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麗華，從千手觀音到“擺渡人”

臧運卓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除夕的夜晚，春晚的舞臺，熟悉的旋律響起，90歲的郭蘭英一開腔就觸動了無數人的心房，成為今年春晚又一個催淚時刻。此時，鏡頭還拍到了春晚舞臺上罕見的一幕：24名紅衣芭蕾舞者蹁躚起舞，4名手語老師在一旁指揮。但這一幕又似曾相識——15年前的春晚，也是一群姑娘，在手語老師的指導下，跳起了艷驚四座的《千手觀音》。

沒錯，這是時隔15年后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在春晚舞臺上的又一次亮相。她們輕盈的舞步、靈動的旋轉，展示著新時代中國殘疾人的風采，抒發著全國8500萬殘疾人群體對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為春晚史又添經典一幕。

時針回撥，除夕前的一個星期，在位于北京市北三環附近的中國殘疾人藝術團駐地里，《環球人物》記者見到了正在為《我的祖國》伴舞忙碌著的幕后功臣——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團長邰麗華。

或許，也可以用另一個人們更熟悉的稱謂：《千手觀音》領舞邰麗華。

“我的靈魂一直都在臺上”

歲月從不敗美人。這句話，在邰麗華身上有著鮮活的體現。

采訪約在上午9：30，藝術團二樓大廳有整排朝東的窗戶，陽光透過玻璃直射進來，照在款款走來的邰麗華身上。15年過去了，時光好像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雖然此刻她褪去華服，素面朝天，但光潔的額頭，纖長的脖頸，筆直的小腿，步態、頷首、微笑，無一不是美，無一不和我們記憶中那個高潔的“千手觀音”相重疊。她是天生的舞者，無論是臺上還是臺下，無論是28歲還是44歲。

這是一場特殊的、無聲的采訪。她打起手語也像在舞蹈，指尖纖纖，快而好看，起伏間仿佛一只燕子。因為要讀記者的唇語，交流時，她眼眸明亮，目光專注，記者也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善意與溫度。

兩歲時，因為誤用藥物，邰麗華失去聽覺。懵懵懂懂長到5歲，游戲時跟不上小朋友的節奏，她才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同。父母送她進了聾啞學校。在律動課上，腳尖傳來的震動觸響了她陷在寂靜中的心門。老師踏著象腳鼓，把震動通過腳下的木地板傳達給站著的孩子，讓他們知道什么是節奏。小小的邰麗華忍不住趴下身子，把臉頰緊貼在地板上，讓全身上下每一縷神經每一個細胞都能感受到節奏，感覺到久違的快樂。踏著這樣的節奏，邰麗華開始學跳舞。“我小時候的性格有一點倔強，要強、不服輸。”讀書，跳舞，皆是如此。高三時，她甚至堅持要參加普通高考，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取湖北美術學院視覺傳達專業。

“舞蹈是我的初心，我的夢想因為舞蹈而開始。”通過手語翻譯的協助，邰麗華告訴記者。手語中的“舞蹈”很形象，象是兩個跳著交誼舞的小人，她比劃著教給我們，笑容燦爛。

聽障讓她對藝術、對情感表達有異乎常人的敏感。15歲時，邰麗華就成為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領舞。28歲時，她和另外20名聾啞演員合作的舞蹈《千手觀音》登上央視春晚舞臺，驚艷世人。在絕大多數春晚老粉的心中，那是春晚舞臺上舞蹈類節目的巔峰。而在以年輕受眾為主體的B站上搜索《千手觀音》，彈幕中出現最多的詞是“跪了”。“跪了”，是網絡用語中的頂禮膜拜。驚艷的舞姿，驚人的意志，邰麗華和隊友們用努力贏得了世人的尊重，證明殘疾人一樣可以在藝術上登頂高峰。

凡是驚人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對邰麗華來說尤其如此。“聾啞舞蹈演員要把動作做齊其實不難，但舞蹈是一種藝術，本質是一種韻味，要表現出這種韻味就需要在每一個動作、神情、力道上與音樂達成高度的一致。特別是我們還有男演員，剛性的美怎么表達？柔性的美又怎么表達？這些都是需要一遍一遍去打磨的，我們用了很多年。”邰麗華是舞者，舞者的眼中，藝術不區分健全人還是聾啞人，她要做的是于不圓滿中尋找圓滿。2005年，邰麗華榮獲感動中國人物獎時，組委會給出的頒獎詞，就形容她“生命本身就是一次絕美的舞蹈”。

回想起15年前，邰麗華感嘆太快，“15年好像就是一瞬間、一眨眼。昨天參加春晚排練的孩子回來告訴我，她們去的是央視的老樓。我告訴她那里我也去過，路怎么走，舞臺什么樣，全部都記得。”

