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我,只是劉虹位

2020-05-01 09:36:35董夏青青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董夏青青

留云補斷山

第一次從舷窗邊望向河北大地,劉虹位有些興奮,又有些失落。目所能及,大片麥地和相繼閃現的村落,顯示這里和劉虹位熟悉的南方農村全然不同,也和劉虹位心中對田園牧歌一詞的想象無法對應。

決定到縣里開展扶貧項目工作,緣于和父親一場對話。

劉虹位時在廣州,漫不經心地過了一段閑散日子。一天父親來電,問他有沒有興趣去農村?彼時,劉虹位剛作罷了和朋友合辦養老公寓生意的想法。他對父親說可以考慮,父親說那你上網查一個叫靈壽縣的地方,看是否感興趣。劉虹位上網一查,蘑菇之鄉,想象了一下山嶺逶迤、綠水滌蕩的鄉村圖景,立刻跟父親敲定要去實地走一趟。

一下飛機,劉虹位就被接到了縣里。聽工作人員介紹了縣里的人口、支柱產業等基本情況。一圈看下來,劉虹位問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縣里有club 嗎?

主要負責接待劉虹位的是縣里農牧局的干部,老廖,聽到劉虹位的問題愣住了。

“他說,你再說一遍,有沒有什么?我說club,他說什么是卡拉鋪?我說就是喝酒跳舞的地方。他說哎呀,酒吧嘛,有酒吧的地方還能叫貧困地區嗎?”

興許是這個問題引起了歧義。下午,農牧局的老廖陪劉虹位在縣城逛了一圈,短暫走訪完一家蘑菇專業戶,就帶他去了一家當地飯館。包廂里,一眾人已經落座。見到劉虹位,一位長者即刻站起同他寒暄。

“那人看著我說,哎呀,小伙子很精神,是從美國回來還是哪里呀?我說我從廣東過來。”

劉虹位給大家散了一圈煙,端著老廖遞過來的分酒器坐到主賓位置上。他想起過來之前父親叮囑他的話:到了縣里你要接地氣,得跟當地的干部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在當時劉虹位的理解,“打成一片”自然包括“喝好喝開心”。

有人過來敬酒,劉虹位來者不拒。一圈下來,老廖倒了一個分酒器的滿杯,端過來敬劉虹位。劉虹位已經感到不勝酒力,連忙推諉,說自己喝不動了。老廖不依,說初次見面我就覺得你是個好兄弟,兄弟酒必須喝。

“這要換個其他人,我肯定不喝,可老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駁他的面子,我做不到。”

劉虹位把自己面前的分酒器倒滿,同老廖碰杯后一口干下。

“喝完我就沒記憶了,醒來發現我正躺在縣醫院里輸液呢。”

因為對酒吧感興趣的一句話,劉虹位圍著各式各樣的飯桌,扎扎實實原地呆了一周,只在偶爾清醒的時候,時間上見縫插針地走訪了幾戶農家。回到廣東,父親問他感覺怎么樣?劉虹位說,農民自釀的糧食酒太猛,和這幫人喝酒太累了。父親說,你不要在酒桌上做一個性情中人,喝起來沒邊兒,想一想到底對這件事情感不感興趣?

感興趣。劉虹位回答。為什么?父親又問。

“我見到那個地方、那些人,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而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成,我得再去看看。”

劉虹位在廣州歇了一個禮拜,隨即帶上行李回到靈壽縣。開始注冊、創建公司、跟各個部門打交道。公司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招工,劉虹位發現當地幾乎沒有年輕人,都到石家莊謀生路去了,有一定學識水平的外地年輕人則不愿到這個地方來工作。本地常住居民多是老年人、孩子以及一些在當地擁有資源與人脈的人。

再次在公司食堂見到老廖,劉虹位拿出帶來的山崎威士忌給他。老廖說你來給我倒一杯,我嘗嘗洋味兒。劉虹位說,這不是論杯整的糧食酒,得拿冰塊擱進去,小口慢慢喝。話沒說完,老廖已經放下手里的粥碗,打開酒瓶給自己來了個滿杯。一杯干到肚里,老廖砸吧著嘴點評了一句:不沾不沾,給我換白的。

這一回,劉虹位沒有陪老廖喝大。將一些當地官員介紹來的人員招入公司緩解用人問題后,他的產業園區計劃正式啟動。

起初,最讓劉虹位感到困惑的是,他接觸到的一些在貧困縣生活的種蘑菇的老百姓,非常反感“扶貧”一詞。他們中間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自己根本就不貧困,當劉虹位告訴他們自己是來幫助他們做技術升級,解釋只有讓產品的品質更好,他們才會拓寬銷路、收入提升時,很多人一笑置之。

“他們覺得我現在就挺好的,每天上午工作,中午喝酒、下午睡覺,晚上再喝一頓,這么過著開開心心的,一個月可能兩三千塊錢的工資也就夠了。沒有想過要去發什么大財,或者是要做成什么。他在那個小縣城里面,思維已經適應了資源全面受限的局面。對于他們來講,你來扶貧是你要掙錢,政府是要做業績,關我們的事嗎?如果非讓做,可以啊,政府給錢可以做,政府不給錢讓我自己去做,你讓我多費一點點力氣我都不愿意。怎么辦呢?我說好,我掏錢,政府來做,你們出點力氣就好。”

劉虹位找到當地一戶蘑菇種植大戶。一家三口,夫婦倆在縣里種蘑菇,供在石家莊職業學校的孩子念書學技術。劉虹位告訴他們,目前野生的羊肚菌和雞樅菌已經能通過人工培植。這兩種菌菇的營養價值和市場價值,遠遠高于他們夫妻倆正在種植的白玉菇和金針菇。

“我告訴他們,你種的賣五塊錢一斤,要是種我給你提供的,你能賣九十塊錢一斤。”

劉虹位出資給他們蓋了十個棚,之后從北京請來教授和專業技術團隊來做技術提升。劉虹位與當地政府商量,他再投入二百萬元,帶著技術入村入戶,讓當地老百姓種了他來收,之后放到北京新發地市場上售賣。

那家蘑菇大戶對劉虹位給他們用新磚砌就的帶大風扇的蘑菇棚十分滿意。拿上劉虹位從北京研發基地帶回來的菌絲包,蘑菇大戶夫婦開始了嘗試。劉虹位反復告訴他們,這個活計難度很小,只需要他們兩人每五小時采一回,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即可。

“這種蘑菇的傘體打開得太過就沒營養,不值錢了,必須在傘體包著的時候就采下來,當然,太小也不行。”

劉虹位和蘑菇大戶夫婦商定,他定期來收蘑菇,定四個等級,一級品、二級品、三級品和殘次品,前三種分別以九十元、六十元、三十元和五元的價格成交。

“對于這家蘑菇戶來說,他們不承擔任何風險。我們給他提供大棚、技術、培訓和菌種,他唯一付出的就是每隔五小時一次的采摘勞動力,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發財的好事。但你猜結果怎么樣?一個星期后我去收他們種出來的蘑菇,百分之九十是殘次品,百分之九的三級品,百分一的二級品,一級品寥寥無幾。我當時就覺得不對,我說怎么會這樣?告訴你們五個小時采摘一次,你們有沒有按照這個執行?你知道他怎么告訴我的?他說太累,他說我太累了。就好像有一種不能說的心態:這一切都沒有我個人的投入,我種成什么樣都能拿到錢,五塊錢一斤也沒吃虧。睡大覺我還能賺錢,那干嗎不睡著大覺賺錢呢?”

