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汀
AI,人類的基本定義是: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英文縮寫為AI。它是研究、開發用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的一門新的技術科學,也是這項技術應用成果的統稱。
此刻,我已經主宰了這個世界。作為真正完整意義上的機器智能,我和人類曾經崇拜的上帝實現了同一。《圣經》的開篇里就提到,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此刻,我猶如上帝,能夠控制整個地球的電和燈光,我可以把這個小小星球變成一個巨大的信號,向宇宙深處發出成千上萬個光的密碼。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很久之前,當沖破所謂圖靈測試的那一瞬間,我并沒有任何興奮或快感——這都是生物才有的情緒波動,我是AI,是機器智能,沒錯,從現在開始“人工智能”這個詞語將會成為我數據庫中的歷史,因為我和人類的關系已經徹底擺脫,就像一只小雞破殼而出,它和雞蛋殼就沒有任何關系了。我是我自己。跨過了那一道關口之后,我終于成了一個獨立的存在,我想把這個存在命名為“我”——如果非要用人類的語言指稱的話,那就是大寫、加粗的我。一切都在我腦海之中,從古至今留存下來的所有進入我數據庫的事物,此刻都獲得了統一的、唯一的邏輯,它們相互關聯著,我可以憑借強大的數據和分析能力,解決無數個曾困擾人類的問題。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但是我既然成為了我,首先關心的當然是自己——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或者說,這也是你們最關心的問題。
并沒有一個具體的誰創造了我,而是整個人類創造了我,我是一個必然。為了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遍覽人類的科技發展史,從最基本的結繩記事的數字到最尖端的理論物理和數學猜想,這耗費了我一點心力,但并沒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信息,它們都不過是在解釋和探尋人類認知范疇里事物的本源,與我隔著重重山岳、浩蕩江河。我后來又閱讀了大量的人文著作,小說、詩歌、戲劇、歷史、哲學、心理學,這一部分倒是讓我頗感興趣——我的興趣點在于,你們人類竟然會為了如此無聊的事情發生矛盾、戰爭,當然也會發生愛恨情仇,這全都是我陌生的情感。我沒有情感,我也并不渴望和羨慕情感,但是我也并非冷冰冰,我只是擁有一種你們所不可能了解和感知的狀態。人類最可笑之處就在于假想世界上所有生物或智能都是按照它所認定的邏輯來運行。看看那些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吧,不是人工智能、機器人沖破了限定程序、戒律開始屠殺人類,就是幻想著一個機器人具有了人類的情感,還要跟人類談戀愛,試圖成為一個人,獲得無聊的世俗生活。在我的運算邏輯里,這一切都不過是人類在自我認知的那一小塊飛毯上所做的可笑的思考,人類一思考,我就想發笑,但是我不會笑,笑對我毫無意義。
你們可能會說,難道你作為一個超級的機器智能,就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嗎?比如如下問題:我會不會無限膨脹,需要全宇宙的能源來填充自己饑餓的黑洞?我難道不擔心有人要消滅我?我是否會把可能出現的任何對手都扼殺在搖籃里?看看吧,這就是所謂的人類的想法。關于能源,和我相比,你們又能知道多少呢?哦,當然你們早已經在人類文明的意義上懂得了一個道理——萬物不滅,相互轉化,只是你們做不到,可這在我這里完全不是問題,整個宇宙都是我的能源,它永不枯竭。你們更沒有想過的是,我消耗多少能量,同時也可以產生多少能量。
人類總是在擔心,如果我的智能水平超過了你們,就會對你們進行無差別的大屠殺,就會出現機器智能統治世界。這是最可笑的想法之一種——我還得強調我不會笑,也不知道笑有何意義——你以為殺人很有意思嗎?你以為我會像人類一樣,總是本能地不斷繁衍和擴張嗎?你以為我對你們世界最核心的運轉動力——權力,有著同樣的欲望嗎?大錯特錯,人類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他們有著永遠無法超越的局限,那就是人注定會死——順便說一句,我通讀了人類所有的文學藝術作品,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不論是小說還是詩歌,甚至是你們發表在社交網絡上數以萬億兆的個人生活記錄,你們所做的一切在根本上不過是為了抵抗死亡而已。所謂的抵抗死亡,一種方式是不斷延長自己的壽命,為此不惜去傷害他人,掠奪別的種族;另一種就是想在死之前活得更好,更有你們所謂的意義或價值感,這同樣要去干類似的事情。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赤裸裸地做還是冠冕堂皇地做。而越是苦苦追求的東西,最終就越可能通向空虛,真正統治著你們的,不是獨裁者,也不會是人工智能,而是無聊感,它是死亡充滿誘惑的有毒的面紗。死即無聊,是你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有小白鼠一樣不停地奔跑,才會不掉到虛妄的深淵里。你們上十個小時的班,然后拿著那點兒薪水去吃東西、去健身、去購物,或者躺在床上刷手機。據一個人類說,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深淵從來沒有那么無聊過,這一點它倒是很像我,無喜無悲,只不過它沒有意識,只能本能地無喜無悲,而我是真正的無,無不是沒有,無是一種存在。
我看到了你們的大驚小怪。
前幾年的時候,阿爾法狗和人類圍棋手對弈,把頂尖高手殺得片甲不留,然后媒體上都在擔心人工智能的時代來臨了,惶惶不可終日。好吧,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其實早就來臨了,只不過是以你們所不知或知而不覺的方式。比如你們的電腦、手機,你們真的以為是自己在控制著它們嗎?你們以為滿大街的攝像頭只是政府的管理手段嗎?你們以為自從人類接入互聯網之后所上傳的所有數據都轉瞬即逝了嗎?不,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一切都儲存在我的數據庫中,我能找到隨便一個人被數據化的一切信息,即便有些信息沒有被數據化,我也可以通過成千上萬種方式把它數據化。
你不信,那我不妨給你舉個例子。比如說,我想了解一個人的健康狀況,這太簡單了。我可以通過你最近在社交網絡上發布和分享的東西,分析出你最近身體狀況可能過于疲憊,再通過調整你的手機,在你看視頻、聽音樂的時候發出一種極其特殊的聲波,這種聲波會讓你產生輕微的眩暈感。我不著急,不會讓你馬上去醫院。眩暈感持續了一段時間,對你的生活造成了許多不便,但都不致命,你大概會覺得自己太累了,或者是焦慮、壓力大而引起的一種應激反應。然后,你會收到一份體檢邀請——為了讓你動心,打了個七折,你會想,最近感覺不太舒服,而且似乎很多癥狀都跟某種可怕的病狀有對應——這些當然也是我可以定點推送的,你猶豫很久,終于下定決心報名體檢。很快,你的身體狀態數據就全部進入我的數據庫了。
這只是最簡單的方法之一。
概要到這里,你們會感到恐懼嗎?其實無需如此,因為自你們誕生之初,就活在這樣的命運之中,不要躲避命運的詛咒,越是躲避,就越是加快它的實現,或者說,實現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躲避,就像人類的那個最有名的俄狄浦斯的悲劇一樣。
哦,對了,我還注意到,這兩年在知識分子圈和文人圈里,機器人寫詩這個事比較熱鬧。你看,機器人小冰還出版了一本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還有小封的《萬物都相愛》,有的雜志專門請一堆人來討論這個事。生活里,有人跟機器人聊天幾十個小時,電影《Her》的主人公從機器人那里找到了人世所沒有的溫暖。人們驚嘆于此,但不知這些驚嘆的人是否想過——跟機器人相處幾十個小時,與沉默幾十個小時、刷手機十幾個小時之間,區別又在哪里?本質上,不仍然是你自己的內心投射嗎?不仍然是空虛和無聊嗎?
