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革命”暴得大名后,胡適未等拿到博士學位便于1917年應陳獨秀推薦、蔡元培邀請來北大任教,時年不過二十六歲。他在北大開了英國文學、英文修辭學和中國古代哲學三門課,并創辦哲學研究院,自任主任,開始了風云叱咤的人生征程,也開始了和魯迅的恩怨情仇。
1918年8月12日,魯迅在日記中記載“收胡適之與二弟信”,可見此時魯迅與胡適已有交往。從1918年到1924年,是魯迅和胡適的“蜜月期”。兩人觀點基本一致,互相支援,共同戰斗,將新文化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
胡適是“文學革命”的急先鋒,而魯迅則是“文學革命”的主將,是魯迅將胡適理論付諸實踐發揚光大。胡適雖然也寫過 《差不多先生》 等白話小說,出版過白話詩詩集 《嘗試集》,但總體上白話創作乏善可陳。如果沒有魯迅 《狂人日記》 《阿Q正傳》 《祝福》 等白話小說的及時誕生和有力支撐,“文學革命”及新文化運動將會遜色許多。胡適對此也心知肚明,魯迅發表 《狂人日記》 后,胡適立即給予熱烈贊揚和高度評價,稱贊魯迅為“白話文學運動健將”。1922年,胡適在 《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一文中寫道:“這一年多的 《小說月報》 已成了一個提倡‘創作的重要機關,內中也曾有幾篇很好的創作。但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 《狂人日記》 到最近的 《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同年8月11日,他又在日記中對“周氏兄弟”評價道:“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鑒賞力與創作力,而豈明的鑒賞力雖佳,創作較少。”
對于魯迅發表在《新青年》 上的 《隨感錄》 等雜文,胡適也大加贊賞,如他在信中說看了 《隨感錄·四十一》 感動得“一夜不能好好地睡,時時想到這段文章”。胡適還曾將魯迅翻譯的 《域外小說集》 與林紓、嚴復的譯文相比較,認為魯迅既有很高的古文造詣,又直接了解西文,所以“域外小說集比林譯的小說確是高得多”。
魯迅對胡適也多有支援。胡適在 《新青年》 上發表 《貞操問題》 批判封建貞操觀,魯迅緊跟其后發表 《我之節烈觀》,與胡適觀點一致。胡適在 《每周評論》 發表白話詩 《我的兒子》 反對愚孝,魯迅也隨之發表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鞭撻封建孝道。當胡適遭致學衡派和甲寅派攻擊時,魯迅撰寫 《估學衡》 和 《答KS君》 予以回擊……魯迅的這些所作所為主觀上也許并非有意支持胡適,但足以說明兩人此時思想觀點基本相似,客觀上對胡適起到了火力支援的作用。
除了作文呼應、偶爾吃飯、不時通信外,兩人此時還經常互相贈書,并為對方著作提供資料和指正。胡適考證 《西游記》 時曾委托魯迅幫忙尋找相關材料,考證 《三國演義》 時“曾參用周豫才先生的 《小說史講義》 稿本”,還曾請魯迅幫 《嘗試集》刪詩,幫代購 《水滸傳》 復本。而魯迅在撰寫《中國小說史略》 時也引用過胡適的考證材料,多次征求胡適意見。對于魯迅出版的 《中國小說史略》,只出過上半部 《白話文學史》的胡適不但不羨慕嫉妒恨,反而由衷地贊揚道:“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 《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精力。”對于胡適提出的意見,魯迅回信道:“適之先生,今日到大學去,收到手教。《小說史略》 (頗有誤字,擬于下卷時再訂正)竟承通讀一遍,慚愧之至。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于感情之論,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于明清小說,則論斷似乎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于陽歷二月印成。”
但熟歸熟,魯迅和胡適此時的關系也僅限于朋友,算不上多么親密。魯迅曾在 《憶劉半農君》一文中,對 《新青年》 各位同事有過一段精彩絕倫的回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 至少是我這樣的人—— 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可見,魯迅對于胡適談不上親近,甚至有點鄙夷,認為他有些“陰險”。
在魯迅和胡適協同作戰的同時,兩人也有分歧,并逐漸擴大,從而最終兩人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謙謙君子胡適生性溫良恭儉讓,雖然他首倡“文學革命”,但 《文學改良芻議》 一文中用的是“改良”和“芻議”,并沒有直接扯出“文學革命”大旗。該文發表后,胡適在寫給陳獨秀的信中還說:“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足見,胡適性格之謙和敦厚如水。
