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生
從事曲藝藝術接近一輩子了,這個行界許多人來過我家。退休多年,原在任上時雖無多大權力,但參與評定職稱、獎項之類的事情比較多,則家里不乏登門求“魚”吃的。退休后我專心寫作了,除了個別“念舊情”的來家之外,客人漸漸稀少,日子趨向平靜、真實。由此,孫銘澤則成為非同尋常的“另類”,他是安徽合肥市曲藝團的青年演員,住在與我居住的山東并不搭界的合肥,來濟南即使乘高鐵也有數小時的行程。記憶中,近兩年他似乎特意來我家三次,而三次目的皆與“吃魚”毫無關系,他是為學習、討教、交流“打漁法”而來。他把我視為當下曲壇有些創作經驗與見識的“老漁公”,這讓我在滿足受寵若驚的得意過后,不得不對這位姓孫名銘澤的曲壇新人刮目相看。
不久前,曾參加過一個關于相聲發展問題的座談,我提出“新相聲呼喚新相聲人”的觀點。本來我在論文里曾專門解釋,“新相聲人”是為了在論述中,與那些持“相聲歷史上本來就是逗樂”觀點的人區分,而不得已采用的“說法”。因篇幅受限,這段話在編發過程中被刪除。于是“新相聲人”成了某些專家批評我“概念模糊”的憑據。其實已經很多年了,我一直堅守“做新時代之新曲藝人”的觀點。自打結識了孫銘澤,愈發覺得“新曲藝人”并非是我與一些曲藝前輩追尋的虛無縹緲之夢想,即使當今曲藝界為數不多,但諸如孫銘澤這樣具備“新曲藝人”潛質者的存在仍是一種客觀事實。慶幸在孫銘澤這樣的年輕曲藝人身上,閃爍著我們期盼、追求很多年的“希望之光”。
熱愛不是葉公好龍。在從事曲藝的40余載的經歷中,業內許多人都以“熱愛”“癡迷”自稱,實話實說,給我的最終印象大多皆是“葉公好龍”。為什么?多數人經不住時間的歷練。“沒有20年,出不來一個曲藝好演員”,這是中國曲協老主席陶鈍先生活著時發自心底的一句感慨。所謂20年,并非是“久等”,而是指曲藝演員需要長時間在實踐中不斷摸索、總結,尤其與它的觀眾耳鬢廝磨地交流、溝通。當急功近利、一夜爆紅成為當下年輕藝人們的普遍向往、追求的時候,什么才是檢驗其熱愛及其真假虛實的試金石?我的理解或許極端:只有耐得住寂寞、矢志不渝堅持的時間長度。當孫銘澤第三次按響我家門鈴,見到他的我反而有些愕然與緊張,因為此前與他的兩次交流,我有限的“曲藝常識”已經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了。那天,他依然面對我坐在沙發前,畢恭畢敬、非常虔誠而略有些靦腆地聆聽我“胡侃”一通。對了,其間他說已在網上自訂了距離我家不遠處適宜、舒服的連鎖酒店,似乎是在暗示我要沉下心、沉住氣、慢慢道來。天哪,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人到啥時候都不能有“躊躇滿志”“生不逢時”的念頭;否則真遇到“孫銘澤”,會覺得一肚子的“故事”其實根本說不到倆鐘頭。那晚送走孫銘澤過后第一時間,我就翻閱揚州評話王少堂的《宋江》,真不曉得曲藝前輩是如何將《水滸》中一個人物,繁衍成引人入勝的一部長篇大書的。由孫銘澤的三次到家來訪,我不僅對教學相長有了愈發深刻的體驗,亦對后生可畏有了更加清醒的理解。孫銘澤可畏亦可愛。他用行動“糾正”了我對行界年輕人的“偏見”,亦充實了我對“新曲藝人”的“判斷”:他們把民族曲藝及其優秀傳統視同于信仰。因為只有如此才具備三擊我家房門的胸襟,而我頂多就是一個熱愛、關注曲藝發展,略有些思考的退休老頭而已。
素養應靠綜合體現。若按《辭典》解釋,素養大概就是指人的素質及其修養。但在我認知并積極推廣、傳播的“新曲藝人”概念中,它的內涵更加寬泛,即不僅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也要對中國國情有所了解,在熟悉藝術的共性規律的前提下,能夠比較好地把握、體現曲藝藝術的獨有特征,用科學、先進的曲藝理論豐富頭腦和指導舞臺實踐,不僅臺上能演,臺下也會創作作品。記得那天我說到此處時,孫銘澤立即應和我說:“李潤杰先生生前說過,曲藝演員不會創作如同短了一條腿。”記憶中,孫銘澤與其搭檔周玉峰合作的數來寶《第三者》,曾經榮獲過中國曲藝牡丹獎的文學獎,可見他們倆皆是“兩條腿”一般長的曲藝人。我當年在現場看過他們哥倆的演出,《第三者》是一段劇場效果強烈、時代特點鮮明,反映“人與手機”之間博弈、爭斗而最終“難以自拔”的精彩故事。