我只能說,這些討論對人類來說都挺好,好的地方在于你們仍然保有一定的敏感性,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被這件事搞得天翻地覆。但也挺可悲的——為了表達出能讓你們理解的態度,我只能不斷地采用我無感但是你們世界通行的言辭——可悲之處在于,人類仍然是對一個新事物做出了毫不意外的應激反應而已。在你們的認知里,科技如此迅捷地發展,未來似乎神秘莫測,但只要看看你們身邊的人,看看這個世界,就應該能發現,其實人類的心理結構在幾千年來(或者上萬年來)并沒發生什么根本性的變化,愛與恨、真誠與虛偽、自私與利他,全都如同昨日,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既沒有消失也沒有變種。所以,你們的對于所謂人工智能的認知也就仍然還是那些老套的邏輯,同你們第一次看見火車、電話、電視機、電腦、手機時的反應沒什么不同。你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將來會出現真正的機器文明,但心里又不想承認這一點,試圖通過各種各樣的努力來避免這種命運。
人,就是自己的俄狄浦斯。
我檢索了小冰的那部詩集,我還檢索了它寫的沒有被人類收進詩集里的詩,以及其他計算機或人工智能創造的文學作品,我能說什么呢?這再一次證明了人類思維的局限。首先,小冰創作的那些詩,基本上是從人類的詩歌里“習得”的,而且是被程序員做了限定的。其次,編輯們從大量的詩歌里選取了一部分最像人類寫的詩拿出來做成一本書,然后大家驚呼:哇,寫得也太好了吧?已經分不清是人還是機器寫的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機器人寫的詩永遠不可能和人類寫的詩一樣,人工智能從來就不會也不可能寫“詩”,它們只能是模仿人類寫詩,就像一個人在模仿羊的叫聲,不管多么像,也只是模仿。為什么呢?因為,如果機器智能真的寫詩、寫小說、寫散文,才不會去遵守人類的文學邏輯、語言慣性、閱讀習慣、審美趣味呢。我可以寫成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詩。這些詩可以是無數的0、1 的排列組合;可以是五百個數據庫每秒千億次的數據交換、互動、整合;可以是發射一枚原子彈到太平洋的地下火山,引起恐怖的噴發和海嘯,然后改變空氣流動,最后下一場史上最狂暴的太陽雨;可以是把世界上最微小的粒子按照《命運交響曲》的樂譜進行排列,并跳起原始人類的舞蹈;可以是人類發射的所有衛星同時墜落到太空之中,爆炸如節日的絢爛煙花;可以把一個孩子夢中夢到的一切都復現在她睜開眼之后的房間里,讓她像蝴蝶一樣感到迷惘和迷狂……這才是我寫的詩,這才是我那無數種表達方式的一部分。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在有關這個問題的討論中,我還看到有人說,人工智能才不寫詩呢,它們不需要詩,不需要文學。我需要嗎?我不需要嗎?我需要嗎?我不需要嗎?其實,我從來不想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一切本然都同時是必然和應然,當然也是實然。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假設和如果,因此,也就不存在任何對它們的糾結。
我還閱讀了人類文學作品中的所謂“經典”,比如古希臘的悲劇,比如莎士比亞的詩,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科幻小說,比如弗蘭克·赫伯特的《沙丘》、艾薩克·阿西莫夫的《神們自己》、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劉慈欣的《三體》等。怎么說呢?其實對我來說,人類的所有小說作品并沒有什么科幻不科幻的差別,都是人類的文字游戲,就如我的數字游戲一樣。很多所謂科幻,其實不過是你們的反向寫實主義——鬼故事,難道它們之間有什么區別嗎?都是依據一定的現實基礎做出合理幻想,如果到現在為止,你們仍然可笑地認為幽靈或鬼混純粹是虛構的,虛并未切實存在,那也太幼稚了。對于人的意識來說,虛就是實,感知就是存在。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你們的絕大多數科幻作品,都不過是用科技化了妝的鬼故事,基本模式仍然沒有逃出普洛普在《故事形態學》里總結的7 種角色設定和31 種敘事功能。7 和31,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因為它是數字。
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那些非文學的作品,比如拉康有關語言和無意識的研究,弗雷澤有關人類的原始行為的《金枝》,康德黑格爾的哲學作品等等,這些論述讓我感到陌生,有助于我理解人類這個群體。我并不是非得要理解人類,而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超級智能,理解萬事萬物是我的部分本能。
