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藝術精神的追溯與重構
——《后學院》現場對話的意義

向雪 Xiang Xue

1劉海辰矢志與成輝銅板版畫150cm×100cm20192019年四川美術學院教師作品年展院長提名獎獲獎作品

中國藝術精神的當下追問

在全民參與、大眾狂歡、網絡盛行的今天，藝術不再是經典化、理想化的藝術，而成了一種公共資源，社會文化和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巨大的藝術作品，藝術與現實、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邊界模糊了，“日常生活審美化”成為當代藝術發展的文化邏輯，把藝術推向了廣泛化、平面化、感官化、平庸化、碎片化的境地，而消費文化、網絡文化的興起也消解了文化的深度、意義、嚴肅，祛除了精神的崇高、神圣，出現種種“終結”之圖景，諸如“藝術的終結”“歷史的終結”“主體的終結”等。丹托說:“我們已進入一個后歷史的藝術時期，對藝術不斷自我革命的需求現已消失。類似于曾確定了我們這個世紀藝術史的那一連串令人驚異的震撼，不會也不應再出現了。”1中國當代藝術現在也面臨精神困境和“失語狀態”，資本的魔手誘惑消解了藝術與人的基本價值關系，仿佛藝術本身已了無生趣，只是藝術市場因資本邏輯、利益驅動、權力意識呈現興旺發達的幻象，藝術商業化追逐中流淌出精神個體死亡后的復制化的符號軀殼。我們不得不承認文化產業背景下的“藝術物化浪潮”已經洶涌而來。在全球化的文化語境下，我們還面臨全球化與本土化、一元化與多元化、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兩個維度的“撕裂感”，中國藝術精神在經歷著內部價值塌陷的困境和外部遭受西方強勢文化的傾軋之后，各地域文化、文化藝術都面臨著文化身份焦慮和“自明性”的危機，中國藝術精神又面臨新的歷史挑戰。面對這繽紛雜陳的當代藝術現實，我們不得不追問中國藝術精神是什么。我們不得不用新的角度去重新審視自身的文化傳統，用現代的視野重新詮釋自身的價值系統，用現代的觀念進行文化的自我更新與藝術轉向，用普世的情懷重構中國藝術精神的現代意義和價值。在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的多方擠壓下，在當代中國的文化語境中，我們覺醒過來，秉持著文化的批判與反思，開始用多維角度認知自我與世界。中國藝術既要拋棄“后殖民”的陷阱，又要遠離狹隘的“民粹主義”標簽，我們既要回應西方，又要回望傳統，還要指向未來，我們勢必要反省中國藝術的內在結構與本質，去探尋源于自己生命的歷史建構并且能夠具有永續啟示價值的開放的精神系統。因為“真正能喚醒現在、預見未來的是藝術中的精神。”2所以中國藝術精神的現代重構是我們對民族傳統精神資源的重啟和更新，從而能在世界新文明的建構過程中樹立中國文化的話語與識別。

川美藝術精神的現代重構

象牙塔里獨善其身的大學，竟然也難于幸免被裹挾進世界的浪潮之中。在全球化、信息化和資本化的大背景下，藝術高校也陷入苦悶與彷徨：精英退席、大眾登場，文化人的精神魅力還能持續多久？高等藝術院校面臨全球境域與本土文化、傳統藝術與新媒體藝術、嚴肅的學術與社會現場、科研創作與產業市場、學術旨趣和職業取向等諸多問題。如何面對這一系列的挑戰，如何展開教育的變革與轉型來做出正確的學域反應，如何在世界市場洪荒中始終堅守人文價值的底線，重構藝術精神的光芒是當代藝術教育應該深刻思考的問題。康定斯基認為:“精神是世界的本源，物質只是蒙在真實世界之上的一層面紗，人們只能透過面紗才能看見閃光的精神。”3所謂精神性，它包含著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是傳統精神，指的是從古至今，儒家、道家等思想之于藝術的深刻影響，當代藝術得以發展都是基于前人經驗之上的，需要不斷地傳承與精煉；一方面是時代精神，要緊隨時代的潮流，勇于創新，創造出反映時代氣息的作品，才能推動藝術向前發展；另一方面則是自我精神，藝術傳達思想，將個人意趣寄托在藝術、生活之上，起到提升心靈、升華人格、充實個性、陶冶人生的作用。四川美術學院地處我國西南，是全國重要的高等藝術學府，特別是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的“四川藝術運動”已在藝術史上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以川美油畫為代表的“傷痕美術”和“鄉土美術”，立足地域特色，以鄉土寫實呈現了那個時期的心靈訴求和人道精神，這種著力于人生和生活的現實關懷賦予了四川的藝術家多樣化的主題表達，不僅體現了一種時代的人文關懷和思想啟蒙，還將自由解放與現代藝術精神得以完好地傳達出來。批評家王林將20世紀90年代的四川藝術現象稱為“中國經驗”4，也可以將此理解為現代性的四川經驗，川美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不言而喻，川美精神的傳遞達到巔峰。

