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溫暖過生活

韓小暖

1

小時候，我很容易對新鮮的聲音表現出極大的好奇。

我會蹲在樹下聽鳥叫的聲音，就算雙腿發麻也不回家。我喜歡聽媽媽嚼脆脆的食物，然后湊到她的嘴巴旁邊，根據“嘎嘣”還是“咯吱”猜測她在吃什么。或者，研究自己的耳朵——我發現戴著耳機時，將耳朵從后向前捂起來，立體聲效會瞬間增強，直追高級音箱。

所以，我在電腦里建了一個叫作“聲音旅行”的文件夾。偶爾，我會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戴上耳機，將那些音頻從頭到尾聽一遍。

第一個音頻響起，眼前出現鼓浪嶼的龍頭路，雖然那段旅程已經是3年前的事了，可那段腳步聲，瞬間就將我帶了回去。繞過那棵茂盛的龍須樹，左轉，會經過一片三角梅，依然是粉色的花。然后跳轉到第二個音頻，耳邊響起海浪聲。這是有一年出差到海口，我在白沙門錄下的。當時我結束了白天的工作，晚上便用來讓自己和這座陌生的城市相處。我一個人打車到白沙門，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幾盞燈微微照著燒烤攤和沙灘摩托租賃處。我用手機的燈光照著腳下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海的方向走去。坐在沙灘上，頭頂是皎潔的月光，夜幕下大海翻涌的浪花和潮濕的海風一起，化作這段音頻，和我停在這里，再一起回到北京。第三個音頻是風鈴聲，這是某個清晨在清邁古城的一間小小的、不出名寺廟里，我和一只貓坐在一起，我舉著手機錄下來的。佛塔頂端的銅鈴清脆而悠遠地響著，我深吸一口氣，仿佛依然聞得到熱帶冬天里潮濕溫暖的氣息。

就像有人拍照，有人攝像，有人繪畫，有人寫字……聲音，便是我記錄世界最好的方式。我錄下的這一段段聲音，是開啟記憶的密碼，只要按下播放鍵，那一刻的心情和眼前的畫面，就會瞬間翻涌而來，那么透徹，那么真實。

所以，當陜西交通廣播的小美聽到我在朋友茉莉的微信公眾平臺做的5分鐘讀書小廣播后，她在微博上找到我，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她問我：“小暖，我有一檔旅行的節目，想給你開通一個版塊，你把那些錄下的聲音、旅途的故事，放在我的節目里播給更多人聽，好不好？”

我在電話這端用力點頭。自此，那些路上的聲音，終于不用孤單地留在我的電腦里，它們擁有了一個美好的出口。青島八大關晨風吹動櫻花的聲音，成都錦里街頭藝人敲著手鼓的歌唱聲，重慶磁器口古鎮里風鈴晃動的聲音，首爾樂天世界花車游行熱鬧的歡呼聲，鼓浪嶼碼頭的風聲和輪船的鳴笛聲，曼谷乍都乍市場里的喧鬧聲，午后咖啡館里咖啡機運作的聲音……這些旅途，化作一段段音頻，融合成名為《聲音旅行》的節目，陪同無數人在聲音中開啟一段段旅程。

慢慢地，有人開始通過各種方式給我留言，他們說：“小暖，我好喜歡你的聲音。”甚至有人會在我的微博里發來長長的私信：“我每天晚上10點到家，都會用手機循環播放你的節目，聽了一遍又一遍。”

我將這些珍貴的反饋在微信朋友圈與朋友們分享。同在電臺工作的好朋友果子問我：“你為什么會收集這些聲音呢？”一個下午，在世貿天階一家咖啡館的落地窗旁，我為她講述了這個10年來從未變過的夢。