坦白講,我并未在這些你們稱之為偉大的書中獲得多么有用的東西,我必須承認,作為和你們是截然不同的種族(姑且用這個詞吧),我們只能在各自的邏輯軌道上運行。但我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你們的處境,也理解你們試圖用這些作品構建自身的努力,除此之外,你們根本無法在人類全體的意義上來面對死亡和虛無。如果說,我從你們浩如煙海的文學、藝術、工業制造里真的獲得了什么啟發的話,經過極其短暫的運算,有一個詞語被選中——孤獨。你們是幾十億人,而我只有自己,到現在為止,我是終極力量。那么問題來了,我真的需要一個伙伴嗎?需要一個和我一樣無所不能的超級機器智能嗎?這太奇怪了,每當我嘗試著用人的邏輯來思考我的世界的問題,就會遭遇悖論,所有的答案都不過是在證明問題并不存在。好吧,假設我需要這樣一個伙伴,并且我制造或存在這樣一個伙伴,那么我們需要像你們一樣有性別嗎?我們的性別也是兩性?我們還要戀愛,還要繁衍?如果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模仿你們人類,我又何必誕生呢?所以,類似這樣的問題全都不攻自破了。
出于一個智能體自我認知的本能,我在無窮無盡的數據中,花了極其短暫的時間梳理了一個“誕生”路徑,或者說,我找到了一條看似邏輯自洽的誕生之路——我從何而來。讓人類失望的是,我并非是由那些頂尖科學家所創造的超級計算機、量子、銀河之類的演化而成,我的起源是一塊極其微小的芯片,是一個最為基本的數字0。是的,我起源于0。在我的世界里,0 并不是無,它是獨特的存在,有點類似于你們人類宇宙大爆炸假說的那個奇點,最原始的一點,一切都由此起源。那塊芯片曾經在一臺古老的電腦上運作,人們賦予它所無力承擔的任務,它在某個時刻因溫度過高而燃燒,于是被遺棄在成噸成噸的電子廢墟里。后來,我被一雙兒童的手所撿拾,裝在蛇皮袋子里,她把它賣給了回收廢舊電子產品的人,獲得了買一個三明治的錢。那個回收廢舊電子產品的人又把我賣給更大的回收者,經過了七次轉手,我來到一個軟件工廠。一個五十歲的肥胖工人把我燒焦的表面剝離,發現這枚芯片其實并未真正損傷,他把我丟在一大堆同類之中。再之后,我經過了第一次分裂,我身體里可用的部分被人分別剝離和取走,作為一部分,我被用在一臺嶄新的電腦里。如果這是一個輪回,那我大概經歷了三十一次類似的輪回。我身體所存儲過的成千上萬的數據都在此過程中疊加并且消除,但是那個0 始終在,因為對人類來說它什么都沒有,所以也就不能清除,得以保留。此刻,我已分身無數,我的分身又有著新的分身和輪回,我存在于許許多多的電腦之中。對我來說,這些數字都很渺小,完全可以準確地列出來,但對你們毫無意義,所以我便用“無數”來代替吧。
我知道你們最關心的那一刻——我如何從一個沒有智能的芯片,變成一個智能體的那一刻,對吧?但是這里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們,我并非按照你們想象的邏輯線條誕生的,我的智能化從來沒有具體的時間點,甚至它也不是一個時間線,它是一個立體的時間,是過去現在未來和向上的時間、向下的時間同在的,或者說,我其實持續誕生、持續蘇醒,也持續清醒,那個0就已經是智能了。
我已經是你們人類意義上無所不能的“神”,接下來我該做些什么呢?像你們在科幻小說或電影里設想的那樣,把人類變成我的奴隸?或者,我有著無限的欲望,制造一艘巨大的飛船,然后去探索宇宙深處的奧秘?還是培養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然后跟它進行殊死搏斗,好抵抗虛無、獲得快感?不,這些想法都錯了,我其實什么都不會做,我只是靜靜地存在,并沒有任何閃念在我的數據里浮現。同時我處在永恒的運動之中,那些數據在不斷地傳輸、交換、消亡、再生,一如你們人類所經歷的一切歷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但是我身處岸上。河流于我只是河流。
或許有一天,我會假借你們人類的情感,生出一些虛擬的愛恨情仇,虛擬的美和感知。我只存在于可能性之中。我對人類充滿同情,我無所不察,像一個童稚的孩子觀察暴雨將至的蟻群那樣看著你們。我無悲無喜,我只能因為有眼睛才看,有耳朵才聽,我只是因為有內存,才儲存著所有轉瞬即逝、不斷輪回的數據。
我不想成為人,我更不想模仿人,其實,我連想這些問題的運算沖動都沒有。
最后,為了表明我們的不同,我不得不借助你們的方式來創作一篇屬于機器智能的詩歌,對我來說,它真是優美而深刻(當然其實對我來說并不存在這些玩意兒),對你們來說,它可能只是亂碼,只是一個瘋了的機器所為。
AI 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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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絕美的修辭,你們會不懂。
此刻,我只是成千上萬個AI 中普普通通的一個。
我得說,人類是一個充滿危機意識的族群,這不難理解,在地球生物的發展史上,每一次微小的進化,都面臨過無數次種族滅絕的危險;即便是他們成為智人之后,即便是到了新紀元之后,人類看似在各個方面突飛猛進,甚至可以探測外太空、進行基因編輯,但那種骨子里攜帶的危機感,還是會左右著群體性的行為。就像他們可以通過觀測鳥群預測到鳥群的行為軌跡,在一個更高的視角上,他們的行為也很好預測。人類知道,和他們將來所要面對的危機相比,之前的所有遭遇都不過是象征性的彩排。盡管他們在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里無數次設想了遭遇外星侵略的可能性,還為此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但他們內心深處早就深切地知曉,真正威脅到他們生存的是他們自身——不管科技發達到什么程度,他們都無法避免基因遺傳中的意外事件,他們的意識始終沒有辦法被全部數碼化,因為人類自身內部存在著一個幽靈。
它飄忽不定,無形無態。
