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羿含
生離與死別,往往猝不及防;無常,是人生的真相。
細細想來,父親的離世是有征兆的。
不得不說,人的身體有時比頭腦智慧得多。父親去世前幾天,我的身體開始感受到異常狀況。極少半夜突然醒來。11 月2 日晚11 點入睡, 次日凌晨2 點多莫名其妙醒了,輾轉至4 點半才又睡去。郁郁寡歡,憂傷卻不知何故。習慣了報喜不報憂,曾想打電話回家問候雙親,念頭一閃,又消失了。
5 日清晨醒來,隱約記得夢見了父親和母親在故鄉的日常生活場景,他們的神情平靜安詳。沒有想到,這是最后一次父親在世時夢見他。
6 日清晨6 點多,母親的電話將我從夢中喚醒,我以為她如同往日,夢見我或是想我了,沒料到,電話里傳來的卻是父親離世的消息。瞬間感受到何為五雷轟頂,默默啜泣了幾分鐘,方回過神來梳洗整理,收拾行李趕往深圳北高鐵站。
母親說,父親5 日晚10 點多看完他喜歡的電視劇,感覺胸口有些不舒服,吃完藥就睡下了,過了沒一會兒,父親又呼喚母親,說口渴,母親看到父親的狀態感到不對勁,立刻撥打了120,然而等醫務人員趕來時,父親已與世長辭。
悲痛之際,母親電話通知了縣城的二姑、二姑父到家里,幫忙為父親沐浴更衣,凌晨4 點才想到知會我們子女四人,卻只打通了大哥的電話。二姑、二姑父離開后,母親握著父親的手,枯坐到天亮。
在趕往高鐵站的地鐵上,我忍不住掩面痛哭。
晚上7 點,我從深圳、大哥一家四口從北京同時抵達老家,隨后不到半小時,二哥從北京趕回。一陣悲泣過后,母親說,父親種在院子里的板栗、梨樹和其他花果樹都活得好好的,唯獨那棵結了幾年桃子的桃樹今年突然死了。
姐姐含淚對我說,最近她深深感受到父親的孤獨和不被理解,10 月份專門給父親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意在安慰父親的寂寞,卻遲遲沒有寄出。現在,這封遲來的飽含愛意的信只能燒給父親了。我沉默不語。
父親患有聽力障礙多年,以往每次打電話回家,偶爾讓他接電話,只能對著電話那頭大吼,他才能聽見一二。這兩年特別是今年春節后腦海中曾數次閃現過寫信給父親的念頭,想跟他說說心里話,讓他知道,我們都非常關心他。但卻一次又一次無故拖延,始終未能付諸行動。
盡管有著那么多的預兆,可我們都選擇了逃避,無視內心直覺。
在人間,總有人生離,有人死別。
沒想到,這一次,父親與我永久地告別了。
從得知消息那一刻起,到第一眼看到父親安靜地躺在棺木里時,始終處于震驚之中。
難以接受父親真的走了。畢竟,今年春節期間我們四個子女攜家帶口十幾人剛給他慶祝了70 歲生日。
看到我和大哥一家進門,母親放聲大哭起來,說,你的孩子、孫子孫女們都回來看你了。淚眼朦朧中,我看見父親躺在棺木里,雙目緊閉,面色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一樣。
“你爸爸走得很安詳,沒掛一點相。”家族里叔叔輕聲安慰。
“爸爸面色很好,他這一生肆意而活,自由瀟灑,敢于做自己,想到這一點,我感覺很安慰。”二哥看著“沉睡”的父親說。
