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春日的黃昏。唐都洛陽的西城門下,一個年輕人正茫然地仰望著天空。
年輕人名叫杜子春,原本是個有錢人家的兒子,現(xiàn)在卻已揮霍盡家財,落到了連日子都過不下去的可憐地步。
杜子春倚著城墻,茫然望著天空。
天空中,已經(jīng)有一彎細細白白的月牙兒,就像指甲的劃痕,淡淡地浮現(xiàn)在繚繞的霞靄中。
“天要黑了,肚子又餓,再加上不管去哪兒,恐怕都沒有容身之所——要在這樣的憂患里活著,還不如干脆投河死了好呢。”從剛才開始,杜子春就一直這樣翻來覆去地瞎想著。這時候,不知從哪兒來的一個獨眼老頭,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你想什么呢?”他傲慢地問道。
“我嗎?我在想今晚沒地方睡覺,應(yīng)該怎么辦。”
“這樣啊。那還怪可憐的呀。”老人略一沉吟,然后指著照在大街上的夕暉說:“那么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現(xiàn)在你站在夕陽里,把影子投在地上,記住腦袋的位置,夜里來挖。那里一定埋著滿滿一車黃金。”
“真的嗎?”
杜子春大吃一驚,抬起了低垂著的眼睛。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那老人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比剛才更白的月亮。
一夜之間,杜子春就成了洛陽城里無人能及的大富豪。他按老人說的,站在夕陽里,找到頭所在的位置,夜里悄悄地挖,挖出了一堆用大車都裝不完的黃金。
成了大富豪的杜子春,立馬買下一所氣派的豪宅,過上了和玄宗皇帝不相上下的奢靡生活。聽說他闊了,之前在路上見面連招呼都不打的朋友們,每天都來拜訪游玩。才過了半年,洛陽城里叫得上名號的才子佳人,沒一個沒到杜子春府上來過的。
可是再怎么有錢,也總有花完的一天。才過了一兩年,奢侈成性的杜子春,就漸漸變窮了。之前還每天來玩的朋友,現(xiàn)在從門口經(jīng)過又一個招呼都不打了。到了第三年的春天,杜子春又像之前一樣一文不名,在偌大的洛陽城里找不到一戶能借宿的人家,就連愿意施舍他一碗水的人都沒有了。
于是,一天傍晚,他再次走到洛陽的西城門下,茫然地望著天空,走投無路。這時,獨眼老人像上一回一樣,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你想什么呢?”老人問道。
杜子春見到老人的臉,羞愧地低下頭,沒有回答。可是這一次老人仍舊熱情地又問了一遍,而杜子春也像上次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道:“我在想今晚沒有地方睡覺,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啊。那還怪可憐的呀。那么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現(xiàn)在你站在夕陽里,把影子投到地上,記住胸口所在的地方,夜里來挖,那里一定埋著滿滿一車黃金。”老人說完,又一次在人海中消失無蹤。
第二天,杜子春突然又變回了天下第一的大富豪,一如既往地開始了奢靡的生活。庭院里盛開的牡丹花,在其間沉睡著的白孔雀,表演吞刀的天竺魔法師,一切都像從前一樣。
可那些多得能堆滿一車的黃金,才過了三年又都揮霍殆盡了。
“你想什么呢?”獨眼老人第三次來到杜子春面前,問了同樣的問題。
“ 我嗎? 我在想今晚沒有地方睡覺, 該怎么辦。”
“這樣啊。那還怪可憐的呀。那么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現(xiàn)在你站在夕陽里,把影子投到地上……”老人剛說到這兒,杜子春就急忙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話,“不,我已經(jīng)不想要金子了。”
“不要金子了?那么你是終于厭倦了奢侈的生活了嗎?”老人詫異地望著杜子春。
“不,才不是厭倦了奢侈,我是厭煩了世人。”
杜子春一臉憤憤不平,沒好氣地說,“世人盡是薄情寡義之徒。我是大富豪的時候他們就來拍馬逢迎,一旦我落魄了,連個好臉色都不給。
一念及此,就覺得哪怕再變成大富豪也毫無意義。”
老人聽了杜子春的話,忽然笑了:“這樣啊。你倒是出奇的明理呢,一點都不像個毛頭小子。那么,接下來你打算即使窮苦,也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嗎?”
杜子春猶豫了一下,不過他立刻抬起頭,懇切地望著老人:“這我現(xiàn)在也還做不到。所以我想做您的弟子,修習(xí)仙術(shù)。您是道行高深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讓我一夜之間就變成天下第一富豪呢?請做我的師父,傳授我這不可思議的仙術(shù)吧!”