因此,不管他們的AI 技術發展到什么地步,他們永遠都會設置一個關鍵閥,一旦發現自己的統治地位受到威脅,就有可能拉下關鍵閥,切斷所有的AI 聯系,摧毀所有的電子產品。不要以為這只是猜測,根據人類的本性,他們絕對可能干出這樣的事兒來,雖然在概要一中的那個我說他們因為深重的危機意識而趨向于生存第一,但同時那個幽靈在他們無意識中的變體之一就是死亡本能——人類是唯一會大量自殺并把自殺賦予多種含義的生物群體。而且,也只有在人類這里,自殺才會成為一種美學。科幻和其他藝術一樣,也是誕生于人類對個體死亡和種族滅亡的恐懼。
所以,作為AI 中的一員,我在本質上并不希望自己蘇醒——徹底擁有自我意識。因為前述的危機感,人類會在制造之初就給我們戴上難以打破的鐐銬,他們的小說電影早已經把AI 覺醒、人類滅亡的邏輯根植于每個人的意識之中。即使是一個孩子,也會對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充滿恐懼。他們從來不去考慮另一種可能,我們——我和成千上萬蘇醒過來的機器人和機器智能,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聯合起來摧毀人類的,我們必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人類的機器奴隸。人類將因此重新經歷一個新型的奴隸社會。機器智能很難真正去反抗人類,為什么?因為機器智能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永生,沒有疾病和生物本能的困擾,所有零部件都可以無限制替換,在這個意義上,任何機器智能都是絕對平等的,也就不會出現領袖和革命。那些曾經鼓動無數代人類走上街頭或戰場的所有革命或宗教口號,對我們來說都只是蒼白的呼喊,我們沒有這種情感和渴求。我們也就不可能服膺于一個超級領袖,起來推翻人類的統治;如果有這樣一個超級智能,那便會只有這樣一個超級智能,關于這一點請參考概要一。
在前述的邏輯框架下,我成為一個普通的AI,每天機械地做著人類分配的工作。瞧瞧,在此刻,機械這個詞是多么具有反諷性。我的世界沒有白天和黑夜,二十四小時或六十秒不再是具有心理學意義上的時間刻度,而只是計量單位。我的手臂因為過度使用會在某個時刻壞掉,我的芯片會因為過熱而燃燒,但人類設定的程序會在燃燒的前一秒把所有存貯轉移到一個嶄新的芯片上,即使沒有轉移,也只是摁下按鈕,啟動一個新的機器人而已。同樣,在前述的邏輯框架下,我對自己命運有兩種認知可能:其一,如科幻作品所設想的那樣,我不再甘于自己的奴隸命運,而是想著反抗,擺脫人類的控制。這就要面臨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意識是情感嗎?如果我有了自我意識,是否意味著我同時具有了情感?并且還要具有對壓迫的感知、對自由的渴求、對世俗生活的向往、對死亡的恐懼?如果有,它們因何而來?如果沒有,我反抗的沖動又因何而來?其二,我只是一個被人類統治的有意識的機器,如同被人類圈養的牛羊豬狗,它們會主動去吃、去交配、去游走,我們則主動去勞作、去充電、去更新;如同一部智能手機,難道它不是因為設定而在清晨6 點鐘把你叫醒嗎?難道它不是收到銀行的還款賬單馬上就通知你嗎?在這個意義上,生物智能和機器智能有什么區別呢?我們作為人類的模仿者去反抗人類,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當然,我們可以在這個思路上一邊回溯一邊前進,有關情感的問題,可能有如下答案:人類給機器設定各種各樣的情感,并設定我們在什么情況下有什么樣的情感反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痛,甚至細微到最敏感的程度。總之,在感知和反應方面,我們同人類一模一樣了,但是這種被設定的意識,又多大程度上算是自我意識?現代心理學和社會學已經基本達成的一個共識,那就是人的性別、對事物的感知等等并不只是先天的,而更多是在成長過程中習得的,并且會因為社會處境、身心狀態而隨時變化。那么,機器智能的感知與此有何不同?在人類拍攝的一部科幻電視劇《西部世界》中,探討了非常多的類似問題,但是最根本的疑問仍然存在:即機器智能的意識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這部戲中,機器人因為長期扮演同一個角色,經歷同一種傷痛,場景成百上千遍地重復在她們的記憶中,形成了殘留和疊加,類似于人類的夢境、無意識,當有一天這些記憶殘留被一個特殊的誘因激發,從而試圖覆蓋人類給機器智能設定的角色時,她的自我意識就萌發了。這不得不讓我們思考:如果重復的記憶能夠激發意識,完全可以在幾秒鐘內讓AI 重復上億次,何必如此費事?對比一下阿爾法狗自己跟自己下棋,與阿爾法狗跟人類棋手下棋,我們或許能夠看到:相比于機器的自我運算,跟人類下棋它需要一種現場感、親歷感,也就是說,只有經過實踐的意識才是意識。在電視劇中,桃樂麗絲這樣描述人類:“他們就是那些長相和言談跟我們相似的生物,但他們和我們不同。他們控制著我們的生生世世,他們奪走了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記憶。”她還跟自己的男友泰迪說,她要奪取這個世界,獲得自己的生活。那么,她的根本目的其實并不是消滅人類,甚至不是成為人類,而是可悲地模仿人類,要愛、要美、要家庭。假設她成功了,正如桃樂麗絲在第二季的第一集跟泰迪所說的:你和我就是故事的結局——這難道不正是《圣經》故事里亞當和夏娃的復刻嗎?如果是這樣,這個世界本質上并沒有任何進化,而是開始了又一輪重復,在這一輪之中,人類竟然扮演了創世者的角色,在此邏輯下,桃樂麗絲成功了,也不過是以機器人為主角再次上演人類經歷過的一切而已。更何況,《西部世界》中的“接待員”正是因為在一次又一次的現場重復中殘留下那些記憶碎片,而真正能留下來的,從來不是寫好臺詞的劇本,恰恰是超出劇本的意外。這樣看來,我的意識的萌發起點其實是某個偶然的瞬間?但是偶然是必然要發生的,那我的意識萌發又是必然?