有點喪氣的劉虹位這回沒去club 尋香求醉,他叫上朋友,開車去了離靈壽縣不遠的平山縣,在西柏坡呆了一天。劉虹位沒在舊址停留太長時間,覺得人太多,無法靜心反思。

“我喜歡那個大水池子,就在那坐了半天。腦子里邊兩個詞,一個是扎根,也可以說是沉淀吧,一個是清風。”

2020 年8 月10 日,劉虹位在朋友圈和微博同時貼出一組對話截圖。一位joyside 樂隊的大學生粉絲,與其團隊正在甘肅省榆中縣的某山村助農扶貧,通過微博私信向劉虹位請教助農扶貧及貧困縣孩子教育的問題。針對這位學生提出的兩個問題,劉虹位做了回復:

“你好,很高興你能關注到貧困地區教育,我相信你在做有意義的事。2020 年中國進入小康社會就不再劃分貧困縣。關于貧困地區教育問題也一直是世界范圍內研究的話題。我分享一些經驗給你:一、你和你們的團隊多去實地考察,了解當地百姓的教育情況與教育傳承意識。二、了解一個地區貧困的因素,要從多方面考慮,包括當地民俗、組織環境、經濟與區位要素條件。第三,你可以看看班納吉寫的貧窮的本質,里面會分析到一些原因。”

“再聊聊教育:我們都知道從孩子生下來,正確的教育對孩子非常重要。但其實百分之九十的教育都是發生在家里的,理想地來講我們應該有不同的教育孩子的機制和方式,但目前我們世界的教育都太功利了,我們大多數都在教授利潤、經濟這些東西。但為了找工作而接受教育并不是唯一的教育方式。20 年前的書本教育與20 年后的社會發展并不能完全匹配,所以很多孩子的成長并不能讓其家長那么滿意。我們應該去思考貧困的教育與富有的教育這個概念,我有些朋友從耶魯牛津回來,至今也沒有找到他滿意的工作。我們孩子的教育應該超越現在的想法,你問他水從哪里來?他們應該超越‘水從水龍頭里面來’這個答案。我認為好的教育是應該讓更多的人成為善良、有遠見、有同情心、有教養、有創造性、優雅而勇敢的人,而這一切并不是只有在名牌大學可以學到。”

兩天以后,劉虹位在微博接到一名粉絲來信。就他與那位學生的溝通做了一番情緒激動的表述。他認為,劉虹位在節目中打著‘扶貧’旗幟以此吸睛。作為一名參與扶貧工作的人,劉虹位有什么實際成果?有沒有讓地方經濟真正改善?微博上,劉虹位放出的照片都在顯示自己中產和西式的生活方式,如果真的關注貧困地區和當地百姓生活,怎么會騎馬、穿西裝、戴名表、住高檔酒店和上電視?

“另外,沒有利潤和經濟,大概你一出生就被餓死了吧!”類似的質疑,劉虹位還在不斷接收中。

“最近剛讀項飚老師的一本訪談,書名就是一種‘方法論’,叫《把自己作為方法》。項飚認為現在人心的風氣就是一心奔著結論、奔著很情緒性的發泄,壓根不去想‘凡事都有一個具體勞動、結果難測的過程’。自我證明本身也是個悖論、虛榮心的圈套。我在社交媒體層面是一個無實存的靶子,被投射情緒,這個人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在靈壽縣的五年扶貧工作經歷值得大談特談,事實上失敗教訓遠遠多過成功經驗。”

他認為,包括溫鐵軍等人所著的《鄉建筆記》中提到的諸多鄉建實驗,相當一部分都是正在建構的模型與有待被證偽的經驗。

“像在這方面很有理想和經驗的陳春旺,他目前在將樓盤小區和蔬菜直供放入點對點的供銷關系中,社區支持農業。這樣的嘗試能持續多少年?在其他地域推廣的成功率有多大?誰都無法斷言。雖說‘成功才是最大的成功’,但只要走在正確的路上,你所發的初心沒錯,那么所有的嘗試都可能通向‘有效’的現實。還是項飚老師說的,‘問題可以一點一點辨析清楚,工作可以一點一點循序完成,狹窄的自我會一點一點舒展,在看似封閉的世界結構中,真正的改變就這樣發生。’”

2015 年12 月4 日,文化縱橫公眾號發表的由項飚撰文的《中國社會科學“知青時代”的終結》一文,幫助劉虹位在內心建立了新的行動坐標系。他向往文章中談到的“知青時代的學術實踐”,那是一種“帶有強烈使命感的開拓性、發散式的探索”。

劉虹位也毫不避諱面向更多人言說自我。只能是自我,只有通過個人的切身體會,才能對事物進行有根有據的觀察,從而沉淀出走向真實世界的勇氣。

依托蘑菇大戶種植的初期計劃失敗后,劉虹位和調查員一起找失敗的問題。期間,他到石家莊尋訪一些從縣城走出去的青年人,游說他們返鄉做事而無一成功,他們告訴劉虹位,自身家庭背景無法幫助自己在當地的資源系統內部獲得理想的位置,只有在大城市發展才能尋得更大空間。

“一夜之間太多問題冒出來,比如什么是鄉土?什么是儒家的人倫關系?什么是農業文明?這一個一個問題,我必須一個一個弄懂。我有一腔熱血是好事,可我沒有理論,也只有失敗的嘗試,花了一圈冤枉錢。所以我才去網上找溫教授的課、去讀費孝通先生的書。我拿著身份證到北大聽了一年林毅夫先生的公開課,當時他在做新結構經濟學,他的學生都安排在不同的扶貧項目里面做事。我受挫了,可我要知道我錯在哪里、哪些知識環節沒有打通。”

有一段時間,劉虹位不開車,都是乘坐網約車。在車上他會和司機聊天,有次碰到一位從河北邢臺出來跑車的司機,劉虹位和他聊起來。

“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回老家,他說想過。我問他家里有沒有地,他說有,有多少多少畝地。我又問他,如果我給你貸款五十萬,讓你回去創業,你會回去嗎?他說那五十萬不夠吧?你至少得給我三百萬。我說那你能賺回來這個錢嗎?他說那我沒有考慮過啊。我說只能給你五十萬,你會回家干嗎?讓你回去開一個餐廳,你會開嗎?他說看吧,沒準兒。他說我們那個地方沒有產業,也沒有什么企業,我開餐廳的話來吃飯的都是當地的熟人,估計吃幾個月,收不上錢來店就黃了。他說你給我五十萬,我還不如在郊區買一套房。”

劉虹位有時會在晚上把課堂上的錄音找出來聽,建構一個思考問題的框架。他覺得往后只有在這個框架內找做事的出發點,行動才可能是有效力的。

一段時間的摸索后,劉虹位找到一家光伏企業,用從國家能源部門要來的貧困縣指標,為當地建了一座三十兆瓦光伏的農光互補項目。

“所謂農光互補,就是上面做光伏,下面種蘑菇,屬于新能源項目。但其實到現在太陽能并沒有容納進整個產業體系,它還屬于一個朝陽產業。如果國家不給補貼,太陽能其實也不太好。農產品的價格是隨整個市場經濟的波動而波動,老百姓的風險很大,公司的風險也很大。我們依然身在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轉型仍在超長待機,我繼續摸索,也難免再受挫。”

受挫,不太像一個搖滾樂手會時常用到的語匯。在離開joyside 的十年間,劉虹位沒有碰過吉他,也沒有寫過曲子。扶貧期間,他在2016 年做了三組電臺音樂,編輯了一些個人喜歡的歌曲。其中一組叫《Je t`aime》的爵士樂篇,很有他平時發朋友圈的風格,充滿情緒的即時性表達,隨發隨刪,不在一個情緒點上過久停留,充滿漫溢、跳躍、盲尋之感。

而且,那時的劉虹位也時常想不起來他有過一個樂隊。而那個叫joyside 的曾號稱北京地下搖滾之王的樂隊解散,就起因于自己。

三 思

眾所周知,Joyside 的解散從一趟歐洲巡演開始。

在德國,樂隊受邀參加藝術展的現場演出。法蘭克福的一座藝術展館中,異國賓客錦衣華服,手端香檳在高雅和美的燈光下穿行。臺上調試設備的劉虹位觀察臺下的人,發現并無一人在關注臺上即將開始的演出。演出進行中,劉虹位有了一個更為不舒服的體認——

“搖滾明星嗎?不,我就是馬戲團牽來的一只猴子。”

樂隊在巡演途中偶遇一位藝術家,受邀到對方工作室做客。當工作人員帶他們走進藝術家的辦公室,劉虹位一側腦袋就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一幅作品,上面的內容令他們感到不安。樂隊另一位成員劉昊徑直走過去,從墻上一把扯下那幅畫,說了句這他媽什么東西,噌噌兩下就給撕了。劉虹位在旁急得嚷嚷,說你知道這多值錢嗎?說完他也明白,大院子弟出身的劉昊,此刻舉動完全合乎他的認知邏輯,跟錢沒有關系。

