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20)12-0001-03
洪湖,既是中國一方大湖的名字,又是湖北一個城市的名字。水大為洪,洪湖的浩瀚之水從遠古一直激蕩著我們的今天。據說1663年,康熙為尋找失蹤的順治帝來到楚地,見一大湖煙波浩渺,問其成因,隨從說是洪水沖湍而成,遂名洪湖。洪湖的水濕了帝王衣袖僅是它歷史上的一個小小插曲,真正使它揚名天下的,卻是中國亙古未有過的土地革命戰爭,在以洪湖為中心的湘鄂西革命根據地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武裝在與黑暗勢力的斗爭中譜寫的革命史詩。
依據這段紅色歷史創編的歌劇《洪湖赤衛隊》以及根據歌劇改編的同名電影,用音樂和戲劇再現了這場血雨腥風的戰爭。影片里的經典歌曲《洪湖水,浪打浪》更是讓洪湖家喻戶曉,仿佛這片大地早就做好了安排,戲中女主角韓英的扮演者、歌曲的演唱者,居然也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荊楚大地的女兒。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是喝著洪湖水長大的,是洪湖的萬千生靈延續了我的生命。”她就是女高音歌唱家王玉珍。
一、波瀾壯闊寫春秋
1958年,湖北省實驗歌劇團搜集洪湖地區革命歌謠、故事和漁歌、民間小曲,創排了歌劇《洪湖赤衛隊》。1959年《洪湖赤衛隊》作為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劇目首次進京演出,引起轟動。
歌劇以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為背景。在賀龍、周逸群等人為代表的湘鄂西黨組織帶領當地軍民,以洪湖為中心,配合各地區革命斗爭,為中國革命積蓄火種、擴大力量做出重大貢獻。洪湖瞿家灣是湘鄂西蘇區鼎盛時期的首府。大革命失敗后,到處白色恐怖,洪湖地區的革命斗爭也轉入低潮。但是,堅強的共產黨人沒有被國民黨反動派的瘋狂屠殺所嚇倒,他們堅持游擊戰爭數年之久,為后來的革命戰爭積累了寶貴的經驗。毛澤東同志高度贊揚說:“紅軍時代的洪湖游擊戰爭堅持了數年之久,都是河湖港汊地帶能夠發展游擊戰爭并建立根據地的證據。”
歌劇《洪湖赤衛隊》就是從這個背景中走出,描寫了1930年前后,湖北沔陽縣委把赤衛隊撤離后,當地的白極會頭子彭霸天在國民黨部隊的支持下企圖卷土重來,赤衛隊在鄉黨支部書記韓英和隊長劉闖的率領下,與地主惡霸、反動勢力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斗爭。
與王玉珍老師談起《洪湖赤衛隊》,她最先說的一句話就是:“我這輩子很幸運,唱了幾首經典民歌,演了一部經典歌劇、一部經典電影,大家認識了我,了解了我,并給我以厚愛。這么多年過去了,謝謝大家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我們記得電影里那個智勇雙全、大義凜然的巾幗英雄韓英;記得赤衛隊打完勝仗后,韓英和秋菊蕩舟湖上,美美地唱起《洪湖水,浪打浪》;記得韓英被捕入獄后,從容鏗鏘地唱起《沒有眼淚,沒有悲傷》,還有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員張副官,影片中老者自嘲而又樂觀、充滿生活情趣的臺詞:“人老啦,弦兒也調不準了……”
醞釀歌劇排演時,23歲的王玉珍以其深厚的舞臺功底、明亮甜美的音色拔得頭籌,擔任韓英A角。任何劇中人物的名字,都不是隨便起的,韓英,不僅叫起來響亮,“英”字本身蘊含著英雄、英勇的壯美,還因為,真實的革命先烈中有一位就叫賀英,她是賀龍的親姐姐,賀龍家族犧牲的一百多位革命烈士中的一個。對王玉珍來說,她與“韓英”的相遇,就是與賀英的相遇,與千千萬萬革命烈士的相遇。打那以后,從歌劇到電影,從舞臺到生活,王玉珍的身心無不打上“洪湖”的烙印,戲里戲外一身浩然英雄氣!