當時看過后,它給予我很多聯想:曲藝這種最接地氣、最受大眾百姓喜愛的藝術形式,其作品故事內容也不可缺失或缺少鍋碗瓢盆、家長里短的人間煙火,否則必定日漸式微。《第三者》之所以受到歡迎,在于它緊隨時代,且用一則最貼近百姓的“手機故事”,非常巧妙、獨特、適時反映了當今時代高科技與大眾生活之間發生的矛盾與沖突。當然不敢斷言,孫銘澤便是我所呼喚、期待的“新曲藝人”,但是通過看他與搭檔周玉峰自創自演的《第三者》,卻讓我看到了“新曲藝人”所應該具備的一些品質。顯然,他們的自創自演,讓他哥倆才藝的“獨有性”得到最大可能的展示。曲藝藝諺有“演誰像誰不是誰”之說,難得孫銘澤、周玉峰用自己的表演與作品非常形象、生動地闡釋了它。
審美決定才藝高度。新曲藝人之素養的最終呈現,當然是其審美的高度。我覺得具體到每個演員演繹的每一個作品,是在充分展示形式美感的同時,塑造、刻畫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言至于此,必須澄清或者說強調,“新曲藝人”絕不是要與優秀的曲藝傳統割裂,而恰恰是要更好地繼承與弘揚它。巧妙、獨特地“塑造人物”,是馬三立、侯寶林、蘇文茂、李潤杰、高英培、馬季、姜昆、侯耀文、劉俊杰等一大批曲藝名家之所以“深得眾心”的重要理由,也是綿延數百年的優秀曲藝文化傳統。劉俊杰老師曾對我說,很多傳統相聲作品如《夸住宅》等,僅看文字似乎沒有典型的“小人物”,但是馬三立等老先生卻通過表演,把一個輕浮的“小人物”塑造得活靈活現、入木三分。現在的很多年輕演員都滿足于“唱段子”,而很少在“塑造人物”上下功夫。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倘若忽略“塑造形象”這一重要的曲藝美學特征,很多表演自然走入“就事說事”的平淡與乏味。多年之前,在馬街書會看過孫銘澤表演的一段快板書《楊志賣刀》,當時留下的印象極深。之后曾掃聽過許多快板書演員,這位孫銘澤出自哪方?諸位眾口一詞回答,“他是李少杰先生的弟子,《楊志賣刀》是其‘看家活,在圈內有‘活牛二之稱。”我當時便感嘆:“此人不可小覷,難得他年齡不大便有塑造、刻畫人物形象的意識。”后來,在許多中國曲協主辦的活動報道中,見到孫銘澤便倍感親切,甚至說過:“‘眼高手低本是一個相對概念,從本質上說,‘眼多高、手便多高,眼界決定其追求的境界。孫銘澤的表演印證了我的這種人才鑒定觀。”
求知理當陪伴終生。學無止境、藝無止境這話人人會說,但真正認識到“非學無以廣才”,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成才的道理,尤其將它們付諸于生活與實踐中的年輕人著實不多。一切事業起于人止于人,曲藝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理想中的“新曲藝人”,與年齡大小并無本質性的聯系與關系,因為離開“侯寶林、馬三立、高元鈞、李潤杰、馬季、蘇文茂、高英培”等這些過世老先生的名字及其代表作,“新曲藝人”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曲藝名家趙連甲先生在馬季老師過世后,曾囑咐其子馬東說:千方百計一定要尋找到你父親的那些小本子,因為他走到哪,聽到哪,學到哪,用它記到哪呀。在思考“新曲藝人”話題的時候,孫銘澤之所以很自然地閃現在眼前,說到家并非他取得了多大成就,無非是他三次來訪的過程令我有所感慨與感動。因為從事曲藝,過程對成就作品極其重要。馬季先生倘若沒有“小本子”及其記錄的過程,或許其一生休想創作出300余段受人歡迎、尊敬的相聲作品。今天“新曲藝人”的條件得到改善,手機、電腦、照相機、錄像機等先進設備已不是什么稀缺之物,但是比較馬季的“小本子”,我們的心靈、情感卻距離時代、生活、大眾百姓“疏遠”“落伍”了許多。馬季生前一直用“新作”證明著自己的成長,所以“孫銘澤們”惟有用新時代的新作品為“新曲藝人”的名分驗明正身。倘若沒有《第三者》與《楊志賣刀》,我只能感嘆孫銘澤是一個富有學習力的曲壇年輕人,而有了它們我的表達便有了一些的底氣、活力與自信。但愿他能用新作品、好作品證明到我家三次的“不虛此行”。
文字寫到這兒,家里的門鈴響起來了。我莫名其妙地對老伴兒說:快開門兒,或許是“孫銘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