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1
我叫苔。我是苔蘚家族的一員,準確地說,應該是我們。不曾有我。我們一直是成群結隊。從最早的一株誕生、意識開始產生的那天起,我們就生活在對同類的熱切期盼中,從不互相排斥。這讓我們得以迅速繁殖。盡管如此,我們的生長依舊十分緩慢。這是對時間的尊重。我們很耐磨,從一兩株,不被覺察地,早晚長成一片。這是一種低調的城府。一滴水只有注入大海才不會干涸。幾株苔蘚只有手拉手形成規模才有顏色。綠色是我們的本意,是天使的顏色,用以安撫所有的眼神。久遠以來,我們都以群體的面貌呈現于世。今天,我的陳述,也是代表著群體發聲。并不曾有我。
我習慣于被忽略。今天在這里像孤獨的演講者一般自言自語,吐露心聲,其實并沒什么企圖,只不過像好天氣我們會唱歌一樣。一株苔蘚的龐雜心事,哈哈,實在有點諷刺。這世上,掌握話語權的,不都是那些龐然大物嗎?孰不知,我們的歌聲,每天不斷。對我們而言,好天氣是那么多,所以自囈,也叫自嗨。這是自我肯定和鼓勵,因為快樂總比煩惱多。夏季炎熱、冬天濕冷,暴風雨、嚴肅的雪,對我們而言,完全都是好天氣。難以想象,因為身材矮小的緣故,我們不容易受傷。大風來,只會向高處挑釁,摧毀那些自以為是的大樹和建筑。雨來,我們更為歡欣,不管多大的雨,那些積水,早晚會有一個終極的去處。所以,并不令我們恐慌。相反,雨水的一來一去,會加速我們成長。雪在我們身上,是一層溫柔的棉被,誰都知道,他們很快化成水。而冰雹,由于我們足夠低調,暴力的冰雹,更是不屑于襲擊我們。
很多人對我們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天天見,似乎就在腳邊,似乎就鑲嵌在哪一片風景的邊緣。而陌生,是因為無法準確地描述我們,深究起來,并沒有人將眼神、將心思,哪怕有一刻停留在我們身上。如果刻意地尋找我們,你需要將視線放低。需要你在走路的時候,將紛繁的思緒收回來。這其實并不容易,因為大多數人步行,心思是飄渺的,一會兒在路邊,一會兒在天邊。要么是攪在家務事的毛線團里,要么是盤算在職場進行一場智力的博弈。作為貼地生長的植物,我輕易能了解人的心思,通過腳步。孩子的腳步是最輕快的,無論快慢,都是明亮的,踩在我們身上,柔軟有彈性,毫無攻擊性。而中年人的腳步篤定,卻沉郁,重重地壓下來,可見心事比較擁堵。老年人的腳步,倒是不急也不緩,平和少了火氣。我完全有權利對這些進行評價,因為我的年紀,其實比那些老年人更大。飽經滄桑,說的就是我們,人稱“蒼苔”。
我們對于人的了解,是單方面的、一廂情愿的。不信,如果找一個人來描述我們,一定會暴露諸多誤解。比如,有人說,我們喜歡生長在陰暗的地方,離不開潮濕。近些年,有些閑情逸致的人,喜歡養殖我們,很是意外。他們將我們關在背陰的房間里,每天三次往全身噴水。這真是大錯特錯。很快,我們變成黃臉婆,一點活著的欲望都沒有了。其實,我們需要陽光,當然不是明晃晃的熾烈的那種,而是柔和的清晨或者溫馨的傍晚的陽光。這一點,難道不和人類相似嗎?然后,水,水汽淋漓,有了水,我們會鼓脹起來,蓬勃振奮起來。雖然身姿渺小,有時也擋不住風情萬種的。這是自我的舞蹈。
這些都不是我要敘述的重點。或許誰都想象不到,我們最需要的,是風。風是自由的象征。風來到世上,喜怒無常,可以柔軟地撫摸,也可以堅硬地摧毀,他可以來自不同的方向。我們敞開敏銳的感官,每天都期待著風,他帶給我們輕微的搖擺,使我們品嘗到空氣里的微甜。有風來,如在野外。野外是一個相當富有魅力的字眼,意味著與天地進行坦蕩的肌膚之親。我完全無法想象,人在鳥籠子的水泥建筑里、在那個被稱為辦公室或者家的地方度過大半生,養得細皮嫩肉,整天從書本上接受知識,而內心不會干涸。綜上所述,我要告訴那些養殖我們的人,我們的枯竭,大多不是因為缺乏水,而是日子里少了風,自由的風。不自由,毋寧死。