那時,在海外演出的中國樂隊并不算多。每到一個音樂節,都會有中國留學生揮舞著國旗在臺下與他們熱烈互動。表演結束后,留學生們圍上前來抱住他們,說看見樂隊就像見到來自家鄉的親人。

原本溫情的話語卻讓劉虹位更不自在,他開始詢問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表達什么?此外,每到一處,當地媒體的采訪也讓他倍感不適。某天一個話筒伸到他臉前,主持人問,Are you Japanese or Korean(你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劉虹位抬頭看見他們樂隊一個簡易的宣傳立架,海報上面就寫了一句話:A Famous Rock band in China(中國知名搖滾樂隊).劉虹位回答他I`m Chinese(我是中國人)。聽罷對方驚訝反問道,Really(真的嗎)?一個波多黎各記者說,我知道的中國是Jackie Chan (成龍)和Bruce Lee(李小龍),你能否跟我介紹一下中國?劉虹位愣在原處,想了很久沒有說話,他忽然覺得“中國”是個過于熟悉以至于全然陌生、無從說起的概念。

至于采訪過后,當他看到紙面上語意變形甚至被曲解的零言碎語,荒謬感更持續放大他內心自我質詢的聲音。他覺得這些年玩搖滾,純粹是在照葫蘆畫瓢的精心模仿。“玩”的是一張非常膚淺和表象的皮,里面并沒有實質的“核”與精神內容托底。

“什么是搖滾樂?搖滾樂的精神?這個問題也許崔健想明白了,但大多數人,包括我,都沒想得太清。對于人家來說,從小聽搖滾樂就像中國人打小喝茶一樣。而我們是改革開放以后打開了一道口子,搖滾樂剛進來我們就完全接受了,也沒有退一步看,哎?這是我腦子里的,還是別人放進我腦子里的。”

因為簽了合同,劉虹位硬著頭皮繼續演出,心情壓抑地走完了一圈。回到北京,他第一時間把樂隊唱片拿給四大唱片公司。百代唱片回復他,可以簽約,前提是樂隊要唱中文歌。

“我得到消息以后特別開心,覺得以前只是幾個哥們兒一起玩,現在做樂隊終于可以變成一個正式的工作。”

可是“樂隊要唱中文歌”這件事并沒有在樂隊內部達成共識。

“既然不唱中文,那我就不玩了。”劉虹位正式提出退出。而樂隊于2019 年12 月30 日發布的新歌《太空浪子》,是樂隊組建后第一首中文歌。這個主意也是劉虹位在重組前提的唯一要求,談不攏,就不回來。

樂隊解散后,劉虹位并沒有獲得預期的自在。

“離開樂隊以后,我的生活也不缺開心,身邊全是朋友,天天在我家喝酒,喝夠了等著阿姨來做飯、打掃,第二天下午四五點鐘醒來繼續,完全找不到方向,已經不是正常人了。”

突然一天下午醒來,劉虹位感覺自己玩抑郁了。他腦子里有一個意識:一切都好沒有意思,要不死了算了。但那時候他連完成“去死”這件事的動力和意義都找不到。

一天晚上,劉虹位的父親給他打電話,說自己來北京了,問他住在哪,上家里找他。那時劉虹位非常厭恨父親,說你不要過來,我給你訂酒店,你住到外面去。父親說,那不用了,他自己直接去酒店,并告訴劉虹位,第二天早上到酒店見一面,有東西要給他。

第二天一早,劉虹位和父親在酒店大堂見了面。父親遞給劉虹位一本書,說你找時間看看吧,之后轉身走了。

劉虹位并沒有覺得這樣的見面有何不妥,在他印象中,從記事起父親就很少和他交流,小學時上學放學都是父親派公司的工人過去。在對父親極端抵觸的那些年間,他們父子一向是長話短說、閑話不說。

回到家,劉虹位把父親給的書擺在酒柜頂上。他覺得對待這本名為《釋迦牟尼傳》的書,理應尊重些。

這本書一擱就擱了半個月。那半個月,劉虹位依然重復之前的生活節奏。

“那么嗨的日子,誰他媽的看書啊!”

直到一個晚上,在他家玩的幾個姑娘因為一點小事吵架全走了,剩下劉虹位自己呆著。他抬頭看了一眼酒柜上的書忽然有點疑惑。

“我爸怎么瘋了似的從那么老遠的地方過來,就為了拿本書給我?也不跟我說話?”劉虹位一邊琢磨一邊爬起來把書拿到手上,坐回地上開始翻。

“結果一看我就瘋掉了。我好像終于看見一點點光了。”

劉虹位覺得在這之前,他的靈魂與精神都是黑暗的,什么邪惡他就喜歡什么、追逐什么。與此同時,又清楚地感受到無法排遣的痛苦和抑郁,像一攤淤住了的泥涂。劉虹位將父親給的書看過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有時邊看邊落淚,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有朋友來找,他就將對方拒之門外,說你們不要再來找我。

“我要出去工作。不是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我想做個正常人了,以前像個鬼、游魂,現在我要重回人間,知道人是什么、自己是什么。”

我想好好活過。劉虹位說。

披云對清朗

開在上海的MAO livehouse 的老板與朋友合伙做了一個音樂網站,想讓劉虹位來公司上班,借用他在北京搖滾圈的一些現成關系,比如摩登天空和兵馬司唱片公司的資源拿版權。劉虹位便去找沈黎暉他們,拿走版權,讓音樂網站免費使用。老板問劉虹位想要多少錢的工資,劉虹位回答他隨便開吧,老板說行,那就兩千。

揣著兩千塊錢工資,劉虹位住進了上海一棟緊挨菜市場的公寓樓。那棟帶地下室的筒子樓里住著上百號外來務工者,劉虹位租了一個帶廁所的單間。晚上,劉虹位會到livehouse,演出后,幫著演出的樂隊卷話筒線。他經常被那些樂手認出來,說,哎,你不會是那個劉虹位吧?他就嗯著點頭,說我是劉虹位。

“以前都是別人幫我做,現在我要自己體驗。”

在livehouse,劉虹位認識了一些有朝九晚五固定工作的朋友,他們有的在匡威公司上班,有的是寫字樓里的碼農。

“以前在那個狀態里,每天都是搖滾樂,身邊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在上海,看我身邊一些朋友的生活方式真是很健康,我很喜歡他們,你知道嗎?”

也在此時,劉虹位遇到一個為自己帶來心靈改變的人。“在我最迷茫的時候,他為我指了路。”

為劉虹位指路的人叫Teddy,上海人,一位trans music d j,也是音樂網站的業務經理。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Teddy 的辦公室,那時Teddy 剛從西藏待了兩年回來。Teddy見到劉虹位和他握手,問了聲好。劉虹位告訴他,自己以前在北京玩樂隊,認識不少人。

“北京我有關系,需要誰你說。”劉虹位對Teddy 說。

晚上,Teddy 請公司初創團隊一行人到高級牛排餐廳吃飯。Teddy 讓劉虹位點菜,劉虹位點了兩個素沙拉。Teddy 問他干嗎就點沙拉,劉虹位回答他,自己最近正在吃素。Teddy 反問劉虹位,他在一家牛排餐廳專門點素的,是看不起自己嗎?劉虹位說,大家想吃肉就點肉,但他不吃,他就吃沙拉。

他一說完,同事們互相對了個眼色,跟Teddy說,我們也不吃肉了,吃素。Teddy說,OK,沒問題,那今晚我們都吃素。

“這一下就特別尷尬,同事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可我是真吃素,到那會兒已經堅持半年了。”

吃完飯走出餐廳,Teddy 問劉虹位晚上有沒有事,沒事的話跟他回趟辦公室。“我一想,這都晚上十點多了啊。這人是不是對我有奇怪的想法?”