當年21名“千手觀音”，如今大多數都回到家鄉，在其他行業有了穩定的工作。只有邰麗華還留在藝術團，她眷戀舞臺。但也正因為對舞臺的這份尊重以及對舞蹈藝術的熱愛，讓邰麗華選擇了謝幕。“2008年殘奧會，是特殊藝術引起人們重視的一個很好機會。開幕式上《永不停跳的舞步》開演的時候，我在舞臺的后面看著，那個時候我有了退出的想法，對聾啞舞蹈演員來說，舞臺太珍貴，只有我退出了，才能夠把機會留給更多擁有舞蹈夢想的年輕聾啞人。”

記者不懂手語，但讀得懂邰麗華眼中此刻隱隱的淚意。“還會想上臺嗎？”“我的靈魂一直都在臺上。看她們跳舞時，我會覺得她們的手就是我的手，她們的腳就是我的腳，我和她們在一起，從沒離開過。”

“邰團長”也是“邰姐姐”

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團長，是邰麗華如今的身份。藝術團的特殊性，讓她不僅得是合格的管理者、優秀的舞蹈老師，還得做全團100多名殘疾人演員的“大家長”。

副團長潘利告訴記者：“在處理團內事物時，邰麗華很雷厲風行，甚至對小演員們，她可以說是很嚴厲。”這一點可以在邰麗華辦公室的陳設上窺見一二。簡潔——電腦、打印機、文件夾，沒有藝術品、沒有綠植，這是不具有女性特色的辦公室。

“團員們現在都很年輕，還是孩子，嚴格要求他們是為他們的人生負責，要讓他們成為有用的人。”邰麗華說，她甚至會發火。而憤怒的表達方式，也屬于邰麗華的管理辦法之一。“孩子們聽不見，所以要靠表情和動作表現給他們，皺眉要到什么程度，眼睛要不要放大，打手語時力道和速度是怎樣的，都要想一想。”和普通的老師相比，她從不怒吼，也不摔東西，但小演員們都知道，邰老師親切，卻也有著不怒自威的風度。

聽障演員之外，團里還有盲人和不懂手語的普通工作人員，為了高效處理工作，兩歲就進入無聲世界的邰麗華甚至重新學會了說話。

邰麗華會說話，是這次采訪中最大的意外和驚喜。盡管音量細微，語速緩慢，但她用詞精準，不急不躁。學說話，邰麗華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此前，藝術團曾聘請一位老師，專門對有條件的小演員進行口語訓練。盡管已經人至中年，錯過了專家評定的適宜年齡區間，但“旁聽生”邰麗華把練舞的執著又一次用在了學說話上。去國外演出，別人的行李箱里塞家鄉美食，邰麗華卻背著厚厚的《新華字典》。室友以為她在學英語，湊近一看，樂不可支，原來她在學漢語拼音。

邰麗華喜歡電影《國王的演講》。影片講述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克服口吃，于二戰前發布激勵國人的精彩演講。“克服內心的障礙，勇敢改變命運，這是我想讓自己，也想團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做的事情。”

的確，不同于普通的藝術團體，殘疾人藝術團是一個能夠改變弱勢者命運的地方。

出演今年春晚《我的祖國》的芭蕾演員中，有個叫陳靜的姑娘。10年前藝術團到太原招生時，邰麗華一眼看中舞步靈動的陳靜，但在問她愿不愿意到北京時，小姑娘猶豫了。她父母都是聾啞人，家庭條件很差，她的成長一直靠爺爺在支撐，她擔心自己走了爸爸媽媽沒人照顧。“我當時心里感動極了，也特別愛惜這個姑娘。好在陳靜的爺爺很支持她。到藝術團后，她還成了班長，考取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正在讀大四。”靠著自己的努力，陳靜不僅實現了跳舞的理想，還幫助家庭改善了生活，她用自己賺來的演出費幫媽媽治好了困擾多年的白內障，還時不時給家里添置新的電器和大件用品。

團里還有不少殘疾孩子就是因為15年前的《千手觀音》愛上舞蹈，立志成為特殊藝術演員的。這些都讓邰麗華欣慰，也覺得重任在肩。“讓孩子們成為有用的人，把特殊藝術傳承下去，這都是我肩膀上的責任。”

也曾有性格內向的演員在面臨退役重返社會時不自信，擔心自己會被正常人歧視甚至欺負。邰麗華告訴她：“社會并沒有欺負殘疾人群體，更沒有將我們割裂開。重要的是，要學會做一個勇敢的、敢于表達、敢于追求的‘普通人。”在團里，演員們喜歡稱呼邰麗華“邰姐姐”，他們喜歡用QQ給邰姐姐留言，話題關鍵詞涵蓋理想、人生、自信、價值。邰麗華有時在辦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忙著給他們回復，她說自己現在“打字飛快”。

