出門就讓保安逮住。校方叫來家長,落了個停課兩周的處分。回家后也不悔改,先是絕食斷水,其后收拾幾件衣服,打包了錄音機,又塞進一盒磁帶,揚言要離家出走。那天老馬正在去鎮里辦案的路上,接到消息把呼機摔個粉碎,一聲不吭跳下車去,走了近三十里山路,跨進客廳直接拿槍頂上英子心口。知道沒開保險也卸了子彈,她還是嚇得大病一場。這事罷了,父女倆打了半年冷戰,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忽然有一日,老馬的槍竟丟了。瘋牛似的把家里翻個底兒掉,卻是死活找不著,執意認為是英子給藏了起來,關進書房里審罪犯似的一通逼問,期間還朝臉上刮了兩巴掌。英子最恨叫人冤枉,從此心就碎了,變得沉默寡言,不能看到與槍有關的字眼兒。槍再沒找到,幸而一直沒有傷人記錄,可見并未流落市井,老馬記下大過,幾年后就從局里提前退了休。

如今槍從車里找見,一股子委屈涌出來,就落了淚。

一路加速回去要找老馬對質,到了小區門口又猶豫了。老馬本就懷疑槍是她藏的,雖說隔了數年,真的自己拿出來仿佛又坐實了,說不清楚只能平添不和。想到這層,就先把槍收進包里。小區門口兩排蒼蠅小館,大都歇了,只一家“老象州牛羊湯”開著,旁邊是“張九理發店”。進老象州要了一小碗羊湯,一塊吊爐燒餅,半份護心肉,才吃幾口,頭發就從肩膀滑落,泡進湯里。英子摔下筷子,結賬去了張九理發店。

洗罷頭,伙計撩了她兩縷頭發,問:“染色還是燙卷?”

英子把手往耳垂下比劃:“從這兒鉸,給我鉸短。”

今日值班,內搭穿了警服,再看窗外零散飄落的小雪,就把大衣重新套上。所里尚且沒人,先把火爐生好,坐上水壺,取出照片一張張細看。想這靳娜真不簡單,在象州城勾三搭四,留存這么一摞照片,不知用來干嗎。再翻到老謝的幾張,大臉盤子蛤蟆鏡,一張張看下來有些煩膩,手指往臉上戳,不知從他口中能得到什么線索。看表時間正好,剛要動身,巡警小孫過來了,身上竟沒落雪,興許是在院里撣過。

“嗬!英子,你這造型,精神吶,我差點沒認出來。”

英子慌忙把照片收進信封:“哎,怎么就你自己,其他人呢?”

“我昨晚坐夜巴回的,他們還在路上。跟你說啊,這回可沒辦成事兒。”水還未開,小孫把火爐朝遠了提,再折回來,“瞧這大火爐子,你就那么冷?”

“你們怎么了就沒辦成事兒?”

“嗨!鐵定是那邊兒自己走漏了消息,害咱們換倆地兒蹲三宿,硬是沒逮住一個人。”正抱怨著,看到那信封,拿起來問,“這是啥?”

“沒啥。”一把搶回來,塞進包里,“正好,托你請個假,我正有個急事兒要出去。”

水開了,小孫往暖瓶里蓄水:“別,大隊眼下就到,一會兒還有檢討會,我不惹這麻煩。”

“說了是急事兒!就托你了!”

顧不得他反對,大衣也忘了帶,就逃出門去。

上車駛出大院,一路開到四廠,正巧散了會,人從會議室魚貫而出,一張張生臉擋著生臉,拽住一條胳膊就問:“外聯主任老謝在哪兒?”

“找我有事兒?”

給驚到了:“你就是老謝?”

那人轉了身,一張福氣的臉,從西裝口袋里取出個眼鏡盒,打開了,一副淺棕色的蛤蟆鏡掛回臉上,就與照片上無異了。

“是,我叫謝政。”

英子引他到走廊盡頭,低頭翻包,透窗往下一瞧,那輛老破車斜占了兩個車位,車頂覆了雪。

“啥事兒?”

“問你幾句話。”取了信封,找到靳娜的獨照抽出來,“認識嗎?”

謝政接過照片,看著笑了:“認識,這是果兒。”

“知道人在哪嗎?”

“這就不知道了。”說著把照片還回去,“跟她呀,早沒聯系了。”

“聽說,她剮過你的車?”

“嗨,別提了,這女孩兒不好惹,兇著呢。”

這謝政倒是坦白,就不必取出合影對質,英子繼續問:“怎么回事?”

謝政指著那照片:“這人呀,就是個騙花兒!見著個男的就朝身上貼,跟她還沒處兩個月,忽然就說自己懷了孕,從此變了臉兒,完事兒就是一通騷擾。我是自己看走了眼,端上她這屎盆子——這人獅子大開口,張嘴就給要五萬,我嫌麻煩,給了她一萬塊錢了事——”

“一萬這事就結了?”

“就她那性子?自然還是不依不饒,打電話、寄照片兒什么的,花招子沒完沒了。我是真煩了,就跟她明說,這事我不怕叫旁人知道,由她去鬧,事兒大了不一定誰吃的虧多。這么一來硬的,她就服了軟。要不就說這人厲害,當面談妥抹平了,她給一副好臉,回頭就剮了我停店門口那車——那是接待車,三廠四廠搞接待都用得著,這么說吧,就單是修那棱子剮道兒,我就自己墊了三千多塊。”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沒聯系了呀。”謝政回過神來,“怎么,她這是又惹了事了?”

“惹沒惹事不知道,人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找不著是什么意思?”

“找不著就是找不著,還能是什么意思?這已經第四天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不是本地人,那么野性一女的,中國那么大,沒準兒竄哪兒去了——”忽然回了頭,有些后怕似的,“您該不會懷疑是我把她……”

“放心,這倒不會。”斷定與他無關,線索就這么斷了,三天白忙一場,心里不服,“對了——”英子低頭翻包,取出張照片,問,“那這個人呢,你見過嗎?”

“這不是車間老王嗎!”手指地面,意指就在本廠,又恍然大悟似的湊到英子耳邊,“這照片樣式瞧著——不會是他也跟她……不能夠,老王我熟,老實巴交一人兒,不是這作風呀!”

“這事你別臆想。”謝政眼毒,不該讓他瞧見太多,英子收回照片,“那再麻煩一回,你帶我去車間見見這個老王?”

“那你見不了了,他昨兒剛請了假。”

“請了假?”

“是呀,那會兒我也在廠長屋里坐著,親眼瞧見……”又遲疑了,探頭過去,壓低了聲,“請的是探親假。”

英子著急了:“廠里有他家的地址嗎?”

“有啊,具體門牌號你得跟我去人事那兒問。”

拿了地址,也顧不得冷,飆車似的闖到四廠家屬院。不過幾年的建筑,已經開始掉墻皮,露出一塊塊緊湊的紅磚。樓梯臺階窄得容不下一只鞋,懸著腳后跟上了六棟三樓,找對門號站定,整理衣服時才想起忘了帶大衣。走廊側窗掉了兩塊玻璃,冷風穿廊而過。把腰帶上提幾寸,這才抬拳敲門。輕敲沒有回應,想是人已潛逃,再猛捶幾下,門就開了。門后正是王存,一腳踏上門檻,穿得干凈樸素,真人竟比照片上斯文許多。走廊里放著兩個拉桿箱,提上就能走的樣子。

幸好給堵住了,英子想。

“你叫王存?”

“是。”

低了頭翻皮夾,摸了摸信封又停了手,抽出英子的身份證,遞過去問:“認識嗎?”

瞧了許久,像在尋思著什么:“怎么了?”

“人找不著了。”

英子朝房里觀望,里頭似有人正翻著抽屜,一聲聲空蕩蕩的細響。王存走出來,順手把門帶上,怕里邊聽到似的。

“找不著了?”他反問一句。

“是,還沒確認算不算失蹤,我就是過來隨便問幾句。”斷定他藏掖著內情,就把話說得盡量隨意,“還是那句,這人你認識?”

