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
講述祖孫情深的故事影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竟意外地讓我記住了一塊硬面包。
自幼失去雙親的孤兒海蒂一直被姨媽照料,后被遺棄在阿爾卑斯山腳,強行塞給生活在鄉下的爺爺。爺爺性情古怪,離群索居,一個人生活在山中小木屋,對突然造訪的小孫女冷冷地排斥,漠然處之。對此,海蒂毫不在乎,鄉間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新鮮,令她好奇。她用純真打動爺爺,暖化了他冰封的心。慢慢地,老人打開心扉,展露笑容,祖孫倆親熱起來,相依為命。在鄉下,海蒂有個玩伴叫彼得,放羊的時候,帶她山上山下玩得不亦樂乎。青梅竹馬的一對,兩小無猜的生活,如畫般的阿爾卑斯山鋪陳開來,天地寧和,美得令人窒息。
日子像轉動緩慢的齒輪,每個凹凸結合點都填滿了人間溫情。印象最深的不是祖孫天倫炙,少年情意萌,也不是阿爾卑斯山仙境般的迷人風光,而是一塊硬面包。我不知道自己的關注點為何產生如此不可思議的偏移,明明有那么多吸引人的地方,為何就那塊硬面包揪緊我的神經?
這塊硬面包是彼得家的,他吃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奶奶牙齒不好,面對硬邦邦的面包難以下口。海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夢想有一天,能夠幫上忙,讓老奶奶吃上松軟可口的面包。可直到她被姨媽賣到城里,也未能如愿。寄居城里有錢人家的海蒂一心想逃離,回到爺爺家去。有一天,她偷了一大袋的軟面包,正要溜出去,結果卻被逮個正著。為了讓彼得的奶奶吃上一塊軟面包,海蒂煞費苦心。
顯然,這個又被譯作《海蒂和爺爺》的德國鄉土電影,講的不是一塊硬面包的故事,但正是這個輕輕帶過的小細節像釘子釘進木板一樣,深扎我心,無法釋懷。
第一次知道硬面包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女兒還沒有出生,我還年輕,好奇心比現在重很多。閑來無事,逛面包店,發現一根長棍樣的東西,眼珠子快要驚掉下來。問服務員,才知道這叫法式長棍面包。我按捺不住好奇,買了一根。結賬時,服務員友情提醒:“有點硬哦,不過很香。”回家一試,這哪里是有點硬啊,簡直是啃石頭好不好?就嘗了那么一口,法棍被丟棄一旁,難逃被打入冷宮的命運。擱久了,長毛了,像極了一段不堪的歲月。
牙不好的人啃硬面包實在是折磨,不喜歡硬面包的人,比如我,就算牙齒好得能咬鋼碎鐵,也提不起興趣,更無法形成好感。因好奇而不是真心喜歡買來的硬面包,到頭來難逃被遺棄的命運。說到底,好奇是靠不住的。世上人,天下事,人間情,莫不是這么一個理。
莫泊桑有篇匪夷所思的小說《奧托父子》,里面有個細節,不是硬面包,確切地說,是面包最外層的硬皮。小奧托在父親老奧托意外亡故之后,遵照先父遺愿,在某個周四的下午,來到胡瓜魚街18號四樓,敲開第二扇門,找到住在里面的女人多奈。她是父親的地下情人。父親彌留之際,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她和她的孩子。在父親經常坐的餐位上,他發現擺上了面包,多奈小姐早已把面包外層硬核去掉了,只留下松軟香甜的面包芯。原來,老實巴交的父親,一直這般受人溫柔相待。他知道自己的父親牙口不好,啃不動硬皮,由此可見,這個多奈是多么用心啊。這讓他心有所動,原來這個帶著他同父異母弟弟的年輕女人心思如此綿密細膩,照顧人很有一套。又一個周四,再去18號街,小奧拓發現父親當年坐的位置上,又擺好了一塊面包,只是外面那層硬面皮并沒有去掉。
故事的最后,這對聊得來的“母子”,相約下次見面。莫泊桑是這樣寫的:
3點鐘左右,他不情愿地站起來,想到要走了,心里十分懊喪。“好吧,多奈小姐,”他說,“祝您晚安。很高興發現您是這樣一個人。”她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臉通紅,很感動,看著他,不由得想起另一個人。“咱們不再見面了嗎?”她說。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見呀,小姐,只要您樂意。”
“當然樂意,塞扎爾先生。那么,下星期四,您看行嗎?”
“行,多奈小姐。”
“您來吃午飯吧。”
“這個……如果您愿意的話,我不拒絕。”
“就這么說定啦,塞扎爾先生,下星期四,中午,像今天一樣。”
“星期四中午,多奈小姐!”
故事戛然而止,留下一大片空白,讓人思量。
有個年輕的朋友覺得面包有毒似的,厭惡它,遠離它,只因他曾深愛過一個做過面包的女孩。相愛的時候,千好萬好,盟誓都是千年萬世,從不碰面包的他竟然過上一杯牛奶、一塊面包當早餐的西式生活。毫無征兆,女孩嫁給初戀情人,在資溪學做面包的時候認識的男孩,兩人閃電式領證結婚,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突然被人拋棄,他覺得天崩地裂,跟我傾訴的時候,我能聽到他像冰裂似的心碎的脆響。這段戀情有個美好而浪漫的開始,結局卻倉促而悲催。他掐滅沮喪,日子還要過下去。跟我分別的時候,他說:“我再也不想吃面包了,天下的面包都像糞坑里的石頭那樣,又硬又臭。”迄今為止,這是我聽到的最絕情的話,人若不是受情傷極深,何來這般又硬又恨言?其實,這跟面包有啥關系呢?面包硬,面包軟,軟硬之間有暗門,門背后住著愛和不愛、恨和漠然。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