雖然有這樣的氣節,但我生性柔軟。這并不矛盾。這是一株苔蘚的生存法則。假如沒有一顆柔軟的心,早就被踩踏的屈辱感折磨致死。因為柔軟,很多堅硬的事物,也會接受我們的裝飾和改造。比如一塊石頭,表面堅硬,假裝誰都無法親近,但我知道,他仍有一個善良的內核。你足夠細心地去觀察,會發現石頭表面的透氣孔,那里寫滿了對情感的訴求。你要足夠近,親近,讓他感覺你毫無敵意,不帶絲毫的偏見,他才會向你展示真實的一面。接下來,他會接受你,向你徹底敞開,哪怕讓你永恒地附著在他身上,相生相守。就是這樣,我們用心去焐熱石頭,而不是抱持著人類從書本上讀來的知識,認為石頭的本性又臭又硬,從而發明“堅如磐石”這一類的詞語。最終,他,眾所周知的堅硬的石頭,愉快地接受我們的擁抱。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是天地間最柔軟的石頭。不能不說,這種對堅硬物體的影響和改造,正是我們的魅力所在。與他們的和解,讓我們信心倍增。千萬年,上億年,我們穿越而來,給大地上各種靜止的物體包裹綠衣,靠的就是這種耐力和親和力。一片殘瓦、一截朽木、一段河床,全都跟我們合得來。
2
有人說我們是藥。據我所知,有研究證明,我們是一種治療鼻腔過敏的藥。將我們擰碎,汁液滴入鼻腔,可以獲得清爽的感受。這真是一種不幸,被人類認可,無疑昭示著滅頂之災。幸運的是,這只是一種隱約的謠傳,并沒有被認證和廣泛應用。
后來,我們再次被認作藥,是用來治療精神疾病。似乎,養殖我們,越來越成為一種社會需要。因為,經濟的發展催生了很多閑人。而閑下來,總該做些什么。有的人不屑于養寵物,而選擇我們?;谖覀兊陌察o,又基于我們體積的狹小。據說,照顧一些微小的事物,可以培養細心和耐心。生活節奏變快之后,人心很容易粗糙。只會著眼于一些迅速變化的事物,關注一些花哨的新聞,這早晚會降低人的智商。將智商降到像昆蟲那樣低。比如蒼蠅,只會被移動的事物吸引,并且快速做出反應,但內心卻仍舊愚昧。
智者認為,只有對一個相對靜止的東西做出深入的觀察,才會復活你的感官和判斷力,繼而發現某種真相。比如,科學家們聰明過人,只有他們能發現地球是在自轉,或者公轉,盡管是借助儀器。養殖我們,我們的緩慢生長,正是對你觀察力的挑戰。長期的養殖,又會培養你的耐力。缺乏耐力的人,即是沒有韌性的,沒辦法在風雪交加的時候保持心態穩定。聽說,近幾年,手工制品越來越風行,一個女子花十個月時間編織而成的一條毯子,一個木匠用一年時間制作出來的木桶,都頗受歡迎。這真的是浮躁社會對于耐心的一種致敬。同樣的,能夠把一撮苔蘚養好的人,說明你的本事遠遠大于養好一盆杜鵑花,會引來很多的尊重和贊賞。而這種贊賞,是對心情抑郁最有效的治療。
通常,養殖我們的人,還患有另一種病癥。粗俗地說,是城市病。前面那種人的病因是閑,而另一種,是忙。他們渴望野外。雖然在山野里生存的本領早已經退化了,但心里的種子依舊旺健。如果用符號來做比喻的話,就像青蛙是池塘的符號,幽蘭是山谷的符號。我們即是野外的符號。這一點,絕對區別于茉莉、梔子等多年來被人類養殖的花。我們的野性還在。我們,從蠻荒之地而來,身上帶著原始的氣息。有我們在,暗示著周圍有山川,有河流,有潮濕的瀑布的水不斷地飛濺到大面積的巖石上。守著一片苔蘚,你可以盡情地幻想著對一座城市的逃離或出走。尤其是,勞碌一整天,在文件堆的打打殺殺里擰緊眉頭之后,與我們的對視,即是進行一場野外的呼吸。夢里,你在森林或者荒野深處洗塵。
此外,還有一類精神疾病也相當普及,簡稱思鄉病。為著生計,大批人從鄉村沖向城市,在青春里沸騰熱血。成熟了幾十載之后,歲月慢慢沉淀出一個叫做“故鄉”的詞,而且進行自動強化。記憶里定格的影像,常有一段青石板路閃回,那是稀有的未被城市進程吞噬的留痕,化身成為故鄉的身段。那個符號完全是立體的。外婆的叮嚀,混合著芝麻糖糕的叫賣聲,和挑著小扁擔售賣青菜的菜農拖拉著塑料鞋的腳步聲,都回響在家門口的青石板路上。平淡無奇,卻久遠清晰。吸引著樹上的葉子紛紛投身撲向腳下的泥土,也吸引著游子在夢里對自己發出落葉歸根的指令。
青石板路的“青”,正是我們。我們在石縫里,常常趁著夜間,迅速生長。不知不覺,走在我們上方的人,只剩下老人和兒童。我們在同一地點生活了上百年,上百年如一日。最終,熬成了慰藉人心的藥。城市里,正漂泊著大批失去故鄉的人。我親眼看見,他們帶著滿身風塵而來,為的是在我們頭頂走一走。與城市里冰冷的柏油馬路決然不同。那種溫情,也正是因為我們——石縫里的生機。我還親眼看見,一個被稱為“游子”的人回到荒冷的故鄉,跪在一截石板上,雙手撫摸著石頭的光亮,用鼻尖輕輕親吻我們的面容。彼時,一滴淚水滾落在我身上,溫熱,微咸,味道比清晨的露珠要濃烈得多。我下意識地一個激靈,讓那滴淚水迅速抖落融進泥土,成為我的營養劑。
