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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吧,張笑

2020-05-06 13:29:18何尤之
陽光 2020年5期

父母相繼沒了,我成了孤兒。身邊空蕩蕩的,除了幾間舊瓦房,再沒什么可親近的了。整個村莊也空蕩蕩的,再沒了親人的身影。我沒太多的悲傷。顧不上這些了,我要尋找新生活。我二十多了,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齡。可除了一本一文不值的大專文憑,再無別的技能,拿什么自食其力?父親走時,一直放心不下我,臨終前交待我,去港城找你二叔,他能幫你找點兒事做。

或許這是父親這輩子唯一一次勞煩二叔了。

二叔也就成了我絕望之時的諾亞方舟。

二叔我是有印象的,但不很清晰。他在遙遠的港城。港城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在手機上查了,在我們的北方,港口城市。二叔在港城是名醫,村里人都這么說,父親也這么說過。村里人說二叔是專家,很牛。我們的村莊相當偏,出個專家不容易。專家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科學家,能讓神舟六號上天,能讓蛟龍號入海。所以二叔在村里備受景仰。其實從我們村走出去的人很多,混得好的,一律是老板。現在老板太多,口碑又不好,沒啥稀罕的。而成了專家的,二叔是唯一。

二叔今年應該五十出頭,他很早就離開了村子。三十多年前,他考上了大學。那時還沒有我。之后二叔每次回來,便跟走親戚似的,小住幾日便走。我和二叔每次有短暫的見面、淺顯的接觸。但差了年齡和輩分,說不到一塊兒。二叔回來了,除了和父親聊天,就去村里到處走走,一家家看望,一戶戶問候,走進農戶,噓寒問暖。這時村里的熱門話題,一定在二叔身上。他成了焦點人物。溫文爾雅,平易近人,贏來一片贊譽聲。

二叔考上大學,對于當時的我們村來說,是從未有過的事。村里人轉不過彎兒來,忍不住要刨根問底。張光奎怎么能上大學了呢?這小子是不是找到啥門路了?肯定沒少花錢吧?張光奎就是二叔,是之后多少年村里最響亮的名字。這些猜疑很快就被村里人自己推翻了。張家孤兒寡母的,能有什么關系?爺爺那時早沒了,奶奶是婦道人家。大兒子快三十了,還沒娶媳婦,一直在家務農。大兒子就是我父親。還有我小姑,那時還在讀初中。張家不可能有關系!農村人知根知底,誰家有啥關系,都在眼皮底下呢。唯一的答案是,張光奎考上大學,靠的是自己。這太震驚了,如原子彈爆炸,蘑菇云彌漫了十里八村。

更震驚的還在后面。二叔一直讀書,后來竟然讀到博士。這太神奇了。出個大學生就已神奇,居然讀成了博士。村里人難以想象了。從此,二叔成了大人物,如一面旗幟,在村里高高飄揚了幾十年。

二叔在港城是專家、名醫。至于二叔當多大的官兒,掙了多少錢,沒人知道。父親也沒說過,他應該也不知道。這些年二叔在村里如明星冉冉升起,升到了村里人無法仰視的高度,村里人只能霧里看花,自顧地編織著二叔的種種傳奇。

這些年,村里也有人在外當老板了,不惜斥資回村修路建橋、蓋樓辦廠,想讓村里人景仰他。可錢花了,事辦了,卻總也達不到二叔的高度。二叔的偶像地位,無人撼動。農村人沒多少知識,但懂得尊重知識,二叔這樣的人,備受尊重。二叔對村里沒任何貢獻,形象卻一直光輝著。

二叔在我心中,也就這么高大了起來。我在這種近乎崇拜的氛圍中長大,沒有理由不崇拜二叔。

我決定投靠二叔,也有這種崇拜心理。

我也只有這條路了,否則就在村里做個孤兒。做孤兒也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我這么年輕,還讀了大專,沒點兒追求太說不過去了。小姑就說我,你才多大點兒的人啊,就不想前程了?現在也就小姑還關心我了。父母沒了后,小姑每天都來看我,送吃送穿。小姑說,待在村里你就廢了。小姑的意思,是讓我去城里找二叔。我是二叔的親侄兒,他理應幫我。

二叔是我唯一可利用的資源。

我給二叔去了電話,把想法直截了當地說了,成不成無所謂,大不了當孤兒。二叔說:“你來吧。”口氣很隨便,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仿佛我是個病人,找他看病去了。我決定去二叔那兒了,不管是否受待見。我把家里的三間破瓦房托給了小姑。小姑說:“放心吧,這破房誰也扛不走。”小姑給我備好行囊,又說:“去見二叔,不作興空手的。”我說:“我是孤兒,家徒四壁,有什么二叔稀罕的?”小姑說:“城里人不稀罕大魚大肉,稀罕地里長的。”小姑去地里摘了黃豆,掰了玉米,刨了花生,收拾得干干凈凈,塞在我行李箱里。“山芋就不帶了,太重。”小姑說,“這些都是地里長的。”我說:“帶這些是不是太土了?”小姑說:“越土城里人越稀罕。你到了港城,一切要聽二叔的,讓你干啥就干啥,不要頂嘴,不要執拗,跟著二叔,你不會有苦頭吃。”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憊,去了港城。

港城是個大城市,樓宇密得像地里的麥子。縱橫交錯的街道,被高樓擠得瘦兮兮的。來來往往的車輛,閃電一樣穿來穿去。行人如螞蟻,順著街道流淌。一塊塊草地,一條條幽徑,像幅畫兒畫在了城里。

我心揣不安。港城繁華若此,可有我的容身之處?港城有沒有這樣的胸襟,接納夾裹著鄉土氣息的我呢?

出了車站,我打的去了港城醫院。醫院是城市的服務窗口,一問都知道。有人甚至知道二叔的名字,果真名醫。

港城醫院的一樓大廳,有個巨大的顯示屏,上面發布著港城醫院的專家榜。二叔名列其中。大屏不停滾動,二叔的名字和簡歷反復出現。我站在大廳里,舍不得走,戀戀不舍地看,逐字逐句地讀。張光奎,博士,碩導,胃癌專家。胃癌專家?我心里一凜,想起奶奶來。奶奶就是這個病走的。二叔是胃癌專家,卻未能把奶奶留住,上帝真會捉弄人。

兩個小時后,我才見到二叔。二叔剛做完手術,坐在辦公室喝茶。我有點兒不敢相認。父親比二叔只大七八歲,但比二叔蒼老多了,至少二十歲。之前想象過二叔的模樣,大腹便便的干部,或飽讀詩書的學究,卻沒想到二叔看上去這么年輕。