“算認識吧……”聲音極低,往后瞧了瞧,又補充一句,“就打過幾回照面兒,不熟。”

他這謊撒得怯懦,似乎要騙取憐憫而非信任,像個闖了禍的小孩兒,這反而叫英子失了判斷。本想拿出合照對質,又覺得太早,這人正要出門,拿不準不好扣他。

“屋里還有人吧,是……”

“屋里?我媳婦兒。”

“我看屋里倆行李箱,你們這是要出遠門?準備去哪呀?”

“杭州。”

“去杭州干嗎?”

“旅游。”

“票買好了?”瞧他手里還攥著幾張紅票子,確實看到一個“杭”字兒,“幾點的火車?”

“十二點四十五。”人慌了,瞅了瞅門,指著身份證低問一句,“她沒出事兒吧?”

“誰呀!”門開了,門扇子撞過來,王存跳著躲開,女人拖著個箱子彎腰出來,一串鑰匙在手里響。女人抬了頭,戴著副偏光鏡,白撲撲的臉上嘴唇涂得極艷,仿佛兩片紅柳葉印在紙上,“這是干嗎?”

“沒干嗎。”王存接了話,“人就過來問點事兒。”

“什么事兒能問到你頭上?又不趕時間了?”

王存看著英子,似在催這事趕緊了結。

“都問完了,也沒什么事兒,謝謝配合我的工作,麻煩了。”

道完謝,先他們下了樓,開了車急煎煎趕回所里。一路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一股子興奮不知為何而來,從關節縫蔓延開,裹了全身。若這事情真成了案子,那就可大可小,盤算一番,還是有必要告知張所。車開進大院,英子闖進所長室里,看得出張所發過脾氣,正抽著煙咳嗽。也顧不上閑聊,就揀要緊的說了,讓他趕緊派小孫去火車站截人。

聽她一麻袋話豆子倒出嘴來,張所倒是冷靜:“說完了?”

“差不多吧,我看小孫還在院里,你還不叫他趕緊去?”

“去哪兒啊,哪兒都不去!”剛消的氣又返上來,一邊咳嗽一邊搖頭,“這是你該管的事兒?我看你是太想破案了,聽人撒個謊,就斷定是犯了事兒?沒這說法。”

“沒犯事兒他至于這么瞞著?我是幾句話說不清楚,你好好想想,這事兒得串起來看。他倆本就是情人,王存嘴上說不認識,這倒也能理解,不愿提罷了。不過靳娜人剛失蹤,他這就要往外跑,嘴里說是旅游,請的卻又是探親假。你再好好想想,再想想,問題就在這兒。那靳娜是個騙花兒,既跟王存斷了關系,還留著照片,就是必然訛了他的錢。再瞧他住那破樓,要是剛剜出去幾萬塊錢,哪還有心勁兒去杭州旅游?反過來想,他要是沒給她錢……”

“沒給怎么了?”

“沒給就說明里邊兒有事兒呀——非要我說是他綁了人,害了人?你怎么還不明白!”

“明白什么呀,你一個內勤懂得比我都多?”站起來剛要數落,瞧見她通紅的臉,想起調劑那檔子事,知道這話揭了她的疤,消了怒坐回去,“人你見過了?”

“不是說了嗎,剛見。”

“既然那么肯定,你干嘛不直接把人給帶過來?”

“我帶人?”英子掛上一臉嚴肅,“我也是路上捋順了這些個情況,想著還是應該趕緊截住他。人跑了,出了城,再出了省,那就不好辦了——這事兒還得你安排。”

“行行行,你容我想想。”

院里一串踩雪的響,咔嚓咔嚓走到門口。“還真在這兒,事兒辦完啦?”小孫撩開簾子,腦袋鉆進來,“英子,院兒里那是你的車吧,車門兒開著,也不知道熄火?”

英子顧不上小孫,還要給張所耳朵里鼓風:“你還想什么呀,這都幾點了,再不去就真不用去了!”

“這是談啥大事呢?”小孫再插一嘴。

“都別吵,容我想想!”

屋里安靜下來,剩下絮絮的落雪聲,煙頭戳進倒了水的煙灰缸里,哧一聲慘叫,死滅了。

“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情況確實是這么個情況。”張所抬了頭,“可人家車票都買了,從象州到杭州,得兩三百塊錢呢。”

“好辦,你叫小孫安排,先把票給他退了。”

“還有我的事兒?”小孫跳進屋里,也來了興致。

張所沒言語,英子邁近一步:“退不了我給墊還不成?”

“別說這話,就是真冤了他,這錢也不用你墊。”張所一拍大腿,山一般站了起來,“聽你一回——那個誰,小孫!趕緊的,你從隊里挑兩個人,去火車站給我截個人過來。”

事情安排妥當,臨發車了,小孫犯渾,不讓英子跟去,說是給車騰空兒,回來還要多一個人呢。只是討一張王存的照片塞兜里,就開車奔了火車站。此間瞧她心急,就讓英子去座機那兒等著,不管截沒截到人,都會先給個電話。

小孫帶人出了大院,英子坐回自己那輛老破車里,熄火拔了鑰匙,躺下點了根煙。雪未停,云間漸漸破了個洞,把太陽露出來,雪飄在日光里,像一團團火山灰。

回大廳盯著座機,不一會兒,張所也來了,兩人沉默著,才過半個小時,就攢下七八個煙頭。十二點過了五十,火車已經開走,小孫還沒消息。張所紅了臉,氣急敗壞站起來,剛要開口,電話響了。

英子下手快,捉了話筒,張所就把耳朵湊上去聽。

“是西城派出所嗎?”一個女人,聽來耳熟。

“你是?”

“是不是西城派出所?”

“是。”

“好,我要報案。”

“你說。”

“這個月十七號晚上十點左右,我在平江路上看見一起車禍。一個女人穿馬路,叫一輛紅色桑塔納撞飛了,人傷得不輕,腸子都流了出來。車上一男一女,想是慌了,就把人拖到杏子橋底,埋了,你們去看看吧。”

張所搶過話筒:“十七號?這都四天了,怎么現在才報案?”

那頭已經掛了電話,回撥過去,無人接聽。

張所在一旁嘟囔,她已聽不進耳:車禍、十七號晚上、一男一女——想起小霞打完電話在路上走著哭,還有王存手里的幾張紅票子——原先的自信轟然倒塌,添上這些碎片,如何拼湊都不規整,或許說的不是同一件事?在這節骨眼上,腦子里竟又奏起交響,讓她無法思考。此時右手直顫,探進褲袋里,掏出鑰匙便搶出門去。

車出了大院,沿平江路趕到杏子橋頭,下車看著覆雪的河床,不敢走去確認。鹿衛河寬過百米,裸露出大面積的河床,散落著許多牛糞羊屎。終究還是要去,腳踩到河床上,雪下即是細沙,一步下陷半寸。到了橋底,果見一堆堆被人翻過的沙土,組成個一人多長的瘦橢圓。英子撿了根竹竿,均勻地往土里插,也不費力,每一下都暢通無阻,并不像埋著尸首。

放開膽子,顧不得再尋它物,就下手去刨。土坑幾乎全部豁開,見了底,一星血跡也沒得到,再刨到邊上,摸著硬硬一個東西,有圓尖有帶子。提溜起來,是只灌滿了沙土的高跟鞋,僅有一只右腳,紅艷艷拎在手里,像只剛剝掉皮的死兔子。環望四處,白茫茫的銀色世界不能給人一點提示。再朝遠看,過了杏子橋就是郊野,只一處荒廟似的破屋,扎了圈兒新籬笆,幾只肥羊像是雪人活了,一根根細腿兒支撐著棉花似的身子,站在一廊子破篷下呼出團團蒸氣。

第三部分·秋風

中秋過后,天空整日行云走馬,日頭越落越早。許力從車間走到四廠北門,就那么三五分鐘里,金燦燦的晚霞便暗淡下去,變成烏青色,像一團團滸苔漂懸在天湖里。

許力看一把手腕,整巧六點過半。

走在街上,北風凍手,騎車的越來越少,好似全象州城的市民都下了班,公交站像一穴穴蟻窩,人擠著人黑壓壓地爬。“三松巷口北站”更甚,站大,又挨上百貨大樓,人湊成團,像一盆水沸著。許力走來,在人群里踮幾下腳,狐獴似的朝遠處打探,終于在路燈下尋到趙辛。