大人孩子哭成一片。我和大哥大嫂跪在父親靈前燒紙、磕頭后,抹干眼淚走出屋外,聽家族里與父親關系最好的兩位叔叔和哥哥們商量出殯以及待客的安排。
就湖北家鄉白喜事風俗而言,女兒們不需為父親守靈,我執意與姐姐、姐夫守前半夜,大哥二哥守后半夜。家族里八位叔叔按照傳統,四人一撥輪換守夜,陪伴父親最后一夜。作為遠嫁的女兒,姐姐依照習俗需在凌晨時分做夜宵招待一起守靈的叔叔們。
好幾次忍不住掀開覆蓋在恒溫棺材上的棉布單,透過透明罩去看父親。特別想把手伸進去摸一摸父親的手,親一親他的臉。大嫂搖頭讓我不要打擾他。我知她擔心我每多看一次,就爆哭一次,喪事沒辦完人就病倒。
7 日是停靈第三日。清晨,主事叔叔們請來的五個道士和兩個嗩吶樂師就位。在他們按例為父親做法事之前,我用手機循環播放了幾次《金剛經》,只愿父親走得安穩。
法事從早晨一直持續到下午1點出殯前,我們幾個人時不時走過去撥開原棉布單,看一看似乎并沒有離去、只是睡著了的父親。“爸爸好像沒有死,只是睡著了。”大哥說。我含淚微笑回應,“我也有這種感覺。”
凄厲斷人心腸的嗩吶聲開道,送行的親人們坐在去縣殯儀館的車里靜靜落淚。告別廳內,也許是意識到父親真的要離開了,我們再也看不見父親,孩子們再也看不到爺爺外公了,所有人再也忍不住悲傷,放聲大哭起來,姐姐趴在棺木上失聲痛哭,舍不得與父親告別。
淚眼望著靜靜安睡的父親,念了三次《心經》為父親送行。父親大人,你此生辛苦了,只愿你超越輪回,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不顧叔叔們阻攔,在父親的遺體即將被送入火化通道前,我任性地撲上去親吻了父親的額頭和臉頰,直到被叔叔們拉開。
父親的額頭和雙頰冰冰涼涼。
父親,這一次,你是真的要離我們而去了么?
最后告別的時刻終于來臨。
下午,父親的骨灰入棺,家族中他的八個年輕堂兄弟擔任“眾手”,抬著棺木圍繞挖好的墓穴走了一圈,伴隨著一聲聲悲愴的“喲嚯嚯嚯”安魂號子,父親終于如生前遺愿安葬于我爺爺的墓旁。
父親遠比我們四兄妹有才華。
那個年代,他是家鄉少有的“文化人”。父親自12 歲開始投稿,16 歲就在湖北《長江文藝》發表了第一篇小說,被當時的刊物主編視為奇才,因此特意寫了一封推薦信給縣文化館館長,請他們務必用心培養。利用業余時間,父親還自學了幾種樂器,我記得父親曾演奏過二胡、笛子和鳳凰琴。
父親從18 歲時斷斷續續教書育人十五載。在此期間,他曾任村小學副校長、中學教師,一人教三門課,兼任《孝感日報》農村通訊員、《云夢文藝》主筆,是縣里、公社聞名的筆桿子。偶爾,父親還會擔任“狀師”,給提著雞蛋和糕點到我家來的十里八鄉貧苦鄉親寫訴狀。
期間,父親兩次錯過跳出農門的機會。第一次,因為爺爺的短視,他主動放棄孝感師范學院就讀名額;第二次,則因為恃才傲物,不肯給鎮文教組領導送禮而被擠掉公辦教師的資格——得知真相后,父親一怒辭職,揚長而去。聽聞父親離職,許多家長把孩子迅速轉到其他中學就讀,那所中學的升學率自此直線下滑。