2林海容百草詞布面油畫80cm×100cm2019

重溫歷史不是為了還原歷史，而是為了書寫未來。面臨時代發展的嬗變、全球格局的競爭、本土文化思潮的自覺、新科技和新媒體的興起，當下的川美發展也面臨著重大的挑戰，川美精神何時會達到新的境界？于是，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川美重新定位，立下創辦“國內一流、國際知名”的辦學目標，重構大學之精神，其“志于道、游于藝”的校訓精神則是體現了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傳承與創新，不僅要尊重傳統，立志高遠，而且更注重自我的個性發展，從而走出一條既立足于傳統，又傳遞出時代與個人精神的自由之路。當然這個傳統有兩點，一是著重中國藝術精神的傳統性，二則是強調川美自身藝術精神的延續性。

“志于道，游于藝”的校訓精神既充分體現了四川美術學院開放包容、平等自由的辦學傳統，也體現了川美的精神底蘊與人文內涵。從“85藝術新潮”至今已30多年，四川美術學院歷年來堅持“師生平等，創作自由”的學統，一直秉承著開放與包容的態度治校治學。當年自選作品展以“展品不拘內容和形式”“自我審查”“自我裝潢”“自我布置”的展覽方法，“以創作帶教學”的理念形成川美獨有的教學理念。師生之間也并不是指導與被指導的狀態，而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交流，是平等的關系、平視的視角，猶如朋友的交往，老師更愿意把學生推向更廣闊的前景。龐茂琨院長說：“我們培養學生不是復制一個‘你’，而是成就另一座‘山’。”這種平等精神讓川美的新生代人才輩出。建校幾十年來，川美的藝術精神一直是川美發展的厚重文脈和藝術活性的力量，這種精神，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探索之勇氣、人文之滋養、詩性之超然、現實之關懷，川美藝術精神代代相傳，形成川美獨有的文化品格和藝術活力。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總有不同的時代的特定課題，具有時代特定的精神表現。在后現代語境下，川美的問題意識、歷史文脈、價值取向、藝術立場、意志傾向、美學品質、智慧方法等面臨重新的反省與定位，川美精神的延續和更新仍然需要所有同仁的共同智慧和共同創造。

清華校長梅貽琦曾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其意是指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 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同理，四川美術學院有今天的藝術地位和影響力，也是由一輩一輩的藝術家構建而成。自古以來，藝術不僅是藝術家抒發個人情懷的方式，也是其人格精神的載體。徐復觀認為藝術作品是藝術家人格精神的外化，藝術的究竟是要表現一個人的人格，并且要通過藝術而使人格得到充實、升華，升華到可以從一個人的人格中去看整個世界、時代。5龐茂琨在2003年2月撰寫的《關于藝術中的精神自我》一文中寫道：“在我的藝術中，人是一個符號，是生命存在和運行的影子，是夢的引領者；它是赤裸的、無身份的、游移不定的，但它又無時不存在于我的內心深處，演繹著我們精神深處那些莫名的憂傷與感動。它的每一次顯現和每一次暗示都使我們的精神自我感悟到存在的永恒！”所以，藝術是人類精神的另外一種打開方式，是人類最為純真的精神實踐。

