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論文以徐志摩的異域游記散文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旅行中相關概念的分析,結合文學、哲學等學科的相關理論,針對徐志摩異域游記散文作品中的自然展開研究,探討以他為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于自然的思考及整體認識。本論文圍繞自然風物中有代表性的典型意象及其修辭方法展開分析,進行文本與文化意義上的理解與闡釋。
關鍵詞:徐志摩;游記散文;異域形象感受表達
作者簡介:張碧倫(1991.8-),女,漢族,遼寧沈陽人,英國碩士,中國傳媒大學漢語言文學2015屆本科畢業生,研究方向: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9-0-02
(一)“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
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絕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慘淡。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1]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徐志摩的話,可能用“自然之子”最為準確不過了。他的天性中充滿著對回歸大自然的強烈追求與依戀,擁有著純真質樸的生活趣味。
徐志摩筆下的自然描寫并不是對客觀景物進行機械的描繪,在他眼里,這一切都是富有生命的東西,都是與人產生共鳴共感的神秘載體:“我生平最純粹可貴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課室;云彩的變幻,晚霞的絢爛,星月的隱現,田野的麥浪,是我的功課;瀑吼、松濤、鳥語、雷聲是我的老師……”一個“最”字體現了自然在作者成長中的至高地位,各種自然景物給徐志摩帶來了豐富的靈感,他的纖細敏感使他能夠捕捉到萬物共生的和諧感受,并將這種感受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徐志摩對性靈和精神感受尤為重視,他這樣形象地表達自己全身心進入大自然的感受:“只要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2]可以說徐志摩筆下的自然融入了太多個人化的情感因素,他把自己與自然融合為一,把游歷本身當作目的,這使得他的游記散文中的自然就變成了最個人化、自由化、美化的“自然”。
事實上,徐志摩對于自然的追求代表了整個現代知識分子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一個共同傾向。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山水自然乃是萬物之本,而人與山水自然融合為一的文化意識乃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先哲看來,“自家性命,與宇宙元來不二”[3]。徜徉在自然山水之間,“人不再孤立的、僅限于其本身的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而是在于山水中存在的某種精神意蘊、生命韻律中來感應人的存在”[4]。對于游記作家來說,那種自然萬物無不是具有人性、人情的生命體,以及超越社會功利、灌注理想浪漫的精神大概發自于此。
除了根植于傳統文化中的“自然”觀念,“五四”時期西方浪漫主義思潮的傳播,也深刻地影響著徐志摩及同時期知識分子的思想與創作。歐洲浪漫主義崇尚自然,這個“自然”既指與社會生活相對立的大自然,又指突顯了人之本性的自然面。西方浪漫主義對“自然”的關注源于對資本主義發展所帶來的違反人性的都市文明和工業文化的失望。他們認為,人性原有的純樸與自然,人類與大自然的和諧關系因為現代工業的發展和物質欲望的彌漫而逐漸喪失。因此,對大自然的向往和對自然人性的歌頌就成為了浪漫主義思想的主題。拜倫、雪萊、歌德等西方作家都在此影響下第一次把大海、河流、山巒帶進了自己的作品。
留學歐美的經歷,使徐志摩在思想上天然地接受了浪漫主義的內核,法國的羅曼·羅蘭、波德萊爾,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哈代、羅素、雪萊、濟慈等人都對他產生過巨大影響。綜上來看,徐志摩能成為現代游記中追求自然與逍遙生活的突出代表,一方面在于他自由主義的世界觀、人生觀和獨特的個性特質,同時也是傳統道家文化與西方浪漫主義思想相互吸收融合的共同結果。
(二)異域風光的意象空間
在徐志摩的游記散文中,對于自然風光的描寫有大量體現在了他行旅異國時的創作之中,這一方面是與異域純凈開闊的自然環境有關,同時也因為在異域環境下作者更容易受到感官和心理上的刺激,打破原有僵化思維,產生無限寬廣的宇宙意識,激發更具有活力的創作靈感。而自然風光的描繪集中體現在了各種景物意象的塑造上。意象,一種在一剎那間表現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集合體[5],是指主、客觀融為一體的形象。徐志摩游記散文中典型的景物意象包括星月、云霞、花草和林木,這與他的詩歌一脈相承,但在散文中描寫得更為細致豐富。
意象的審美范疇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情感的流露與表達,徐志摩常將個人的思想與感官體驗融入到自然意象的描繪之中。此外,通過運用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等多種感官調動,使各種自然意象疊加,相互交織成一個立體的意象群空間,是徐志摩對異域景物描寫中一種十分出眾的表現方式。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6]
徐志摩注重畫面整體性的效果,這里從樹上“鮮味秀逸”的果實,到“暖和的陽光”、“溫馴而帶有淡香的風”和“明凈的空氣”,作者用視覺、味覺、觸覺、聽覺等多種感官體驗描繪了眼前這幅“秀美畫片似的風景”,把這些復雜多樣的意象勾連到一起,形成了極具畫面感并能讓讀者身臨其境的意象群空間。在視覺描寫上他大量的運用色彩給人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如對陽光的描寫:“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表現了夕陽斜射下的雪地光色瞬息變化的絢爛景象,烘托了氣氛,表達出作者一種愉悅的心情。