一個月前,趙辛忽然跑許力家來。這女人喝過酒,臉蛋緋紅,滿嘴啤酒味兒,說是聊心的姐妹去了亳州,自己心里憋了個疙瘩,只好前來找他傾訴,順帶核實件事兒。不知是要核什么,許力疑心她與王存吵了架,自然勸和。沒說兩嘴,趙辛就打了岔,直言王存在外頭偷了人,今日說是車間加班,果然一核實,這邊許力早已到家。車間管事兒的都走了,他王存加哪門子班?聊到中間濕了眼眶子,許力還要替王存洗脫,辯解自己是下了班,車間或許還在趕工。所謂偷人,不能單靠懷疑,要端出證據。趙辛憋回眼淚,開始把話說得露骨。證據?她有,拿出來并不好看:其一,往日加班,王存從不提前告知,完事兒理直氣壯,將軍凱旋似的,現在每次都提前打來電話,聲音陣陣發虛,像個間諜;其二,近日里,晚上辦起事兒來,王存忽然在她腳腕子上花了不少力氣,莫名其妙,不信這塊木頭突然有了想象力,定是在外頭招了腥葷,還把花招子帶回家來。話燙了許力的耳根子,不敢再問。她既鐵了心,許力也不好再說,倒了杯水放桌上,正組織措辭,趙辛忽然滴滴答答地哭。這女人平日莽撞,像是沒生淚腺,如今這么一哭,像狼掉了淚,倍顯可憐。許力搭上她肩膀,趙辛的手又搭上許力的手,肉貼了肉再貼一層肉,事兒就稀里糊涂發生了。

倒好,王存的事兒還沒落下實錘,他倆就先作了惡。

這次約見,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過三道街,再折進巷子拐兩拐,就到了那家“六塊吃菜,十塊吃肉”。本是一處盒飯餐廳,生意慘淡,招牌也懶得換,就直接改賣燒烤,食客漸多,瀕死的店鋪就這么活了過來。走到門口,趙辛有些猶豫:“又是這家?”

“才第二次來。”

“你說,老板會不會認出來咱倆?”

“想那么多不累?人家一天見幾百號人,會記得咱這兩張生臉?”

進去坐下,也是奇了,點罷小辛愛吃的那幾串子肉,輪到許力自己,除了羊眼,其他一概斷貨。啤酒先上了,常溫,桌上一根空繩兒,另一頭沒找見起子,許力就下嘴啄開瓶蓋。

“天涼了,你稍喝一點兒就行。”把杯子倒近一半,撤回瓶子,推杯過去。

“還沒涼透。”趙辛拉開拉鏈,里頭穿件修身毛衣,覺得腰腹不如夏天瘦了,“天是忽冷忽熱的,太陽一照就冒汗。”

“那也少喝一點兒,你沾酒上臉。”

趙辛把酒加滿,灌下兩杯,脖根子泛紅,漸熱了。許力也喝兩杯,酒瓶子下去一半兒,剛要開口,肉串上了桌,油還滋滋跳著。

趙辛拿了串兒,心不在焉地啃:“這次叫你出來,是要跟你說明白——吃完了這頓飯,你是你,我是我,咱倆啥事兒都沒有。”

許力竟有些失落:“什么叫啥事兒都沒有?”

“那回只是意外。”

“還有南郊那兩回呢,也算意外?”

“你老惦記著這些干嗎?”

怒了,一拍桌面,板凳受了驚,朝后一退。趙辛剛要起身,許力按她肩膀,便又乖乖坐回去,這么一鬧就走,并不干凈的結束,留著截兒尾巴還是麻煩。

“他能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他。”淚掉下來,趙辛想起王存,這人真是可憐又可恨,“他沒幾個朋友,就你一個人能多說兩句話,你不能對不起他。”

反倒教訓起自己來,不服呀:“若他那事是真的呢?”

“無所謂了。”又低著頭,仿佛在跟那串兒五花肉說話,“要是真的,我倆誰都不冤。”

早料始亂終棄,只是不想這么快。上次南郊碰面,趙辛說話就極書面,客氣,也不與他同拿一只杯子喝水了,那時就大約知曉了她的意思。如今挑明,不能強留。趙辛臉上的淚痕走得彎,不好看,許力抽了張紙,給她拭淚,趙辛躲了。

“行,就照你說的算,我怎么都行。”

再把紙往前遞,讓她自己擦。趙辛又自覺把臉湊上來,許力就小心翼翼操作。淚還燙著,逐顆逐顆掉,紙一濕透就成了張餛飩皮兒。

吃罷散了場,走到巷口分道揚鑣,各回家去。

次日四廠停了半天電,平時六點半下班,這回忙近九點,封了箱,貨算驗收了。許力回家打開電視,外頭起了風,刮得天線往墻上拍,天氣預報畫面直打飄。電話響了,按下靜音,播報員失了聲,揮著小白棍兒在云圖上敲敲指指。他拿起話筒,“喂”了幾聲沒人應,想是打錯了,剛要掛,那頭冷冰冰給了句話,是個女人:

“你跟趙辛的事兒,我愿意替你保密。”

即刻出一身汗,酒也醒了,不敢把電話撥回去。

熬了半夜,次日無精打采,眼角結出沉甸甸兩塊眼屎。起了風,天還真就涼了下來,取件秋衣一股霉味,也來不及洗曬,直接套在身上。昨晚的電話說一句就掛,不知來者何意,就這么懸著,怕是一次警告。回到四廠車間,那女子果然又來了電話,說三句就掛,一通通把車間分機打了個遍,最后說出要借許力八萬塊。八萬是個大數,今年買罷車,戶頭剩下不過五六萬。買車時動了筆三萬的死期,沒存夠兩年期限,銀行扣下利息,郭艷惱了,跟前臺大吵一架,事情鬧得大,還登了次日的晚報。事后郭艷賭氣,就把存款都取出來,鎖在了自家衣柜里。王存回到家里,開了衣柜,摸一摸放保險盒的暗屜,果然上著鎖。

當晚屢做噩夢,第二天摸黑起床,車開上街,滿耳朵車鈴似的蟋蟀叫,街上聚了一撮撮蝙蝠,呼呼扇扇繞著路燈。進廠停好車,又出來,鉆一家店里喝了碗小米粥,再塞下倆包子,天就漸亮了。吃罷去了車間,工人基本到齊,挺欣慰,又見他們圍著條傳送帶,都聳著肩頭笑。

“擠成一團鬧什么,不干活了?”

罵一嗓子走過去,人群急忙躲開一條道,瞧見一束花紅艷艷躺在拉線帶上,心頭立馬猛跳。透過塑料紙看到張卡片,寫著“許力”倆字,就慌張掏了卡片,雙手合十夾進手掌。

“這是誰送來的?”

沒人給話,人還圍著,許力就慌忙進了辦公室。一路上花拿倒了也不知道,剛走兩步,水就灑得滿地。花束撂上桌面,紅艷艷的花朵抓著眼,看著來了氣,攥起來隔窗扔進垃圾桶。回頭再瞧那張卡片,字兒寫得潦草,上下爬蹅,半猜半讀,出來一段話:

“這花你拆兩半,分兩盆裝。還是昨天說的數,同意了就擺一盆到你家窗臺。錢夠數了,再放一盆到窗臺。”

讀罷一遍,電話就響了。經昨天那么一鬧,竟開始懼怕電話鈴,遲遲不敢去接。

“你好,四廠車間。”

“好什么呀,不認得我學校的號了?”那頭是他老婆,郭艷。

“忘了看號了,你怎么打廠里來了,有事嗎?”

“天涼了,你也不知道給我跟小柒送點衣服過來?”

“沒顧上——我中午請個假,挑幾件給你們送過去。”

“你別請假了,我晚上沒課,正好回去一趟。”

傍晚回家,哪戶燉著菜,走廊里一股子肉香化不開。客廳燈亮著,油煙機嗡嗡響。郭艷已經回來,在廚房調著涼菜,手里端個鐵盆,筷子在里頭一下下搗,看到許力,就夾了片菠菜遞過去:

“來,嘗嘗味兒。”

許力把菜叼進嘴里,咸味兒壓得舌頭朝后縮:“鹽放多了。”

一股酒味撲進鼻孔:“喝酒了?”