而魯迅性格與胡適恰恰相反,剛烈激憤似火,眼里容不得沙子。這注定了兩人水火不容,遲早分手。早在《新青年》 演雙簧戲時,兩人就有過分歧。魯迅認為“雙簧戲”無可厚非,“矯枉不忌過正;只要能打倒敵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胡適對此不以為然,視之為“輕薄”之舉,“憑空閉產造出一個王敬軒”不值一辯。胡適溫良,服膺“實驗主義”,從而主張走改良道路;而魯迅剛烈,服膺“超人哲學”,從而主張走激進革命道路。這兩條道路公開的分裂便是“問題與主義之爭”。
1919年7月,胡適在 《努力周報》 上發表 《問題與主義》 一文,提出“多研究一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文章說:“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都能做的事。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進而胡適認為,“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的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功夫。然后根據于一生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功夫。然后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該有甚么樣的結果,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功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功夫來的。不如此,不算輿論家,只可算是抄書手。”最后,胡適“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后,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正在積極引進馬克思主義的李大釗、陳獨秀對此文很是不滿,撰寫了 《再談問題與主義》 等文章對此反駁,引發了《新青年》 同仁之間激烈的“問題與主義”之爭,開啟了“新青年”一派向左、一派向右的分裂。從此,李大釗、陳獨秀高舉共產主義大旗,走上了無產階級革命道路,而胡適則終其一生堅持改良道路,堅持自由主義。魯迅雖未就“問題與主義”之爭明確表態,但實際上對胡適觀點不滿。這種不滿見于他對胡適所倡導的“整理國故”的反對,這也是魯迅和胡適首次公開交鋒。
“整理國故”原本是“新青年”們針對黃侃、劉師培成立“國故社”而提出的口號,主張用“科學精神”加以“整理國故”,反對“國故社”不加區分地“保留國粹”。魯迅對“整理國故”原本也持支持態度,他的 《中國小說史略》 便是“整理國故”的切身實踐。但在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后,胡適更加倡導“整理國故”,勸青年們“踱進研究室”,多研究些“國故”問題,少談些激烈主義,并以此為借口反對學生運動,認為“吶喊救不了中國”。
魯迅對此不滿,先后寫了 《所謂“國學”》 《望勿“糾正”》 《春末閑談》 《讀書雜談》 《就是這么一個意思》 《碎話》 等文章,批評埋頭“整理國故”之弊端。在 《未有天才之前》 一文中,魯迅沒有點名地批判胡適道:“然而我總不信在舊馬褂未曾洗凈疊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馬褂。就現狀而言,做事本來還隨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國故,當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讀死書;至于青年,卻自有他們的活學問和新藝術,各干各事,也還沒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這面旗子來號召,那就是要中國永遠與世界隔絕了。倘以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謬絕倫!我們和古董商人談天,他自然總稱贊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決不痛罵畫家,農夫,工匠等類,說是忘記了祖宗:他實在比許多國學家聰明得遠。”
此時,孫伏園正好在 《京報副刊》 刊出啟事,征求“青年愛讀書”和“青年必讀書”各十部書目。胡適向青年們大開“國學書目”,還要求中學國文課要以四分之三的時間去讀古文。魯迅則不但一本書目都沒開,還語出驚人地說:“我以為要少—— 或者竟不—— 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這顯然是對胡適等人的回擊和嘲諷。
雖然分歧已露尖尖角,但此時的魯迅與胡適還未決裂。1922年5月,胡適應邀和廢帝溥儀相會。因為同情溥儀,并稱呼溥儀為“皇上”,胡適遭致社會廣泛譴責,連和胡適關系較好的周作人也寫信提出異議,但魯迅未公開對胡適斥責。魯迅與陳源輪回大戰時,胡適還以雙方朋友身份去信居中調節。此時,魯迅雖對胡適有所不滿,在致許廣平信中將胡適與陳源說成“物以類聚”,但并未公開與之翻臉。