王玉珍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文藝工作者。1935年,她出生在湖北沔陽沙湖鎮一個貧民家庭,后來隨家里長輩搬到武漢,便在那里長大。14歲考入湖北省文工團,小姑娘的心里甭提多美了,唱歌她打小就喜歡,最重要的是這份職業讓她擁有無比的自豪感。秤砣雖小壓千斤。別看年紀不大,她在文工團里經常拿“大戲”,又什么雜活兒都干,服裝、道具、效果、音響,只要有需要,她都樂顛顛地去做,并且都做得好。戲曲里的唱、做、念、打,包括壓腿、身段等基本功的訓練為她日后登臺打下堅實基礎。楚劇、漢劇、京劇、川劇、花鼓戲、采茶戲,她在學習這些民族民間音樂的過程中驚喜地發現,里面有取之不竭的寶藏。她曾暗暗立下志愿:為新中國的新歌劇而獻身,但由于歷史的原因沒有如愿。
那個年代文工團里提倡“一專、三會、八能”。一專就是從事擅長的本專業,比如,聲樂演員一定要鉆研自己這一行。另外由于當時編制的限制,同時又要會跳舞、拉琴、說快板,能創作,這樣培養了很多復合型人才,演出的節目多是即興創作,接地氣,有生活。所以當時文藝界流行一個說法,你喝的是茅臺酒,打的嗝是茅臺味兒;你喝的是二鍋頭,打的嗝就是二鍋頭味兒。換句話說,你汲取的是什么營養就呈現什么樣的氣韻。劇中的韓英,出身于貧苦農民,生活中的“韓英”王玉珍,卻在城市中長大,對農村生活非常陌生。想要塑造好韓英這樣一個來自大地泥土,卻又潑辣、果敢、領兵打仗的女英雄,真的是太難了。但王玉珍對自己說的卻是:有當年革命那么難嗎?有流血犧牲那么難嗎?有“韓英”經歷過的一切那么難嗎?沉入生活,去汲取、去實踐、去努力,拼命干就是了!
二、涓涓溪流匯江河
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百廢待興,文工團的條件也不例外。但條件越是艱苦,越能淬煉出堅韌的品質。演員們體驗生活絕非一兩天的“走”基層,而是七八個月的時間在農村里摸爬滾打,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生火做飯,挑水劈柴,打掃院子,大嫂的娃兒哭了,二話不說就幫她抱孩子。不在農村生活,想象不到農村婦女有多難。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有那么多的“子”等著她:園子、雞子、鴨子、豬子、孩子……
王玉珍每次下鄉都要自己要備好扁擔、剪刀、理發工具等家什。有一次,她趁著農閑一連給二十幾個大姐剪了頭發。她右手使剪子,左手一邊梳理著婦女們的頭發,等到把所有人頭發都侍弄好,她的左手上起了一層厚厚的油膩,指甲里塞滿油乎乎的污垢,這就是底層農村女性的真實生活狀態。這個經歷讓同是女兒家的王玉珍受到極大的觸動。有山有水的荊楚大地不只是出過王昭君這樣傾國傾城、史上留名的美女,即便是鄉下女子,只要稍作梳洗打扮,也都會變得水靈連人。她們一樣的愛美、愛干凈,可是,為了生存、為了實實在在的生計,她們每天必須首先把自己交給無休止的勞作,帶風、帶雨、帶著泥土,出入屋子和日子。中國共產黨的一切奮斗,都是為了讓千千萬萬中國人民的生活更美好。而生活的美好,離不開女性的美麗。王玉珍更內在地認識了今天和明天、前人和后人、美麗與奉獻。在與廣大鄉村的融入和建設中,在與眾多勞動婦女的相濡以沫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涓涓內化到王玉珍的身體,這種看不見的力量正由內向外悄悄改變著她。
人們常說,從農村到城市生活是開闊眼界,增加見識,那么從城市到鄉村何嘗不是見識呢!王玉珍曾聽一位老大姐講過大革命時期的戰斗經歷:那時候,女同志作戰困難很多,首先要克服性別帶來的不便。有的女同志把頭發編好塞到帽子里,看上去和男人沒什么區別。行軍打仗時,男男女女只有一間屋子睡覺,怎么辦?大姐看了看隨行的戰士,大聲喊道:“男同志睡左邊,女同志睡右邊,我睡中間!”