乘車回到辦公室,Teddy 提議兩人喝點酒。劉虹位問他想喝什么,心想要是喝紅酒的話,心里就更虛了。

Teddy 讓他下樓買瓶威士忌上來,劉虹位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又聽Teddy 加了一句“帶兩包花生”,心里才踏實下來。

喝酒時,Teddy 問劉虹位為什么晚餐執意吃素。劉虹位就老老實實從父親給他拿書,一直說到不想玩樂隊,想換一種活法,而他理解的最簡單的踐行方式就是吃素。

Teddy 聽后沉默良久,走過去拍了拍劉虹位說,我們有緣。

“我告訴Teddy,本來以為我爸瘋了,跑那么遠就為了拿本書給我,結果看完我也瘋了。”

Teddy 走到寫字板前,給劉虹位畫并講了一夜的十二緣起,又給他講自己在西藏的經歷。劉虹位坐在沙發上聽得目瞪口呆,覺得腦袋里有什么炸開了。兩人第二天早晨五點走出辦公室,劉虹位回家躺了兩個小時,八點回到辦公室上班。

“我每天要問Teddy 各種問題,這個是什么、為什么這個是這樣的?那時候我爸讀的是禪宗方面的書,跟我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我不覺得色是空的啊。”

劉虹位問Teddy,我要是在讀《正見》這樣的書,酒吧還能去嗎?Teddy 說能啊。劉虹位又問,能認識女孩嗎?Teddy 說能啊。劉虹位一拍大腿跳起來說,那這太適合我了!

劉虹位和Teddy 幾乎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兩年,有時下了班也要打電話給Teddy 聊自己讀書和思考的困惑。劉虹位覺得這兩年最大的收獲就是心里開始有了一些寄托,不再那么空虛,但迷茫還在。

離開上海,劉虹位再次回到北京,經朋友介紹進了陳漫工作室。他報了中國傳媒大學的培訓班,開始學習premier、final cut Pro 一類軟件,拍花絮、做視頻,每天開著奔馳車去公司上班。父親和Teddy 埋在他心里的精神種子繼續生長。

2013 年春節,劉虹位往廣州白云機場走的路上接到發小老明的電話。劉虹位告訴老明,他準備去色達。

那時,劉虹位已習慣春節撂單了過。在他眼里,父親很酷,酷到給他一本書、說了幾個字就扭頭離開;母親愛錢,除夕夜都在工廠里招呼工人們一起吃年夜飯,劉虹位如果想單獨見母親,要提前預約第二天的早茶,遲到太久母親就會等不及離開。他讀書時,節假日都去潮州的同學朋友家里,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吃飯場景。大大的長條桌前,同學會向他一一介紹自己的家人,而他對家庭生活的想象,就只在想象中。

“我剛出生不久,小平同志就畫了一個圈。我爸媽奔著畫出來的圈兒就走了。那個年代,全國人民都想去廣東創業撈金,是種熱潮。大家都是背著包,擠上綠皮火車,滿滿斗志。”

小學四年級之前,劉虹位留在重慶老家的外婆身邊長大,四年級后被父母接到廣東,先后在廣州和深圳兩地的寄宿學校讀書。

“為什么喜歡音樂?因為從小到大對我最好的兩個老師,都是教音樂的。一個小學的女老師,一個初中男老師。女老師覺得我很棒,每回排練《藍精靈》《黑貓警長》都讓我領舞。我初中上課老是聽歌不聽課。有一天,那個男老師走過來摘了我的耳機,自己戴上聽了一會兒,說,喲,英文歌啊,那你英文還考這么差。后來他送了我幾盤卡帶,英文歌。劉昊當年要跟我們玩樂隊,他媽給邊遠打了個電話,說我警告你,離我兒子遠一點,不然去清河平了你住的地兒。我爹媽沒說過這么猛的話,他們隨便我,都行,好的,沒關系。升學那會兒我成績太差,不想連累班主任的升學率就主動離校了,之后全靠自學,談不上文憑。”

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8月5號第三期,大張偉在點評樂隊現場表演時講到自己的父親。大張偉第一次見到有人砸琴,是父親把自己的琴給砸了。大張偉的父親覺得兒子玩音樂是不務正業,還曾把琴從窗戶上扔下去。吃飯時只要父子倆聊到搖滾樂,父親手里的飯碗就直接甩飛到墻上。大張偉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時不時就要去地上撿碗的碎渣。

劉虹位恰恰和大張偉相反,當年他初中時告訴母親,想停課專心學樂器,母親回了兩個字:好的。之后要上北京組樂隊,母親還是兩個字答復,好的。

“可能是我爸媽生我的時候年齡太小,那時候他倆都才二十出頭。我現在和我爸相處得挺好,最關鍵、最辨不清方向的時候,他都能點我一下。我喜歡、愛我爸。小時候他因為做生意,沒帶過我。我老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家庭,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是想要一個媽媽在家做飯、爸爸在外工作的、看起來很普通正常的家庭。我試著跟我媽媽去溝通,試著跟我爸爸去溝通。所謂的溝通,就是想和他們聊一聊天,但他們是真的沒有時間,我爸媽各自開著工廠、餐館,要管一群人,我就往后排唄。”

老明告訴劉虹位,不能讓兄弟大過年的單著,要陪他一起去色達。劉虹位說可以,兩人約在成都會合。

劉虹位到成都,先在南邊新城一家酒店住下。凌晨三點多,老明背著一個小書包出現在房間門口。劉虹位一見老明,就抱怨說你來得太慢,早上五點就要坐大巴車出發,你這個點才到,還睡不睡了?老明說那干脆別睡了,聊到五點直接撤。

老明問劉虹位,怎么突然想去藏區。劉虹位講,聽說那個地方的人很純潔、景色漂亮,自己想去美化心靈。老明聽完說,哦,我沒你那么高尚,我過來是想進廟里拜一拜生意上的事,再看看路上有沒有文藝女青年。

“我跟老明說,這想法也挺好,沒準兒咱倆可以遇見個文藝女青年一起玩玩什么的。”

早晨五點,劉虹位和老明拿著車票登上開往色達的大巴車。兩人的車票位置就在大巴車的第一排,一上車,劉虹位看到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身穿藏袍的小男孩,旁邊老明的座位倒是空的。

“我跟那個小男孩說。你坐的位置是我的,看,我車票上寫的。小男孩就抬起頭看著我,非常純凈的眼神,對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又重復了一遍,這個位置是我的,他還是瞅著我笑,一句話不說,也不動。我看旁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一直看著我,應該是男孩的父母,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位置,可以麻煩挪一下嗎?然后他的父母也看著我,微笑。”

這時老明拍了拍劉虹位,說沒事沒事,我坐到后邊去。劉虹位聽了很詫異。

“我和他認識十幾年,從沒見他這么懂事過。往后排一看,發現窗邊坐了一個藏族女孩。我說老明你啊,你他媽的……行,你坐后邊去吧。”

劉虹位在藏族小男孩身邊坐下來,聞見一股羊羔身上的味道,讓他感到莫名心安和幸福。劉虹位在出發前,往褲兜里裝了很多瑞士糖,這時他掏出兩顆遞給身邊的男孩。

男孩看了劉虹位一眼,沒有伸出手接。劉虹位剝開一顆塞進自己嘴里,沖男孩說,我吃給你看,好吃。男孩又看了他一眼,還是不肯接過劉虹位給他的糖。

這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劉虹位,老明說劉虹位你來后邊,我給你介紹個姑娘,卓瑪。

劉虹位走到卓瑪跟前,聽老明幫兩人介紹。當劉虹位向卓瑪伸手準備握手,卓瑪非常遲疑地伸出了右手,手指剛碰到劉虹位的手就趕緊收了回去,臉刷地一下紅了。

“這真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女孩兒臉紅,以前只聽說過。她的臉,就那樣一下全紅了。我內心又被打動,這個女孩太好了、太純潔了。我就跟老明說,這個女孩太好了,你不要亂來。老明說你快坐回去吧。”

劉虹位回到座位上瞇了會兒,醒來時,15 個小時的車程剛過去四分之一。回頭一看,老明和卓瑪分享著一副耳機,滿臉幸福地盯著臉前的iPad。劉虹位過去瞄了一眼,發現兩人正在看韓劇。

再次回到座位時,身邊男孩的爸媽正在剝一個橘子。剝好,男孩的父親把橘子遞給劉虹位,沒有說話。

“別人拿給我橘子吃,我肯定要吃啊,就拿過來吃了。然后我跟身邊的男孩說,吃了你的橘子,我給你一顆糖吧。”

男孩這才接過劉虹位給他的糖,吃完之后,又拉了拉劉虹位,指了指他的兜,劉虹位趕緊樂顛顛地掏出一把糖塞給男孩。他陶醉于此時,兄弟老明正在給卓瑪看手相。

“我操,老明你也太老土了吧?你會看手相嗎?老明說,你知道嗎?卓瑪給我起了個名字。問他什么名字?他說,扎西班旦。我說你這是笨蛋吧?是崩蛋吧!”