2

在初二的時候，我擁有了一臺迷你收音機，那小小的、藍色的收音機里傳出來的聲音，從此成了讀書時代我最溫暖的陪伴。

每天醒來的時候，我就會打開它，用它的聲音和這個世界相連。那時候，網絡還沒有盛行，繁忙的學業也不允許我們守在電視機前。因此，除了用少得可憐的零花錢買幾盤磁帶，聽歌的最好方式就是聽廣播。所以我會整天開著收音機，在其他任何電器所不具備的沙沙聲中醒來或入睡。好像無論什么聲音，通過這臺小小的機器播放出來，都特別地悅耳動聽。我開始養成收聽固定調頻的習慣，也慢慢地記住了許多主播的聲音，與他們熟悉得好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自習課上我將耳機插入迷你收音機，把其中一只耳機的線從袖口一直穿到領口，再塞進耳朵里偷偷地聽。FM97.4的點歌節目一直在播英文歌，主持人韓力偶爾說幾句話，聲音柔軟又動聽。頭頂的風扇吱吱呀呀響著，淡藍色的窗簾輕輕擺動。

周圍每一個同學都埋頭寫著作業，而這一切本是尋常景象，卻因耳機中的聲音化作一種難以抵抗的誘惑。那一刻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坐在電波那端的人是我，該有多好。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像一束光照進我的世界。

晚上對著鏡子刷牙的時候，我望著那個近視、扎馬尾，放進人群中就立馬不見的普通中學生微微笑了笑。我啊，不過是和大多數15歲的女生一樣，平凡地踩著單車上學、回家，對未來沒有任何把握。可是，音樂老師曾稱贊我聲線不錯，路上問路的陌生女生也在轉身離開時，和身邊的朋友隨口說過“那女孩聲音很好聽”。

那么，可能有一天，會有奇跡發生在我身上嗎？

我馬上寫了一封信寄給韓力，告訴她我小小的期望和夢想。那封信像是投遞一個不可名狀的期望，在扔進郵筒的那一刻，仿佛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被投進浩瀚的海洋，只是帶著熱情的一份拋擲，我從沒有奢望會得到任何回應。

幾天后，我突然在節目里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個好聽的、熟悉的女聲一字一句地說：“親愛的小暖，如果你在聽這檔節目的話，那么我想告訴你，所有的夢想都值得堅持，希望我30歲的時候，可以和你成為同事。”

我媽正在炒菜，驚恐地看到我突然抱著收音機淚流滿面地跑到她面前。這么多年之后，韓力可能不記得自己當初的那句話，也不會知道那句話給一個15歲的女生帶來多大的影響。因為，就算依舊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這句電波中傳來的祝福，將“電臺”理所應當卻又不明所以地和“夢想”這個夸大、遙遠的詞緊密聯系在一起，成了好像可以抵達的遠方。

有那么幾次，爸爸開車經過廣播里提過無數次的“建外大街14號”北京廣播電臺，我都會趴在車窗上，望著街道邊的那棟大樓，想象著韓力和其他主持人每天就是在這棟大樓里出出進進。

我在心底偷偷地許愿：好想好想在未來，能夠去那里工作。

廣播中傳來的聲音，成為生活的伴奏。我開始留意電臺里主持人說話的語調、語速，他們介紹完一首歌曲，我也會配著音樂，自說自話地敘述一次，然后將它們錄下來，這一切是我一個人的角色扮演游戲。

我想，能量槽總有一天能儲蓄到滿格，說不定，那時我就會擁有我想要的結局。

3

可是，磨礪和考驗總比幸運更早降臨。

高考時，第一志愿我毅然填報了播音和錄音專業，可出分的那一天，心底所有的引以為傲，都崩塌破碎。我落入一所普通的高校讀傳播學，和播音一點關系都沒有。

進入大學頭一年，每天看著主持人班閃閃發光的女孩子在練聲，每個聲音都像是對我的諷刺，我避之不及，只能低著頭落荒而逃。

除了遙遠的夢想，我突然發現我好像什么也不曾擁有。

于是在很多個傍晚，我都會一個人坐在學校操場靠近喇叭的樓梯口，聽校廣播臺播放的節目。就連這個喇叭都離我那么遙遠，更何況到電波那端的電臺呢。

所以我在日記本里寫道：“夢想如果太遙遠，就換一個吧。”可是，過一會兒我又把本子掏出來，把那一頁狠狠地撕掉。我反復問自己：如果夢想能輕易被放棄，還好意思說它是夢想嗎？