她還聽說賀老總的姐姐賀英使雙槍作戰,有勇有謀,被稱為“上馬軍事,下馬政治”的全能型革命者。
這些故事給王玉珍很大啟發。在革命戰爭時期,那種特殊的環境根本講究不了那么多。這些女戰士雷厲風行的作風讓她一步步接近韓英這一角色。她的雙腳從懸空的舞臺踩到大地,親吻泥土;她的雙手觸摸到的都是從大地上生長起來的莊稼和草木;她看到的是大地一樣樸實的面孔,她聽到的是荊楚大地上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
有時,上午聽完老赤衛隊員的講述,下午就去演出,演員們都是含著淚在化妝,情緒一直浸在戲里,王玉珍經常忘了自己,儼然化為女戰士韓英。回想自己當初剛接到劇本時,還曾嫌“劇情太簡單,沒有起伏跌宕的情節”,一度想放棄這一角色。現在她明白,劇中的故事都不是無中生有的杜撰,每個情節都有史實的心跳,每句臺詞都有先烈的回聲,那是中國共產黨領導洪湖人民浴血奮戰,保衛湘鄂西革命根據地紅色政權的真實寫照。
洪湖的水啊,浪打浪,那只載著理想和信仰的船一路搏擊風浪,駛向廣博浩蕩的長江,奔赴遠方的海。
三、滄浪之水濯我心
歌劇《洪湖赤衛隊》于1959年國慶節前夕首次在湖北省委禮堂公演,之后立刻趕往洪湖演出。
那天的洪湖比過年過節都熱鬧,能容納上千人的劇場擠得滿滿登登。像盼望久別的親人,人們早早地過來翹首以待。演職人員曾在這里采風,體驗生活,與老鄉們結下濃濃的情意。有一些特殊觀眾——老革命、老赤衛隊員和家屬被邀請到前排就坐。看著演員們投入的表演,動情的演唱,當年的斗爭場景歷歷在目。謝幕后,老赤衛隊員的家屬擠上舞臺,與演員們相擁大哭。
對王玉珍來說,演出場次的增加絕非一味的重復,而是對韓英這個人物更深層的貼近。1959年金秋十月,《洪湖赤衛隊》劇組首次進京演出便大獲成功。散場時,已有人邊往外走邊哼唱“洪湖水,浪打浪”的調調。我國老一輩黨和國家領導人周恩來、董必武、賀龍、陳毅等都曾觀演并給予高度評價。
1960年1月5日,劇組被安排進中南海懷仁堂,《洪湖赤衛隊》迎來了它的第100場演出。演員們充滿期待,并不知道有哪位領導人會蒞臨現場。演出結束后,賀龍元帥走上舞臺,與演員們親切握手,他稱贊道:“你們演得太好了,完全把洪湖人民當時的斗爭情景演出來了。”董必武同志揮毫潑墨:“仿佛當年作斗爭,韓英劉闖造型真,一篇史詩流傳出,音樂悠揚更動人。”
為慶祝演出成功,賀老總在北京飯店宴請劇組成員,落座時,他請王玉珍等幾位主演坐在他身邊。他首先起身為大家敬酒:“感謝湖北人民排出了一臺好戲,把洪湖人民斗爭的歷史搬上了舞臺。”
慶功宴上談論的主題依然是《洪湖赤衛隊》,大家更想聽聽賀老總講講當年的革命歷史。當談到韓英這個角色時,他親切地問身邊的王玉珍:“你知道峰口河嗎?”王玉珍連連點頭。賀老總深情地說:“那時候,敵人把我們同志的頭砍掉,滾到河里,鮮血把那條河都染紅了,斗爭殘酷啊!到如今死了的是三十年,活著的也是三十年……”講到這,宴會廳的氣氛變得凝重起來。三十年,對生者和死者都是一樣的,可又不一樣。如果沒有三十年前那些拋灑熱血的革命同志,就不會有三十年后和平安寧的生活。生者應當如何緬懷死者、銘記死者、告慰死者?
峰口河這段歷史令王玉珍內心受到極大震蕩,她開始用心去貼近韓英。她想,假如我也置身于那個時代的話,我應該怎么做?我覺得也應該像韓英那樣去做。因為地主惡霸壓迫你,殘害你,你必須求生存,非得跟他們干,不然你就活不了。人最大的本能就是活著,進而活得更好、更幸福。共產黨帶領勞苦大眾打天下,為的就是這個。我就是要跟著共產黨去打天下。
回憶、復述這番話的時候,王老師好像一下進入了角色。她的語氣里有不容置疑的果敢,她的目光里射出堅毅的光芒,仿佛能把暗夜穿透。她說,正是這種干到底的精神救了她,讓她度過了那段黑白顛倒的歲月。
《洪湖赤衛隊》的歌劇和電影一度被視為“毒草”,禁演。王玉珍也被關進了“牛棚”挨批斗。“那時候,有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我的窗外面丟著手榴彈。我也就不怕了,革命是要求生存,我也要生存啊,我豁出去了!”