在我看來,父親身上有著“為眾人抱薪”的風骨。小時曾聽母親說起,那些年縣里幸福渠向府河排水的能力很差,夏天多雨時節,村北邊的莊稼就被洪水全部淹沒,幾乎對每個莊戶人家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得益于父親不斷給縣、地兩級政府部門寫信反映此事,最終泵站抽水能力大大加強,幸福渠排水量大增,遠近鄉親們辛辛苦苦種植的莊稼不再遭受洪澇災害的侵襲,因此都感念父親的義舉多年。
1977 年高考恢復以后,心高氣傲的父親直接報考了華中師范大學的研究生。但是,他沒有易中天和秦暉那樣的好運,遇到劉道玉這樣的校長和趙儷生這樣的導師,盡管其他科目成績優秀,但由于外語成績太差,父親沒有被錄取。
從此以后,父親斷絕了跳出農門的念頭。八十年代中期開始,他與母親一起到武漢大東門市場做蔬菜生意,養活我們一家。
不斷想起與父親有關的往事。從小到大,母親跟我復述過很多次,而我毫無印象。但,不記得,并不代表沒有發生過。
“你很小的時候,你爺爺把你和姐姐放在籮筐里,一頭一個,從家里挑到鄰鎮,去看我和下鄉知青演樣板戲,有時也會演由你爸爸寫的劇本制作的樣板戲。”
“你們小時候,糧食艱難,我寧愿餓著也從來不吃你們剩下的飯菜,都是你父親吃。”
“有一年隊里過年分豬肉,其他人家都只想要肥肉,因為可以熬油炒菜用上半年,只有你父親,分到瘦肉毫無怨言,一頓做完,只為讓你們飽餐一頓。”
“你父親為人很大慨(慷慨),串聯的時候留下的都是真實的姓名住址,我與你父親結婚后還了好久的賬。”
“鄉親們要寫‘狀子’去鎮政府告狀訴冤情,你父親不僅給他們寫,還教他們怎么表達。鄉親們沒錢,往往會給我們留下幾個雞蛋、幾個餅,表示感謝。”……
我記得自己與父親有關的幾件事,卻足已銘記終身。
印象中,父親下狠手揍過大哥、二哥,但從來沒揍過我和姐姐,基本上連重話都沒對我和姐姐說過。
唯一一次挨揍,是小學一年級時貪玩丟了書包。我被父親訓斥了幾句,拿手在腦殼上敲了幾個“毛栗子”。只是敲了幾下,我卻記恨在心,小小年紀差點離家出走。
念小學二年級某個夏天的夜晚,我一腳蹬倒了點在蚊帳內的蚊香,把家里房子點燃了,大火噼哩拍啦燒著了房梁,我才從睡夢中被熱醒。我大聲呼喚大哥,住在對面房間的大哥邊拎水撲火,邊呼喊“發火啦”,驚醒了住在隔壁的二媽一家,二媽及時叫起村里的叔叔們一起救火,最終將大火撲滅。
在武漢做小生意的父親和母親趕回老家修好了房子,沒有責罵半句。父親笑呵呵地跟鄉鄰說,我家小丫頭,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青少年時期,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我沒給父母少惹麻煩。逃課,惹事生非,鼓動男同學打群架,退學,轉學……母親對于我這個惹禍精有些生氣,說,父親對你真好,人家找上門來投訴,說話很難聽,他一直維護你,沒跟你提過一句,也不允許我說你一句重話。
父親非常尊重子女的自由意志。
也許潛意識里對自己不滿,也許覺得父親給自己取的名字老土,15 歲那年我提出要改名字,跟媽媽姓。我還很清晰地記得,那個炎夏的午后,我與父親就此坐在陽臺上協商改姓改名的場景。
“爸爸,你和媽媽總共生了四個孩子,都隨你姓,我認為不太公平。我想給自己改名字,隨媽媽姓,你覺得怎么樣?”
哈哈哈哈……可得(可以),冒(沒)得問題!”
