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夏天,我們全家每天都要在屋外度過上半夜。我們仰躺看天,瞅星星。外祖母指指點點,說哪些星星是牛,哪些星星是熊,還有蛇和龍……天上有一條大河,許多故事都發生在大河兩岸。
外祖母知道的故事真多,不過一直講下去也會講完的。當都無話可說的那會兒,我就盯著滿天的星星說了起來。我信口胡編一些故事,流利地、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我腦子里全是關于星星的一些句子、一些故事。
奇怪的是所有句子都排成了長隊,等著從口中飛出來,我連想都來不及想。
父親終于忍不住了,“咦”了一聲,拍拍我說:“停!你這些話是從哪里來的?”
我如實說:“它們就在嘴里,我一張嘴它們就出來了。”
“不是你編出來的?”
“不是。它們原來就有,我不過是說出來——剛說一句,下一句就出來了。”
父親看看母親。母親拍著我問:“孩子,你是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本事?”我想了想,想不出。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本事,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是一張嘴,就不停不歇地講起來。
他們問不出,就躺下了。外祖母不知是鼓勵我還是批評他們,說:“孩子,你講吧,講累了就停下歇著。”
一點都不累。我盯著明亮的星星,心里愉快極了。我又講了起來,一串串故事連在一起,又各自獨立,所有的這些都需要說給星星。這樣講啊講啊,一直講到半夜。
第二個夜晚還是照舊,全家人都聽著。
父親和母親有一天小聲商量著什么,他們對我說:“你不要對別人說你有這個本領。”我說:“這不是什么本領啊!”
我一直沒有理解父親的話,不過我從來沒有對他人提起這些夜晚的事。
一個個夏天過去了,我仍舊時不時地面對星星說個不停。大約是16歲的這一年吧,也許是17歲,反正是這一年夏天的某個夜晚,當我再次面對星星訴說時,突然打起了磕絆,每一個句子都要好好想一番才能說得出。我緊張地坐起來,不再吭聲。
父親問:“你怎么了?”我搖搖頭:“我……不能說了,我說不出了……”
父親拍拍我,讓我放松:“不要焦急,先躺一會兒,歇一下,待一會兒再試,也許……”
我躺下看著星星。這樣過了許久,還是說不出,我腦海里空空蕩蕩。從那個夜晚之后,我再也沒有了綿綿不斷、一直訴說下去的能力。它就這樣失去了。
這是真的,這十分奇怪啊。
余娟//摘自《小時候》,中華書局,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