“就喝了一點兒——小柒沒跟你一塊回來?”

“他回來干嗎,就拿兩件衣服。”菜拌好了,一片黃瓜逃到灶臺,又被夾回盤里。許力木在沙發上,郭艷就走過去:“怎么了,有事兒?”

“沒——這幾天廠里單子多,人都乏了。”

郭艷解開圍裙,兩手捏許力肩上,胡亂揉搓幾下,再一拍:“行了,不乏了!”

“鍋里燉的什么?”

“鼻子不靈了?蘿卜牛腩呀。”

肉盛好了端上茶幾,給許力用的海碗,半碗菜半碗湯,實實在在。他是心里有事,嘴就嘗不出味,卻還是堆上笑,一塊蘿卜一塊牛肉地朝里塞。飯罷抽了根煙,順手推開窗戶透氣。涼風吹進客廳,不過五分鐘,郭艷就嫌冷了,又把窗戶關緊,拉起窗簾。許力咬了咬嘴唇,隔著窗簾縫隙朝下望去。家在二樓,窗口箍著蟒蛇似的一排雨水管道,從樓頂直探到一樓的草坪里。

“你明天幾點回學校?”

“五點半吧。”

“哦,還是這個點兒。”

“沒轍呀,早會不能缺,要扣全勤。”

說著又點上根煙,順帶把窗口的插銷抽開。

“你別抽了。”

郭艷從許力嘴里掐下煙卷,拽著衣角把他扯去臥室。

凌晨過了一點,郭艷睡沉了,打著輕微的呼嚕。許力側躺著,腦袋下邊墊著手腕,聽到一聲聲脈跳。這晚死活不敢睡覺,熬到兩點多,聽著鞭打驢腚的風聲,就迷迷糊糊合了眼。半夜驚醒過來,已經過了四點,把手臂往一側搭,發現郭艷的被子癟了。再瞧遠處,她正穿著睡衣站在門口,一臉驚恐,手里攥著把掃帚。許力翻身坐起來,尚未開口,就聽郭艷“噓”了一聲,暗暗指了下客廳。

許力下了床,把郭艷擋在身后,拉開門縫探出頭去。

客廳里刮著穿堂風,一片凌亂,衣柜也被人打開了。再往前看去,窗戶開著,窗簾在風里飄著卷兒,窗口還掛著半截黑魆魆的身子,能辨出肩頭和腦袋,正小心翼翼地往外爬。看到這些,頭皮馬上一緊。許力正盤算著對策,這工夫,郭艷倒是搶先一步,猛沖過去拿掃帚朝窗口一捅,那影子哎喲一聲,就跌下樓去。

許力也跑過去,拉開窗簾朝下觀望,一個人影正直挺挺地躺在草皮上,摔死了似的。

郭艷嚇得失了聲,轉了臉呼呼喘著氣:“招賊了。”

許力扶她坐下:“你在家里別動,我下去看看。”

拎著掃帚跑到樓下,風吹得喘不上氣,草坪空了,遠處一段人影瘸著腿跑出大門。許力不敢去追,任憑他跑到街邊,發開一輛摩托車刺入夜色。

回到家里,郭艷像個破麻袋癱在地上:“人呢,逮住了嗎?”

“跑了。”

郭艷馬上就哭起來,說:“裝錢的保險盒,叫那個賊給拿走了……”

許力走到衣柜前,見那暗屜虛掩著,鎖上掛著根回形針,就回來攏了她的肩膀:“人沒事就好,這事我去想辦法。”

過了五點,窗外的夜空破開一團晨曦,霧蒙蒙地攤在大路盡頭,許力發開汽車,送郭艷去學校。一路上聽她啜泣,許力就要寬慰,說這事報警沒用,等她到了學校,自己馬上就去找關系,還把聽來的謠言摘來應付:象州城的小偷、混子都分著區,黑白兩道上也有派系,找對了人就能一分不差地把錢討回來。話說到這份上,她就收了淚,眼巴巴瞅過來,瞻望英雄似的瞧著他,問能保證找對人嗎?這么一問,許力反倒慌了,說試試看吧,實在不行,也算散財擋災。聽到這話,郭艷又開始掉淚,假使討不回來,損失這么大一筆錢,本不就是災么?

送罷郭艷,許力一路趕去城南,把車停到一家破爛的自建房前,上樓敲了門。

迎門的是個女孩兒,二十來歲,虎里虎氣的,手里攥個蘋果,穿著短半截兒的皮衣,染了一頭紅毛。不等許力問話,她就轉了身,用公鴨嗓朝屋里喊了一聲:“來了!”

屋里沙發上陷著個男人,一條腿伸直了,架在凳子上,卷著褲腿。這男人叫黃文,以前在四廠打過工,手腳不干凈,偷了廠里不少東西。后來叫保安逮住揍了一頓,幸虧許力仁厚,叫他賠了損失,就沒扭他去派出所。

許力進了客廳,拎了把凳子坐下,上來就氣急敗壞地指摘:“她又是誰?不是說了這事就我們兩人知道嗎?”

女孩翻個白眼,“你就當我是他養的貓。”說罷伸個懶腰,蜷進黃文懷里削起了蘋果。

許力不接她的話,湊到黃文面前抱怨:“說好了兩點,你怎么四點多才過去,人都睡醒了!”

黃文有些愛答不理:“事兒給你辦成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嗎?”

“辦事不牢靠,我就不該找你。”

那女孩聽不慣了,把刀子攮進蘋果里,插一嘴:“你這人有意思,拿自己家東西,還要用偷的。”

“這事我跟你說不著!”許力瞪她一眼,又指了黃文的鼻子,“你還沒一點正經?瞧那情況多危險,怎么就沒摔死你!”

女孩兒脾氣怪,不知搭錯哪根筋,削了一半的蘋果帶著刀子扔過來。許力還沒反應,左顴骨上一聲鈍響,緊跟著一陣疼,硬幣大小的一個腫包轟隆隆鼓了起來。

黃文在一邊笑,掐了那女孩一把:“蘋果是給人吃的,你別鬧。”

“操他爹!”許力捂著臉罵,伸了手,“你把那盒子給我,以后沒你事兒了!”

“先等會兒。”黃文抬抬腿,哎喲了兩聲,叫得不能更假,“你老婆厲害,我這回給你辦這事兒,腿差點都給摔折了——這算工傷吧?”

“沙發縫里給你塞了一千塊,你沒拿嗎?”

“拿了——你沒聽明白嗎?受了傷加個價,也算合情合理吧?”

許力發起怒來:“少來這套!忽悠誰呢?”

“到底誰忽悠誰?”黃文一腳踹翻了凳子,“昨天只是說偷個盒子出來,你怎么不說那盒子里放的是錢?五萬多塊!偷他媽這么多錢,逮住了要判多少年?”

許力泄了氣,警惕起來:“你把那盒子撬開了?”

“那盒子不經摔,隔窗扔下去就已經快散架了。”說著從沙發后拎出個零散的鋁盒子,遞過去。

許力捧著空盒子問:“里面的錢呢?”

“幫你收拾妥了,還替你點了點——小葵,你給拿過來。”

那女孩接了話,“一共五萬六千二。”說著蹺了腿,從屁股底下拿出倆信封,“這是四萬,給你。”

許力打開信封,搓了搓票子:“那一萬六呢?”

“要就要,不要就全留下!”黃文伸手過去,許力慌忙把信封奪回來,裝進口袋里說:“我這臉上也挨了一下,你再給我一萬,那六千給你。”

黃文開始為難,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這事好辦,你也給她臉上來一下不就完了。”

那女孩兒聽了興奮起來,湊了臉讓許力打。

到底是被扣下一萬兩千塊,只拿回了四萬四,數不吉利,一整天都心里發堵。期間郭艷來過兩次電話,許力還得敷衍應答,讓她盡量接受現實。直到傍晚下了班,這才真后悔了,坐進駕駛位里,引擎打響了,跟著那聲音哭上一場。回家齜牙走到窗臺,把花隨便一擺,又各挪兩寸,擺齊放正,這才順了些意。

晚上九點過半,那女人就來了電話:“花我看見了,動作夠快啊你。”

“你在附近?”

“我在平江路上,你過來吧。”

“具體位置呢?”