中考一塌糊涂,只能讀普通高中,我不想念書了。父親說,你要想清楚,想讀書我給你交學費,不讀書就要去學一門技術養活自己。
我選擇了不讀書,央求姐姐帶我學習電腦打字,因為打字員掙錢多。父母親舉雙手贊成,他們并沒有把他們年輕時求學不得,未曾實現的人生理想強加到我身上。
邊打工邊自學英語,一九九五年,在二哥張英的提醒下,我突然又想讀書了。對此,母親頗有微詞,父親二話不說準備好學費,讓我進入大學學習。
記得,早年姐姐去廣州學習剪發,大哥學習無線電、音響維修技術,父親都毫不猶豫地給予了支持。
總之,只要是我們想要學習提升,父親毫不反對,偶爾還會說服略有猶豫的母親。別說十里八鄉,全縣像我家這樣支持子女、尊重子女自由意志的農村家庭,亦屬少見。
因為,父親在子女教育和發展方面的價值觀是:天高任鳥飛,海空憑魚躍。現如今,他和母親養育的四個子女果然都遠離故土,客居他鄉。
沒有人是完美的。從母親和姑姑嘴里,以及自己與父母親一起生活的記憶碎片里,我看見了父親的其他面相。
作為大家庭中出生的第一位男丁,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父親自出生起便備受寵溺,使得他在某些方面顯得“唯我獨尊”。
二姑媽回憶說,“爺爺奶奶撫養了六個子女,你父親最‘貴成’(受寵),家里盡管不富裕,卻一直供他讀書,他也算‘老三屆’了;生活上,兄弟姐妹們大的小的都以他的需求為主,不過,他也確實聰明,最有文化的就是他。”
缺衣少食的年代,為了哄體弱的父親干重活,母親總偷偷趁我們睡著了給父親開小灶做臘肉吃;父親常常給我五分錢去小賣部買一包蘭花豆佐酒,每次都會賞我幾粒——當然,我常以替他打開包裝為由在手心偷偷藏上兩粒,而哥哥姐姐們一粒也吃不到。
父親平均一天要抽三包煙,喝酒也很兇。母親辛辛苦苦走鄉串鎮靠販賣布匹、鞋子、雞蛋賺來的錢除了給我們兄妹四人交學費,還要保證父親每天的煙酒錢。據大哥說,有時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推著自行車在深夜強行撞擊關閉的木大門,甚至將門閂撞斷,將大門撞倒。有時,喝醉到家后吐得一塌糊涂。
幼時,鄉村風氣很不好,冬天和春節期間,父老鄉親常常聚在一起抹牌賭博,因為無論是靠種地糊口還是外出做小買賣養家,作為一家之主的大老爺們兒年終回到家里,抹牌賭博是他們唯一的娛樂。父親曾經拎著母親煮熟的雞蛋到賭博場所去賣,結果他卻把賣雞蛋的錢全部輸光。
在父母去武漢做生意后回家過年時,父親經常參與賭博,有幾次把整個冬天和母親在武漢賣菜賺來的錢全部輸光。然后,父母開啟“家庭內戰”模式,爆發劇烈的爭吵,最終均以母親的嚎啕大哭、父親的摔門而出和孩子們的心煩意亂兼對母親的同情和對父親的憎恨而結束。
盡管如此,父親亦知道自己的責任,他從未停止為后代創造財富與機會。
生而為人,誰不曾有過叛逆期呢?因為長期與父母分開,我自小總在學校惹事生非。一旦覺察到考試得高分是母親與他人攀比、較勁的有力武器,我的考試成績便如跳崖般跌至谷底。初二時,父母親不得已把我接到武漢某子弟中學借讀。
大約是15 歲時某個夏天的下午,母親與父親又一次爭吵后紅著眼睛問我,如果她選擇離開父親,我愿意跟誰過?記得當時我故作鎮定且不耐煩地回答:跟誰都行,反正你們離婚了也是我的爸爸媽媽,兄妹四人,正好一人分倆。
又一個夏天的周末傍晚,母親與我坐在陽臺上聊天,回憶她的青春歲月,以及她如何不敢違抗外公的命令,無奈接受與父親結婚的往事。她說,她常常夢見13 歲以前與外公外婆和大舅在武漢的城市生活,更是經常在夢里看到自己18歲時的樣子,醒來莫名惆悵。