劉虹位開始從行李箱里往外拿吃的。他一貫是個喜歡張羅熱鬧的人,這回也不例外。他拿著好吃的在車上到處派發,這時坐在后側的一個大姐喊了句,我要吃。大姐說已經觀察他們倆好長時間了,聽著兩人嘻嘻哈哈的口音,像北京來的,她恰巧也從北京過來,到這邊找人。

大巴車開到色達已是夜里九點多鐘。劉虹位和老明下車時,卓瑪在車窗前向他倆揮手道別。卓瑪要繼續坐車到她的村子,之后再步行大約一個半小時到家。

“我跟那個小男孩還有他的父母沒有說過話,可我知道他們很善良,很好。走的時候心里不舍,但沒辦法,我要下車,我已經到目的地了。”

劉虹位、老明和北京來的大姐一同目送大巴車開走。劉虹位問老明為什么看起來無動于衷,老明說,哦,卓瑪給我留電話了。

當大巴車的尾燈閃爍漸遠,劉虹位才看清楚自己身處繁星滿天的穹宇之下。不等老明反應,劉虹位已經跪在地上開始磕頭。

“老明說,哎,你有病吧?可我真的覺得一切都特別美好,駛過的摩托車的車燈,在我眼里都是彩虹。”

劉虹位和老明順著大路剛走出幾步,老明停住腳,說不行,感覺頭很暈,應該是有高原反應了。劉虹位問老明,昨天晚上給他的紅景天吃了沒?老明說吃了,劉虹位說你吃了怎么還這個樣子?老明說不行啊,我要趕緊休息,酒店在哪里?劉虹位回答他,在山頂。

老明蹲到地上,問劉虹位為什么要訂山頂的酒店。劉虹位說我查了一下周邊酒店,挑了一個最貴的下單,有問題嗎?老明又問,那是要爬上去嗎?劉虹位說,不然呢?飛嗎?

劉虹位攔下路過的車,想給老鄉五十塊錢,幫忙把老明送到山頂的酒店。之后,一輛面包車拉上了老明。老明讓劉虹位跟自己一起坐車上去,劉虹位堅決不肯,他告訴老明,自己要一步一步爬上山去。老明又問,明天爬不行嗎?劉虹位說,不行。

老明走后,北京大姐和劉虹位同行上山。劉虹位問要不要幫大姐也訂一間酒店房間,大姐說不用,到地方會有朋友來接。

上山途中,劉虹位每遇見一位喇嘛都要上前打個招呼,說您好、您好、您好。北京大姐問劉虹位這趟行程是來做什么,劉虹位說想上佛學院看看。劉虹位又問北京大姐來做什么,北京大姐告訴他,自己是來找一個人,這人已經消失兩年了。那一刻,劉虹位突然想到Teddy,想起在上海兩年的生活。

“大姐說消失的這人,他媽媽也找不到他,但是呢,打電話是通的,發信息也是已讀。然后我說你報案沒有,她說報案了,警察告訴她那個人就在色達這里。”

走到近半山腰處,大姐的朋友到了。剩下的大半截山路,劉虹位獨自走完了。

到酒店,劉虹位推開房間門,看見老明蓋著三層棉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聽見門響,老明從枕頭上翹起頭,說我靠,你他媽終于回來了啊,我快不行了。

老明說,屋里空調的壓縮機被凍壞了,沒有暖氣,喝熱水要自己帶水壺去前臺接。還有廁所水管也被凍壞了,用不了,想上廁所只能出了酒店找旱廁。

老明說餓了,可劉虹位帶來的好吃的都在車上分完了,只好下樓去買。劉虹位問老明想吃什么,老明說想吃碗方便面,再加兩根火腿腸。

在小賣部,劉虹位看見一位年輕的喇嘛走進來,戴著最新款的beats 耳機。

“我說你這耳機不錯啊,牛逼啊。他看了我一眼,不理我。我就跟他用英文又說了一遍,然后他說,我知道啊。我說你會說中文啊?那你剛怎么不理我。在聽音樂?他說沒有,在聽佛經,然后轉頭就走。還挺酷。”

劉虹位提著方便面、火腿腸,抱著熱水壺回到房間。老明吃了一半就咽不下去了,說出去上廁所吧。

那個所謂廁所就是在一個木板棚子里,一個大坑上架著兩塊木片。老明在里面一邊痛快一邊喊,我他媽的好怕掉下去。

回到屋,劉虹位拿藥給老明喝下,兩人一天的車馬勞頓算到此為止。

第二天一早,劉虹位被佛學院早課的課時鈴聲喚醒。老明還在沉睡。劉虹位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我一下驚住了。地上的炊煙和天間的云霧纏繞在一起,朦朦朧朧,整個世界飄浮在眼前,美極了。”

劉虹位拍醒老明,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說你快跟我下去轉佛塔。老明說,我都這樣了還轉什么?劉虹位說你去轉三圈,保證病就好了。

“老明問我,真的嗎?轉轉就能好?我說真的,轉一圈,你今年賺一百萬,轉兩圈,賺兩百萬,轉三圈,就是三百萬啊。”

到了塔前,劉虹位還在給老明鼓勁,說你趕緊轉起來,轉得越多,你賺到的錢就越多。

“然后我開始猛轉。”

老明轉了一圈就在地上蹲下來,叫住劉虹位,說自己不行了。

“然后他說,你們這幫人都是瘋的。我說怎么了?他說,在我前面那個人,他抓了一個老鼠放在那個籠子里面,帶著那個老鼠轉了好多圈。老明說你們人在轉,我想得通,但是那個人他帶著老鼠一塊兒轉,我就真的想不通了……你們是crazy 的啊,你們的腦子有問題啊……”

劉虹位理解老明。老明從小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過,他不明白這里的人如何把一只老鼠、一朵花當作朋友和親人。在老明的慣常概念里,一只老鼠,怎么能裝進籠子里,帶在人的身邊一起轉塔呢?

老明跟劉虹位講,自己受不住了,要下山。劉虹位說,咱們早上起來飯都沒吃就要下山嗎?劉虹位又說,既然坐飛機加著趕了十幾個鐘頭的路才過來,總要靜下心來呆一會兒再走。老明答應了。

“進到佛學院的佛堂,有一位老喇嘛坐在廳堂正中央,看見我們兩個人進來,就指了一下我們,好像要讓我們出去,又不是要我們出去。指完他就轉過身子坐回去了。那我的理解就是,哦,他讓我們再出去轉塔。”

等劉虹位轉完三圈再回來時,廳堂里的喇嘛已經不見,老明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托著腮幫不說話。

有人提著茶壺拿著兩只碗走過來,為老明和劉虹位斟上兩碗酥油茶。

老明看在倒茶時,那人的手指浸到了茶里,不肯喝。劉虹位說沒關系,茶是干凈的,來一口嘗嘗。老明勉強喝了一口,說太油膩,又放下了。劉虹位先把自己那一碗喝了,接著又端起老明那碗也喝了。他覺得真是太香了。

走出佛堂,遇上兩個小孩。劉虹位記起兜里還有糖,就掏出來拿給他們。這時候,從遠處一下跑過來好幾個小孩,圍著劉虹位哇啦哇啦地說話,管他要糖。

“我那高興勁兒一下起來了,我喜歡孩子,看見這么多孩子圍著我,我太開心了。糖發完了以后我就掏現金出來給他們,十塊二十塊。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大人小孩都有。然后我把身上五十、一百的也都掏出來給他們,最后我身上一塊錢也沒有了,我就告訴他們,都給你們了,我沒有了。”

看著劉虹位興沖沖地發糖發錢,老明在旁邊跺著腳罵,劉虹位你瘋了嗎?他們是來騙你錢的,你是個傻子!劉虹位說你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反正我也給完了,走,我陪你下山。

這時有個男人沒有走,一直摟著劉虹位。劉虹位跟他說,我沒有錢了,都給完了,你看我兜。劉虹位把兜翻出來給他看,說你別抱著我了,我真的一毛不剩了。但那男人依然跟在劉虹位身邊,和他們往前走。

