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握手

東西文化不同之點甚多，而握手居其一。西人見面互相握手，華人見面握自己手。我想西人最可笑的習(xí)慣，就莫如握手這一端。西方文明，我能了解，西方習(xí)俗，我也很多贊成，外國哲學(xué)美術(shù)都還不錯，甚至外國香水絲襪以及戰(zhàn)艦，我都承認比中國貨強，只有西人何以今日尚保存這握手的野蠻習(xí)慣，我至此不能了解。我知道西方社會也有人反對這種習(xí)慣，如同有人反對戴帽戴領(lǐng)一樣。但是這只限于一部分人，于普通社會無甚影響;大部分的人總以為這種小事，聽之罷了，何必小題大做？我就是喜歡注意這種士君子所不屑談的小問題的一人。西人行之，尚有則可，東施效顰，真可不必，但事已至此，積重難返，已有萬難挽回之勢了。所以實際上。雖明知這習(xí)慣之野蠻不合理，也惟有吾從眾，只不過每握手時心里委實難過，在此地說說罷了。

稍有研究西方風(fēng)俗史的人，都知道免冠握手是發(fā)源于中世紀(jì)野蠻時代。其時綠林豪杰及封建勇士，天天比馬賽劍，頭戴的是銅盔，腰佩的是利劍，手戴的是鐵套。鋼盔之前有活動的面部，叫做Vizor，仇敵來面部便放下，朋友來便掀起，或者全盔免去，以示并無敵意。免冠之源始于此。再仇敵來手便按劍，朋友來便脫去鐵手套，與之握手，同樣的表示我右手并不在按劍想殺你。握手之源始于此。現(xiàn)代人既不戴盔，又不佩劍，兼無鐵手套，見面還是大家表示并不準(zhǔn)備相殺，實在太無謂了。社會禮俗本來是守舊性的，以故沿襲至今，不思之甚也。

我所以反對握手，大約可分衛(wèi)生上、美感上及社交上的三種理由。你想兩人相遇，出手為質(zhì)，或者男女授受，這其中有多少不同的疾徐、輕重、久暫的變化。假使有人要取美國博士學(xué)位，盡可寫一篇“握手種類之不同及時間狀態(tài)之比較的研究”為博士論文，可就時間之久暫，用力之重輕，干濕之程度，心理之反應(yīng)，肉感之強弱，作種種分析比較，再研討兩方性別及高度之不同的配合分“第一類甲種之三C”，“第二類丙種之五E”等，皮膚之粗細與其人職業(yè)上之關(guān)系，干濕之程度與情感之敏鈍等等。假如某君記得多算幾個百分之幾，多畫幾張高度表，博士固囊中物也，只要他肯寫得十分艱澀無味。

先說我反對握手之衛(wèi)生上的理由。你看西人坐上海電車，看見銅板，避之若浼;《字林西報》上通信欄我就看見有人說這臭銅板簡直就是病菌之巢穴，致病之媒介。然而西人何以見了阿貓阿狗便不妨與之拉手？難道他敢相信阿貓阿狗沒有摸過這臭銅板嗎？甚焉者。有時看見癆病鬼咳嗽時很衛(wèi)生將手掩口，咳完即伸手與你握別。所以吾中華各人自握其手實較合于科學(xué)原理。拱手之源，我雖然未考，但是由醫(yī)學(xué)上衛(wèi)生上講比拉手文明，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其次，談?wù)劽栏猩霞吧缃簧系睦碛伞Ｊ终撸松砩献铎`活最敏感之一器官也。故握手之變化極多。你把一只手交給對方，對方要握多少時，要使多少勁，都不得由你自主，一概在對方之掌握中了。最重的莫如青年會干事之握手式。他左手拍你肩膀，右手狠狠地握你一把，握了之后，第二步便是所謂“頓”，頓得你全身動搖，筋酸骨散。假如他會打棒球 （青年會干事很有這可能），那手把便更可怕，只要輕輕一頓，叫你啼笑皆非。頓了之后，第三步，他得意地向你微笑，呼你老林老陳，其意若曰：“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了？你逃得了么？還是好好買一張什么入場券吧，入查經(jīng)班吧，不然我這手定然不放。”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如是識時務(wù)之俊杰，荷包自然就掏出來了。

由青年會式以至于閨媛式，其間等差級類，變化多端，無庸細別。有的不輕不重不疾不遲，只是奉行故事而已，全無意義了。有的手未伸而先縮，未握住而先逃，若甚不自然。有的閨媛坐在沙發(fā)上，頭也不轉(zhuǎn)，只輕輕舉起兩只指末，毫無待握之意，只是叫你看她的蔻丹指甲罷了。總而言之，此中光景時新，世態(tài)畢露，有示威者，有囁嚅者，有意志堅強者，有依違兩可者，有避之若浼者，有留之不放者，有急，有緩，有干，有濕，有久，有暫，有剛，有柔，有率直，有圓滑，有誠摯，有虛偽，有愛情，有冷淡，有電流，有汗穢，有人情冷暖，有世態(tài)炎涼，有幾年相思，盡在一掬纏綿之內(nèi)，有萬般繾綣，全寄欲放還留之中，微乎其微，感不勝感，何故于日常應(yīng)酬，露此百般形態(tài)？

握手如此糾紛，免冠更屬麻煩。此中可看出人類之不合理性，及社會習(xí)俗之頑舊性。比如西洋女子茶話即在戶內(nèi)，亦不免冠，在做禮拜，亦復(fù)如此，其寬徑尺余者，與人許多不便。實則做禮拜時女人不許免冠，源出于小亞細亞二千年前舊俗，其時尊男賤女，故保羅謂夏娃犯罪，婦人在上帝前不可不以帕蒙首。今日西人已無此不平等觀念，而仍守保羅遺訓(xùn)，合理云乎哉！至于男人更有無謂之習(xí)慣。“文明”男子在電梯上，見有女予同梯即須免冠。夫電梯者何，走廊之變相而已。在走廊既不必免冠，在電梯何以獨須如此？誰在同一樓中，戴帽由三樓乘梯達五樓往返上下，便覺此俗之乖謬不通。扶梯原無免冠之禮，電梯何獨不然？若因其類廂房而動，則男女同坐汽車，原無必免冠之禮，汽車何嘗不動，又何嘗不類廂房？故乘車可戴帽，乘梯必脫帽，此西洋禮吾百思不得其解。

實則人類習(xí)俗相沿，類多不可以理喻。況乖謬不通之事，大如外交政治，小如學(xué)校教育，比比皆是，不僅限于應(yīng)酬小節(jié)。人類之聰明，原有限得很。現(xiàn)代文明人之智足以發(fā)明飛機無線電，而不足以避戰(zhàn)爭，必至互相吞食而后止。所以在這種小節(jié)之愚笨乖張，何足介意，還是笑笑完事聽之而已。

（選自《人生的態(tài)度》/林語堂 著/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