“西城區養老院知道嗎?”

“不知道。”

那邊想了想:“杏子橋知道嗎?”

“知道。”

“那你就去杏子橋,到時候我給你打招呼。”

“我車牌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車開到平江路上,夜路空空蕩蕩,不過十幾分鐘便出了城。一路沒見有人,想是錯過了。再朝前開是杏子橋,果見路邊一女人朝自己揮手。路上風大,裙子在胯下撕來扯去,七歪八扭的頭發纏滿腦袋。停車搖下窗戶,不知該說什么。那女人不理他,踩著雙紅色高跟鞋,咯咯噔噔走到副駕,拉開車門,攜著陣涼風一屁股坐下來。

“你來得真慢。”

“是你?”

女人正收拾頭發,從胸口一綹綹往后撩:“嗯,是我。”

聽她口音奇怪,問了:“你不是象州人吧?”

她警惕起來,并了腿,湊近看了看:“你這臉怎么回事,摔了?”

“這你別管,我的事兒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審我?我不問你,你也別問我,錢呢?”

許力把信封遞過去。那女人長得還算順眼,白凈,大眼小嘴,僅額頭寬些,接了信封掂量一下,皺了眉:“三萬吧這是?”

許力再掏一個信封出來,那女人一把搶過去,撇到腿上:“你自己說,這夠數嗎?”

“一共四萬。”

“你不能這樣,借錢還不給湊夠數?”

“我真沒錢了。”

女人想了想,點兩下頭:“行,這回給你對個折,四萬就四萬吧。”

“錢給你了——”

還沒說完整句,就被攔腰截斷:“是借。”

“——錢借給你了,事算完了嗎?”

“這個你說了不算。”說罷利索下了車,那女人走進夜里。

許力捏著車鑰匙沒有去擰,悔成了恨,燎上胸口:這女的嘴上不服一點軟,話說得不明不白,好似打算訛他一輩子。瞧她扭著腰在路上走,風大夜黑,漸漸看不清了,只聽到高跟鞋一聲聲響。許力拔了鑰匙,把手探到儲物柜,摸到涼冰冰一把扳手,心馬上突突地跳。終于還是下了車,一瘸一拐地從路邊悄聲跟去。自己也不清楚要做什么,只求稍有一絲改變,希望從她嘴里討個干脆爽利的了結。貓腰跟了不過幾米,那女人腳步一陣緊過一陣,猛地停下來,就開始朝馬路另一邊跑。“車!”許力張了嘴,尚未喊出聲,已然遲了,豹子似的一輛夜車從路上沖來,伏擊般瞬間把她銜到十米開外。禍事來得突然,女人沒了影兒,手里攥著的信封叫車撞散了,崩出來一團票子漫天飛舞。只消幾秒,便從許力頭頂卷過,被吞噬在混沌的夜色里。

撞人的夜車在路上停下,跳出來兩人,一男一女,隔遠了看不清相貌。許力趴地上不敢動彈,單是瞪眼看著那邊。兩人互相推搡幾下,指指許力停在路邊的車,又指指躺在地上的女人,吵了幾句,開始把那女人往他們自己車上搬。男的抬腳,女的抬肩,那女人就成了個弓形,下凹的腰間拖出一道赤練蛇似的紅東西,一米來長,怕是撞破了肚皮,腸子也露出餡兒來。人朝車后座送進一半,剩兩條腿耷在路上。那兩人忽然停下,又開始爭吵。一聲聲雞叫似的聽不清楚,男人對著兩條腿指指點點,女人掩了嘴似乎在哭。吵過幾句就改了主意,男人指揮女人,又把她拖出車來,還是一腳一肩地抬,沿著平江路抬到杏子橋頭,朝橋底抬去了。許力趴得渾身涼透,剛要起來,那女人又回到路上,四下看看,走到車屁股前,從后備箱里翻出把鏟子,拎去橋下。

知道是要埋人,許力不敢再動,一直伏著。等那兩人忙完,慌慌張張開車走了,才敢從路邊起來。胡亂撣了撣身上的土,朝著杏子橋邁開一步,又收回來,上車發開。

——地兒是她選的,自己不看車,出了意外也怨不得別人。

三日無事,心放寬了。

周六中午,四廠開罷例會,許力回家換了衣服,正準備去學校接小柒,趙辛忽然就來敲門了。知道她與王存要去杭州,這趟旅行計劃了半年,三人吃飯時不少提及,眼下總算開始付諸行動。如今她半路過來,怕是又有變故。許力開了門,趙辛站在外頭,拎倆皮箱,也不進來,張嘴一句:“王存讓西城派出所的人截走了!”

三兩句掰扯不清,大意懂了,是有個外地女人失了蹤,今天上午就有女警去王存家走訪,問了幾句話。王存嘴笨,不知搭錯哪句,就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今天趕火車,兩人都上了月臺,忽然叫四個派出所來的男人截下,硬是把車票也給退掉,拉王存去了所里盤問。

“外地女人?”哪有這么巧的事,就得進一步確認,“王存前幾天,半夜里有沒有開車出過城?”

趙辛皺了眉:“你不知道?他駕駛本都沒考,開哪門子車?”

“那就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撞人的不是他。”

“什么撞人?”

許力把話說得有分寸:“十七號晚上,我在平江路上看見起車禍,一女的在路上亂闖,給夜車撞死了。開車的兩人慌了,就把人埋到了杏子橋底,現在還沒上新聞,擺明人還沒被發現。我想,兩件事湊一塊了,那八成就是失蹤的那個外地女人。”

“還有這么巧的事?那你還等什么呀!趕緊!”趙辛拽上他的袖子,“跟我去派出所把事兒說清楚,叫他們把王存放出來。”

許力朝后退著,剛撇凈的事,不想攬回身上:“事大,我不想摻和進去。”

“你怕什么?也就報個案,撞人的又不是你。”趙辛急了,想了想又問,“哎?那晚你怎么沒報案呀——撞人的不是你吧?瞧你臉上的傷……”

“別瞎說,這是摔著了,再說了,我那是捷達,撞人的是一桑塔納……”想了想,放心下來,不管王存那邊是什么情況,無非都算一場誤會,“事不是這么個事。你聽我說,我是想說,既然不是王存,派出所那邊問問也就放人了,你也不用慌。”

“什么不用慌!能早說清,偏等他們自己查?你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不想幫老王,只是——”

“你別只是——行,你不愿意去,沒問題……”似乎下了決心,又說,“這樣,我去說——車禍算是我見的,案子也讓我去報。”

這么一說,似乎也行得通,往前再想,又有不妥,趙辛這么慌里慌張的,話就很難說圓。許力再做調整,拿個辦法出來:“我還有個法子,咱倆誰都不用說。你這樣,你別自己去,人正懷疑王存,你在火車站里不說,現在又去報案,事兒就更說不清。我看這樣,咱到街上找個電話亭,你來匿名報這個案,等他們去杏子橋底核實完,事也就自己清明了。”

“你家不是有電話?”趙辛剛說半句,懂了,“行。”

許力又說:“還有個事兒你得聽我的。”

“你說。”

“打罷了這通電話,你就先回家,人家認得你的聲音。派出所那邊就讓我去,我保證把王存給你接回家,你看行不行?”

趙辛想了想:“行吧。”

打定主意,領趙辛上街,找到一處電話亭,兩人擠進去。許力把該說的話交代好,撥了號,遞給趙辛。她是真急,直接喊著問:“是西城派出所嗎?”

一個女人接了:“你是?”

“是不是西城派出所?”