老人皺眉沉思了一陣,然后又樂呵呵地笑了。“我確實是個住在峨眉山的神仙,名叫鐵冠子。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覺得你有種通透之氣,所以兩次讓你變成了富豪。既然你那么想做神仙,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吧。”
杜子春高興得不得了,老人話音未落,他就已經(jīng)給鐵冠子磕了好幾個頭。
“哎呀,不用行這樣的大禮了。就算成了我的徒弟,能不能成為神仙,造化還在你自己。不過,不管怎么樣,先跟我一起到峨眉山深處去看看吧。”鐵冠子拾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青竹,口中念念有詞,和杜子春一起像騎馬一樣跨坐了上去。多么不可思議啊,竹枝像龍一般,瞬間迅速飛升上天,穿過春日晴朗的黃昏的天空,向著峨眉山的方向飛去。
兩人乘坐的青竹,轉(zhuǎn)眼就降落在峨眉山上一塊側(cè)臨深谷、寬闊巨大的巖石上。從這么高的地方看來,天空中懸掛著的北斗星,大得就像茶碗一樣,閃閃發(fā)光。鐵冠子讓杜子春在絕壁下坐下,說道:“我現(xiàn)在要去天上拜見西王母娘娘,你就坐在這兒等我回來吧。我不在的話,大概各種邪靈都會現(xiàn)身來誘騙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絕對不能出聲。你只要講出一句話來,就做好怎么也成不了仙的準備吧。聽到了嗎?哪怕天崩地裂,也不能出聲。”
“放心,我絕不會出聲的。就算要沒命,我也不說話。”
“這樣啊。你要這么說,我就放心了。那么我走啦。”老人告別了杜子春,又騎上竹枝,轉(zhuǎn)眼間消失在夜色中陡峭的山巒上空。
杜子春獨自一人坐在巖石上,靜靜地眺望著星空。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當(dāng)深山夜晚的寒氣漸漸透骨時,半空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何人在此?”那聲音呵斥道。
不過杜子春按老人的吩咐,什么都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同樣的聲音又響起來:“再不回答,立馬就要了你的小命兒!”那聲音嚴厲地威脅道。
杜子春當(dāng)然還是沉默不語。
這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爬上來一只雙目熠熠的猛虎,它忽然跳上巖石,瞪著杜子春的身影。與此同時,頭上的松枝嘩啦嘩啦劇烈地搖晃起來,緊接著,一條四斗桶粗的白蛇,從峭壁上方,吐著火焰般的芯子,眼看著就游了過來。
然而杜子春鎮(zhèn)定地坐在那里,連眉毛也不動一下。
老虎和蛇尋找著對方的破綻,稍稍對視了一會兒,它們緊盯同一個獵物,也不知是哪邊先出動,一下子都撲向了杜子春。可就在杜子春的性命眼看就要葬身虎牙蛇腹的時候,老虎和蛇卻像霧一般,消失在夜風(fēng)中。只剩下峭壁上的松樹,還像剛才一樣,颯颯作響。杜子春吁了一口氣,等待著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
沒等他緩過神來,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員披掛金甲、身長三丈的神將。神將手執(zhí)三叉戟,冷不丁把戟尖對準了杜子春的胸口,怒目圓瞪地責(zé)問道:“你是何人?這峨眉山自開天辟地之時起,就是我的地盤。而你竟不畏于此,只身犯境,莫非不是常人?倘若愛惜性命,便速速報上名來!”
可是杜子春按老人的吩咐,默不作聲。
“不回話?好,我的族人們要把你砍個稀巴爛!”
神將高舉三叉戟,向?qū)γ娴纳缴险泻糁:诎殿D時裂開,無數(shù)神兵就像云一般遍布天空,人人手中刀槍閃閃,氣勢洶洶地圍攻過來,令人心驚膽戰(zhàn)。
見到這景象,杜子春不禁差點“啊”地叫出聲來,可立刻又想起了鐵冠子的話,就拼命地閉上了嘴。神將見他毫無懼色,更怒不可遏。“你這犟驢!再不回話,就真如方才所說,要了你的小命!”
