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
在青少年時代,我深喜對聯,亦深喜宋詞,故于梁啟超所集宋詞聯,一見輒覺驚艷。
1923年,梁夫人病危,纏綿病榻半載,梁氏陪侍時以讀詞自遣,“把他們的好句子集做對聯鬧著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以后多寫贈友朋,至今遺墨尚多。而精粹者多見于梁氏自撰的 《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一文 (《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 〔上〕 詩話附錄)。其中有這樣一副: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王晉卿 《憶故人》、稼軒 《摸魚兒》、張文潛 《風流子》、白石 《八歸》) (按:吳令華集 《羅音室撰集聯語》 收入此聯 〔《吳世昌全集》第十一卷 《羅音室詩詞存稿》 附錄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當因吳世昌曾抄錄此聯,而整理者誤以為即吳氏所作。)
我以為,此聯無疑是最佳之作?!案芟麕追L雨”、“最可惜一片江山”本就是辛棄疾、姜夔的名句,而一經梁氏拈出,對仗工麗而意境遙深,于辛、姜詞更添異彩,甚至可以說,在原詞之外另外創造出了一個新的意義世界。照 《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里的自述,當時梁氏不僅身歷私人的不幸,“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這副集詞聯的內涵,顯然跟梁氏本人的經驗和心緒是相呼應的。
我因梁氏之作,對于集詞聯特感興味,歷年過眼必錄,專集之外,零散者亦不下一二百之數。而眼界所及,則無逾于梁氏所作者,而梁氏所作,又無逾于此聯者。此聯流傳甚廣,異文亦多,今據平日積累的線索綜述如下,或許也會有同好者的吧。
首先要說明,見于 《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的這副聯,應是最原始的版本,但并非最精彩的版本。
近人徐珂的筆記 《范園客話》 有“梁啟超集宋詞聯語”一則:
七月既望,梁任公同年集宋詞為楹帖,書以寄贈,句云:“春已堪憐 (玉田 《高陽臺》),更能消幾番風雨 (稼軒 《摸魚兒》);樹猶如此 (龍洲《水龍吟》),最可惜一片江山(白石《八歸》)。”集句如自己出,而傷心人之別有懷抱于此見之,通人固無所不能哉!越二旬(八月五日)而淞滬戰事起,風聲鶴唳中,吟諷一過,為之黯然。(《康居筆記匯函》第一冊,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按:此聯手跡見 《名人楹聯墨跡》,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頁。另,“龍洲”即劉過,惟“樹猶如此”似不見于劉詞,最有名者見于辛詞 《水龍吟》,疑是梁氏誤記。)
據徐氏自述,《范園客話》 是他1924年寄居上海時所作,則梁所贈聯,當是后來的“修訂本”,而以“春已堪憐”、“樹猶如此”為對,較最初版本更增感慨。—— 這一文本,就是我心目中的梁氏集宋詞聯之最了。
關于此聯,袁克文1926年日記有云:
漢口路世棻以“暫作欠資一分券”原函見貽,予用徐仲可集宋詞句書聯帖報之,句曰:“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所集者玉田 《高陽臺》、稼軒 《摸魚兒》、龍川《水龍吟》、白石 《八歸》 也。(《寒云日記·丙寅日記》,見 《辛丙秘苑》,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76頁。按:袁氏將“龍洲”誤作“龍川”。)
袁氏應是讀過徐珂(仲可) 筆記,而將集聯者亦誤作徐氏了。