二叔穿著很講究,比年輕人還講究。一身凈潔,兩手白皙,像剛出窯的陶瓷,油光發亮,一塵不染。二叔也五十多了,但皮膚白凈,臉上見不到一根胡須。三七分的頭發黑而亮,齊而密,讓人馬上聯想到海飛絲廣告的代言人王力宏那烏亮的黑發。二叔的白大褂簇新,疊痕依稀可見。白大褂我見多了,穿在別人身上,就是普通的醫生護士。可穿在二叔身上,儼然一尊冰清潔白不可侵犯的玉雕。

我拖著行李箱,站在二叔面前。“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不過二叔沒問故鄉事。二叔說:“你是張笑?認不出了,不過和你父親長得很像。”我笑笑。二叔和父親長得也像,不然我還不敢認呢。二叔問我什么學歷,我說大專。二叔說:“夠了。”夠了是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也沒好意思問。不時有醫生進來,他們對二叔很尊重,有叫主任的,有叫張博的。他們在向二叔請示或商量著什么,都是深奧的醫療知識,我一句聽不懂。但我確認了一點,如村里人所想象的那樣,二叔在港城是有名望有地位的專家名醫。

第二天二叔把我領到了同盟藥店。我之于藥,完全是門外漢,除了父親生病時抓過藥,幾乎沒和藥打過交道。聽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藥名,腦子都脹了。我大專學的是外貿,其實也沒學到什么正經東西,所以干什么都得從零開始。

二叔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不用問為什么。我沒有過高要求,只求港城收留我。

藥店有三個員工,都是女的。店長柳金紅二十來歲,學醫藥的,言語不多,給人敬業厚道之感。我以為她是老板,她說不是,她只是店長。

藥店的墻上,有大幅的團隊介紹。柳金紅排在前面,是這么介紹的:

柳金紅,執業藥師,南京醫科大學畢業,師從著名醫療專家、碩士生導師張光奎博士。

還附了柳金紅照片。我對柳金紅油然升起敬佩,也為二叔深感自豪。

另一個女孩叫嚴文娟,她是會計,剛畢業。她也接待顧客,熱情,活潑。墻上沒有她的名字,大概是專業不對口。

還有一名五十來歲的醫生,徐姨,中醫院退休的,被聘來藥店坐診。顧客有啥癥狀,徐姨負責解答,對癥下藥。墻上有徐姨的介紹,排在柳金紅的后面。

徐淑,名中醫,上海醫學院畢業,從事中醫臨床三十五年,始終堅持中醫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善于辨證論治,精于理法方藥,擅長診治內科雜病、兒科病及婦科病。

同盟藥店位置選得好,就在港城醫院的對面。傍著港城醫院這么個大款,藥店生意不會差。藥店和醫院的關系,貌似英法小老弟和美國老大哥,為了利益形成同盟。同盟藥店的名字,興許就這么來的。店大欺客,醫院藥貴,不少患者去港城醫院看病,然后來同盟抓藥。

同盟藥店有兩百來平米,二十多排貨架,每排五層。架上都是滿滿的藥,稀奇古怪的名字,也只有醫生能記住。里面還有個大庫房。聽說同盟藥店生意奇好,每天能接待上百顧客。病人的錢好掙啊,絕望時抓根稻草都想活命。

但藥店也沒忙到應接不暇的地步。藥店不是菜場,總有人走過路過,問來問去。藥店忙時一陣風,閑時一陣空。就這么風一陣空一陣的,不溫不火。顧客來了,往往直奔主題,要什么藥,有沒有,多少錢?然后掏錢,或微信,或支付寶。病人沒心情挑三揀四的,連比價的都很少。買了藥就走人,不還價。藥品都是明碼標價,沒人會像買菜那樣為一毛錢講得唾液飛濺。

藥店不忙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多余。且不說我對藥品完全不懂,藥店原有三個人也能忙得過來。要說我能派上點兒用場,就是包攬了體力活。貨來了要接,要卸,要往庫房搬,要往架上擺。以前是柳金紅和嚴文娟倆人抬,累得嬌喘吁吁。現在有我,一個人扛,她們輕松了。還有些跑腿的活兒,我也包了。我只能這么定位自己。

但二叔對我是有定位的。二叔來過幾次,見我不是搬箱子就是掃地擦玻璃,實在閑了就在貨架上認藥。二叔說這不是你干的活兒。不干這,我能干什么呢?二叔明擺著是心疼我。“我干什么呢?”我像個做錯事的學生,傻站著。二叔說:“你要學管理,把藥店管起來。”我說有柳金紅呢。二叔說:“她是店長,負責營銷。你負責管好藥店的財物。安排你吃住在藥店,就是要你全面了解,像大管家一樣。”我心虛了,我哪懂管理?二叔說:“莫急,慢慢來,二叔培養你。”二叔是專家,有心培養我,我眼睛頓時亮了。二叔那次還說:“好好干,爭取在港城成家立業。”

二叔這話深深感動了我。好多個日夜我咀嚼著,設想著。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想法。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多了,大多又回到村里。我在港城成家立業,就不用再回村了,做真正的城里人。這是個大膽的想法,也只有二叔敢這么想,我不敢想象。但二叔這么說了,就說明二叔有這個能耐。二叔是名醫,在港城跺跺腳,大樓都要晃三晃。二叔是文化人,講良知,他在用行動回報我父親。

聽小姑說,還沒有我的時候,二叔考上了大學。爺爺早去世了,家境很貧寒。奶奶說,二叔給家里爭光了,咱一定要把二叔培養出來。奶奶說得很堅決。奶奶當時五十多了,身體不太好。小姑還在讀初中。一家四口人,只有父親是強勞力。奶奶說砸鍋賣鐵也要供二叔讀書。砸鍋賣鐵,連房子都賣了,其實也值不了幾個錢。我父親二話沒說,毅然挑起了這副重擔。父親那時二十八了,還沒結婚。在農村這是個不能等閑的年齡。奶奶四處托人說媒,都被父親婉拒。父親要掙錢,要供二叔讀書,婚事先擱在了一邊。父親去了蘇州。沒有學歷,沒有關系,只能在工地上干又苦又累的瓦工活。二叔讀了五年大學,父親在蘇州就做了五年瓦工,一直沒談婚論嫁。直到二叔畢業了,父親到了三十五歲那年,才娶了母親。之后有了我。

二叔一般上午忙,要坐診,要開刀。下午稍閑些,做些事務性的工作,或看書。晚上二叔會來藥店,了解當天的營收情況,隔三差五開個會。二叔對柳金紅要求多。她是店長,又是二叔的學生,二叔說話不留情面。二叔說做營銷不能坐等顧客,要有營銷策略。要分析藥品銷量的走勢,分析不同藥品的銷售狀況,還要分析不同藥品的盈利能力。同時要與其他藥店在價格、銷量、貨源、客源等方面進行對比,經常溝通信息。二叔是醫生,對營銷也如此內行,出乎我的意料。二叔還下達了任務,每人每月都有指標。柳金紅任務最重,不但有藥品銷售,還有手術營銷任務。手術營銷是什么,我不懂。我問柳金紅,她說以后你就懂了。