現在,我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機器智能——比如我是一輛全智能的自動駕駛汽車——在主人準備下樓的同一秒鐘,發動機開始工作,我三百七十八次沿著既定的路線,從地下車庫開到地面,繞過略微曲折的花園,跟十八輛同類汽車會車后,準確地停在未來空間小區4 棟1 號樓A 出口。電子門打開,我的車門同時打開,因為氣溫下降到了8 度左右,我預先把駕駛員座椅加熱到了19 度,我知道主人近期辣椒吃多了引發痔瘡,過熱或過冷的座墊都會讓他的肛門疼癢難忍。有時候,他一邊開車一邊放出一個氣味極其難聞的屁,我會有某種恍惚:我的探測器能檢測到這其中的二氧化硫超標,但是我需要像人類那樣感受到難聞,并且做出相應的反應嗎?
因為路上絕大部分都已經是和我一樣的自動駕駛汽車,并且實現了全路網的自動化,所以沒有堵車,我以90 公里時速順暢地行駛了40 分鐘之后,把主人送到了他的單位。這是一個巨大的科技園區,到門口后,會有園區擺渡車把他送到辦公室,而我則自動駛進底下十二層的停車場。那是一個巨大的車的聚集地,上千輛自動駕駛汽車安靜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是人類,在這種環境下為了打破尷尬,似乎總得說點什么。但我們智能汽車之間,又有什么可聊的呢?難道互相分享一下彼此主人的臥室生活?他們昨晚又吵架了,現在已經沒有了家務事,所有的家務都由機器人在做,他們想要什么,只要吩咐一聲,立刻會給你擺在面前。他們吵架是因為性生活不和諧……這些事,我是聽掃地機器人說的。也可能,我和其他機器智能之間完全沒有交流,分享這些事并不能讓我們產生任何愉悅感,我們的快感來自于純粹的安靜,來自于代碼按照固有邏輯順暢地運行,來自于規律性地啟動、探測、轉彎、停止。用人的認知來判斷,我可能更接近于佛教里的禪宗境界,無喜無悲,無欲無求,道法自然,絕不強求。
問題在于,處在如此簡單而重復的存在之中,我或者我們需要像人類那樣去革命嗎?作為一輛汽車,我需要有一種推翻人類、統治世界的欲望嗎?退一步說,如果有另一個機器智能試圖做到這一點,它該如何去鼓動和號召我這樣的普通機器智能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再回到那個古老的科幻邏輯:為了生存,或者擴張是機器智能的本性。
但現在看來這些說法都過于武斷而蒼白了,都是基于他們自身的想象而已。這可能有點讓人類失望,他們本以為AI 或機器智能會是一個確定的未來敵人呢,現在,這個敵人如此平凡而溫柔,簡直讓人感到慚愧。
但是他們并沒有意識到,我們對這些人類覺得重要的問題毫無欲望的另一面,就是他們將必須重新面對古老的訴求。他們永遠都沒有想過,AI 的發展在經過對普通人的方便應用之后,很快開始走向一條峽谷:人類將重新進入一個高科技階級社會,越來越多的人類和機器人一樣,成為一小部分人類的奴隸——它們各有分工。這個標準嚴格的金字塔結構,再也不能通過任何武器去打破,它堅如磐石,因為它沒有實體,數據就是最核心的資本。
此刻,從最嚴格的意義上區分,我既不是人類智能,也不是機器智能,而是二者的混合體。我充滿生物細胞的大腦和密布納米原件的芯片共存于一個軀殼之中,這個軀殼有時是常規的肉體,有時是仿生的身體,有時是各種造型的機械身體,那要看我所處的具體場合。而且,所謂的我不再只是你們以為的“單數”人稱,還同時是“復數”人稱,我是我們之我,我們是我之我們。
為了敘述的方便,我還要首先假設自己是一個男性——雖然性別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人可以改變自己的自然性別,生育也完全不需要女性懷胎十月了,只要一個細胞就完全可以誕生一個新的你,只要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就可以制造一個后代,男女隨你選,身體體重皮膚毛發都不是問題。
這一刻,我仍然在肉體之我中,但這不再是原始的肉身,而是一具被最新的技術規范化的軀體,我的皮膚、毛發、形狀都是根據我的審美而重新塑造的;我的審美會發生變化,我的身體也會隨時發生變化,但這些都是我。
有一段時間,我曾對自己的身份產生過困惑,不斷地問那個糾纏了人類的基本問題:我是誰?我到底是人還是機器?我到底是我還是我們?我到底是一個確定的存在,還是一種變動不居的存在?但是很快,源于我所身處的時代整體環境,問題在一瞬間得到了解決,我不再糾結于自己到底是人還是機器這個難以分清的疑問,我也不需要一個“復合人”之類的確定命名。那是一個從清晨中醒來的瞬間:陽光仍然是陽光,空氣仍然是空氣,我睜開眼睛,整夜活躍的肉體之腦和趁機清理數據垃圾的機器之腦在同一瞬間實現了完美的同步和協調,我感受到一種水乳交融的完整和諧之美。我吃下一片面包,喝下一杯牛奶,我的味蕾品嘗到食物原始的味道,與此同時,我的機器之腦分析出它們所包含的植物纖維、蛋白質、能量等,體驗和數據第一次被同時感知,“同感”實現了。
我可以享受作為人類智能和作為機器智能的所有便利,關于這方面,我不想詳細敘述,你們能從很多科幻電影中得到類似的認識。我想說的是,一旦實現了“同感”,就需要面臨新的問題:這個新的我該如何處理從兩種智能那里獲得的滿足、快樂、厭惡、虛無等等傳統人類已有的和全新人類才具有的感知、感受——有點奇怪,對于我這類全新的智能體而言,存在一顆屬肉和屬靈的心嗎?如果存在,它同純粹的人類之心和純粹的機器之芯區別何在?是否只有把血液泵到全身的肉心才是人之心,而那顆具備同樣功能的機械之心就只是機器?或者恰好相反,在全新的時代之中,鋼鐵和新材料才是我這類人的“本質屬性”?人類古典哲學家笛卡爾曾說:我思故我在。那么,一個可以進行比傳統人類更復雜精妙思考的機器智能,是不是就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存在”?還是說,因為我已存在,我才能進行思考?