“是。”

“好,我要報案……”

第四部分·春雨

小霞正念大三,算起來,靳娜已在象州陪過一年。

總之煩透了這小城,天干風多,鼻孔常見血絲。路雖都是磚石鋪砌,卻又整年揚土——更別提趕上起風。好歹一座城,反倒不如襄樊的鄉下,即便到了田里,白晃晃一條土路展在地上,凈得不臟鞋底。除此之外,象州的四季也是粘連不清,冬天熬不到尾似的,春分早過了,城里的樹像鐵鑄成,枝枝杈杈裹著黑銹朝天上亂刺,遲遲不生新葉。

當天起個大早,到四廠送罷一束花,再補一個電話,靳娜就去百貨大樓逛了半天。春裝大都砍不下價,忽然覺得自己窮了。這幾個月瞎折騰,時間全浪費掉,僅從謝政手里拿到一萬塊錢,還不如上班劃算。黃昏打車回家,臨到小區門口,突然改了主意,就叫司機改道,要去西城區養老院找鄧耀。

郊外好些,平江路畔栽著柳樹,枝條排列整齊,像拿梳子梳過,一根根泛起點點青漬。出租車剛上杏子橋,天就下起小雨,細得落地無聲,浸到車窗上,看不清外頭的景致。司機倦了,掏根煙點上,又朝靳娜戳來一根。

“我不吸煙,”她沒接,又說,“你最好也別吸,我暈車,聞不慣。”

司機猛吸一口,把煙整根丟出車窗:“你會聞不慣?”

“你這話什么意思?”

司機愣上兩秒,打后視鏡里瞧過來:“沒事,我眼神兒不好使,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把我認成誰了?”

“沒誰。”

靳娜來了興致:“你說說,說說。”

“嗨——”司機尷尬地笑,“那你別介意啊,城里有家青桃唱吧,那兒有個陪唱姑娘,賊像你。”

“你點過我?”

“還真是你?”司機回了頭,搗著下巴,“我這雙眼,就不會認錯誰!你叫啥來著,桃兒?”

氣得笑了:“什么桃兒,是果兒!”

“對對!就是果兒!要不我剛怎么會納悶兒,你這唱吧的小姑娘會聞不慣煙味兒?”

“那你也不能吸——那時候我掙你錢,該聞就得聞著,這會兒換你掙我錢,我不想聞你就不能吸。”

“有道理,有道理。”司機一通服氣的笑,停下來又問,“還在那兒干著?”

“早不做了。”

“哎,對嘛!不干就對了!那地方烏煙瘴氣的,不適合你——咱倆也算有緣,怎么說呢,上早班那會兒,我在四廠門口見過你,一準沒錯。那現在是在四廠上班?裝配工?”

適時撒了謊:“是。”

“我看著不像呀。”

“不像?”

“是不像呀。我家就在四廠西邊兒,那廠里的小工,都是大藍袍子往身上一套。你這穿的,說句玩笑話,還像是青桃那邊兒的伴唱。”

靳娜一通笑:“行了吧。跟你說實話,我早上就是去四廠送個東西,也算第一次進玩具廠。”

“哦,是這么回事——哎?那你瞧見那圖書館了沒?”

“見了,沒仔細瞧,怎么了?”

“那你下次得仔細瞧瞧。那小樓不簡單,拿過獎。回頭你再繞著它端詳一圈,尤其那正門,上黑下黃,方方整整,人官方說那是本書壓著個金元寶的造型——其實啊,我從那兒路過多少回了,怎么瞧,都覺得更像個死人棺材——呸,不吉利不吉利!”

兩人正笑,司機松了油門,車滑著,漸漸停下。

果兒朝前觀望,眼下團團黃白,臟兮兮一群羊正傻站著,也不叫,也不動,石像似的擋在路上。司機搖下窗戶,伸了胳膊趕羊,嚯嚯地喊。羊朝這邊看來,一雙雙羊眼里盡是方孔,并不理會。一個老漢爬出路溝,約摸五十來歲,癡呆的相貌,搭肩一塊破羊皮,腦門上扣著黑綠色一頂棉帽,耷拉著象耳似的雙翼,肩上還挑著根魚竿模樣的長鞭。司機再按一遍喇叭,他就把眼珠懶散地轉過來,似乎搞不懂這境況。

“叔,我這兒過路呢,您趕趕您這些羊?”

老漢沒反應,人比羊傻的樣子,開始揮著鞭子,把羊往一塊攏。

司機又喊:“那老叔,您把羊趕趕,給讓個道兒。”

老漢還是不理,收了鞭子,干脆坐到路上。

靳娜搖下窗戶,探頭罵一聲:“神經病吧你,趕一群傻羊在這擋著,路上又沒草!”

司機坐回去,也罵一聲,再按兩下喇叭,就要踩了油門硬闖。車一寸寸朝前挪,幾只羊躲了,一只公羊轉了身,拿羊角抵上車頭,默默較著勁。靳娜脾氣上來,下車留著門,自己過去攆羊。老漢坐著觀望,也不幫把手。靳娜從羊群里蹚開半條道,剩那公羊倔強站在原地,臟兮兮一團東西,散著腥臊,實在無從下手,她就挑了羊角攥手里。那羊拗過脖子,又要朝后使勁,靳娜一松手,羊就一個趔趄,倒退幾米,翻進路溝里。

老漢提了鞭子猛站起來,靳娜瞪他一眼,跑回車上。

“快開呀,一會兒羊又回來了。”

車擠著羊群打中間穿過,司機剛要加速,啪一聲響,鞭子抽上車后蓋,嚇得靳娜攏了肩膀。司機猛踩油門,車像被抽疼了,朝前一竄,一溜煙跑遠。

過了杏子橋,西去兩千余米,拐上小路再穿過一片柿子林,就到了元德鎮。

西城區養老院建在鎮北,原是鎮第二中學舊址,兩校合并后廢棄,改成養老院,多是象州市的老人前來寄住。下了車就開始后悔,沒想到位置如此偏僻。養老院前門站著幾排廢車棚,聚著城里的垃圾,塑料袋滾成顆顆雪球,啤酒瓶子壘成道道綠墻,獨不見拾荒者,瞧著瘆得慌。

隔著柵門看進去,操場有些荒蕪,雙杠損壞一半,淪為矮子單杠,漆已剝落殆盡,暗紅色的砂石跑道上也生了黃草。小雨剛停,保安穿著皮襖倚墻上,懶洋洋守著大門,瞧見這鮮亮的女子走來,立刻摘掉眼鏡。

“您來瞧家里老人?”

“鄧耀是你們院長?”

“您找老鄧啊,他在呢。”蒼蠅似的搓了搓手,“我帶您過去?”

院長辦公室半開著門,面積小,屋里掛滿錦旗,吊扇的白翅已然黑黃,節能燈上糊著層蒼蠅屎。鄧耀不在,桌上堆著打印紙、筆記簿,一把電水壺,一個富光杯結滿水銹冷落著,杯里泡了幾遍的毛尖已然失去茶色,桌后的皮椅尚有倆屁股印子。

“老鄧人忙,您等他一會兒?”

“行,麻煩你了。”

“麻煩什么呀,不麻煩。”

保安退出去,帶上門,一串輕踩的腳步漸遠了。

靳娜坐上皮椅,蹬腿轉一圈,辦公桌前兩排抽屜,把手蹭得泛起銀光,忍不住要看,發現大都上了鎖。終于拉開未鎖的一個,里頭孤零零躺著個相框。翻過來捧手里,是個黑白全家福,毫不費力就找到鄧耀。瞧他年輕時候還像個人樣,甚至還算白凈,如今一臉土色,兩腮凹陷,頭發也脫一半。拍照時的鄧耀已經婚育,懷里抱著個女孩兒,小孩兒害羞,把臉貼進父親懷里,相機就只能捉到個后腦勺。再看后面的長輩,個個拼命瞪著眼,唯恐拍不到眼珠似的。鄧家基因刻板,男人模樣九分像,一個老婦繃嘴笑著,像是鄧耀的母親。不知怎的,靳娜越看越怕,那一雙雙圓眼望過來,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渾身不自在,就把相框塞回抽屜,砰一聲關緊。

等了半個鐘頭未見鄧耀,天漸黑了,這趟不能白跑,她就親自去尋。

走廊空無一人,路過一個房間,里頭正做運動,一白褂婦女領著五六個老人,為引注意,做五個動作就拍三聲巴掌。老人們跟著做,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

那女人看過來:“你找誰?”

“我找鄧院長。”

“你去203。”手往天花板一指,幾個老人也跟抬胳膊,“在二樓。”

上一層樓,數到203室。這屋門檻拆了,留下個新鮮整齊的印子。打門縫看到鄧耀寬闊的背影,穿了白褂,套著冬衣,一頭北極熊似的。剛想推門,就聽到一聲聲悚耳的哭。靳娜踮了腳,隔著門上的窗戶,看到五個老人坐輪椅上,四個圍著一個,有兩人抹著淚。中間那輪椅上的老人滿頭銀發,人皺著,正努力展開,聽哭腔知道是個老婆子。

鄧耀正低著頭安慰:“再過四天就來看你,孩子這會兒不是在學校嘛!”