在采訪中，記者也見到了很多殘疾小演員，他們投來的目光好奇卻不膽怯，友善且自信。邰麗華說：“上世紀70年代，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馬路上打手語往往會引來別人異樣的目光，當時那種目光其實對我的內心造成了一些傷害。但是如今，我們藝術團的孩子節假日出去玩，他們走在街頭、商店，或者去星巴克喝咖啡，可以毫無顧忌地使用手語，他們自信而快樂。這是整個社會給予我們的信心，因為包容、理解還有愛，讓我們殘疾人群體可以更有尊嚴地活著。”

手語里也有“小康”這個詞

邰麗華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那是她的“功課”。本子里滿滿收錄著這些年來中國殘疾人事業領域的資料——文獻、報告、政策。自從2008年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后，邰麗華的“功課”從未落下。去到哪里，她都會帶著這個本子，向身邊的人展示我們在殘疾人事業上取得的成就，也讓他們多多關注這個特殊的群體。

身為這個群體中的一員，她曾經用藝術自渡，如今，她更想成為一名幫助更多人渡河的“擺渡人”。

在一次活動中，邰麗華結識了清華大學的姑娘楊綠野。她是建筑設計專業的學生，興趣廣泛，涉獵豐富，喜歡畫畫、游泳、四處旅行，活得自由且熱烈。清華大學本科畢業后，她留學英國謝菲爾德大學，碩士畢業后歸國，如今是粵港澳大灣區一帶活躍的新銳設計師。

楊綠野的臉上時常帶著自信而燦爛的笑容，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樣一位活潑的姑娘，對世界的感知卻要借助助聽器和讀唇語。邰麗華告訴我們：“她語言表達能力很強，說話發音都無異于常人，由于她的父母一直沒有放棄過對她的康復和教育，所以能夠讓她和健全人一樣順利地考入清華，走入社會。”

最初的驚嘆、欣賞過后，邰麗華的心情變得有些復雜。“其實有很多殘疾人孩子在小時候是有條件得到恢復甚至完全康復的，但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能力負擔，相反，有的家庭會因為孩子殘疾而返貧。”她微微皺眉，打手語時加重了力度。

幾年前，有位多年不曾聯系的兒時玩伴突然找到邰麗華，尋求幫助。原來，朋友的孩子是腦癱患兒，為了給孩子治病，她和丈夫賣掉了房子、背負了債務，家境一落千丈。幾年里，為了照顧孩子，她的父母又相繼生病，讓本就不堪重負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朋友年輕時很美麗，結果才三十幾歲，頭發就白了，我很痛心。”雖然在邰麗華的幫助下，孩子得到了治療，恢復了行走和表達的能力，但由于介入稍遲，如今13歲的他只能就讀特殊學校。“很可惜，如果早一點，他可以像個正常孩子一樣去普通的學校接受教育。”

2013年，一所培養特殊藝術人才的學校建成了——中國殘疾人藝術團附屬學校。在這里，邰麗華為孩子們設置了專業和文化兩個部分的教學體系，凡是普通學校有的課程，這些殘障兒童們一樣可以學到。第一個學年結束，29名聾啞小學員不負眾望，將匯報演出帶上了央視的舞臺，跳的就是邰麗華當年那支《千手觀音》。

讓殘疾兒童接受康復以及教育，是釘在邰麗華心坎上的事。“教育是扶智，更是扶志，只有在精神上讓殘疾人站起來，他們才能真正站起來。殘疾人其實對精神有著更高層次的需求。國家從2016年開始，將殘疾人小康寫入規劃，但殘疾人群體的小康除了脫貧，除了吃飽穿暖，除了物質上的豐富外，還應該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那是一種平等、自尊、樂觀的生活態度。”

就在采訪的前兩天，邰麗華參觀了河北省行唐縣的一家殘疾人創業園，一名殘疾人文創開發者的笑容將她打動。“她對我說，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賺錢養活自己，加上國家給的殘疾人補貼，還能貼補家人，她沒有拖后腿，反而帶著全家人在奔小康。”邰麗華停頓了一瞬，“你知道她的笑有多好看嗎？那是一種自信和奔頭。”

“手語中有沒有小康這個詞呢？”記者不禁好奇。

邰麗華舉起右手，小指與拇指相捏，指尖向上，輕點一下，隨后雙手掌心向下，拇指抵住胸口，其余四指交替點動，宛若一只朝向花叢起飛的蝴蝶。

“這代表健康，也代表富足，這就是中國8500萬殘疾人群體的小康。”她說。

邰麗華，1976年出生于湖北省宜昌市，聾啞人舞蹈家，舞蹈《千手觀音》首位領舞，現為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團長、藝術總監。

（本文選自：環球人物 2020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