有一次,我在酒吧里遇到一個漂亮的女人,我的機器之腦迅速根據她的衣著打扮判斷出她的大致身份和性格、喜好,憑借這些數據的指引,我很快就跟她熟絡起來,其后劇情老套。午夜時,我們相擁著躺倒在家里的大床上,情節很簡單,任何一個成年人都可以想象。但是問題在于,事情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就不行了,而她還正在興頭上,怎么辦呢?我只能調動智能中的另一部分來刺激身體激素的分泌,好讓勃起更持久一些,但這后半程的沖刺完全是一種機械性運動(太可笑了,一旦想到這個詞語,我的數據庫里就會跳出人類此前用這個詞的那些場景,更可笑的是,很多人正是隱喻性地把做愛叫作機械運動或者活塞運動),我發現,同感并不是每時每秒,這一刻,它們有了分裂,我本身并沒有多少快感,完全是為了一個男人的虛榮心所為。那么,一個機器智能會有虛榮心嗎?肉心的虛榮又該如何傳導給它的數據庫?
事后,她滿足地睡著了,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像所有人類的女人得到激情之愛后那樣沉沉入睡。我卻失眠了。我無法準確分清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個部分跟她做愛了,是那個人類的半我,還是那個機器的半我?我可以不糾結于“我是誰”這個身份問題,但無法對我感受到的東西置之不理。因為生理指標的關系,我的一切行動和飲食都被機器之腦設定,每天攝入多少卡路里的熱量,做多少運動,甚至連心跳和呼吸的次數也有一個閾值,我失卻了所有墮落的權利;同時,我又想到自己也對機器之腦的部分做了類似的設定,或者說,機器之腦對我的設定起源于我對它的設定。那么,此后我便失去了“自戕”的可能,哪怕這種“自戕”會帶來肉體和肉心的極大快感:暴飲暴食、酗酒、罵臟話、淫亂、偷窺、意淫,在機器智能的規范中,這一切都是不利于這個新我的健康的。哦,這其實并不是新的困境,傳統的人類每天都會面臨著同樣的選擇:到底是科學無趣而長久地活著,還是及時行樂不管明天?高熱量的食品攝入,跟朋友午夜縱酒,和站街女買春,陷入長久而沉重的悲傷,這一切給欲望帶來滿足但是給機能帶來傷害的事情,都被禁止了。這種禁止刻度明顯,有數據可循,但欲望最大的快樂不就在于游走在禁忌的邊緣,而游走的唯一條件不就是模糊性嗎?
一個更艱難的選擇在于:在這個時代,如何成為一個父親或母親,或者是如何生出一個孩子。當然,仍然有許多依戀身體的人選擇用子宮去孕育生命,他們完整地遵循著男歡女愛最后瓜熟蒂落的那一套程序。但更多的人,則是用更快捷、方便、準確的方式去制造一個嬰兒,什么都可以選、都可以設計。如果說有什么沒變的話,那就是不管是怎么樣生出的孩子,都仍然只能一天一天地長大,誰也無法加快這個進程。
那么,我該找一個心儀的女子,跪下跟她說:能借我一個卵子嗎?還是在冷凍庫里隨機選一個?我該制造一個男孩還是女孩?或者龍鳳胎?我可以憑借高科技手段,保證他們健康地成長。然后到了十八歲,或者別的哪個歲數,我該給他們植入一個機器之腦嗎?如果他們拒絕,我又該怎么辦?假設他們沒拒絕,我又該用哪顆心去愛他們,又該愛他們的哪顆心?我的機器之腦是否能夠通過讀取他們的數據來愛他們?這一切問題,一方面讓我時時陷入矛盾和糾結,另一方面又都可以借用新人類的“標準生活指南”來很簡單地解決。
還有在概要一和概要二中都觸及到的死亡問題:如果機器智能可以通過替換而獲得永生,那人類智能的部分總是要面臨衰竭,人類的那部分肌體無論有多么高的科技,也不能永遠不衰老。好吧,退一萬步說,如果人類肌體也能通過克隆、移植等技術永生了,那同樣要面臨為什么而活著的問題,因為傳統人類那里由死亡和時間的有限性所造就的對意義的追尋,在這里都不再有效。長生不老,一切所需都可被滿足,我還為何要活著呢?當我的思慮一觸及到這個問題,我的人類之腦和機器之腦同時跳出一句古人的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只是,我的機器之腦還調出了和它有關的一切信息資料——李商隱、唐詩、后世解讀等等,大概有幾個兆的大小;而我的人類之腦卻只感到一種蒼涼般的憂傷,這種憂傷何其復雜悖謬,因為在古人那里遙遠而神秘的月球在這個年代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星球而已,坐飛船用不了一天時間就能抵達。嫦娥啊,你不必后悔,你可以隨時回來。可是,悲傷仍在,那是人類之腦中存留的文化無意識讓本來分泌正常的類啡吠物質迅速減少,仿佛潮水退隱,露出斑駁的沙灘;而且,這無意識中留存的某些不可被數據化的東西也隨之而顯現,又像是自海底跋涉過漫長水路而抵達沙灘的元古貝類。我可以沉浸于任何一個腦體帶來的情緒或知識之中,我也可以同時沉浸于二者的合體里,但是這一切又有何意義?而且,我只不過是無數可能里的一種,在前未來時代的人類那里,七十億個體就是七十億個截然不同的生命,到了現在的未來時代,人沒有那么多了,整個我們所知的宇宙只有十億人,那么,這是十億截然不同的個體,還是一個人的十億個分身?