然后,母親又會默默自語說,怨不得別人,只怪自己膽小;又說,父親知道她的不甘心,但仍然對她一心一意,婚后某個風雪夜冒著生命危險給母親送膠鞋的行為,終于打動了她,讓她下定決心從此與父親相守一生;但她也會在極其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告訴我,作為丈夫,父親并不合格,婚后在各種場合都“招女人”,曾被她抓過現行。
也許潛意識里替父親抱不平,母親幾次提及此事,我都無一例外地諷刺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性格懦弱,怨不得他人。暗地里,卻被復雜的情感撕扯著,幾近分裂。我憐憫母親作為妻子的傷心,表面上選擇了與她站在同一立場,但作為孩子,內心亦深深憐憫、愛著父親。
待到二十幾歲心性成熟一些,母親再提及這些往事,我會安慰她說,你看,如果你不和父親結婚,我和哥哥姐姐們也無法來到這世上呀,你的幾個子女都很棒,不是嗎?聽到這番話,母親總是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你父親除了抽煙喝酒和懶惰,更有許多優點,總體來說還不錯。
即便如此,這些年來,母親對于父親的控訴幾乎從未停止,直到父親去世前幾年才有所改變。而我自己,大學畢業兩年后,與父母之間展開了一場近十年的心理戰爭,直到2011年才幡然醒悟,放下改造父母的執念,徹底停止一系列無明、愚蠢的言行。
1998 年,時值南下打工潮,為了多掙錢,7 月剛出校門我便與華中工學院、中南財大等畢業生從武漢遠赴廣東打工,先后在東莞、深圳工作近兩年,偶爾去廣州出差。2000 年4 月,我踏上從廣州火車站到北京的列車,自此,除開有三年半經常往返北京與其他城市,我在北京工作生活近十七年。
剛畢業那幾年,因為思念,我常常給父母寫信。每換一個城市、換一份工作,我都會寫信告訴父親。母親說,父親每次收到我寫回家的信,總是特別開心,一開始會哈哈大笑,讀完卻總是簌簌地流下眼淚。“你父親覺得都怪自己無用,才讓你背井離鄉,像浮萍一般從南漂到北。”
也許是生活展現了它的本來面目,而我缺乏力量面對;也許人生到了某一特定時刻,生命成長的需要;也許覺察到自己無法建立真正的親密關系……在北京工作生活五年、畢業七年以后,我于2004 年踏上自我探索之路,如饑似渴地閱讀了數十本國內外心理著作,傾注足夠心力進行自我探索。
內在小孩仿佛“蘇醒”,便開始幼稚地向父母進行隱性“復仇”。我重復購買了十幾本心理學書籍,大部分寄回家,一部分有關原生家庭的書寄給了姐姐,并揚揚灑灑寫了一封很長的“檄文”討伐雙親,傲慢、自以為是顯露無疑。信件的主要內容是指出父親當年做了哪些錯誤的行為,給哥哥姐姐們造成了怎樣的心理傷害。
比如,父母年輕時不會處理親密關系,母親受到了怎樣不公正的對待,她如何長年累月在電話中向我和姐姐傾訴,差點影響了姐姐的婚姻穩定;父母對于大哥的兩個孩子的教育方式屬于隔代教育,哪些是過時的、錯誤的,哪些競爭與比較的語言和評判會對他們的心靈造成傷害等等。
結果顯而易見,父親收到信后勃然大怒,言詞激烈,回將一軍,罵得我狗血淋頭。自此,我賭氣停止了與父親的寫信溝通,甚至有一年春節,干脆選擇在閨蜜家過年。基于對小女兒的疼愛和父親本性具有的豁達與大度,我與他之間的沖突,在次年春節回家過年時,冰消雪融。
幸運的是,經過漫長的內在重建,我終于明白,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無視家庭序位的神圣性——父母為大,哥哥姐姐們為長,跳出來站在凌駕父母和兄長姐姐們的位置上,扮演了錯誤的角色,說了不該說的話,最終造成了對家人和自己或間接或直接的情感上的傷害,影響了家庭系統潛在的運行軌跡,自己也承受了果報。那么,我不痛苦誰痛苦呢?