偶爾,二叔會請藥店的人去吃海鮮。這是最開心的事了,尤其嚴文娟和柳金紅,尤為開心。她倆喜歡吃灌云豆丹、云臺山草雞、大圣湖鯽魚,什么新奇吃什么。二叔吃東西很講究,完全不像是農民出身。一道菜上來了,嚴文娟首先把菜盤轉到二叔面前。二叔只動一筷,再把菜盤轉給別人。然后他放下筷子,等下盤菜上來,還是他先動筷。聽說別人動過的菜盤,二叔是不會動筷的。也只有名醫,吃菜才這么講究。我吃菜可沒講究,什么好吃吃什么,管別人動了多少筷呢。我忽然明白二叔為什么很少回老家了,農村條件差,翻菜盤跟翻地似的,一頓飯翻了上百遍,二叔如何吃得下?

別人請二叔吃飯,二叔有時也會帶上我們。這種場合一般都是醫藥代表,談藥品生意的。這些年醫藥代表都發財了,靠的就是醫生。來給同盟藥店送貨的藥商,都是通過二叔來的。藥商每次來了都要請吃喝。餐桌上二叔介紹我們,說我是藥店經理,說柳金紅是店長,說嚴文娟是會計,說徐姨是中醫專家。第一次被叫作經理,臊得不行,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后來在店里,柳金紅也叫我經理,嚴文娟和徐姨都跟著叫了。

我竟有了滿足感,其實是虛榮。啥都不會就當經理,全是二叔的面子。所以我不能丟了二叔的面子,得抓緊熟悉業務,全面了解藥店。多看多學,才能當好經理。

同盟藥店是誰的,我搞不清。應該不是二叔的,法人代表不是他。也不是柳金紅,她是店長。柳金紅說投資另有他人,張博只是代管。然后開玩笑說,現在你來了,以后就你管了。

那天二叔來了,帶來了一大摞材料,有章程協議,有這表那表,看得我眼花繚亂。二叔讓我在表上簽字,我看都沒看就簽了。二叔安排的事,我必須洗耳恭聽。小姑交待過的。那些表我也看不懂,章程協議好幾十條,我根本看不進。反正不是壞事。二叔說,讓你做同盟藥店的法人代表。

“朝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上班個把月,我就成了法人代表。營業執照上,我的名字赫然在目,堂而皇之。而且同盟藥店在銀行留的也是我的私印。沒有我的私印,誰都休想提走一分錢。不過私印不歸我保管,在二叔那兒。二叔還用我的身份證辦了兩張銀行卡,都存他那兒了。他這么做是對的,私印和銀行卡要放我這兒,保不準哪天差錢了,我能把卡里的錢花個凈光。那就惹大事了。同盟藥店的錢是公款,不是我的。公歸公,私歸私,這個理兒我拎得清。我在藥店只拿工資,除此之外,分文都不能動。

柳金紅和嚴文娟嚷著要我請客,說當法人就是當老板,應該請客。當經理就該請了,那時不熟,沒太好意思。

四個人去了味芳源,要了個小包間。柳金紅說小點兒的,圖個熱鬧。柳金紅為人實在,做事兒有分寸,句句話都能落在你心坎上。嚴文娟年齡小,能咋乎,說話做事隨意。徐姨和我們有代溝,務實型的,店里凡涉及到她的事兒,她指定會完成,不用人提醒。我對這個團隊很滿意。其實我滿不滿意不重要,但幫二叔留意著,是有必要的。

徐姨談起二叔時,眉飛色舞,說張博很有才華,是港城難得的才子,醫術高明,手術好,有“一把刀”之稱。徐姨在港城衛生系統干了一輩子,對衛生系統情況了解甚多。她說二叔可惜了,上面沒人,否則早提副院長了。“論學術,論資歷,論成果,張博都夠了。”徐姨歲數大,喜歡嘮叨舊事。“張博參加過副院長競選,但被人頂了,聽說頂他的人省里有關系。要是郄局長沒退休,張博肯定上了。”我說:“郄局長是誰?”徐姨說:“衛生局局長,張博的岳父。張博提為科室主任那年,郄局長還沒退,那時就是一句話的事,誰敢說個不字?”我才明白,二叔當上科主任,是他岳父使的勁。徐姨說:“對張博來說,競選副院長那次是最好的機會,四十七八歲,年富力強,選上了,將來港城醫院的院長都是他的。可惜機會沒抓住,郄局也退休幾年了,往上升就難了。”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二叔的事,頭一次知道醫院這么復雜。在老家時以為二叔多么風光,不想二叔也有難處,一個人在外闖蕩不容易。城里的水真深啊。

徐姨笑道:“張博讓你做經理,是有心要培養你。”

我聽了,那感覺不輸張好古進京趕考連升三級了。

后來我把這事捎給了小姑。小姑又把這消息在村里蕩漾開了,十里八村都知道,都說二叔有良心,懂得報恩,侄兒剛進城倆月,就做了老板。還有傳得更離譜的,說我現在是一家醫院的老板。“由他們吹去吧。”小姑囑咐我:“一定要聽二叔的話,跟著二叔好好干,將來會有出息的。大哥走了,你留在二哥身邊,我就放心了。”小姑鼻音突然重了。我有了容身之處,從此不再是孤兒。小姑心里的石頭落地了。

那天藥店門口停了輛高大的路虎車,車上下來個高大的人,說是找我的。我正納著悶兒,柳金紅從庫房里出來,客氣地和那人打著招呼,引薦我認識。“這位是朱炳龍朱經理,咱藥店最大的供應商。”朱炳龍和我握手,說是張博讓他來找我。然后拿了份合同,要我蓋章簽字。我正遲疑著,手機就響了。二叔的電話。二叔說你給朱經理蓋個章。我二話沒說,照辦。

朱炳龍坐下來,和我攀談。朱炳龍特能說,嘴皮子利索,從西藥說到中藥,從內科說到外科,沒有他不懂的。“張博,”他說,“我鐵哥們兒,認識很多年了,無話不說。張博是我的重要客戶,這些年他用我的貨,不計其數。你跟著張博干,準沒錯。”聽出來了,他是二叔鐵哥們兒,但也沒鐵到知無不言的地步,至少他不知道二叔是我叔。朱炳龍說:“別小看了這間藥店,生意紅火,利潤大著呢。”這個我還沒想過。我不懂賬目,也不關心這個,藥店不是我的。說好聽點兒,我是法人代表。說不好聽點兒,我是傀儡。用魯迅的話說,我是個喪家的傀儡,因為我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賺多賺少,反正不進我腰包,也進不了二叔腰包。藥店是人家投資的。我也不關心投資人是何方神圣,就知道叫郄學偉。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郄學偉和二叔啥關系,我也搞不清楚。但二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對郄學偉很負責,把同盟藥店管理得井井有條。二叔幾乎每天都來藥店看看,有時給我們開個會,有時看一下賬目。每次都是柳金紅匯報經營,嚴文娟匯報庫存,徐姨匯報重點病情。我不匯報,也匯報不出啥名堂來。