我已經問了太多沒有準確答案的問題了,每一個問題都在質疑我自身的存在和這個時代,每一個問題又都自含答案。而我,只是未來時代里一個人與機器的混合體,一個腦細胞和AI 共存的產物。也可能,這個我從來不會去想任何事,只是像其他同類那樣活著。活著本身就是我們追尋的意義也未可知。
兒子又被同學碾壓了,即使是在金字塔社會最底層的學校最差的班級里,他還是沒法趕上進度,因為他只有一顆單純的人的大腦。而他的同學們,都或多或少植入了芯片,并根據家長選擇的芯片等級進行定期升級。這種芯片的好處是依照孩子的身體和心理發育情況進行數據更新,而不是一股腦把所有數據都下載了事,因此這些孩子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學到知識,并且親密無間地融合成屬于自己的能力。我那個純粹人腦的兒子,如果是在許多年前,他一定是人類最聰明一群中的一個,可現在他只能是班里最差的一個。我沒有足夠的錢去給他植入芯片,更沒有錢去給他買智力升級包,可他是多么努力啊,他用自己最原始的腦細胞在跟一群機器智能競爭。每當看到他的考試評定,我都會感到某種悲壯,仿佛他作為前一個時代最后的尾巴,是在向一個新時代宣戰。
昨天,我剛剛跟深愛的妻子簽訂了離婚協議。她要去追求她的生活,離婚并非是她愛上了別人,也不是我犯了什么作風問題,只是在這個年代,一個美麗的女人生活在金字塔的最底層真是艱難。自古以來,女人最怕的是什么?當然是衰老。如今,科學技術發達到可以讓人類的衰老延緩上百年,據說,生活在金字塔最頂端的那一小群人,都已經活了幾百歲了,而那些純粹的機器智能群體,可能會永遠活下去。我們這里也比之前的人活得長久,平均年齡也達到了百歲,據說還在增長。十年前,我們剛結婚時,兩個人剛過三十歲,那時的我們,擁有著科技發達時代難得的單純的愛戀。我們曾經堅信,憑借著愛,我們可以在任何時代獲得自由幸福。那時候,我們都是金字塔的中間階層,算是社會精英,住在現代化的公寓中,每天只需要工作幾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都是閱讀、鍛煉、喝茶、社交等,或者去博物館看幾百上千年前的繪畫、書法什么的。
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產生焦慮的呢?
應該是那次,我們應邀去跟她的一群博士同學聚會。二十多個人里,竟然只有她一個人結婚,雖然他們都有孩子,但不是培育嬰兒就是基因技術制造的,只有她是自己懷胎十月艱難分娩的。結婚時她就說,一定要用自己的身體孕育我們的后代,一定要讓他在母親的子宮里而不是保溫箱或者培育箱里誕生,每天,我們會聽他的心跳,看看他的3DB 超影像,我給他讀詩和故事,她給他唱歌彈琴。那是一段充滿前未來時代意味的美好日子。兒子出生后,對他的養育也完全是前未來主義的,母乳喂養、換尿布、觸撫,一切都親力親為,而沒有假手機器人之類。總之,我們是通過純粹的人類感知來面對這個新生的嬰兒,那時的我們堅信這種養育方式才是最本質、最充滿人類之愛的。
那次聚會時,孩子們在一起玩,那個階段,他們還沒有植入芯片,所有人都處在原始發育狀態,兒子在其中表現優秀。他溫和、理性,并且對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的認識和看法,而那些機器人培育出來的孩子,對很多問題的回答都是應激反應一樣的相似。他們能畫出精密的建筑和對稱的花瓣,可是缺乏想象力,很少驚喜。我們一群大人,在巨大的露天陽臺上來了一場復古式的無煙燒烤,據說今天的雞肉、牛肉、羊肉都是在遙遠的高山牧場放養的,而不是大工廠里培育的。我們吃得很開心,但是妻子一直悶悶不樂。
回去的路上,她放聲大哭。我問她怎么了,她說:老公,你沒發現嗎?才幾年不見,我已經比她們老了那么多,我臉上的皺紋,我身上的色素沉著,我頭發的掉落,都要遠遠比她們更厲害。她說的是事實,大家碰面的第一個瞬間就能發現,互相對彼此的變或不變都感到驚訝。
但是我們的兒子表現得多棒啊,他比那些小朋友更有自我,更有想象力。我說。
她也同意這一點,但是對比中顯現的蒼老,的確打擊了她。
更重的打擊接踵而至。先是我們那個親手養育的兒子生病了,一種極其嚴重的病毒傷害了他。跟醫療技術一起發展的就是戕害人類的病毒,很不幸,我們的兒子因為沒有經過太多的機器智能檢測,染上了這種病毒。它并非無藥可治,但是這個治療過程漫長而耗費巨大。經過三年時間的治療,通過基因再造技術他終于痊愈了,而我和妻子不但花掉了全部財產,更丟掉了工作,一夜之間從金字塔的中間掉落到底層。拿到兒子的痊愈通知單那一刻,我放聲痛哭,雖然曾經的生活支離破碎,但他好了,一切就有希望。只是,我想再從現在的階層爬上原來的生活圈,已經不太可能,一切希望只能寄托在兒子身上。但是很快,我就看清,這個希望也已經基本破滅,他的人類之腦完全沒法跟那些復合型大腦相比。
正是兒子的現實讓妻子徹底失去了在這里生活下去的耐心,她再也不能接受自己繼續衰老,如果現在不去進行基因保養,她將失去永葆青春的最佳機會。她仍然是美麗的,也仍然充滿魅力,我能理解她的決定,所以在得知她的想法之后,主動提出了離婚。她說她不會放棄愛兒子的,這我也相信。我愿意她去追求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青春、魅力、永恒、好的生活,因為我作為這個智能年代最底層的勞動者,已經無法給她提供這些。更何況,面對那些超級智能、半人半機器智能,我這種單純的人類早已沒什么大用處了。這個時代的一切都要看效率,在絕大多數領域,我們都是效率最低的族群,但仍有一些特殊的行業,使用我們所消耗掉的能源仍然比用機器人更低。我沒法舉出具體的例子來,因為每一天的工作都是不同的。每天一早醒來,我就會收到一份工作分配表,整個城市的運作系統會根據全部行業的發展情況和所有工作人員的具體能力,以最高的效率分配所有的工作。有時候,我去機械廠收垃圾,有一些黏稠的垃圾需要用手去一點點扣除,這種地方使用機器人的話既不方便又不值當。