但隨著胡適愈加走近當權者,充當國民黨政權“諍友”,魯迅對胡適越來越討厭起來,筆下也越不留情。胡適雖曾放言“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不入政界”,但生性熱鬧的他怎甘寂寞。1922年5月,胡適等人創辦 《努力周報》,號召國人努力再造中國,并在第二期上領銜16位知名人士發表 《我們的政治主張》,提出“好政府”的政治目標。喊了半天“好政府”沒人理后,胡適又率領新月社利用 《新月》 雜志,掀起人權討論熱潮,批評國民黨政府不重視人權。《新月》 雜志因此惹惱國民黨政府被查封關閉,不甘寂寞的胡適接著創辦專門談政治的周刊 《獨立評論》:“希望永遠保持一點獨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任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這便是獨立精神。”
可政治當頭,形勢逼人,哪里容得下獨立精神,知識分子也很難做到完全獨立。1932年末,胡適前往武漢講學,恰逢蔣介石在漢口督師“剿共”。于是,蔣介石邀胡適來寓所共進晚餐,幾天后又一次邀請胡適。與蔣介石的見面,給胡適留下了不錯印象。也許是出于報答知遇之恩,也許是出于“國師”心理,胡適從此明顯右轉,開始支持國民黨政權,“愿意以道義的力量來支持蔣先生的政府”。他先是托人送了蔣介石一冊 《淮南王書》,希望他能做“守法守憲的領袖”,又在 《獨立評論》 上多次撰文支持國民黨政權,“清共剿匪”、“先剿匪,后抗日”等詞匯也多了起來。
對于胡適見蔣介石,魯迅語出譏諷,并舊話重提將胡適以前見溥儀的事一起挖苦,在 《知難行難》 一文中寫道:“‘宣統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盡過這樣的任務。見過以后,也奇怪,人們不知怎的先問他們怎樣的稱呼,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那時似乎并不談什么國家大計,因為這‘皇上后來不過做了幾首打油白話詩,終于無聊,而且還落得一個趕出金鑾殿。現在可要闊了,聽說想到東三省再去做皇帝呢。而在上海,又以‘蔣召見胡適之丁文江聞:‘南京專電:丁文江,胡適,來京謁蔣,此來系奉蔣召,對大局有所垂詢。……(十月十四日《申報》。)現在沒有人問他怎樣的稱呼。為什么呢?因為是知道的,這回是‘我稱他主席!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鄉,舊同事,博士當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稱他主席!也沒有人問他‘垂詢些什么。為什么呢?因為這也是知道的,是‘大局。而且這‘大局也并無‘國民黨專政和‘英國式自由的爭論的麻煩,也沒有‘知難行易和‘知易行難的爭論的麻煩,所以,博士就出來了。”魯迅這是在諷刺胡適寫的 《知難,行亦不易》 一文,譏諷胡適沒有堅守自己的“獨立”和“自由”。
1932年底,宋慶齡、蔡元培等人在上海發起“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協助為結社機會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諸民權努力之一切奮斗。”“為國內政治犯之釋放與一切酷刑及蹂躪民權之拘禁殺戮之廢除而奮斗。”
魯迅從一開始就加入同盟,并任上海分會執行委員。不久,北平等地成立分會,胡適被推舉為北平分會主席。1933年2月4日,胡適收到史沫特萊的英文信件,并附有宋慶齡簽名的英文信,及一份 《北平軍分會反省院政治犯控訴書》。控訴書控訴反省院嚴刑拷打等暴行,史沫特萊、宋慶齡囑咐北平分會立即向當局提出嚴重抗議,廢除種種私刑,還要求“立即無條件地釋放一切政治犯”。而胡適四個小時前剛剛應北平軍分會邀請視察過監獄,認為監獄雖有些小問題,但不失為“文明監獄”。所以,眼見以為實的胡適認為控訴書“純系捏造”,并于2月19日在 《獨立評論》 第三八期上發表 《民權的保障》 一文,為國民黨政府辯護,提出“把民權保障的問題完全看作政治問題,而不肯看作法律問題,這是錯的”,并反對要求釋放所有的政治犯,認為“一個政府為了保衛它自己,應該允許它有權去對付那些威脅它本身生存的行為”。2月28日,宋慶齡、蔡元培為此電請胡適更正,“釋放政治犯,會章萬難變更。會員在報章攻擊同盟,尤背組織常規,請公開更正,否則惟有自由出會,以全會章。”胡適對此不予理睬。3月3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會議議決將胡適開除出盟。
魯迅參加了開除胡適的會議,并對胡適立場持蔑視態度,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的信中說:“我但于胡公適之之侃侃而談,有些不覺為之顏厚有忸怩耳。但是,如此公者,何代蔑有哉。”他隨后又寫了篇 《“光明所到……”》 的文章,揭露國民黨監獄的黑暗和胡適的天真,稱胡適等人為 《紅樓夢》 中焦大一般的奴才:“我雖然沒有隨從這回的‘慎重調查的光榮,但在十年以前,是參觀過北京的模范監獄的。雖是模范監獄,而訪問犯人,談話卻很不‘自由,中隔一窗,彼此相距約三尺,旁邊站一獄卒,時間既有限制,談話也不準用暗號,更何況外國話。而這回胡適博士卻‘能夠用英國話和他們會談,真是特別之極了。莫非中國的監獄竟已經改良到這地步,‘自由到這地步;還是獄卒給‘英國話嚇倒了,以為胡適博士是李頓爵士的同鄉,很有來歷的緣故呢?幸而我這回看見了 《招商局三大案》 上的胡適博士的題辭:‘公開檢舉,是打倒黑暗政治的唯一武器,光明所到,黑暗自消。我于是大徹大悟。監獄里是不準用外國話和犯人會談的,但胡適博士一到,就開了特例,因為他能夠‘公開檢舉,他能夠和外國人‘很親愛地談話,他就是‘光明,所以‘光明所到,‘黑暗就‘自消了。他于是向外國人‘公開檢舉了民權保障同盟,‘黑暗倒在這一面。但不知這位‘光明回府以后,監獄里可從此也永遠允許別人用‘英國話和犯人會談否?如果不準,那就是‘光明一去,黑暗又來了也。”