另外一個典型突出的徐志摩風格就是充分進行想象與聯想,將各種景物與感覺以實體或是虛無的東西相互聯系在一起,讓讀者通過他的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的表達更加形象深入地了解他眼中的景象與內心的感受。如在表達抽象的人生問題上,徐志摩用了河水的實際道理來做以象征說明。他把難以把握的命運哲理用具象的方式加以比喻,十分貼切準確,又帶有個人一種無奈、順應而為的感情色彩。
總體而言,徐志摩在異域環境下所表達的心理感受是比較舒暢、愉悅、自在的體驗,這和他寫國內游記散文中所表達的情緒感受與風格特點形成了一些對比。
(三)墳墓意象描繪
在徐志摩的游記散文中,常常會出現“墳”這個意象。用他自己的話說,“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每到一處地方都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
墳墓的意象仿佛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后背闌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麟等等的附帶……[7]
人們駐足于墳墓,多是因為難忘過去的記憶,是對一種過去的埋葬和追憶。“墳墓是死亡生命的居所,人生的終點就是墳墓。它建立起一種歷史與現實的聯系。”[8]詩人辛格曾說過“生命是墳墓上的舞蹈”。徐志摩的作品中多次提到“墳墓”,一方面是生發對逝去的偉人生命的追憶和緬懷,一方面又是對現實人生與社會的拷問與反省,從中表達出自己對于生與死、歷史與現實的看法。在《歐游漫錄》中,徐志摩用了一整章的內容來表現俄國作家契訶夫等名人的墓園以及自己對于墳墓的觀察感受。
契訶夫的墓上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份,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里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轉動……[9]
作者對墓碑環境的觀察是細致入微的,表現了他哀婉、惆悵的心情,“微微的轉動”表明對契訶夫的記憶難以忘記、不斷持續。在回憶起契訶夫的“幽默”特質后,徐志摩將眼光從過去拉回到現在,看到了今天俄國病相叢生的現實社會,這位幽默先生還會保持他的風格和態度嗎?這是一種過去與現在時間上的連接,而“墳墓”是作為這種連接的橋梁和紐帶。
相比較對契訶夫之墓內心所縈繞的凄婉之情,徐志摩在描寫其他的俄國貴族的墓園環境時,節奏似乎輕松了許多:
莫斯科的圣貞庵,是應得贊美的,但躺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那圣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趣……[10]
與契訶夫肅穆莊重的墓碑不同,這里多了對顏色的側重描寫,金、紅、白三色的鮮艷搭配似乎把這個墓園的整體氛圍調和得更為明朗舒適一些,作者用“極為風趣”也體現了內心感受上的平和,然而對林山和門內空氣的描寫再次陷入凝重,使得色調又跳回陰暗。雀山讓作者想到了拿破侖戰敗后被迫退兵時的情景,這加重了蕭瑟沉重的氣氛。對樹林與雪地里各式墓碑的細致描寫,有一種時間上的延長,蘊含著對歷史時過境遷、沉淀下來的滄桑之感。
對比來看,在面對墳墓時,徐志摩的生死觀似乎并不像魯迅那樣積極樂觀。在《生命的路》中魯迅這樣闡述他對于生命滅亡的態度,“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11]此時的墳墓成為了一種穩定的、自在的實體,它埋葬的是衰老的失去生命活力的機體,還有舊有的腐朽的被社會規律所淘汰的一切,但正因為這樣,新的事物才可誕生,墳墓一面意味著死亡,一面也預示著新生。
總的來看,徐志摩對于“墳墓”的感受還是相對和緩的,他認為墓就是一個“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12],這也迎合了他理想中的純真信念和對生命存在的永恒追問。
注釋:
[1]徐志摩. 我所知道的康橋,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98.
[2]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閑話,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89.
[3]熊十力. 略說中西文化[J]. 學原, 第1卷4期,1948.8.
[4]吳中杰. 中國古代審美文化論[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26.
[5]李兆國. 論中國古詩意象與西方意象派詩歌[J]. 長春工業大學學報,2010.3.
[6]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閑話,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88.
[7]徐志摩.歐游漫錄-契訶夫的墓園,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231.
[8]張霞. 現代文學中的“墳墓”意象[J]. 新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 2007.5.
[9]徐志摩.歐游漫錄-契訶夫的墓園,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233.
[10]徐志摩.歐游漫錄-契訶夫的墓園,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232.
[11]魯迅. 魯迅全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68.
[12]徐志摩.歐游漫錄-契訶夫的墓園,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231.
參考文獻:
[1]李一鳴. 中國現代游記散文整體性研究[M]. 山東:山東人民出版,2013.
[2]李歐梵. 現代性的追求[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余婷婷.1912-1932年中國游記研究[D].泉州:華僑大學,2006.
[4]陳劍暉. 中國現當代散文的詩學建構[M]. 江西: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