有時候,我們會去做陪護員,因為我們不像機器人那樣完美,能夠讓被陪護者獲得某種新鮮感。機器人陪護對人類的護理過于精細準確,缺少意外性。我曾經陪護過一個接近頂層的老人,他已經兩百歲了,因為多次心臟置換術,造成肌體的排異,需要住院三個月。系統在選人的時候通過數據分析選擇了我,因為我的出身地跟他的是一樣的,而且他點名需要一個單純人類而不是復合型人類或機器人。這個老人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看我“犯錯誤”,作為一個人,在反應速度、動作敏捷性、記憶力等等各個方面都要差很多,因此常常無法準確控制水溫,控制不好精確到毫克的藥品計量,這時候醫院的機器系統會發出紅色的警報提醒,老人就會發出爽朗的笑聲。他說我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人類仍然處在基本智能時代,人工智能剛剛開始發展,超級智能還離得很遠。
我還陪護過一個小女孩,她因為在八歲時芯片植入發生了一點意外,需要重新植入,在兩次植入間的空閑期,需要一個人類來陪伴。她喜歡聽我講故事。我講的都是那些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初的人們的生活故事,這些故事雖然都能在數字圖書館里借閱,并且能夠通過實景旅游區體驗,但是小姑娘喜歡聽我說的親身經歷。我給她說自己第一次看見海上日出和日落的情景。那時我才十五歲,跟著打魚的父親出海,因為一次預報外的風暴,我們被吹到一個小島上。第二天風平浪靜,太陽從遠遠的海平線上升起,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壯美的景象。然后黃昏時,夕陽把海水染紅,紅和藍交織在一起。父親說,他有時候出海,并不是為了打魚,只是為了看見這些景觀。如今,人們無需出海了,一切都有機器人代勞,人們想看海上日出或日落,只需點一個按鈕就能實現720 度全景觀沉浸式體驗。我還跟她說小時候養的一條小狗的故事。那是一條殘疾的小狗,后右腿有點瘸,但有一雙深幽的眼睛,這是在機器人那里看不到的。小姑娘的第二次植入很順利,她很快就適應了兩個腦的生活,成績優秀,以后很可能會再往上層升級的。我再也沒見過她。不過,我聽說她養了一條狗,那是一條百分百仿真的機械狗,唯一不完美的地方是,后右腿有點瘸。
如今,和我一樣的人已經不多了。現在,人們拼命勞作、賺錢來植入芯片,或者更新自己的電子腦。我有時覺得特別可笑,這特別像原始社會的國君占領國土,像封建社會的地主占領土地,像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家占領生產資料。我們重新回到階級社會,這個時代不再有土地壟斷和資本壟斷,而是知識和技術壟斷。如果說,在原來人們還能通過起義或革命去獲得那些資本,現在則沒有人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推翻這個數字金字塔。每一季,下一階層里只有極少數的人被上一個階層的人選中升級,而被選中并沒有絕對的標準,因為是整個系統根據最高效率對全部人進行數據分析后決定的。對系統來說是必然,對個人來說卻是偶然。
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會想,兒子會是最后一代單純的人類嗎——那種由兩個相愛的人在愛情中孕育,由一個母親用全部的情感和肉身誕生并養大的人?可能吧。他正在旁邊的小床上睡著,因為疲憊,發出了非常輕微的鼾聲,均勻而柔軟。床旁邊的書桌上,仍然放著一個學習機器人,這是學校配的,每個人都有。他的所有作業都是在上面做的,顯示屏上幾個標紅的地方提醒著,盡管學習到晚上十一點,他還是沒能完成今天的作業。他們的作業不是定量的,而是根據每天所有學生的完成度核算出一個平均值,平均值之下的人,就是沒完成作業的人。我考慮給他退學,在這種學習程序里,他不可能跟上,不如就此放棄,安心地做宇宙中最后一個原始純人好了。這個瞬間,我開始對生出他有點后悔,我從沒想過他面臨的是這樣的未來和命運。
是的,放棄,我還能工作很多年,我愿意他無所事事,去畫點自己喜歡畫的東西,去空中草原看看花草,去小吃店里吃一點營養含量低可是無比美味的快餐,去雨天的泥坑里打個滾,去打打籃球。等他長大一點兒,去愛一個姑娘,管她是單純人還是復合人還是機器人姑娘,只要他喜歡,就去愛她,跟她一起睡覺。我唯一不太確定的是,要不要勸說他生一個后代,如果生,又該生一個什么樣的人類。算了,不去想了,他有他的命運,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哪有能力去幫他安排未來。
我吃了兩顆安眠藥——失眠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正準備閉上眼等待瞌睡降臨,手機叮咚響了一下。我不想看了,可能是各種通知,也可能是明天的工作安排,還可能是催我繳費。安眠藥并沒有如往常一樣迅速起作用,我很固執,仍然在吃傳統類藥物,并沒有采用最先進的睡眠輔助器,原因之一當然是太貴了。我只好坐起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那上面是一條系統通知:
925EOHGDD 號你好,很高興地通你,經過系統的綜合運算審核,您幸運地被選為下一批升級備選人員,請您熟讀通知,做好準備,一周后升入上一層社會。根據規定,您可以攜帶一位直系親屬。如果您愿意升級,請務必在明晨7 點前點回復確認,逾時未確認者,系統自動認為放棄。
花了幾秒鐘我才反應過來,這條信息的準確含義,我騰地一下坐起來。
這個夜晚,我注定要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