朱炳龍供應的主要是消癌平。不只供給同盟,也供港城醫院。“這種藥對胃癌有效果嗎?”我想到了奶奶。二叔帶給奶奶的藥,就有消癌平。“這個不好說。”朱炳龍自己都笑了。“癌癥有幾個能治好的?起點兒作用而已。這個……張博再清楚不過了,他是這方面的權威。”

奶奶生病期間,二叔回去了一次,帶了些藥回去。奶奶見到二叔,突然哭得很傷心。父親說從沒見奶奶那么傷心過。父親分析,可能奶奶很久沒見到二叔,也可能奶奶料到是最后一面了。還有種可能,奶奶是不是以為二叔回來了,她就有救了?可是遲了,奶奶是晚期,二叔回天乏術。二叔帶回的也非靈丹妙藥,消癌平救不了奶奶。二叔帶回的,不過是心理慰藉,讓奶奶以為,兒子是專家,能治好她的病。父親當時還有個想法,沒說出來。父親希望二叔能帶奶奶走,到港城大醫院接受治療。奶奶沒準兒也有這想法。但二叔沒提,父親也沒提,奶奶更不會提。一周后,二叔走了,就再沒回來。二叔是下午走的,奶奶讓父親把她抱到藤椅上,搬到院外,看著二叔走遠,消失在路的盡頭。奶奶癟著嘴,眼淚嘩嘩的。夕陽西下,照亮了奶奶沒有了血色的臉。路慢慢融進了夜幕,夜幕吞沒了奶奶的視線。

后來奶奶一直念叨二叔,想二叔能再回來。父親說,光奎很忙,他有很多大事要做。奶奶漸漸不提了。直到奶奶去世,二叔接了父親的電話,才匆匆趕回來。

消癌平在同盟藥店銷得很好,是藥店的主打藥品。這出乎我的意料。既然藥效平平,怎么還能銷得好呢?柳金紅說:“藥效好不好,醫生說了算。張博說好,病人就說好,咱們藥店就賣得好。張博的病人多啊,他推薦了同盟藥店,病人就找上門了。何況消癌平在我們這兒,比醫院便宜。”

以為二叔只是代管藥店,沒想到二叔還幫著做生意。我又覺得心里堵了。二叔貴為專家,堂堂博士,何必摻和小藥店的生意呢。如果讓醫院知道了,便有吃里扒外之嫌。又不是自己的藥店,何必吃力不討好呢?

柳金紅是對誰都忠心耿耿的人,她不讓我這么說。“張博是為我們好。藥店沒生意,誰給我們開工資啊?再說現在你是法人代表,是他介紹來的,他更要照顧了。”她一點撥,我頓時恍悟。二叔用心良苦啊。柳金紅說:“港城醫院那么大,也不在乎這點兒藥。再說我們的藥便宜,也是給病人省錢了。”

柳金紅是個有責任感的女孩,做什么事兒都上心。如今的年輕女孩,像她這樣的少了。柳金紅接待顧客時,問得仔細,答的明白。不愧是二叔的學生,說起藥來,口若懸河,說主治,談療效,頭頭是道,講病理,促營銷,得心應手。她說平時聽徐姨說多了,就懂了。我覺得二叔選柳金紅做店長,是明智的。嚴文娟就沒她這樣。嚴文娟成天嘻嘻哈哈的,做事不上心,接待顧客時,不是問不細致,就是說不上療效。

賬上的事,我偶爾問嚴文娟,她總說記不住。我也不追問,與我無關。只是她的態度,讓我覺得似乎冒昧了,這類問題我不該問。有次和柳金紅閑聊,隨意聊起同盟的營收。柳金紅說:“所有的錢都打你卡上了呀,我以為你知道呢。”她略略有些驚訝,指著收銀臺上的二維碼、微信、支付寶,說:“這些,包括現金存款,都綁定你的卡了。以前綁定張博的。”我說不知道。她“哦”了一聲,說:“那可能綁定的手機是張博的,他能收到信息。”我明白了,營收二叔在掌控。二叔不只是個優秀醫生,還是個優秀管理者。

開店有這么個規律,也算不上規律,算是一種現象。門店冷落時越冷落,門店熱鬧時越熱鬧。同盟也是這樣,有顧客進來了,馬上能進來好幾撥。有的是二叔介紹的,有的是跟著進來的,也有自己找上門的。所以同盟生意一直不錯,一天的營業額正常在三四萬。這是我后來了解到的。

柳金紅是店長,每天都夠忙的,卻是有條不紊,忙而不亂。嚴文娟邊收銀邊熱情接待,人也勤快,但會忙中出錯。徐姨不時盯著,以防不慎。

我的作用不大,像人的闌尾。忙時我幫著照看,有顧客來了,熱情地引到柜臺,要什么藥,馬上從庫房搬出來。不忙時我幫著盤貨、上架、整理,偶爾接待藥商。除了朱炳龍,藥店還有十來個藥商。他們經常來店里看看,問缺不缺貨,或推薦新特藥。具體的采購事宜,他們不和我談,和二叔談。跟我談也是白搭,我不懂藥。他們和二叔談好了,再來找我簽字蓋章。這些藥商有個共同點,就是既給同盟供貨,也給港城醫院供貨。他們跟二叔關系都鐵,對二叔滿懷敬佩。他們和我只談送貨,不談貨款,貨款他們和二叔談。