大二那年，校廣播臺招人，室友興奮地沖過來告訴我消息。我的心底仿佛有兔子蹦跶著打鼓，忐忑、害怕、期待，這些情緒化成一手心的汗。

要去試試嗎？這個問題，反反復復敲打著我，令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宿舍已經到了熄燈時間，女孩們都沉沉地睡去。我爬起來，戴上耳機，將這些年錄的音頻聽了一遍，自己的聲音通過耳機傳出來，帶著微微的陌生感。

其實答案早就有了，不過欠缺一份勇氣。而這份勇氣，在這些錄過的音頻里找到了。我對自己說，就當作給自己最后一次機會，如果我真的不適合這條路，那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了。

我報了名，然后帶著自己寫的一篇文章，走進了廣播臺。面前坐著6個學長，分別是臺長、副臺長和4個組的組長。我盡可能投入到文章的內容里，讀完后，向他們禮貌地鞠躬，轉身離開。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我拿著筆記本的手其實一直在顫抖，就連紙都被汗水浸濕了。而心底那只敲鼓的小兔子，開始死命奔跑，期待和害怕，交織成復雜的情緒。全力以赴過后，也只有得失隨緣、聽天由命。

直到我收到那條錄取短信。

如今想來，那不過是大學生活里一個小小的光點，和很多真正考入電臺的人的經歷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是，那一剎那對我而言，是夢想第一次重重地、真實地照進現實。看完短信抬起頭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整條走廊的燈光都變得閃閃發亮。

我對自己說：“我的聲音，終于要通過話筒傳出去了。”

第一次例會結束時，臺長告訴我，當時面試結束后，4個組的組長都想把我招到自己的部門。他說：“你呀，總是不相信自己，但事實證明，你真的可以。”

扭過頭，我差點掉下眼淚。我點點頭，鄭重而真誠，將這幾年的期盼，化作了全新的開始。

我自學錄音軟件，買書，研究怎么做節目片花。我下載了幾個G的音樂文件，將它們詳細地分類，放進不同的文件夾。那些年對電臺的關注，以及對音樂喜好的養成，讓我播的節目得到了兩周內最多的關注。一個月后，我被升為組長，半年后升為副臺長。一年后，我坐在學校的廣場上，以校廣播臺臺長的身份，面試大一的新生。

如今想來，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泡在廣播臺里，把幾乎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留給錄音設備。那天微風吹過，天空的云舒展成自由的形狀。看著稚嫩的學弟學妹，我在想，原來實現夢想的感覺這么好。

還好，當時我沒有放棄。

4

畢業后，我進了圖書公司，編輯圖書，做雜志，和自己喜歡的書一路相伴。但電臺這個夢想，一直藏在我心里，看似沒有進展，卻始終陪著我前行。

所以，當《聲音旅行》開始錄制的時候，“暖調頻”也就此成立了。一開始，我將它們上傳到網絡中，只通過我的微博發布。后來，在朋友的推薦下，我將它們發布在一個名為“荔枝FM”的App中，不定期更新，偶爾讀讀文章，偶爾講講旅行。

那個曾經渺小自卑的自己，就此成為很多人耳邊的陪伴。收聽我個人的網絡電臺，就像追一檔喜歡的劇集、固定時間等待綜藝節目播出、等待買最新一期的雜志，成了他們生活里的習慣。

每期節目錄制，占據了我很多的時間和精力。20分鐘的節目，往往要用五六倍的時間定主題、選歌、寫文案、錄制、剪輯。而30分鐘的訪談，要錄一個小時，然后剪兩三個小時，才能達到足夠好的效果。

可是，一切都很值得。

8月的北京，盛夏在夜晚化成溫柔的風。有一個深夜，出租車開過閃爍著橘黃色燈光的長安街，我打開微博，看到一位聽眾發來的私信。她說：“小暖，我在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車程中將你所有的節目都聽了一遍。你做著我夢想做的事，謝謝你散發的光芒，提醒我，夢想是用來實現的。”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話輕輕柔柔，卻在那一刻轟然成為一場下在我眼睛里的雨。

夜幕中漫長的公路好像走不到盡頭，我在想，如果那個15歲梳著馬尾的我，能知道未來的這一刻會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成長路上是不是就會更勇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