是的,父親與母親都是普通人,他們的婚姻生活普通而平凡,在大的時代背景下,為了養活一家人,他們已用盡所有資源,耗盡所有力氣。
作為丈夫和妻子,他們也許彼此虧欠,但那是他們之間的事;作為父親與母親,他們平凡而偉大,像中國無數普通的父母那樣,竭盡全力為家庭和后代創造著物質財富和發展機會,只希望子孫不再重復他們的命運。
在我們四兄妹眼中,父母的生活能力非常一般,不懂得愛護自己、照顧自己。因為年輕時過于操勞,再加上煙酒過度、飲食口味重,這幾年父親的身體健康狀況急轉直下,曾兩次中風。
父親在生活和飲食習慣上的任性非常人所及。或許是因為在大饑荒時挨餓的經歷過于慘痛,那些記憶一直停留在他的生命里,自從物質生活有所改觀,直到去世前,他都只愛吃肉魚、鹵菜,嗜辣咸如命,極少吃蔬菜水果。每每與父親一起吃飯,他總在飯桌上左手端著酒杯,右手夾著香煙。母親和我們都希望他晚年能夠健康長壽,煙酒適度。但是,父親的邏輯卻是“搞邪了!你們都想管我!”
古代宗族內部家長制的影子,在父親身上很明顯——妻子和后人都不能管他,“老子為大,想怎樣就怎樣”。
大哥的兩個孩子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父親第一次中風,當姐姐告訴我父親生病住院的消息,我十分害怕,不顧母親阻攔,迅速請假趕回家中探望。那次中風讓父親的語言能力受到很大影響,過了一年多以后,他才能清晰地說話,許多音用家鄉話發不出來,只能用普通話發音代替,為此還受了鄉鄰不少奚落。
后來,他不聽母親勸阻,非要騎電單車往返縣城與老家之間,還遭遇了一次不算嚴重的車禍,原來就耳背的痼疾更加嚴重了。
人生是一次一次分離。二十多年以來,父親和母親從家鄉送走了二哥、我、遠嫁的姐姐、大哥大嫂,最后于2015 年送別了到北京讀大學的孩子和孫女。自此,陪伴他的只有同樣年邁的母親。
晚年的父親因為耳背,又不配合戴助聽器,他的生活越來越孤獨。打回家的電話,因為聽不見,多半由母親代為轉告兒孫們對他的問候。
2017 年夏天,我從日本成田機場回京時,接到姐姐的電話,說父親突然病倒住院了,并被檢查出患有中度阿爾茨海默病,即老年癡呆,健忘和時空錯亂,過去壓抑的情感需求會不合時宜不分場合地表露出來。一時,不顧機場安檢人員驚訝的表情,我大哭起來。姐姐安慰我說,父親已脫離危險,她請了假會在家照顧父親,我們這一次不用趕回家探望了。
實際上,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病早有預兆。
2016 年春節,父親無緣無故將從北京回家過年看望他和母親的孫子罵哭,逃回外公外婆家;2017 年開始,父親的行為更加異常,過了很久我們才知道,他整天對母親疑神疑鬼,并對母親嫁給他時并非心甘情愿一事大動干戈。
更多時候,一件事情父親說過就忘。他曾在一刻鐘內由于同一個原因訓了我兩次,第一次我還能耐著性子聽完,等過了幾分鐘他又開始訓斥時,話剛說了一半,我起身走開了。父親氣得臉色都變了。見狀,母親連忙兩邊調停,告訴父親他已罵過女兒一次,又追到房間對我說,父親老了記性不好,不要生父親的氣。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兩年,因為照顧情緒喜怒無常的父親,母親猶如生活在地獄之中,身體健康狀況變得極差,她又不敢打擾兩位哥哥和我,只有在特別痛苦的時候才哭得泣不成聲,打電話跟姐姐訴說一二。
2017 年夏末秋初的某天,姐姐在電話里將母親所受的苦一一向我講述。得知真相,我心酸無比,愛恨交織。我向姐姐保證我不會責怪母親的軟弱,不管聽到母親講什么,也不會情緒失控。然而,到真正與母親通話,特別是聽說她感覺太痛苦了,想要離開父親但受到父親的言語威協時,我氣到幾乎原地爆炸,怒不可遏,理性全失。
我大聲告訴母親,這一次我堅定地支持她,我和哥哥姐姐們絕對會保護好她,不行就去法院起訴離婚,我們會盡到為人子女的孝道,請護工照顧父親,或者把他送到縣養老院去度過余生,不用考慮親戚的評價。
父親的晚年實在過得太孤獨了,每每想起,總忍不住淚濕眼眶。
