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華
居住寬房大屋,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尤其是以前的農村,更是關乎臉面和以后兒女們男婚女嫁門當戶對的問題。哪怕全家節衣縮食,也要在宅基地上建起幾間像模像樣土木結構的大瓦房。這種想法早就植入骨髓,在血液里奔騰。
經過數年的積累,手中攢夠了房款,緊鑼密鼓,有條不紊,開始升地基,買木料,切土磚,待來年冬天,完成夙愿。
一條河流從我們堡子蜿蜒穿過,堡子地勢低洼,害怕雨季,所以建房的人家總是想方設法把地基高高升起。堡子里無法再取土,但河水是大自然最好的搬運工,聰明人自有辦法。他們先把屋基地挖出一個大坑,墊高半邊屋基,然后再挖引水渠和出水渠,把河水引流到坑中,形成一個回水塘。暴雨過后,渾濁的河水源源不斷把遠方的泥土帶來,淤積在塘中。關上進口,挖出淤積的泥土升地基。不到兩個雨季,地基就升高數米,再拉來石碾抬來石夯,捶實壓緊。
買到長短不一,大小不等適合建房的新鮮松木料,放在河水中浸泡。數天后待樹皮泡軟撈出,用鐮刀或斧頭刮去表皮,露出白乎乎身體。陰干后請木匠師傅畫墨彈線、刀砍斧劈、挖孔鑿槽,做成卯榫結構的木牌架。
大田里切好的土磚早就晾干,用架子車全部拉來,堆碼在屋基地的團轉,等待上梁后砌墻。
南方的雪來得金貴,一年難得光顧一回,來了也不稠密,白天堆積不起,落地就化。早上起來,屋瓦槽里鋪白白的一層,也就算是對渴望下雪人的慰藉。這樣的小雪無雪仗可打,無雪人可捏,總是讓大人看得不夠過癮,娃娃玩得難以盡興。諸葛堡子的大人和娃娃,渴望領略玉樹瓊花,多年都在期盼一場大雪。
八四年我上初中的這年,有天漫天大雪終于不期而至,風雪交加,幾十年不遇。
大人們說瑞雪兆豐年,娃娃們也歡喜,但一隊祖婆婆家卻很焦慮。
這天剛好是她家蓋房,雪花從下午就飄落下來,宛如老天爺打翻鹽罐,大把大把落在草堆,落在瓦片,落在團團簇簇的竹枝上。夜幕降臨,整個堡子陷入白晝。木匠、土匠、小工、幫忙的親戚,近百號人圍坐在老屋子堂屋和天井邊的柴火堆旁,喝酒御寒,抽煙解悶。娃娃們歡呼雀躍,在雪地里玩耍,打夠了雪仗,又溜到廚房探頭探腦,瞅瞅灶頭上蒸籠里熱氣騰騰的紅糕,是否已經香甜綿軟。
上梁的日子和時辰已經選定,萬萬不能更改,祖婆婆愁容滿面,不時從屋內出來手搭涼棚,看天,嘴里念叨:“天老爺發發善心。”
子夜已經來臨,雪花仍在無聲無息地下落,朔風仍在嗚嗚地吹著,上梁的大紅公雞也在無精打采地打盹,竹園里突然傳來啪啪的響聲,宛如有人在放炮仗。茂密的竹枝和竹葉兜不住厚厚的積雪,胳膊粗的慈竹被不由自主壓彎身子,最后支撐不住攔腰折斷。竹枝上的麻雀早已凍僵,失去了振翅高飛的能力和呼叫的聲音,一個個猶如悶聲下墜的石頭,噗噗噗地砸進雪地,白乎乎的地面轉眼多出數十個窩洞。
下半夜肆意的風雪終于變小,祖婆婆的愁云終于散去,緊張的臉色放松下來。幾百瓦的白熾燈泡亮光光地照著場地,三根粗大結實數丈長的麻繩早就迫不及待,拉梁的男人們排成三排,開始拉扯兩層樓高的木牌架。他們喊著號子‘一二三,一二三,一起發力,牌坊樣的一個木牌架被拉立起來,兩邊訂上撐桿。一串鞭炮平地里突然炸響,騰起白煙。硝煙散盡,雪地里撒著紅色的碎紙。半小時后,再拉起一個排架,又響起一串炮仗。木匠師傅爬上排架高處,用麻繩把幾根連接的中梁和上梁吊到排架的隼口,用木棰重重地敲打,兩個排架在沉沉的響聲中串聯起來。
第三串炮仗也炸響了,三個排架都連接妥當。此時,一個完全不用釘子,全靠榫卯拉連的正三間木排架,穩穩當當地矗立在屋基地上。上百個幫忙的大人彎下腰桿,抱著排架的柱子,把它慢慢移動到指定的位置。
最后一根圓圓直直的大梁,也順利地安放在排架的正中央,也就是堂屋的上空。
雪地里再次響起震天價地的炮響,然后就聽見,梁上的公雞發出一聲清亮的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