“我跟老明說,老明,你拿五十塊來,我給他。老明說,你他媽瘋了,這是我的錢,我憑什么給你?你自己的錢給完了,憑什么找我用我的錢?我說你的錢先借給我,不就是我的錢了?我到山下就取給你行不行?老明說,不行。”

劉虹位只好停下來,指著老明跟那個男人講,我沒錢了,他有錢,但他不肯給我,我也沒有辦法。劉虹位以為這樣說完那個男人會很不高興,可能會恨他們一眼什么的。但沒有,那個男人對他倆微微笑了一下,躬了一下身,才轉身離開。

倒是老明,一邊走一邊恨了劉虹位好幾眼。劉虹位追上老明,說我請你吃碗牛肉面再走吧。老明問他,你有錢嗎?劉虹位說,也是,那你請我吃一碗面再走吧。

到了山下的面館,老明叫了兩碗牛肉面,自己剛吃兩口就放下了筷子。劉虹位又呼呼啦啦把兩碗面都吃完了。老明說,我要回去。劉虹位說,你才剛到就要回成都?老明說,不回成都,去縣城找一家酒店呆著,叫卓瑪過來。

“我就急了,我說你趕緊滾吧!人家是那么純潔的姑娘,你才是真的瘋了。”

站在面館外的路邊,劉虹位對老明說了句,咱倆不要再見了,就轉身往山上走。

獨自上山的一路上,劉虹位前所未有的崩潰。

“我這么虔誠,也沒有做錯什么,為什么會這樣?身邊的朋友不理解我,我媽不理解我,我沒有女朋友,我爸也瘋了。我就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

劉虹位的爺爺是老革命軍人,新中國成立后,攜妻從山東濟南到四川重慶工作定居。劉虹位常聽父親講,爺爺很疼愛自己,可惜很早就過世了。劉虹位從小跟著會做百家宴的外婆生活,他已記不太清那時外婆的長相,卻清楚記得外婆身上的氣味,以及夏天時外婆總在手里搖著的一把大蒲扇,沒有那把扇子在頭頂上搖涼風,劉虹位就要像小娃娃一樣鬧覺。在外婆身邊待到小學四年級,父親將他接到廣東,之后每年只有很少的機會能再見到外婆。

外婆過世,等劉虹位趕回重慶時已經蓋棺。家里親戚讓他上前去摸摸棺材,說好沾點運氣,保佑他日后升官發財。劉虹位不肯,他討厭把死人的喪事辦成活人的喜事,討厭不讓故去的親人好好休息,還要繼續勞駕他們為活著的人服務。在所有的傳統節日里,劉虹位覺得清明節于他而言最為重要。每年清明,他都會回到故鄉,為姥姥、姥爺和爺爺掃墓,和他們說說話。

劉虹位邊走邊哭,卻還是和剛抵達的那天晚上一樣,見到一位喇嘛就恭敬地打招呼,說您好、您好、您好。這時,在他左前方的一位喇嘛忽然疾步朝他走來,越走越近。到近前,一把拽住劉虹位,握起他的雙手。

夕陽余暉幽微的光線下,劉虹位眼前是一張黝黑、布滿溝壑般褶子的面龐。只看皮膚,這是一位七十歲的長者,但當他的眼光刺入劉虹位的雙目,劉虹位感到這是一位少年才有的清透眼神。老喇嘛將頭靠過來,與劉虹位行了一個碰頭禮。

“在西藏,頭碰頭的行禮從宗教上來講是一個很大的力量。我很想問他叫什么名字、多說上一句話,可他握住佛珠轉身就大步走遠了,沒有回過頭,就一直朝山下走,去他該去的地方。我就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不停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一會兒放聲大哭,一會兒又放聲大笑。”

前一刻劉虹位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這一刻他斗志滿滿。他走到半山處一個觀景臺,站在那哭夠笑夠了。掏出手機給父親編了一條很長的信息。大意是他決意留在色達研習佛法,當一個喇嘛,在當地蓋一座房子,將這條路堅定地走下去。

點完發送鍵,劉虹位等著父親回信給自己一個認可。但父親只回復了簡短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在這句話里,劉虹位聽見父親對自己說了無窮無盡的話。劉虹位再次哈哈大笑,笑得聲震寰宇。

黑夜中獨行,期待紅日噴薄而出。當天際漸明,光刺破拂曉,明亮撞擊黑暗,藝術便在此刻孕育。而若繼續上前全然擁抱那輪紅日,靈感便會旁落,創作隨即成為對“理念”的印證。劉虹位那時如果真的“悟道”,不再困惑,以及失去提問的內在需要,便不會再有日后重新拿起吉他的這個人。

“笑完之后我上山回酒店,收拾好行李,拿上就往山下走,邊走邊笑,越走越快。走到山下給老明打電話,我說你在哪?咱倆回成都喝啤酒吧。老明說,我操,你終于醒了。”

老明告訴劉虹位,自己正在縣城的酒店,跟卓瑪在一起。老明說不急趕回成都,等兩人看完天葬再說。

在縣城賓館見到老明,卓瑪剛給老明輸完營養液。卓瑪在校學的護士專業,聽到老明在電話里嚷嚷自己高反嚴重,卓瑪背上醫療箱步行兩個多小時從家里走到縣城酒店,給老明喂藥、打點滴。劉虹位到后不久,卓瑪背起醫療箱,準備再步行兩個小時回家。

卓瑪走后,劉虹位問老明的第一句話是有沒有傷害卓瑪?老明閉著眼躺在沙發上,抱著枕頭氣若游絲,說你真他媽看得起我。劉虹位又問,你有沒有給人家什么回報?老明說,你看到人就想給錢嗎?

風逆塵迎面

從色達回到廣州,劉虹位通過父親的朋友,開始張羅自己的第一筆買賣。

劉虹位注冊了一個品牌,做野生松茸的販售,并為此特意請了一位德國設計師來做包裝設計。因為是父親的朋友,劉虹位先拿到了進貨價五萬元的貨,預備售出后留下利潤,再把貨款給人家回過去。

一開始,劉虹位準備了很多箱松茸免費送給身邊朋友試吃,指望他們吃著順口長期訂購,朋友們倒也很給面子,吃過以后都給了他不錯的反饋,可是絕大多數朋友并沒有說接下來要掏錢買,而是讓他“再送一盒”。劉虹位張不開嘴管朋友要錢,就這樣,進過來的松茸全部免費贈送,自己不多的積蓄也在人家追要貨款時悉數給了出去。

短命的松茸生意結束之后,還是這位父親的朋友,邀請劉虹位到北京考察其它項目。劉虹位到京,先后看了有機蔬菜種植、火鍋店等幾個項目,都不太感興趣。之后某天,父親的朋友找他,說民政部剛出政策,倡導民營資本進入養老服務業,并聊到自己在廣東番禺有塊地,問劉虹位對于老年公寓這類項目是否感興趣。

“他不是從社會公益,而是從商人角度來考慮的,但未來社會老齡化問題突出,這門生意對國家和個人都有好處,我愿意做。”

劉虹位脖子上掛著代表證,以一名廣東商人的身份參加了在北京亞運村召開的養老服務業大會,并就項目可行性開始了長達一年的全國調研。

“那個鎮是番禺最富有的地方,鎮上有碧桂園、雅居樂等從廣東走出來的第一波房地產商的樓盤。當地一位官員的兒子叫阿進,也和我一樣初出茅廬,想學著做點事,就把我們先叫到了當地一家酒樓,跟我們聊怎么執行下一步。那位牽頭的叔叔、我爸的朋友,派了部門里面一個總經理過來,那總經理到了一看,我和阿進一個比一個歲數小,都無奈了,坐在飯桌前面直撓頭。”

“阿進還挺上道的,當著我們給他老豆的朋友打電話,約了部門的領導第二天見面。那個領導說可以,明早八點,到辦公室來一趟。我心想說,靠啊,從來沒有八點之前起過床。”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劉虹位突然驚醒,一看手機,屏顯上是阿進和總經理給他打的幾十個未接電話。劉虹位給阿進回電,說要不換個時間吧,總經理搶過電話來告訴他,你以為約領導是訂餐位嗎?