又曾見梁氏贈“心葵”一聯,則是僅取“更能消”、“最可惜”兩句為對,其手跡未知是否可靠,但聯語姑暫信之。黃裳過去也提到:
梁啟超喜歡集宋詞斷句作對聯,同時搞這花樣的還有一大批人。如其中有名的一聯“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就不能看作簡單的文字游戲。它道出了住在北方的中國人的普遍心情。(《琉璃廠》,《黃裳文集》第三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
此外,近人臥云居士 (蘇逸云) 筆記亦有一則:
《飲冰室合集》 附有 《痛苦中的小玩意兒》,系任公集詞為聯。據云,有二三百副之多,任摯友選擇,擇定即贈。贈吾友劉崧生二聯,其一云:“忽相思,更深 [添] 了幾聲啼鴂;屢回顧,最可惜一片江山?!保ń越资洌好螠?,于劉寓親見之。(《臥云樓筆記》卷二 《客窗閑話下》,20世紀30年代刊本。按:龔聯壽 《中華對聯大典》收入此聯,文字稍異 〔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87頁〕。)
此聯四句皆出姜夔詞,以“更添了幾聲啼鴂”來對“最可惜一片江山”,自然不及“更能消幾番風雨”那么精妙。這已屬于梁氏的另一副集聯作品了。
梁啟超這副聯的影響,更可由他人的作品見之。
據我所見,最突出的當是黃濬黃秋岳,其集宋詞為聯甚多見,又尤喜集姜夔詞,且尤喜用“最可惜一片江山”那一句。據傅蕓子記錄,20世紀20年代末他集有以下兩聯:
最可惜一片江山,空有古木斜暉,愁損未歸眼;更何必十分梳洗,凝想明珰素襪,喚起淡妝人。
問后約空指薔薇,揚州路,忽相思,更添了幾聲啼鴂;向秋來漸疏班扇,金陵路,屢回頭,最可惜一片江山。(《黃秋岳集石帚詞聯》,趙國忠編《人海閑話》,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按:胡君復《古今聯語匯選》 收入此二聯 〔此據常江重編本,西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七冊第715頁〕。另,第一聯上下第二句分別出自姜夔 《江梅引》、《慶宮春》,原詞作“算空有古木斜暉”、“政凝想明珰素襪”。)
還見到一首寫定于1931年的集姜詞巨制:
秦碑越殿,呼喚登臨,最可惜一片江山,南去北來,漫贏得幽懷難寫;象筆鸞箋,老來受用,問誰是六朝歌舞,空城曉角,算而今重到須驚。(《博古齋藏楹聯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85頁。按:“問誰是六朝歌舞”出自姜夔 《喜遷鶯慢》,原詞作“問誰記六朝歌舞”。)
又據“藝搜”檢得黃氏一聯及識語,亦寫于1931年:
最可惜一片江山,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更何必十分梳洗,傾國無媒,入宮見妒,古來顰損蛾眉。
辛未夏秋,江漠墊昏,懷襄千里,余居舊京,愾然傷念。時方翻夢窗詞,得 《齊天樂》 調中逝水三語,未申吾懷,更以白石詞句為弁。嗟乎,孰使江山寂寥凋瘵至斯,閉塞賢路,可無譏邪。(嘉德四季·第二十七期拍賣會,2011年9月)
此以“更何必十分梳洗”對“最可惜一片江山”,與第一聯重復?!皟A國無媒”三句則出自辛棄疾 《滿庭芳》。就內容來看,此聯應可信據,至少必有所據。
以上四聯,皆集姜夔,皆用了“最可惜”一句,不過各以不同的姜詞為對。其中第二聯后半“忽相思,更添了幾聲啼鴂”對“屢回頭,最可惜一片江山”,與梁啟超寫贈劉崧生那副如出一轍,當系出于有意無意的剿襲。
說起來,梁啟超對作為晚輩的黃秋岳甚為賞識,民國初年任財長時,黃秋岳曾任其秘書,關系非同一般。則黃之集詞為聯,亦應是受到梁的影響。黃氏年少即以才情見稱于老輩,于詩詞一道用力之專深,更遠非梁啟超可及;然而他刻意為此,卻精細有余,豐神不足,竟無法跟梁氏一時的“小玩意兒”相匹。這就益可見梁啟超天才之不可及了。
近人趙祖望有一冊專門的 《宋詞集聯》 (西泠印社民國二十年版),其中有這樣一副:
海棠如醉,又是黃昏,更能消幾番風雨;遼翯歸來,都無人管,最可惜一片江山。(陸放翁 《水龍吟》、柳耆卿 《訴衷情》、辛稼軒 《摸魚兒》、周美成 《點絳唇》、辛幼安 《祝英臺》、姜白石 《八歸》)