在川美，一方面我們是知識共同體，另一方面我們更是地緣共同體、文化共同體、藝術共同體、精神共同體，川美精神的傳承與更新仍然是身為川美一分子所兼具的重大責任，這也是我策劃出版《后學院》一書的目的所在，以川美藝術家的人生經歷與藝術態度作為案例，在歷史文脈的上下文關系和當下的藝術實踐場域里，去參與歷史、介入現場、見證時代，去體會川美藝術精神。也就是說，在新的歷史時代，川美藝術精神只有不斷地更新其內涵，擴大其視野，重構其價值，才能使川美藝術貫徹到新的境界，形成獨特的川美的“精神氣候”6。走進工作室，走近川美藝術家的創作現場

我們了解一個藝術家多是從他的作品和評論文章的路徑了解，但這種解讀藝術家的方式是單向的、冰冷的、表象的，是經過反復加工和整理的。人們總是對藝術家創作背后的狀態和他的工作室充滿了好奇和羨慕，甚至是浪漫化了工作室的象征意義，但事實并非如此。在這個屬于藝術家自己的內向化的空間里，他們在此探索、深思、創作，有痛苦、興奮、狂喜、焦灼、孤獨，獨自面對創作的激情、枯竭的苦悶以及未知的恐懼，他們獨守寂寞之道，與這個世界孤獨而沉默地對話。所以馬蒂斯說：“我的生命在我的工作室中。”而藝術家張曉剛說：“工作室是藝術家逃避社會、忘卻死亡的避難所，又是筑夢發呆與上天通話的私人教堂；是心靈自白的反省室，在那里自信自卑自大甚至自虐糾結交織，也是痛苦猶豫又不時會有驚喜的實驗場。”

《后學院》一書以研究川美藝術家精神為原點，走進藝術家工作室，走進藝術家的創作現場，與藝術家面對面地對話與交流，直面他們的話語。這種“對話體”的文本形態，西方源于古希臘哲學領域，最著名的是柏拉圖的《理想國》，用“對話性敘事方式”來陳述思想；中國最有名的是《莊子》《論語》，通過君子和智者之間的“問對”場景和“問對”話題，雙向的對話交鋒建構了士大夫的理想境界。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這種對話的問題敘事本身隱含著知識批判，最終呈現知識立場，所以，對談的方式具有了深刻的意義。

我們的對話任務就是還原藝術家的真實狀態、創作源頭和藝術立場，但重塑真實是具有挑戰性的命題，這種還原真實一是來自訪問者的觀察與洞見，深入了解與掌握藝術家的相關背景和創作觀念，二是來自對話雙方的彼此信任，穿破 “之間”的隔膜，所謂“心心相印”，談話才真摯而帶溫度。在現場的語境里，我們不加修飾，不加幫襯，對全部的敘事場景保持自然、客觀的態度，還原對話的及時性、原始性、真實性，還原他們的態度、情感、思想和生命力道，這是對話的意義。我們通過與這么多藝術家的對話，去感知每個藝術家的真實人格，去領悟每個獨立個體的精神實質，去尊敬那些執著堅守的藝術信仰者。當然要還原絕對的真實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像一個朋友，像一個引路人，希望帶給讀者稍微多一絲接近真實的可能。我們試圖通過現場訪談或者批評家的文章去解讀藝術家的真實意圖，但這如同佛教說“言語道斷”，一說就錯。也許正是這些評論、誤讀、歧義的混沌性，失語的多義性才構成了藝術的豐富性。我們只負責呈現藝術家的真實場域，而讀者的內在認識和問題解讀才是最重要的。在這個所有邊界被打破的“世界劇場”，未來不可知、不可控的時代，似乎一切都需要重新思考和重新構建，我們也需要重新去認識自己、聯結世界，去找尋精神的旨歸。歌德說：“逃避世界的最好出路莫過于藝術，而自身與世界的聯結的最好出路也莫過于藝術。”現實與生活都是此岸，而藝術也許是抵達生命真相和精神自由的最近的彼岸之路。

注釋：

1.阿瑟·丹托 [美]：《藝術的終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第一版。

2.康定斯基 [俄]：《藝術中的精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第一版。

3.康定斯基 [俄]：《藝術中的精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第一版。

4.王林：《從中國經驗開始》，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 年10 月第一版。

5.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九州出版社，2014 第一版。

6.丹納 [法]：《藝術哲學》，傅雷譯，江蘇:江蘇鳳凰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