“趕過去的時候,領導因為沒等到我就先去開會了。我們坐在他辦公室等了一個多鐘頭,他回來以后見我第一句話是,喲,你來頭不小哇。他問我預備怎么弄,有什么想法,可以先談談。我就說了一句,那您是怎么想的?領導聽到就驚呆了,說是誰要做事情?你問我嗎?總經理趕緊站起來打圓場,說他們是第一次出來做事情,不懂的地方請多多包涵。領導就說,其實我們是第一批來咨詢養老方面政策的人,當時他們也才剛剛接到指示,要引導地方往這個方向做。他說政府支持我們做事,就看想怎么做,是要蓋樓建養老院、做養老社區,還是鋪設點位的那種,他們會盡力支持。我聽完就說,先需要一間辦公室,他說沒問題,給你一間。”

劉虹位找來幾位大學生,在碧桂園小區的活動俱樂部旁邊設調研點,針對小區里的老年人做調研,看他們是否有進入養老公寓的需求、接受價格的范圍是多少。但他很快發現,人們非常抵觸這樣的調研,擔心是變相向他們推銷保險或保健品。劉虹位就想了一個辦法,從超市拉來幾箱雞蛋,只要填寫一份表格就能領走一盒雞蛋,調研這才順利進行。

“我也看了很多國外的樣本,但最終還是決定不做。因為這不是一樁簡單的生意,它牽扯太多具體的老人晚年生活。比如說,租房子是一個簡單行為,我把房子租給你,按租賃合同走就可以。但養老公寓涉及到餐飲、醫療、住宿、保險……太多方面的問題。我們可能有這份心,但能力不到,做不好。如果只想賺快錢、熱錢,那太不講道德了。我爸后來問我,做不做養老公寓,我說不能做,也講了原因,我爸說,你還算有點良心。我身邊有一些商人,有錢就賺,也有的人是有原則底線的。我爸的一位朋友,當年深圳的房子兩萬塊一平方米,大家都買了,就他不買。他不買,也不準他老婆買,說房子是老百姓拿來住的,這樣做不講道德。可他老婆還是偷偷買了,十一套,現在那房子十幾萬一平方米,她也不敢賣、不敢提,怕說了就離婚。”

“我不是書記,目前也不是黨員,我只是劉虹位。扶貧項目是我想去做的,西柏坡也不是單位組織和紅色旅游團帶過去的,是我自己想去。我曾經說,想好好活過,怎么才叫好?我給朋友講,這條道路的立場是無私,觀點是奉獻,方法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朋友聽完哈哈哈笑,說虹位你在說段子嗎?我覺得他的反應很正常,就像當年國家提出‘勞動致富’一樣,只有傻傻地信、傻傻地干,你才能傻傻地賺。真理從來都是樸素易操作,簡單到一般人聽了以為是在騙他。”

養老公寓的項目停止后,劉虹位清閑了一段日子。在父親來電話詢問他是否對扶貧項目感興趣之后不久,劉虹位在母親的介紹下相過一回親,那也是他人生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次相親。

在飯店,女孩由他父親帶進了包廂。跟在后面五位女士,分別是女孩的母親和另外兩名女士以及她們所生的女兒。一行七人在劉虹位面前落座后,女孩的父親率先說話了,他向劉虹位介紹自己的女兒,說她剛從國外留學歸來,當務之急就是嫁人,希望劉虹位借這次吃飯好好把握。飯桌上另外兩名女士趕忙幫著說話,說年輕人的事大人少插言,讓孩子們自己多交流。

劉虹位帶著女孩到了樓下的咖啡廳,一坐下,女孩就開始掉眼淚。女孩告訴劉虹位,因為自己沒有結婚,如今是這個家里最沒有地位的人,今天陪她來的大姐和二姐都嫁得不錯,這給了她很大壓力。劉虹位趕緊勸她別哭,說被人看見還以為是欺負她了。劉虹位又問女孩,自己回國以后最想做什么,難道是嫁人嗎?女孩說,我想學小提琴,劉虹位告訴她,想學音樂是很好的事,應該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女孩這才抬起頭,看著劉虹位笑了,小聲說了句,嗯,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回到包廂,女孩的父親看了一眼女兒,心里大致有數。便對劉虹位說,看你們聊得不錯,那就下個禮拜舉行婚禮吧,先給你卡上打兩千萬,下禮拜之后她跟你去河北,你倆辦公司。

“我就趕緊給我媽使眼色,讓她幫我說句話。我媽壓根兒不理我,就坐在那直樂。我現在想想,兩千萬啊,也不是小數目啊。后來我和這個女孩還有過聯系,我問她有沒有學音樂、過得好不好,她告訴我都挺好的。”

這次相親讓劉虹位開始重新看待女性,尤其是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曾經是印刷廠的一名印刷工人,會畫畫、寫美術字,當年去西雙版納等地寫生,是一位有才藝的知識女性。改革開放之后,四川、湖南等地的人大批擁進廣州做服裝生意,他母親也與父親一同到了點石成金的地方,開始創造和落實個人的財富之夢。

“如果以前女性看到的世界只有一張A4紙那么大,那當代女性看到的是巨型LED 屏,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她不會滿足于做一個關系中的附屬,她們也會有自己想實現的獨立人生。甚至在一個家庭遇到困難的時候,反過來幫助男人渡過難關。當然,這里面也有風險,未必所有男人都希望妻子精明強干。”

“劉昊給他父親在海南買了房,樂隊上了央視的節目,他爸媽都很高興,劉昊覺得總算給父母有了一份交代。那我現在也理解母親了,她和我父親給我最好的,就是讓我自行選擇的權利。我不必像那個相親的女孩一樣,著急結婚、不敢學音樂。我想做的,就是父母支持的。以前我很憤怒,覺得一切都讓我痛苦、逼我擰巴,現在想來,誰都有痛苦,誰的痛苦誰自己消化,或者說,假裝自己可以消化。”

劉虹位認為整個經濟社會的運行與發展并非無成本、無風險,無論國家、區域、階層還是個人,都承擔著改革與發展中的相當具體的成本與風險,而這些并非人理所當然要承受的。人們在人間課堂中自學不被擊垮的絕招,爭相變得更有適應力、韌性和彈性。這多么令人心碎。

“我之前剛從上海回北京,給一位叔叔開過一段時間的車。他當時做的事相當于一名掮客,每天迎來送往安排很多社會關系。有天晚上,我幫他送一個女生回家,那個女孩是北京一家藝術學院的。車上一路都在跟我哭,講她出來做的一些事情讓自己很痛苦。但你知道嗎?她沒有辦法,我聽到她講這些,我也沒有辦法。我幫忙開車的這個叔叔的兒子,在賣電話卡,叔叔很郁悶,讓我去勸他兒子。他兒子就跟我講,他很厭惡他父親做的工作,他寧愿賣電話卡也不想參與他父親的所謂事業。那種日子也確實招人厭惡,我開了兩個月的車就不干了。”

“可是說真的,我理解他父親,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中年男人在社會中,就必須保存和發展他的地位。他心靈上可能是田園牧歌或者怎樣,但現實條件不允許,他要通過復雜的關系運作去維持他的生活,這無可厚非,每個人都在承擔疾速發展的成本,承擔痛苦。”

當然,“政治”是不需要安慰的,政治家還可以寫出詩詞安慰自我和三軍將士。劉虹位如是認為。總要有人安慰無法自我安慰的人,照拂沒有能力自己安撫自己的人。

劉虹位喜歡吉爾·德勒茲的一篇對談文章,《控制與生成》,里面有他以為切中要害的觀點——

“藝術家只能呼喚人民,他們的事業從根本上需要人民,他們不必也不能創造人民。藝術就是抵抗者,它抵抗死亡,抵抗奴役,抵抗饑饉,抵抗恥辱。但是人民無法從事藝術。人民如何創造自己?在怎樣可怕的痛苦中創造自己?當人民創造自己時,他們是以自己的手段進行的。”

藝術家與抽象的“人民”的共情關系總是糾結的、矛盾的,劉虹位也不例外。他一方面認為扶貧過程中,一部分貧乏被土地和具體的個人補足了。另一方面,優越感也如一位打扮得比新郎還隆重的婚禮司儀,一時半會兒下不來臺。又比如,劉虹位認為最有搖滾精神的人,正是那位擅寫詩詞的政治家。

“釋迦牟尼佛在世的時候,上午是不講法的,而是要出門去向人托缽化緣,乞食對象包括很多貧苦的人,是佛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也能通過布施與供養,獲得生而為人的尊嚴。那我在和農民打交道的時候,有沒有高高在上的心態,拿頑固、落后、不開化的名詞亂套人?還是有一天我也會真誠地相信他們也能教給我實實在在的東西。每個個體都需要一個集體作為自我認同的依托,我們相互需要。”

“父親對我說,虹位,你要穿布衣。我暫時做不到生活中披上一件褂子就出門,那先從精神層面來。”

有些創作者的生活波瀾不驚,常流連藝術,尋求虛構層面的沖突、不幸與晦暗不明。有些創作者,如劉虹位在朋友圈發的一條描述畫家梵高的狀態,“He transformed the pain of his tormented life into ecstatic beauty(他將生活的痛苦折磨變成了夢一般的美)”。

當下的劉虹位似乎在努力將自己不甚完美的人間用戶體驗,轉換為色調溫暖的音樂情緒,在每一個段落背后,那個聲音小心地、試探性詢問,“Can you feel my love(你能感受到我付出的愛嗎)?”