我是學外貿的,但說實話,營銷不如柳金紅。柳金紅頗有些營銷辦法。那天,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進來買消癌平,我第一次領略了柳金紅的手術營銷。柳金紅接待了女人。柳金紅說:“張博讓您來的?”女人說是,手里拿著張博開的處方箋。柳金紅說:“患者是您什么人?”女人說是老公。哦。柳金紅為女人惋惜,太年輕了。女人不住地抹淚,柳金紅眼睛也濕了。女人說:“老公辛苦十來年,做成了港城最大的傳媒公司,日子舒坦了,誰知又……”女人哽咽著。柳金紅說:“大姐莫過擔心,張博是港城一把刀,找他您是找對人了。”女人說他要能治好我老公,多少錢我都愿意花。女人說著又抹淚。柳金紅說花錢是小事,治病是大事。“做手術了嗎?”女人說沒有。柳金紅說:“做手術很痛苦。要是不差錢的話,最好疏通一下。做手術有很多環節,哪個環節都很重要。”女人問怎么疏通。柳金紅說這年頭,除了錢,還能怎么疏通?“您想過沒,主刀醫生、麻醉師、甚至護士,他們哪個對手術都有著或輕或重的影響,哪個環節延誤點兒時間,都會影響手術進度,就會增加病人痛苦。主刀醫生就不說了,麻醉師掌握著麻醉時長,麻醉時長與手術同步是最理想的效果。麻醉過量,或中間補麻醉,病人就吃苦了。就說那些小護士吧,動作稍慢點兒,主刀醫生的動作跟著就慢了,那病人吃得消嗎?”女人驚恐地看著柳金紅,說:“妹妹,你們和這個張博應該熟吧?”柳金紅笑笑,回頭指了指身后墻上,說:“我是他學生。”女人抬頭,看墻上的團隊介紹,看到了“師從張光奎”那一句,猛地拉住柳金紅的手說:“妹妹無論如何幫個忙,多少錢都行。”柳金紅沒拒絕。女人走后,柳金紅對我說:“現在知道了吧,這就叫手術營銷。”我說這不就是送紅包嗎?柳金紅笑道:“瞎說。”

顧客不多時,柳金紅才會和病人拉家常,做手術營銷。柳金紅說她做手術營銷主要針對有錢人。有她主動營銷的,也有主動找她的。病人一看墻上,就知道她是張博的學生,便會請她幫忙。我這才明白,墻上的團隊介紹,主要起了這個作用。柳金紅悄悄對我說,她其實不是張博的學生,只是在他手下實習過。墻上說師從張博,不過是為了手術營銷。手術營銷是否合適,我持質疑態度。柳金紅說:“沒辦法,張博下達給我的營銷指標嘛。”之后我也協助柳金紅做手術營銷,幫她完成任務。看到有人點名找二叔看病,我內心是驕傲的。柳金紅說:“這不是我們能質疑的事,我們只考慮兩件事,一是幫到病人,二是帶動生意。”

二叔很少和我聊家常,他見天忙。他來店里,不是找我,也不找任何誰,是來看看藥店,談些店里的事,不涉及藥店之外的事。我們像同事,而非親戚。或許二叔就想要這個結果。不管什么場合,二叔從不介紹我是他侄兒,也不叫我乳名樂樂,就叫我張笑。我也不叫二叔,而是跟著大伙兒叫張博。我不想扛著二叔的招牌招搖過市,那樣影響不好。

實際上也沒有私事可聊。奶奶走了,父母也走了,只有小姑在老家,過著普通的日子。小姑和二叔雖是親兄妹,但兩個人有著巨大的落差。小姑是仰望二叔的,她喜歡這么仰望。寧愿把脖子仰酸了,寧愿二叔升至她不能仰視的高度,升得越高她越喜歡。二叔升得越高,小姑在村里也跟著升高。

二叔未必有這種心理,他也沒問過小姑的事。離開老家太久,老家的事他也弄不明白。他對老家似乎沒什么概念,連老家的土話他好像都忘了。但港城人說起二叔來,仍說二叔是外地人,是我們那兒的人。我便有些不平。二叔在港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在老家只待了十八年,憑什么說二叔還是我們鄉下的人呢?我在老家時,村里人都說二叔是港城人。我犯糊涂了,二叔到底算是哪兒的人呢?似乎成了無根的浮萍。

我經常和小姑通話,小姑是我回望老家的窗口。小姑在電話里告訴我,誰結婚了,誰家老人走了,哪兒修了路,哪兒蓋了房。到了清明,小姑會去爺爺奶奶和我父母的墳上燒紙。小姑說你們忙事業,這些小事交給我了。小姑反過來向我打聽,二叔對你好不好。我說那還用問。小姑說逢年過節,二叔會叫你去他家吃飯嗎?我怔了怔,說沒有。小姑追問,一次也沒有?我說是的。越是逢年過節,藥店生意越好,走不開。小姑又問,你二叔工作的醫院大嗎?你二叔在里面是干部吧?你二叔家的房子很大吧?

小姑的發問如一梭子彈,打得我連連中彈。港城醫院很大,是港城最大的醫院,這我知道。比我們鎮醫院要大幾十倍,根本就不可比。二叔是不是干部,肯定是了,徐姨說是科主任。科主任是多大的干部,廳級?處級?科級?我弄不懂。小姑問二叔家的房子多大,這個我答不上來。來港城幾個月了,還從沒去過二叔家,連住哪兒我都不知道。二叔沒叫我去,我不會自己跑去。不過我一直想象著,二叔的家肯定是金碧輝煌的。小姑說她也是這么想的,你二叔住的肯定是別墅,豪華,奢侈,寬敞,明亮,不像連華在城里買的房子,跟雞窩似的,放個屁都嫌礙事。連華比我大幾歲,我們村的,在城里打拼幾年,買了房,連華父母炫耀了好幾年。小姑很反感,說連華父母牛皮都吹炸了。

后來我知道二叔住哪兒了。有個晚上我們四個聚餐,路過供銷小區時,嚴文娟對我說:“張博的家就住那個樓。”我吃了一驚,這是個普通小區,不是別墅。既然二叔住這兒,我就想多看一會兒,目光變得暖暖的。我駐足凝視,用目光焐熱供銷小區,慢慢地生出了親切感。有二叔的地方,我就有家的感覺。外觀上看,供銷小區很普通,與我想象中二叔的住處大相徑庭。徐姨說:“張博在這兒住幾十年了,他是個儉樸的人。”聚餐時她們又談起房價。徐姨對港城的房情很了解,說東城區房價高,老城區房價一般,西城區房價最低。我問供銷小區屬哪個城區?徐姨說屬于老城區,偏西,房價比較低。徐姨說供銷小區快二十年了,屬于老舊小區,有錢人不住那兒。

照徐姨這么說,二叔不屬于有錢人。有錢人不會住供銷小區。

“嗯不。”柳金紅的手指搖了搖。她剛往嘴里灌了口飲料,還沒來得及咽下,鼓在嘴里。慢慢咽了,才張開嘴說:“張博是專家,不是沒錢,那是低調。我才真是沒錢,住更老舊的小區呢。”

徐姨說:“你那兒快拆了吧?那兒原來是郊區,后來城市擴建,你們那兒成了好地段。一旦拆遷,賠償不會少。”

嚴文娟嚼著芹菜,說:“張博肯定不差錢,做醫生的條件都不差,包括徐姨。可張博要供他兒子讀書,他兒子在澳大利亞讀研呢。”