治病的事,細數,其實由來已久了。據說古代的文人常請我們入詩,將我們定義為某種精神指向。我自己說不清,那種精神具體是什么。最有名的劉禹錫的《陋室銘》:“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文人覺得,遠遠地凝視我們不急不緩地鋪在臺階上,是一種美的享受,代表著人的精神高尚。這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操和趣味,也許是“順其自然”的柔軟——并沒有人刻意種植我們,看我們自然生發出來,這是對人為改造的一種抵觸,也是物質貧乏的人不得已的選擇。王維的那首《鹿柴》也傳世: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夕陽的金光直射入深林,又照在我們身上,呈現出“空”的意境。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我從未獲得過人類的視角,所以難以想象,他們對于寂寞、寂靜、空曠、空靈,竟然是很著迷的。大約是,在人群里遭受到了某種傷害。
到了清代,有個執著的畫家金農,對我們很是依戀。他喜歡養菖蒲,也喜歡我們。據說,他秉性好古,收藏舊硯臺,還有其它舊東西。他愛殘破,愛斑駁,當然鐘情于我們,取義“蒼苔歷歷”。“僧扉午后開,池荒水浸苔?!苯疝r沉迷于類似的感覺。普通人看不出什么門道,但藝術家,跟常人總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在別人喜歡“新”的時候,他偏偏喜歡“老”。苔痕夢影中,感悟今夕何夕。據說,金農是向著歷史深處去追問、挖掘出深刻的東西。所以,他的畫很古雅,有某種永恒的意味。但在我看來,雅與俗,并沒有什么高下之分。他應該也是在現實中郁郁不得志的人,病人的無奈選擇、另類之舉罷了。
3
這樣追溯起來,有一個意外的發現,我們越是往低處生長,越是能占據人類的文化一席空間,名聲與牡丹、芍藥、玉蘭這些顯貴的花卉相比,并不遜色。
似乎畫家對我們尤其偏愛。他們早就意識到,我們這些微小的東西,是可以形成某種氣象的,像是螞蟻可以博弈大象一樣,絕對不容忽視。他們重視我們的程度,令我驚嘆。他們為我們發明了一個專門的詞匯,叫做“苔點”。在中國水墨里,用毛筆在宣紙上,畫下的一個點,這微不足道的一筆,蜻蜓點水的一筆,真的像我們一株苔蘚一樣不起眼,卻決定著一幅畫的走向。其重要性,被一再強調。
這完全抽象了。如同將我們從山林曠野中抽離出來一樣。苔點,是從畫家的心中、思想里抽象而來。很難具體地解釋,這是什么。一個苔點,可以是一棵樹,可以是一根草,可以是一塊石、一抹云、一座山、一條河??梢允且粋€宇宙。當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回歸到一個墨點本身。
一個點,沒錯,就是一株苔蘚大小的一個墨點,成為很多畫家的終生探索。明朝的畫家唐志契說:“畫不點苔,山無生氣。昔人謂苔痕為美人簪花,信不可缺者。又謂畫山容易點苔難?!睂⑻c的作用,已經上升到畫龍點睛的高度。大多數畫家,畫山水畫,山石樹木之后,再加苔點,左一筆,右一筆,原本荒涼的山,便有了無限活力與生機。我們是不能小看的苔,即使被作為一個比喻的墨點,作用也是重于泰山。
想起清代袁枚的一首《苔》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p>
作為苔蘚,本來沒什么資格自我標榜,但又要注意不能妄自菲薄。這個度,難以把握。其實,也不用想太多的。進化規律證明,一株沒有腦細胞的、不會思考的苔蘚,是一株長壽的苔蘚。當我開始猜測,別人怎樣定義我、賦予我怎樣的意義的時候,我便過上了毫無趣味的返自然生活。至于那些文人的玩味,都是他們的自說自話,姑且聽之任之。作為苔蘚的快樂,仍是在于被忽視。我們在荒蕪之處成長,靠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