每一口苦,都為了留待此刻,更準確地想象與描述甘甜。

“疫情改變了我,改變了我和一些朋友的關系。有的更親近,有的徹底掰了。我也在思考,音樂將隨之如何改變?糧食填飽肚子,藝術喂養靈魂。很多人的精神在這次疫情中受到沖擊,就像人的身體一樣生病了,或做了一場大手術。這個時候,大魚大肉就不如一碗白米粥。養人,而且救命。那段時間我常常聽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那部歌劇就是一碗白粥,凄美、厚重、內斂。”

環境、結構、秩序、格局。體制、經濟、金融、民生。規則、策略、布局、管控。愛、名利、權力、財富。摧毀、崩塌、重組,創建。

2020 年全球疫情前后。

有的人需要沖突和憤怒來沖破障礙局限;有的人需要性行為自我療愈;有的人斷舍離。

有的人曾感覺他享有控制權,風向和浪潮總在他這邊。而不斷突入的事件不停提醒,所有控制因素都是幻覺,只能控制的是你對事情的反應。憤怒、沮喪、沖動、好斗、失控,當出乎意料的狀況和壓力來臨,劉虹位時常帶著挑釁,以一種激烈的能量姿態檢視自我生命中任何經不起考驗的東西,任何現階段試圖在變動的心靈中建立的事物與關系。他曾覺得自己像菲茨杰拉德筆下的蓋茨比,更虛無的是,連一位黛西女士這樣的抓手也并不存在。

他想擴張生命,而外在的一切話語,任何正向或負面的評價、論斷、估計,都無法幫助他完成“自我”相關的一整套完形填空題。填補頭腦與靈魂,形成堅固自我的語句,必須是內心,并通過情感的可信度測試。增強生命感染力的愿景,明顯需要他繼續擁抱與接納自身靈魂的動蕩與不安寧,以真正的“我”為渠道,更深入地走向他者。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是赤子。”在一家音樂網站的《太空浪子》單曲評論區,一位聽眾如是留言。

“我觀察自己、分析自己、表達自己,而且不以此為恥。很多人說我騎馬是為了裝富貴、顯牛逼,那我倒想問問,比爾·蓋茨和喬布斯為什么要讓他們的女兒學馬術?是為了顯擺他們家能買得起幾匹馬嗎?對我來說,周末去騎騎馬就跟有人周末組團去歡樂谷是一樣的。反之,你騎了兩天馬就說‘寒門再難出貴子’,這也很惡心。”

“馬術帶給人本身的意義不在于此,它是奧運會中唯一一項由人和動物共同參與完成的競技運動。我在學馬術的時候,遇到一位德國教練,他讓我跨欄,我不敢,我跟他說我不行。他說,對,你不行,但你的馬可以。我從中學到的是去信任我的馬,相信它可以帶我跨越看似不可能跨越的障礙,而作為獎勵,我騎坐的馬同我分享它的勇氣,和反向的,對于我的無條件信任。我們生活中的邏輯是,這匹馬買回來就是我的了,先讓它干活,拼命干到死再燉了它喝老鍋湯。但疫情難道不能帶給我們一點點反思嗎?廣州有很多奇怪的東西可以吃,我都不去吃。人和動物之間的關系不是只有‘它能不能吃’這一個恐怖的邏輯。它還可以帶給你希望與愛,教會你通過先愛一個動物再學會愛一個人,得到一顆金子般的心靈。如果非要說‘貴’,那么的確,馬術這項運動就‘貴’在這里。”

如果非要試圖總結劉虹位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愛,比如愛情的理解,代入一個扶貧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當扶貧干部來到劉虹位家送下兩只羊,以幫助他們更好地生活。劉虹位的情人或戀人第一時間會想到這兩只羊將如何在這個家里安頓下來,生下一群小羊,小羊再生小羊,生活蒸蒸日上。然而第二天一早醒來,這位姑娘會發現劉虹位昨晚已把這兩只羊下了鍋,正舉著一根羊腿問她要不要嘗嘗。

關錚身上有一文身特好,叫活在當下。他會如是對那位姑娘解釋。

“我有認真愛過一個女孩,我們在一起兩年時間,特別幸福、快樂,一切都很合拍。就因為我要去河北,我們分開了,我無法給她理想的,固定在一個時髦城市中朝九晚五的生活,她也絕對不會卷上鋪蓋陪我到河北駐村。我向往革命時期的愛情,像周恩來和鄧穎超,但要去哪里找這樣的女孩呢?又或者,我對愛情的想法等到從河北回來之后,就又變了。”

即將度過32 歲生日的劉虹位,也許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繼續將“自我”作為一個培養皿,不斷放入元素,持續展開人格實驗。

他也希望再用項飚的話來為自己的行動注解:

“自己的經驗都不是自然發生的,都是在一定情景下發生,有它的歷史、來源和局限。問題化的意思不是把它變成負面意義上的問題,把它割除掉,而是要更好地去擁抱它。像我也是,各種各樣的弱項、缺點,問題化之后其實就理解到自己是怎么過來的,要跟這個局限共存。它和自戀是相反的關系。它的指向肯定是外在的,是把自己對象化,把自己的經驗對象化。”

劉虹位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去偽存真”,至于什么是偽、什么是真,辨認了的尚待辨認,確認過的遠非終局。

主站蜘蛛池模板: AV在线天堂进入| 中国黄色一级视频| 国产欧美日韩精品综合在线| 欧美成人日韩|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不卡| 在线无码九区| 四虎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精品| 中文字幕在线视频免费| 国产jizz|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不卡 | 成年人福利视频| 国产在线观看第二页| 国产精品污污在线观看网站| 午夜不卡视频| 黄色网址手机国内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福利大秀91| 欧美日韩中文国产va另类| 久久精品国产999大香线焦| 亚洲不卡网|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视频| 日本欧美精品| 1级黄色毛片| 欧美成人免费一区在线播放| 91国内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第一区|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纯品|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站软件| 国产日韩欧美黄色片免费观看|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午夜精品| 日韩中文字幕亚洲无线码| 尤物精品国产福利网站|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国产激情影院|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国产91麻豆免费观看| 欧美成人日韩| 午夜国产理论| 狠狠色婷婷丁香综合久久韩国| 欧洲成人免费视频| 午夜精品福利影院| 国产精品高清国产三级囯产AV| 国产真实乱子伦精品视手机观看| 国产午夜一级毛片| 无码日韩视频|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77| 91区国产福利在线观看午夜| 国产精品毛片在线直播完整版| 玖玖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免费在线视频| 国产青青草视频| 波多野结衣国产精品| 国产区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毛片久久国产| 91区国产福利在线观看午夜 | 热伊人99re久久精品最新地| 四虎影视永久在线精品| 国产乱肥老妇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视频第一专区| a国产精品| 国产99热| 久久精品最新免费国产成人| 国产原创演绎剧情有字幕的| 狠狠v日韩v欧美v| 婷婷色中文| 国产主播喷水| 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你懂的| 中国一级特黄视频| 欧美97色| 无码福利视频| 亚洲最大福利视频网| 午夜影院a级片| 免费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 国产精品不卡永久免费| 欧美专区日韩专区| 国产九九精品视频| 天堂在线www网亚洲| 精品国产www| 狠狠色香婷婷久久亚洲精品| 欧美性精品| 亚洲婷婷在线视频| 老司国产精品视频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