但這副聯,卻還有另一出處。王寧回憶陸宗達時提到:
黃節先生也是一位對陸先生很有影響的老師?!熬乓话恕笔伦兦跋?,黃先生贈給陸先生一幅集宋人詞句的對聯:“海棠如醉又是黃昏更能消幾番風雨,遼鶴歸來都無人管最可惜一片江山。”這副對聯直到陸先生去世前,一直掛在他的書房里。黃先生的課,他的字,以及他的憂國之心,當時對陸先生的影響都很大。(《當代訓詁大師陸宗達》,《師范之光:北京師范大學百杰人物》,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陸氏之孫陸昕先生后來錄出了此聯圖片,可見黃氏識語云:
穎明學弟屬書楹帖,集宋人詞句。甲戌中秋前十日,黃節書于北平。(《祖父陸宗達及其師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頁)
甲戌是1934年,王寧回憶說是“九一八”事變前的事,是記錯了。這且不論。
這樣,兩個文本完全相同,考慮到文本來自六首詞,次序雷同,絕無可能出于偶合。集者是趙祖望,還是黃節?至少據現有文本的時間來看,應是趙書在前,黃氏見到趙所集聯,以“集宋人詞句”的表述錄以轉贈陸宗達。這樣有意攘奪的嫌疑就極大了。
這還有一個旁證。今存黃節贈“子高”一聯,只有“更能消”、“最可惜”兩句,而更為明確地署作“丁卯秋黃節集句”(《何氏靈璧山房所藏蒹葭樓墨跡》,曼庵居士編印叢書之二,香港刊本)。丁卯即1927年,就時地人幾樣因素來說,都去梁啟超未遠,黃節不太可能不知梁氏集聯的事,是為剿襲無疑。
那么,這副聯就應到趙祖望名下了。據他在《宋詞集聯》 里的自敘,他早年即嘗集詞為聯,至甲子年 (1924年) 因兵災全部佚去,后又重集。就是說,他此書所集皆在梁啟超之后,而他此聯的核心,即“更能消”、“最可惜”兩句,又與梁氏所集雷同。這樣的話,趙雖有閉門造車出而合轍的可能,但我更傾向于相信,他是承受了梁氏的暗示,只是另作了鋪衍,亦有另一番韻味。
還有一例,是易孺易大廠。他也有一部集宋詞聯的專集,其中有一副并識語云:
姜辛名句,早成絕對,余以柳史二語足之,系感尤深,不自嫌其襲。
最可惜一片江山,再逢伊面;更能消幾番風雨,同為春愁。(姜白石 《八歸》、柳耆卿 《秋夜月》、辛稼軒 《摸魚兒》、史邦卿 《過龍門》) (《大廠居士集宋詞帖》,民國三十二年影印本,蔭堂叢書之一。按:此聯又載大廠居士 《集宋詞帖》,其識語作:“姜辛名句,早成絕對,足下[之]二語,系予感尤深,不自嫌其襲。榆生以為何如?” 〔《同聲月刊》 第二卷第八號〕)
從易氏的“姜辛名句,早成絕對”這句話,可知他必是借用了梁啟超的創意。
梁氏集聯的回響,至今世猶未絕。鐘叔河先生說過:
我曾不止一次請人寫過分別從這兩首詞中集成的聯語:
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河山。
張中行、黃苗子、黃裳諸先生都寫了。借用白石引桓大司馬“樹猶如此”句時說的,只因為“此語予深愛之”也。(《長沙小西門》,《萬象》第三卷第七期。)
鐘先生的意思,似謂此聯是他自己集的。果如此,恐怕是犯了劉心武“江湖夜雨十年燈”式的記憶錯誤了。
另有一些可供對照的相關文本,亦附錄于此。
大方 (方地山) 有集句聯:
更能消幾番風雨;收拾起大地山河。(原載 《寒云日記》,此據周一良 《大方先生聯語集》,《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選集》,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
下聯語出李玉昆劇 《千忠戮》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
又夏承燾有挽謝覲虞 (玉岑) 夫人之作,見其1935年日記:
玉岑詞人抱騎省之戚,以孤鸞名室,囑集白石句。予方自都門歸,匆匆過常州,未一把晤也。