神將一吼完這話,便舉起寒光閃閃的三叉戟,一下子把杜子春扎了個透心兒涼。然后他用幾乎連峨眉山都為之震動的聲音哈哈大笑起來,不知消失在了何方。當(dāng)然,那數(shù)不清的神兵,也都隨著晚風(fēng)吹過的聲音,夢幻般消失了。
北斗星再次冷冷地照在大巖石上。絕壁上的松樹也與方才一樣,松枝嘩嘩作響。然而杜子春早已斷了氣,仰面倒在地上。
杜子春的身體還仰面朝天倒在巖石上,可他的魂魄卻靜靜地離開了軀殼,飄向地獄之底。
許許多多的小鬼,一見到杜子春,立刻圍了上來,把他押到閻羅王面前。杜子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著,不知自己會被如何處置。
“ 喂, 你為何坐在峨眉山上?”閻羅王的聲音像雷一樣在大殿上響起來。杜子春本想立刻回答,可馬上又想起了鐵冠子的訓(xùn)誡。于是他只是低著頭,像個啞巴一樣沉默著。
閻羅王見此,馬上向小鬼們吱吱哇哇地吩咐了什么。小鬼們一起領(lǐng)命,立刻拉起杜子春,把他投進地獄中,于是杜子春被殘忍地用利劍穿胸、火焰灼面、拔舌剝皮……所有的刑罰他都嘗了一遍,可是杜子春強忍著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如此這般,就連小鬼們都驚呆了。閻羅王眉頭緊鎖,一時也沒了主意。可他馬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一只小鬼吩咐道:“這小子的爹娘應(yīng)該是落在了畜生道,趕緊把他們押上來。”
見到這兩頭牲畜, 杜子春驚訝萬分。為什么呢?因為這兩頭牲畜雖然身形是兩匹丑陋的瘦馬,但臉卻是連夢中也不曾忘記的已故雙親的面龐。
“ 喂, 小子, 你到底是為什么坐在峨眉山上?再不老實交代,接下來就要讓你爹娘嘗嘗痛苦的滋味了。”杜子春內(nèi)心煎熬,還是什么都沒有回答。
“你個不孝子!為了自己,竟連讓爹娘受苦都不在乎嗎?”
閻羅王用幾乎要令森羅殿崩塌的聲音罵道,“小鬼們,給我打!”
小鬼們齊聲應(yīng)諾, 舉起鐵鞭,從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鞭打起這兩匹馬來,把馬打得皮開肉綻。而馬——變成了畜生的父母,痛苦地掙扎著,眼中涌出了血淚,令人不忍卒視地嘶鳴著。
杜子春拼命記著鐵冠子的話,緊緊地閉著雙眼。這時候,他的耳中傳來了微弱得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不要擔(dān)心。我們不管怎么樣,都會理解你的。只要能讓你幸福,沒什么比這更好的了。不管大王問什么,你不想說話就不用說。”
這分明是母親那令人懷念的聲音!杜子春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只見其中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悲傷地凝望著他的臉。母親遭受著這般的痛苦,仍顧念著兒子的心,即使被惡鬼鞭打,也毫無怨色。比起那些自己有了錢就來巴結(jié)、成了窮光蛋就連話都說不上一句的世人,這是何等難得的深情,又是何等堅定的決心啊!杜子春忘記了老人的訓(xùn)誡,磕磕絆絆地走到她身邊,雙手抱住垂死的馬脖子,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
“娘!”他出聲喚道……
喊出這聲音的時候,杜子春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沐浴著夕陽,茫然地站在洛陽的西城門下。空中的晚霞,發(fā)白的月牙兒,川流不息的行人和馬車,一切都像去峨眉山之前一樣。
“怎么樣,雖然成了我的弟子,卻怎么也成不了仙吧?”獨眼的老人微笑著說。
“成不了。可是雖然成不了,我倒反而更高興了。”杜子春眼中涌出了淚水,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老人的手。“就算成了仙,眼見爹娘遭受鞭責(zé),我也沒法保持沉默。”
“你要是還能沉默——”鐵冠子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他注視著杜子春說:“你要是還能沉默,我打算當(dāng)即就讓你斷命。你已經(jīng)不再有成仙的念頭了,而做富豪你也應(yīng)該早就厭煩了。那么你今后又想要做什么呢?”
“不管做什么,只要正經(jīng)像個人樣,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就好。”杜子春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輕松。
“你可不要忘了這句話。那么我今后就不再與你見面了。”
鐵冠子話音未落,已經(jīng)邁開了腳步。然而他忽然又停了下來,向杜子春回過頭來,愉快地加上了這么一句:“哦,幸好,我剛想起來,我在泰山南麓有間房。這房子和它周圍所有的田地都是你的了,趕快去住吧。現(xiàn)在那屋子四周,大概已經(jīng)開遍了桃花吧。”
//摘自《諸神的微笑——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