啊!張晉去澳大利亞了?我沒說出來,腦子里想著張晉的樣子。張晉是二叔的兒子,比我小幾歲。小時候回去過,個子比我高,比我白凈,比我胖,也比我鬧騰。我帶他挨家挨戶串門,聽說是二叔的兒子,村里人都喜歡他。奶奶去世時,張晉沒回去,聽說在外地上學,大概就是澳大利亞了。許多年沒見,不知現在長啥模樣。我的腦子里只有他小時的輪廓,圓乎乎的小臉,熱氣騰騰的性格,以及和我們一起追逐嬉戲的身影。但我相信,張晉肯定和二叔一樣,將成為我們張家年輕一代的驕傲。

“見過他兒子嗎?”我好奇地問。嚴文娟說沒有,柳金紅也說沒有。徐姨說:“我見過,好幾年前。他一直在國外讀書,好像也是學醫的,子承父業。”我說:“他兒子回來了,會來店里玩兒嗎?”我挺想見見張晉的。柳金紅說沒來過,徐姨也搖頭。嚴文娟說:“人家身在國外,回來干啥,住供銷小區嗎?未免太寒磣了。”

沒想到,二叔會被人說寒磣。二叔在老家是風光的,在我心中也很風光。港城名醫,博士碩導,這樣的光環,怎能與寒磣相提并論?二叔住供銷小區,應該是他生活節儉,而非寒磣。在這個炫富的年代,二叔這么做,是一種境界。嚴文娟不可能達到二叔的境界,所以才這么說。細想,能把兒子送出國的,豈是寒磣之人?

我沒有反駁嚴文娟,我們都低俗。一個高尚的人,是不需要靠言語來維護的。高尚擺在那兒,信不信都是。

二叔也不多言語,什么事兒只管默默地做。比如對我的關心。二叔偶爾會給我送來吃的喝的。我以為是二嬸做的,所以每次都說,謝謝二叔二嬸。二叔并不解釋。二叔不喝酒,別人送他酒,他也送我。并非高檔酒,高檔酒我也不能要。我喝好酒是糟蹋了。我也不貪杯,晚上喝點兒酒,暈乎乎好睡覺。

有幾次,二叔送菜來。晚上十點,他開車過來,遞上熱乎乎的湯菜。二叔不進店,打電話讓我出來。每次都是我在路邊等他。他來了,搖下車窗,將東西遞給我就走。夏夜,車里熱,他也會下車,站路邊涼快涼快。“這是大對蝦,這是大銅蟹。”二叔邊說邊將袋子遞給我。“都是海鮮,是下酒的上好菜。”海鮮平時我吃不到,太貴,所以二叔特地送來。我高興地接過銅蟹對蝦。二叔又說:“不用煮,冷的就能吃,蘸點兒醬油或醋。”我先道謝二叔,再道謝二嬸。我以為又是二嬸做的。我對二嬸印象不深,小時候見過她。二叔說:“不是你二嬸做的,她不在此地。”咦,我挺驚訝:“二嬸在外地上班嗎?”二叔說不是,“在澳大利亞照顧張晉呢。”我問啥時去的,二叔說好幾年了。我“哦”了一聲,忽然奇怪手里的東西。二叔說是飯店的,“和幾個朋友聚餐,吃剩下的。銅蟹對蝦一只都幾十幾百的,扔了可惜。”我又“哦”了一聲,問二叔:“平時誰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啊?”二叔說:“一個人,好對付。”但二叔的生活起居并不是對付著的,他活得很講究,天天穿得很板整,頭發也梳得整齊,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得了的生活。二叔是公眾人物,專家、博士,他也不可能隨便。

印象中,這是二叔第一次和我聊及家庭私事。

二叔走后,我在店堂支起桌子,斟上白酒。天這么熱,東西不吃,明天就壞了。可惜的不是這些螃蟹對蝦,是愧對了二叔的一片熱心。我吃著對蝦銅蟹,喝了半斤酒。味道真好,酒好、蟹好,腦子里凈想著二叔的好。二叔和朋友聚會,心里還想著我,還給我送吃的。若非親二叔,誰會想著我呢?

我又想起了奶奶和父母,活了一輩子,也沒吃過這么好的海鮮。老家不靠海,就是靠海他們也舍不得吃,一只蟹上百塊呢。二叔說是沒吃完,也許是托辭,沒準是他省下來給我的呢。不是我自作多情,親不親,一家人嘛。二叔也不容易,老婆孩子都去了澳大利亞,留他一人在港城。且不論孤獨,單說這吃喝拉撒,就沒個人幫著料理。張晉在國外讀書,二嬸陪讀,生活費用都落在二叔一人肩上,擔子不輕。難怪二叔住老小區,開十來萬的廣汽傳祺。二叔卻從沒和我聊過這些,我在他眼里,就是個孩子。而他在我眼里,卻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鐵塔。這些我不和小姑說,我要維護二叔的形象,讓二叔在小姑心里,在整個村里,都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鐵塔。

愛情往往猝不及防。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愛的萌芽就蘇醒了。我和嚴文娟有了那么點兒意思。雖然我和柳金紅交往多些,但嚴文娟的熱情奔放讓我心動。嚴文娟是活潑型的,在店里像個活寶,跟誰都開玩笑。柳金紅是沉穩型的,一般不說笑。偶爾接一句,冷幽默。嚴文娟在徐姨面前像個孩子,膩歪著,一口一個姨。徐姨也很喜歡她。她叫柳金紅姐,金姐金姐叫得很親。她對我就沒那么友好了,總是用攻擊性語言懟我。這種攻擊不痛不癢,還會引來哄笑。天真的氣質,如同梔子花的清香,撲面而來,感染了我。不知不覺的,我中了愛情的埋伏。

這種感覺是說不清的。生活中有許多事都是說不清的,就像月亮為什么圍著地球不離不棄,誰也說不清。嚴文娟也是農村來的,或許是相同的身份,讓我們有了親近感。

愛情不需要表白,變化無聲無息。嚴文娟漸漸地不那么懟我了。偶爾懟一句,也淺笑即止,沒以前笑得肆無忌憚。我們之間玩笑開得少了,心卻越來越近。我請她吃飯,后來請她看《戰狼2》,看《紅海行動》,她都應約而來。我們之間的那層紙就捅破了,愛變得清晰。不過在店里,我們還沒完全公開。不是不好意思,是怕兩個人走近了,四個人就有了分別,影響到團結。嚴文娟平時咋咋乎乎的,這事她也能守口如瓶,不露痕跡,說明她的性格有兩面性。

嚴文娟是海大畢業的,也是專科。專科學歷低,找份工作不易。嚴文娟在城里沒關系,只能打工。看同盟藥店招人,她就來應聘了。

有了愛情,生活就多了些浪漫。晚上八點下班,帶嚴文娟去吃燒烤,或看夜場電影,KTV唱歌。嚴文娟是購物狂,如果下班早,她還會拉我去萬達。萬達有吃有喝,有玩有購,只要帶夠了錢。吃燒烤時,我問她工資多少。工資一向是保密的,在店里從不打聽。嚴文娟說,兩三千。這是個大概數,我們大概都這個數,等于沒說。我問店里一月能賣多少,我完全是無意識的。嚴文娟很警覺,說財務上的事,最好莫問。或許會計都有這敏感的特質,一涉及到錢,馬上守口如瓶。