“他要過來,你們不讓,我都夢見了!”

“你別鬧了,消停一會兒!你看看你,劉阿姨、許大爺都給你帶哭了!”

老人嘴里嗚嚕一聲,聽不清話。

鄧耀聽懂了,忽然開始笑:“媽!你說這干嗎,放心,誰都忘不掉你——我推您出去轉轉?”說著就要開門,靳娜被逮個正著,只能沖他吐了小舌頭,再朝屋里招兩下手,四五個老人都笑著。鄧耀一臉驚訝:“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順路,過來看看。”

鄧媽臉上的淚正順著皺紋走,忽然不哭了,開始靦腆地笑。靳娜不敢與她對視,想起那張照片,一個人就這么老了,朽了,轉瞬行將就木。突然就有些后悔,怪自己這回找上了鄧耀——起碼養老院這趟不該跑,想起誰曾說過:人有了惻隱之心,天打雷劈。

安排老人們各回了房,鄧耀脫下大褂,兩人下樓走在院里。燈少,互相只能看到鼻尖,實在沒話,靳娜就說:“前院的草你們也不鏟一鏟?”

“那一片不常去。其實都有安排,四月、十月各鏟一回,這不是還沒到時候嘛。”

“哦,是這么回事。”

鄧耀問了一嘴:“你吃飯了沒?”

“還沒。”

“走吧,隨便吃點。”

食堂一片昏暗,尚開著一扇窗口,見有人進,司務特意打開一排燈,照亮半個大廳的桌椅。鄧耀跟廚子打趣兩句,取了倆餐盤,遞出幾張飯票,就把餐盤遞過去。菜沒留幾樣,都裝在鐵盆里,泡著熱水簡單保溫。一勺清湯瓠瓜,一勺肉絲豆角,挖半碗米扣上來,再添一撮什錦咸菜,湯也沒有,這就湊合出一頓飯。靳娜端著餐盤和鄧耀對臉坐下,兩根筷子千斤重,提起來又放下去。

“你媽歲數這么大?”

“我是家里老小,上頭有仨哥,還有一個姐。”

鄧耀開始扒飯,也不嘗咸淡,直接猛吃一通。飯吃一半,打口袋里掏出個扁盒子,抬了頭說:“來,這個給你。”

接過來打開,是根紅腰帶,窄得像條小蛇,睡覺似的盤在盒內。

“哪有送人腰帶的,你這人真沒情調。”想想不對勁,歪了頭質問,“是特地給我買的嗎?”

鄧耀老實:“院里家屬硬塞給我的,質量好,也好看,想著給你挺合適。”

“借花獻佛呀你。”知道問得過早,依舊開口,“你老婆呢?”

“離婚了。”

“你離婚了?”

“她跟我離的,好些年了。”

鄧耀說罷繼續吃飯,菜吃完了,把湯往米上撩,繼續朝嘴里送。

確定了,鄧耀不是自己該弄的那類人,也弄不成。想來滿腹懊惱,一粒米未進,站起來說:“晚了,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城?”

“不用,我還有別的事兒。”

自己走到前院,門衛室無人,朝西不遠,燈籠似的一個公用話廳站在荒草里。來時也有注意,彼時還以為是個茅廁。靳娜突然就有了主意,鉆進話廳,插了卡,先把電話撥到王存家里,想起上回罵過他,就有些愧意:

“別惱。最后一次了,幫我個小忙。”

王存似乎還生著氣,話也干脆:“說。”

“從你家陽臺,能看到許力家后窗嗎?”

一通電話打罷,就知道許力已經把花擺上了窗臺,也算成了件事。送花也罷,寫信也好,都是在青桃唱吧當陪唱時同事教給靳娜的花招子——騷擾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最好每天送去個驚喜,叫他夜長夢多,防線自然崩壞。這招用到許力身上,果然立竿見影。若能拿到這筆錢,鄧耀那邊放棄也罷。壞事經不起好事抵消,心情馬上轉好,靳娜掛了電話,再打去許力家里,估算一下時間,就約他到了杏子橋頭送錢。

來到平江路上,雨早停了,云未散,又起了風。

一路走到杏子橋頭,風大而薄,忽西忽北的,馬上刮透了衣服。肚皮陣陣發涼,把鄧耀送的腰帶取出,隨便系在身上,多勒緊兩個扣眼,就稍暖些。許力遲遲不來,靳娜把兩手互夾腋下,在路上來回踱步,過了近十分鐘,這才看到一輛捷達打著大燈緩緩開來,輕易劃破夜色,停到腳邊。也顧不上打招呼,直接開門坐副駕上,馬上暖和多了。

第一次見許力,這人面相怪,細眼翹著,高顴骨尖下巴,一張狐貍似的臉。

靳娜抱怨一句:“你來得真慢。”

“是你?”

人長得怪,聲音卻比電話里順耳,字清調柔,似乎萬事都好商量。

印象往往不準,果然到了給錢環節,許力就耍起花樣,說好八萬,卻只帶來一半。這點早有預料,四萬其實正好:三個月前,靳娜跟四廠的外聯主任謝政攤牌,這人瞧著豪爽,卻把五萬壓成一萬,死活不愿再添;一下削掉八成,氣得靳娜拿啤酒瓶蓋兒剮了他車;而后又在王存頭上故技重施,剛提到錢,他就把事推到許力身上,算是意外收獲,靳娜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北方人的城府早見證了。這回等到談錢,她也耍個心眼,故意多要三萬,防著壓價,果然到手四萬,也算皆大歡喜。

許力掏了錢,怕事談不妥,多問一句:“錢借給你了,事算完了嗎?”

自然完了。滿意歸滿意,終究不能說出口來:“這個你說了不算。”

說罷利索下了車,抱著倆信封走到路上,得勝而歸。

遠處的象州城在眼前徐徐展開,市民睡得早,整座城市沒幾盞燈,一扇扇窗睜著眼,像些方塊兒星星爛在夜里。再走一會兒,身后多出一陣腳步,越逼越近,像個憤怒的野狗跟著,似乎要撲過來。心里打鼓,等那腳步快踩上腳后跟,靳娜就朝路的另一側跑去。事不能急,自己慌了,沒注意前頭來車,鐵硬的車頭轟隆隆開過來,撞到身上。腰間一聲響,腰帶先斷了,隨即整人被拋上天,魂兒似乎也被撞得粉碎,像群蛾子在空中飛散。

落地后翻上幾滾,側躺下來,就沒了知覺。

醒來身子極重,胸口壓著東西,喘不順氣。

等清醒一點,才發現自己給人埋到了坑里,幸虧坑淺土薄,使勁爬出來。呼吸通了,一股腥氣涌進肺里,算是活了過來。四下死寂,耳邊響起潺潺的水聲,估摸是在橋底,往身上檢視一遍,腰帶斷了,卻還掛在扣兒上,人是分明趴著,右腿肚子卻朝天翻,是骨折了。左邊胳膊也脫了臼,一動就疼,只能右臂發力,單肘搗著爬。沒過幾米爬出橋底,身上落下星星點點的涼,手背攢出一層水珠子。滿世界一片潮濕,正淅瀝瀝下著小雨。她也顧不得泥濘,一口氣爬到路上。

平江路來往無車,路燈全熄了,四野空蕩昏暗,像是蕩在宇宙里,實在分不清方向。靳娜沿著路爬,漸漸絕望了,忽聽見雨里有了隱隱的羊叫。順聲過去,高高低低的地形,不知爬了多久,就尋到一處人家,一間小屋的影子印在夜色里。