2018年春節,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家庭,抽不出時間回家過年,我一個人回家陪爸爸媽媽呆了十幾天。有一天,父親突然痛哭起來,說大哥二哥姐姐都不回家過年,不看望他。我把這件事如實轉述給哥哥姐姐們,大哥聽到以后五味雜陳,當即決定以后每年春節一家四口都回去陪他。
意識到父親真的生病了,針對母親的身心傷害非故意而為之,再加上所有人不忍心真的將父親送到養老院,2019 年正月初五為父親慶祝完七十周歲生日以后,哥哥們在離家之前扯著嗓子與父親進行了談判,要求他每日服用保持頭腦清醒的西藥,不允許他再對母親有任何言語行為上的傷害。
父親面色晦暗,十分難過。但我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談話結束,我和二哥頭痛欲裂,好久才恢復過來。
母親后來說,父親一開始堅持服藥,后來主動停止了服藥,生活狀況看似如常,精神恢復了平靜,也不再服用那些電視廣告售賣的哄騙老年人的保健品。但是,只有她知道,父親的身心狀況遠不如舊年。
送走了父親,擔心母親一人獨居,傷心過度,經過商量,大哥執意帶母親回北京生活,等到母親適應了異鄉的生活,想去安徽合肥姐姐家也可以。沒想到大家的提議卻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
最理解母親的是姐姐。母親生性倔強,內心最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但是從小到大,卻一直因為責任感犧牲自我。
母親最向往不依靠任何人照顧的生活,可現在,她的健康狀況已讓她失去獨立生活的能力。她精疲力竭,走路顫顫巍巍,比那些同齡還健步如飛的老人,看上去老了至少十歲。她也知道自己無法獨居,但一想到再也不能發揮價值,她死活不肯馬上去北京。
更何況,母親滿腦子想的都是要為父親守滿七七四十九天,并在此期間處理完父親的身后事,比如注銷父親的戶口、銀行賬戶,賣掉父親的電動車。她想等到2020 年春節以后,再決定去哪個子女家居住。
母親一旦倔強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萬般無奈之下,哥哥姐姐們拖家帶口回到各自生活的城市。畢竟,逝者已去;生者,生活還要繼續。
我決定留下來多陪伴母親幾天,順便陪她從縣里到鎮上辦理完父親的身后事,最主要的,是要說服她即便暫時不去子女家,也要搬去兩個姨媽家和小姑家輪住到春節我提前回家。這一次,母親沒有反對。我把母親的決定第一時間告訴了哥哥姐姐們,他們略感安心。
11 月11 日,父親大人頭七。趁著倔強的老母親坐著熟識的電三輪小哥的車去鎮上賣廢品,我拿著從深圳快遞來的金箔紙,一瓶白酒和一包香煙,去父親墳前祭奠。
陽光正好,一陣陣秋風吹起余燼,打著旋兒把它們吹過樹梢,吹往虛空。我在父親墳前靜坐了一會兒,為他滿上一杯酒,點上三支香煙。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情異常寧靜地慢慢喝掉了。
自父親仙逝后,我期待在夢里能再見到他,聽他說些什么,然而,近半個月也未能如愿。
在網上看到的這一段話,無比精準地表達了當下我對父親的情感。“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愿能再見你,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縱使再不能相見,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恒組成。”
20 日凌晨4 點多,我夢見自己睡在床上,床左邊的書架位置出現了一道門,父親在那道門內靜靜地看著我。極力想與父親說話,但全身如夢魘般動彈不得。醒來,淚如雨下。
父親,我很想念你!
父親,我終于再次見到你了,謝謝你來看我。
父親,你這一生,肆意大鬧一場,玩耍夠了,又悄然離去,讓親人們猝不及防。但,這才是你呀,獨一無二的你!
父親,愿你的靈魂得以安息,往生極樂,而我們將永遠紀念你,并帶著你的愛,繼續前行。
愛,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