我和嚴文娟的事,二叔知道了。二叔怎么知道的,我不清楚。

周日,二叔給我發了位置,我去了供銷小區。

供銷小區真是舊了,老式的外墻,老式的陽臺,大門口也沒有保安,車輛來客隨便出入。小區里沒有綠化,車輛橫七豎八地停著。小區外邊是菜場,一早上就亂哄哄的。

的確寒磣。

二叔在家等我。這是我第一次來二叔家。房間不大,兩室一廳。除了幾個門包了邊兒,做了墻角線,并無奢侈的裝飾。墻上貼的墻紙,年代久了,有明顯的水漬。朝陽的兩室,一為臥室,一為書房。書房里擺著電腦和若干醫學書籍。廚房和衛生間在陰面。客廳很大,有四十多個平方。廳里擺著沙發和電視,吊頂的燈由十來個小燈泡組成,增添了客廳的光彩。這樣的裝修,在我們鎮上都能找到。徐姨家我去過一次,那才叫富麗堂皇。三室兩廳兩衛,廳大,臥室大,廚房大,如豪華的宮殿。舊時皇宮,莫過于此。

二叔是做醫生的,家里很衛生。雖然過著單身生活,卻沒丁點兒異味,連鞋襪都擺放得很整齊。二叔吃得講究,住得也講究。我又想到了奶奶,想到了父親,他們都沒來過二叔家。他們生前一定不會想到,二叔在城里住得這么樸素。

二叔先聊了會兒藥店,然后單刀直入,問我和嚴文娟的事。“這事你慎重考慮過嗎?”

我不知道如何考慮才算慎重。

二叔直截了當地說:“嚴文娟不錯,但不適合你。”

我想知道,嚴文娟為什么不適合我。

二叔說:“她是農村來的,這沒什么。她的缺點是,成天嘻嘻哈哈,做事不穩重。這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是男人,要干一番事業。你覺得嚴文娟對你的未來和事業有幫助嗎?”

說實話,我沒想過事業,也沒想過未來。我就在二叔這棵大樹下乘涼,何來事業?有二叔在,我能有個職業足矣。

二叔說我太膚淺了,“如果只想打工,太容易了,我的病人中不乏大老板,隨便都能給你介紹個不錯的職業。可我要為你的未來規劃。你的未來不是混口飯吃,是要做成自己的事業。男人是要養家糊口的,靠二叔是暫時的,將來你要靠自己。”

任誰聽到這樣的肺腑之言,都會心旌搖蕩,暖流回腸。我沒為自己規劃未來,二叔卻在為我規劃。我雙唇囁嚅,感動之至。我沒問二叔為我如何規劃,也沒問我能做什么事業。我的心里全是感動,什么話也說不出了。既然二叔為我規劃了,我盡管聽命便是。

但我并不認為嚴文娟不利于我的事業。“她上過大專,懂會計,她來自農村,能吃苦耐勞。她長得也不錯,有什么不利于我事業的呢?”

二叔說:“這丫頭樣樣都好,最大的不足,她不是學醫的。”

我頓悟。我的未來,我的事業,是要與醫藥有關。二叔這么規劃,因為他是從醫的,他要我繼承他的事業。我知道張晉也是學醫的。以后我們兄弟倆都從醫,張家便是標準的醫生世家了。

“可我也不是學醫的。”我對二叔說。早知道當初學醫好了,學什么外貿嘛。

“我可以培養你。”二叔說。

“那嚴文娟不可以培養嗎?”

二叔笑了,笑我愚蠢。一個外人,二叔也要培養嗎?二叔是博士,碩導,名醫,豈是隨便收徒的?二叔沒直接回答我,他給我講了他的事。相信奶奶和父母都沒聽過,二叔不會和他們講。

二叔說他最初沒想過要讀這么多的書。他是農村人,沒有太高的追求。就想著早點兒畢業,有個職業混口飯吃。可本科生在港城醫院多如牛毛,連那些小護士個個都拿著本科證書。二叔意識到,學歷低了,不夠用。二叔開始發憤學習,后來考上研究生,讀了碩士。有了高學歷,加上二叔肯鉆研,被院里提了科室副主任。干了幾年副主任,二叔一直未動。和他同等資歷的人,大多提主任了。人家是本地人,人脈多。二叔沒有。二叔又動了心思,奮發圖強,讀了博士。二叔讀了博士沒兩年,提了正主任。此時二叔的實力和名望已在港城鵲起,這也讓二叔的欲望進一步膨脹。二叔想再往上升,卻被施了定身法。戴著正主任頭銜,一直原地不動,戴了這么多年。

二叔一帶而過,沒和我細說,也沒提他的局長岳父。其實他提正主任,有他博士學位的作用,更有岳父局長的一臂之力。二叔沒提,我也沒提。二叔跟我說這些,并非是講他的歷史,而是在講奮斗史。他是要告訴我,現實是殘酷的,既要有機遇,還要有人脈。二叔說他就吃了人脈的虧。“你來港城了,不管能混成什么樣子,努力是必須的,還得學締結社會關系。”我明白二叔的意思,我在港城需要有一把關系傘。二叔是傘柄,其他的人脈是傘骨。有了關系傘,才能躲過風吹雨打。二叔以過來人的身份,現身說法,怕我走彎路。

臨出門時,二叔說了句:“你確實該找女朋友了。”

那幾天,我魂不守舍。二叔和嚴文娟,如一條河的兩岸,我不知道該游向哪邊。他們都是我的彼岸,我必須做出抉擇。這事又沒人可以商量,找誰呢?找小姑,小姑肯定說,你聽二叔的,不用商量。

自己和自己商量吧。

晚上,我關上店門,斟上酒,一杯一杯地澆愁。游向二叔,就得舍下嚴文娟。許是正確的選擇,可分手理由呢?跟嚴文娟說,你不是學醫的。荒唐了。我是找女朋友,不是招聘。游向嚴文娟嗎?問題就大了,傷了二叔的心不說,可能游不到未來的彼岸。而小姑更會罵我叛逆,罵得滿村風雨。

酒喝多了,腦子還沒糊涂。繼續喝,越喝心里越明白。你張笑沖誰來港城的?沖嚴文娟嗎?當然不是。你是沖二叔來的,如今為一個女人,就置二叔于不顧?血濃于水啊。除了游向二叔,你還有別的選擇嗎?你還能選擇別的嗎?至于嚴文娟,讓她傷心去吧。