想佩環月夜歸來,更何必十分梳洗;又喚我扁舟東下,只可惜一片江山。(《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五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版,第358頁。按:夏氏錄姜詞,“最可惜”誤作“只可惜”。另,王翼奇輯 《集句對聯字帖》收入此聯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附錄第14頁〕。)
林葆恒有一部 《集宋四家詞聯》 (民國刊本),專集周邦彥、吳文英、姜夔、張炎四家,其中集姜詞有一副作:
最可惜一片江山,野老林泉,問逋仙今在何許;問誰記六朝歌舞,天涯情味,甚謝郎也恨飄零。(《八歸》、《一萼紅》、《法曲獻仙音》、《喜遷鶯慢》、《翠樓吟》、《水龍吟》)
以“問誰記六朝歌舞”對“最可惜一片江山”,跟黃秋岳1931年所集不約而同。
又據鄧云鄉回憶,大約80年代初,呂貞白也給他寫過一個集姜夔詞聯:
喚起淡妝人,更何必十分梳洗;商略黃昏雨,莫負了一片江山。(《任公詞聯》,《文化古城舊事》,中華書局1995年版。)
姜夔似無“莫負了一片江山”的句子,應該就是“最可惜一片江山”之訛,或出于呂氏筆誤。
以上夏、呂二氏以“十分梳洗”與“一片江山”為對,與前述黃秋岳同,也可能存在因襲關系。
梁任公的集詞聯,在其言論事業來說,只是微末的一葉。所以他自己也再三表示,這是“鬧著玩”,只是“頑意兒”,《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是“沒有價值的東西”。是歟非歟?在此還想較真,說一點多余的話。
集詞聯,是集句聯的一個分支。所謂集句,是從古人的同類作品 (包括詩詞曲文) 中分別拈出不同片斷,組成一個新文本,其體裁可以是詩,可以是詞,也可以是聯。集綴而成的文本,就字字有來歷這一點說,似算不上一種創作,但就辭句打亂重組這一點說,也是一種創作—— 而且難度絕不下于原創 (可參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 第八章“集句”,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這樣來看,集句的工作當然也有“著作權”。能將“更能消幾番風雨”與“最可惜一片江山”兩個斷片綴合到一起,堪稱妙手偶得,其“著作權”是屬于梁啟超的。
強調梁啟超的“著作權”,有意義嗎?
在我看來,對聯是最有“中國特色”的文學體裁,若沒有它,中國文學史就是不完整的。而至今為止,在中國文學史編纂里,似乎并沒有對聯的一席之地,更遑論集句聯集詞聯了。許久以來,就有“重寫文學史”的呼聲,我想,重寫文學史,須得由具體作品入手。“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這樣的絕妙好辭,很應該寫進中國文學史的,如其不然,文學史的意義究竟何在呢?
前些時讀 《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補編》,看到一段記胡適晚年在臺灣時的情形:
……又為高惜冰寫了張玉田的詞兩句: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先生寫了之后對胡頌平說:有一天晚上,我讀這兩句詞時掉下淚來。這兩句不是現在的情形嗎?還有人在著歌舞升平?。ê炂?《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 第十一冊,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13頁。)
張炎 (玉田) 這兩句詞,正是梁氏集聯“春已堪憐”四字的出處。那么,在胡適心中,是不是也回蕩著“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的影子呢?無論如何,從民初京華的擾亂,到此時孤島的倉皇,其感慨應是相似的。
自然,這更是題外話了。
(選自《掌故·第五集》/徐俊 主編 嚴曉星 執行主編/中華書局/ 201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