再次醒來,外頭還在落雨,靳娜躺在個干草搭成的窩棚里,腳上少了只鞋,胸口蓋著張羊皮。渾身無力,肋骨怕是也斷了幾根,疼像件衣服裹了身子——脫臼的胳膊已被接好,似乎還有內傷,只能抬高幾寸;腿復了位,粗野地包扎過,舊麻繩捆著粗布條,以樹枝充當夾板,就這么應付著碩大的骨傷。眼下是個荒廢的廟屋,似乎睡過一整天,依稀記得那扇窗戶,梁上蟲蛀的紋理害她做過噩夢。屋里神桌上擺著幾把灶具,一頂冬帽,一根魚竿模樣的長鞭。桌旁一個背影,破襖瘦肩,坐在個圓草墩上,正抽著小煙鍋。每吸一口,煙絲燒得哧哧響,煙團飄過頭頂,四下彌散。認出是誰了,馬上生出一陣驚恐:是杏子橋頭碰到過的那個趕羊老漢。

老漢身旁臥著團白,絲絲絮絮的毛邊,是只羊羔。那羊的后腿也夾著木棍,裹著破布,傷勢與靳娜如出一轍,也是怪了。前日里,那老漢在果園放羊,嫌這小東西跑得遠了,死活叫不回來,就把鐮刀丟過去教訓,結果刨斷它一條后腿。靳娜輕咳兩聲,老漢回了頭,臉是依舊木訥著。她企圖站起,又被他按回窩棚躺下。老漢指指靳娜的腿,也不說話,意思倒是明白,讓她躺著別動。

靳娜說話只能用氣聲,嗓子刺辣辣地疼:“謝您幫了我。上回的事我道歉,您送我回城里吧?”

說罷了,老漢也不給話,就這么看著。

“我妹不知道我在這兒,這會她該急了,我得給她打個電話。”

老漢還是不吭不動,似是聾了。

有點怕了:“我得回去……”

剛要起來,老漢伸一只手,山似的按下來,她又跌倒回去。

再站一次,腳下打軟,找不到平衡,自己跌躺回去,一陣疼走遍全身。老漢不再按她,直接丟了煙鍋,下手揪住那羊羔的耳朵。那小東西站起來,擰著脖子使勁,也覺得疼了,開始奶聲奶氣地叫。靳娜一站一倒,腦子里滾著顆鉛球,滿耳蜂鳴。那老漢忽然怒了,撒開羊耳,取了鞭子。小羊受了驚,拖著斷腿滿屋跑,老漢追著,鞭子噼啪抽在羊身上。那小東西躲不過打,叫得凄厲,像個被門夾到手的小孩兒。靳娜越要站,那老漢就打得越賣勁,院里還有群羊,隔窗叫著回應。

羊羔逃到靳娜身后,把前腿跪下了,她就不再企圖站起,也沒了力氣,轉身摟了這小東西,讓他不要再打。

熬了兩天,雨越下越酣,一排排瓦檐朝院里尿著。

老漢拎了塊濕淋淋的石頭進屋,翻出一排刀具,長刀、小刀、剪子依次排好,一把把在石頭上磨,叫人聽得牙磣。磨了半晌,試好刃,忽停下來,把長刀擎手里,冒雨走進羊圈。靳娜打窗口看去,見一只鐵桶站在雨里,雨滴敲進桶里,聲聲脆響。老漢把一只公羊拎過來,就地撂倒,按了羊頭,拿膝蓋抵上羊肚,一刀捅脖子上,隨即丟了刀具,把羊頭按到桶里放血。靳娜抱緊那小羊,捂上羊眼,自己也不敢再看。公羊抬不起頭,前腿跪著,后腿一陣亂踢。待放完血,從桶里拔出頭來,它就變得呆滯許多。老漢攥著羊角,把公羊拖進屋里,撂倒了拍拍肚子,拿剪刀剪開一寸肚皮,換了小刀,開始剝皮。那羊認了命,不再反抗,像是老漢正伺候它脫衣服,只管反芻胃里的草料,進嘴里咀嚼著,再咽回去。

羊處理好了,赤條條掛上梁頭,時間已近黃昏。

一個穿黑雨衣的男人跑來敲門,老漢把整羊扛上肩膀,傘也不打,出了門一陣鏈子響,給這廟屋上了鎖。靳娜打窗口望去,兩個人伸了胳膊,在院里一通通比畫。靳娜喊不出聲,就伸了胳膊沖窗外猛揮,那人接了羊,要走,她就把左腳的高跟鞋拎手里,往窗上一甩。那鞋耍起雜技,并沒敲上玻璃,倒是穩穩立在窗沿,并沒制造出任何聲響。

男人扛著羊離開,靳娜躺回窩棚,又氣又恨。

鏈子又一陣響,老漢回到屋里,瞧她兩只腳都沒了鞋,就把羊皮脫下,給她裹上。忽然看到窗口那只紅鞋,他就變了臉,猛沖過來。一臉憤怒越湊越近,張圓了嘴,里頭躺著半條舌頭,瞧著惡心又悚人。兩排糟牙爛齒進了視野,靳娜臉上一陣生疼,像個蘋果叫人啃上一口。

熬到第三天,春雨漸小,靳娜發著低燒,體寒,就抱了羊羔取暖。疼已麻木,眼前老閃白光,想是自己就要死去,都看見天堂的燈影了。到了中午,老漢正喂羊,忽然來了個女人,穿一身警服,被老漢擋在院外。那女警問了幾句話,老漢比劃一陣胳膊,她剛要走,又回了頭,隔窗看到那個紅艷艷的高跟鞋,人就呆了。

老漢進了羊圈,繼續倒著干草。那女警也不叫他,兀自穿過院子,闖進屋里。一看到靳娜這境況,她就掩了嘴,湊過去問:“你是靳娜?”靳娜放了懷里的羊羔,用口型說了個“是”,伴著兩下點頭。那女警振奮起來,話不再說,搭肩扶起靳娜,就準備帶她離開。

老漢追進屋里,捉了鞭子,擋著二人去路,猛一通搖頭。靳娜攥緊女警的手,發現她竟有些打顫,就也跟著絕望起來。女警雖怯著,嘴上倒是嚴厲:

“這是我們城西派出所正在找的失蹤人口,請你配合一下,讓我帶她回去。”

老漢比劃一通,回頭關了半扇門,指了指靳娜,又指了指地上的窩棚,示意放她回去躺著。兩人再朝門口多走一步,他就變了臉,揚起鞭子準備抽下來。

女警停下腳步,與他對峙著,忽然想到什么,單手掏進包里,竟取出一把手槍。不知怎的,那槍很舊,久未保養的樣子,還生著銹,實在生不出殺氣。

老漢逼近一步,女警忽然扣下扳機。一聲槍響,沒人中彈,單那羊羔厲叫一聲,在屋里瘋了似的蹦。女警再把槍口指向老漢,他就后退一步,臉上的怒氣瞬間全收,鞭子落到腳邊。羊羔撞開屋門跑到院里,緩緩躺倒,身下淌出一道血來。經這一嚇,那老漢就順從許多,還幫著忙把門推開。兩人出了院,靳娜回望過去,院里的羊羔躺在地上,胸口尚有起伏。

羊群一只只走出羊圈,圍上去,圍上去。

第五部分·閏月

舊歷正是第二個七月,那天報完警,許力送趙辛回家,隨后開車去了西城派出所。一路心神不寧,車過四廠,遠遠地看到個樓尖子,挺小一座圖書館,數它個兒高,四種建筑風格在此處拼連起來,鴿群不懂審美,痛快地朝上頭拉屎。

到地兒停好車,進去是個小院子,最里頭是磚壘的茅廁,北側一排平房,碼著各類科室。正對門的報警大廳掛了道布簾子,許力走過去撩開一半,見王存縮在椅子上,正捧著個搪瓷缸子往嘴里灌水。兩人對上眼,尚未開口,院里就開進輛破車,引擎啞著響。司機是個女警,下來繞去副駕,攙下個瘸腿女人——稍一眼就能確定,是埋杏子橋底那個女子。

絕無可能的事擱在眼前,活見了鬼。

那女人耷拉著頭,病懨懨的,腿上繃著夾棍,想來受過不少折磨,落得衣衫不整,頭發也亂,光潔的臉上多出兩排齒痕。抬眼瞧見許力,她也一驚,邁不開步了。許力躲著她的目光,兩人互相不愿瞧見。這時候,王存也從大廳跑來,停在門口不動了,身后跟出倆民警,以為他是要逃。

四人站在院里,互相望著,似有千萬疑問自心中騰起,未及說出,便又剎那間深埋地下。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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