戲里的韓英與生活中的“韓英”已重合為一個人。
四、河口傾聽自己的源頭
如果沒有歌劇《洪湖赤衛隊》的成功,就不會有這部同名歌劇電影,如果王玉珍不是這部歌劇的主演,也許就會無緣電影女主角。
也是在那次慶功宴上,賀老總提議,將歌劇《洪湖赤衛隊》搬上銀幕,拍成彩色電影,讓更多觀眾有機會了解洪湖的這段歷史。1961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和武漢電影制片廠聯手拍攝,除了導演謝添,該片的副導演、演員基本上都是原班人馬。
不過,關于女主角的選擇還是出了點小插曲。籌拍電影時,有人提出最好將王玉珍換掉,畢竟是英雄嘛,應該找一個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在這件事上,王玉珍表現出一名優秀共青團員的境界,她說:“只要能把電影拍好,誰來演女主角都可以,給她配唱我也愿意。”可是湖北省堅決不同意,洪湖的戲就該用本土的演員才恰切,結果“官司”一打就打到周總理那里。周總理說:“胡鬧!這個戲是演英雄,又不是演美人!”總理一錘定音。今天,我們是不是特別有必要再次面對敬愛的周總理在天之靈,重溫他那擲地有聲的話語?是不是應該認真反省文藝作品的價值取向,包括劇中演員的選配?從根本上說,藝術形象的大美、感人、成功,憑借的不是演員的肉身顏值,而是演員的靈魂顏值。
拍攝電影時,正值我們國家三年困難時期,每人一天只有七兩糧食,還沒有副食,所有人都吃不飽。演員們早上三四點鐘起來化妝,晚上十一二點鐘才收工,工作時間長,營養又供不上,大家的身體出現各種不良反應。扮演大隊長劉闖的男演員夏奎斌餓得瘦骨嶙峋,而王玉珍已經全身浮腫,拍牢房那段戲時整個臉“胖”起來。浮腫的“胖”,是典型的缺乏蛋白質。怎么辦?物質就是那么匱乏,條件就是那么艱苦,但戲不能停拍。不知道費了多少勁,劇組總算為已經“胖”起來的王玉珍,搞到了一點黃豆,決定每天給她加一盤黃豆。那個“一盤黃豆”是多少呢?王玉珍直到今天還牢牢地記得,她當時像面對寶貝一樣一粒一粒地數過,共28顆。不要小看那每天的28顆黃豆,在沒有肉、沒有蛋、更談不上牛奶的年月里,那畢竟是難得的蛋白質啊!正是那每天28顆黃豆,支撐著王玉珍把牢房那場戲順利完成。
王老師說過一句和她唱的歌一樣經典的話——我們這一代文藝工作者既貧困又富有。
說到富有,她內心流淌出滿滿的自豪感。那是荊楚大地幾千年的基因血脈滋養出的豐厚多彩的文化帶給人的自信和底氣。周總理在懷仁堂看過《洪湖赤衛隊》后對《洪湖水,浪打浪》高度評價:“我活了65歲,才找到了這么一首革命抒情歌曲。”
《洪湖水,浪打浪》是湖北人民獨特而珍貴的文化遺產,就像劉三姐之于廣西,阿詩瑪屬于云南。這首歌也跟王玉珍緊密聯系在一起,只要人們想聽這首歌,都青睞于她那濃濃的湖北鄉音。不知有多少人喜愛她的演唱,向她送去贊美之詞。可她總是說,這不是我的功勞,而要歸功于咱們老祖宗留下的音樂題材、歷史題材,我們這一代文藝工作者不過是做了一些工作,把他們編成一部劇,把我們湖北的民歌、戲曲和周邊的藝術都融合在歌劇的唱段里面。
歌劇《洪湖赤衛隊》中的音樂主要立足于天沔花鼓戲曲音樂和天門、沔陽、襄陽一帶的民間音樂。《洪湖水,浪打浪》的直接創作來源正是流行于江漢平原地區的歌曲《襄河謠》以及民間小曲《月望郎》。經作曲家之手,變哀怨悲涼為寬廣明快的曲調,抒發韓英熱愛家鄉,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情感。
一切都其來有自,就像一位俄羅斯女詩人的詩句說的那樣: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聽王玉珍歌唱,讓人有一種嬰兒躺在搖籃里、小船蕩漾在湖水上舒坦愜意的感覺。2003年,當湖北民歌《龍船調》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唱響時,很少有人知道是20世紀60年代初王玉珍從恩施帶出來的。還有她演唱的《幸福歌》《哪有閑空回娘家》等原汁原味的湖北民歌都成為珍貴的民族音樂文獻。
一輩子演了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卻讓人們世世代代銘記。王玉珍塑造了女英雄韓英,反過來英雄也塑造了她。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