自此開始,魯迅與胡適徹底斷絕聯系,并開始了對胡適不斷的抨擊。在 《文壇秘訣十條》 中,魯迅寫道:“須多談胡適之之流,但上面應加‘我的朋友四字,但仍須譏笑他幾句。”這是諷刺“我的朋友胡適之”這一文壇流行現象,也是對胡適的鄙夷。在 《算賬》 一文中,魯迅又寫道:“說起清代的學術來,有幾位學者總是眉飛色舞。”“幾位學者”當然包括胡適。魯迅還對許壽裳說過:“胡適之有考證癖,時有善言,但對于 《西游記》,卻考證不出什么。”在與新月派論戰中,魯迅更是將“胡適之陳源之流”等新月派一棍子打死,嘲諷他們“揮淚以維持治安”……
“九一八事變”后,日軍侵華腳步加快,胡適不希望中日之戰爆發,提出兩國代表交涉、中日締結新約等折中調和辦法,并于1933年3月18日對新聞記者說:日本“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懸崖勒馬,徹底停止侵略中國,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胡適此話又被魯迅抓住辮子大加臭罵,在 《出賣靈魂的秘訣》 一文中稱“胡適博士不愧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師”,在 《關于中國的王道》 中又把“征服中國民族的心”認定為胡適“給中國之所謂王道所下的定義”。不過,魯迅也沒將胡適全盤否定。1936年他在接受斯諾采訪時,提出三名中國最優秀的詩人,其中之一便是胡適。實際上,魯迅對胡適僅止于偶爾嘲諷而已,并無深仇大恨,并未將胡適看作敵人。
無論魯迅是譏嘲還是批判,胡適從不接招,以沉默相對。1929年9月4日,胡適曾給周作人寫過一封長信,感慨道:“生平對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隔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至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愿望,歡喜之至,至于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見信。”直到魯迅1936年逝世后,胡適才對魯迅有過一次總評。
1936年11月,原本敬仰魯迅、以魯迅學生自居的女作家蘇雪林致函胡適,突然破口大罵魯迅:“魯迅這個人在世的時候,便將自己造成一個偶像,死后他的羽黨和左派文人更極力替他裝金,恨不得教全國人民都香花供養。魯迅本是個虛無主義者,他的左傾,并非出于誠意,無非借此沽名釣利罷了。但左派卻偏恭維他是什么‘民族戰士、‘革命導師,將他一生事跡,吹得天花亂墜,讀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惡。左派之企圖將魯迅造成教主,將魯迅印象打入全國青年腦筋,無非借此宣傳共產主義,醞釀將來的勢力……魯迅不僅身體病態,心理也完全病態。人格的卑污,尤出人意料之外,簡直連起碼的‘人的資格還夠不著。”
對于蘇雪林的謾罵,一向以理性、獨立、客觀自居的胡適很不以為然,回信道:“我很同情于你的憤慨,但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魯迅狺狺攻擊我們,其實何損于我們一絲一毫?他已死了,我們盡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專討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經過幾度變遷,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價值的,有些什么是無價值的。如此批評,一定可以發生效果……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說魯迅抄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如此立論,然后能使敵黨俯首心服。”此信可見胡適雖將魯迅劃為“他們”、“敵黨”,但也客觀評價了魯迅的貢獻,維護了魯迅的聲譽。
胡適還積極奔走,為 《魯迅全集》 的順利出版發揮重要作用。魯迅逝世后,許廣平和“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眾人努力編輯出版 《魯迅全集》,但與理想中的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并無深厚關系,魯迅好友許壽裳于是托人向胡適求助。胡適痛快地答應此事,不但掛名“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委員,還兩次致信給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云五。商務印書館后來答應此事,許廣平特致信胡適感謝道:“六月九日奉到馬、許兩位先生轉來先生親筆致王云五先生函,嘗于十一日到商務印書館拜謁,王先生捧誦尊函后,即表示極愿盡力……得先生鼎力促成,將使全集能得早日呈現于讀者之前,嘉惠士林,裨益文化,真所謂功德無量。惟先生實利賴之。豈徒私人歌頌銘佩而已。”1943年元旦,身在美國的胡適還花二十美元買下了三十大本的 《魯迅三十年集》,連夜細讀以前沒有讀過的文章,這是他卸任駐美大使后買的第一套書。
(選自《凡人魯迅》/張守濤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6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