我還和嚴文娟逛街、看電影、吃飯。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吵些小架,發些脾氣,先降降溫再說。嚴文娟生氣、流淚、吵鬧,其實我心疼。在一次小吵之后,我用一種強迫式的口氣說:“嚴文娟,有件事你必須做到,否則你就不能嫁我。”嚴文娟的眼里冒出了火,說:“誰要嫁你了?”我說你必須考到藥師證。嚴文娟說:“好笑哩,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嫁不出去了嗎?”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考不到藥師證,我們只有分手。”“現在就分,誰稀罕!”嚴文娟轉身走了。

我望著嚴文娟的背影,淚水長流。

之后,我沒約過嚴文娟,她也不主動找我。在店里,我們也冷眼相看。嚴文娟不那么活潑了,也不找我開玩笑。幸好徐姨不時說點兒趣事,調節店堂氣氛,才不至于太尷尬。

張晉回來了。

一早上,我剛開了門,二叔電話來了,說張晉馬上到店里。我既驚又喜,沒想到要見到張晉了。

沒幾分鐘工夫,張晉就敲門了。當一個帥氣的男生進來時,我十分詫異。雖然我想過張晉肯定今非昔比,但真的見到了,還是驚詫。差別太大了,大得超出我的想象,像港臺明星。而且陌生感很厚重,像濃霧化解不開。本來我是有很多話的,可詫異時刻,竟找不到話題。張晉沒講話,只是和我點了個頭,便打量店里的貨架。張晉的變化很大,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均勻的身材,潔白的膚色,陽光的外表。小時候肥嘟嘟的蘋果臉,如今變成了英氣逼人的長臉。穿得很隨意,一件白色夾克,一條白褲,一雙白耐克鞋。后來柳金紅說,張晉這一身,少說也值一千五。我慶幸自己沒妄加評價,不然就暴露了鄉下人的見識。

張晉一排排貨架看藥,不時拿盒藥仔細端詳。我如侍從,跟在張晉后面。

“還記得我嗎?張晉,小時候咱倆在村里玩瘋了。”

“參松養心膠囊多少錢一盒?”張晉拿了盒藥問。

“三十九塊。”我說,“你這次回來住多久?”

“這藥現在還在賣?”張晉拿了盒地奧心血康又問。

“進的少。偶爾有客戶要。”我說,“記得小時候,我們去偷蘋果。蘋果還小,偷來了根本不能吃,跟石頭蛋似的。”我自顧地笑了起來。

“店里什么藥最好賣?”張晉頭也不回地問我。

我說消癌平片,“也不是好賣,二叔的病人會來買。對了,奶奶去世了,好幾年了,聽說你當時在國外,沒能回來。奶奶那時常念叨你,跟誰都夸你,說你去了國外,出息了。只是臨終也未能見你一面,抱憾走了。”

“呵呵。”張晉總算回應了兩個字。這兩字本是淡笑時的象聲詞,可年輕人懶得笑了,直接說出來。然后問我:“藥店一天營業額多少?”我說,三四萬吧。

柳金紅和嚴文娟進來了。柳金紅看了張晉一眼,就去拿笤帚,打掃衛生。嚴文娟歪著腦袋,看著張晉小聲說:“哇,好帥!”

她又恢復了天真活潑,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徐姨來了。看我和張晉站著,說了聲“早”。

我拍拍掌,讓她們都過來。“介紹一下,這位帥哥是張晉,張博的公子。在澳大利亞讀書,剛從國外回來。”

“哇,海歸你好!”嚴文娟打著招呼,直勾勾地看著張晉。張晉只是點了下頭,和大家打個招呼。

徐姨說張晉變化好大,“四五年前,我去張博辦公室時還遇見過你。那時你沒現在高,也沒現在帥。”

“你們先上班吧。”張晉說:“晚上請大伙兒去神州賓館小聚。”

嚴文娟又“哇”了一聲,我們也都在心底“哇”了。

神州賓館在海邊,五星級酒店。我們沒進過這么高檔的酒店。

這是令人興奮的一天。大家邊干活邊憧憬著美好的晚餐。嚴文娟說到底是海歸,出手真闊綽。我也有同感,張晉花二叔的錢,不知其中苦。不過我猜測可能是二叔的有意安排,讓張晉和我們先熱乎熱乎,為將來做鋪墊。過幾年回來了,這店就交給他管了。

柳金紅說:“咋去啊?海邊三四十公里呢。”嚴文娟說:“海歸來接唄。”她直接叫張晉海歸了。“吃了飯后,讓他帶我們去攔海大堤玩兒,看夜景。夜風清涼,燈火輝煌,岸上、山上、島上,海里,都是燈火,可美了。”徐姨笑道:“你想得美吧。吃了趕緊回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嚴文娟噘著嘴說:“我還想帶上游泳衣,晚上洗海澡呢。”柳金紅說:“你拿海歸當高富帥啊,人家還是個學生,還沒掙錢呢。”嚴文娟一豎拇指:“對,絕對的高富帥!”

我想,若沒和嚴文娟分手,該是多美好的夜晚。攜手攔海大堤,披星戴月,憑欄吹風,多么浪漫!唉,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面對現實吧,天下沒有那么多美事。

晚上七點,朱炳龍來了,揮著手說下班嘍,動作快點兒。我說還沒到點兒呢。朱炳龍說:“院長在車上等著呢,還要他來請你們嗎?”

我邊納著悶兒邊準備下班。柳金紅正在和一個老板模樣的人做手術營銷。那老板千恩萬謝,要柳金紅無論如何通融一下。老板說:“錢無所謂,只要能讓老父親少受點兒罪。”柳金紅笑著答應了。老板走了,柳金紅和我談手術營銷,說她做手術營銷只針對富人。朱炳龍在門口嚷了:“你倆咋還在那兒閑聊呢?快下班喲,院長等急了。”徐姨說:“早了點兒吧,沒準還能再賣點兒藥呢。”朱炳龍說:“你半夜來開門,也有人買藥。”嚴文娟也催上了:“別磨嘰了,大海在召喚。”我們麻利地收拾好,跟著朱炳龍上了路虎車。張晉穩穩地坐在駕駛室里。

張晉不只請我們,還請了朱炳龍。

二叔沒來。

我們四個人擠在后面,朱炳龍坐副駕駛。張晉開車,朱炳龍不時聊幾句閑話。

“怎么樣?開路虎順手嗎?”

“還好。”張晉正視著前方。

“喜歡就讓張博給你弄一輛。一百來萬,小意思。”

“我喜歡日本車系。”張晉說。

“澳大利亞是個好地方,風光美啊!”朱炳龍換了個話題。

“還行。”

張晉開車又快又穩,四十公里的路,半個小時車就停在了神州賓館門前。

“哪個包間?”張晉問。

“二○六。”朱炳龍說。

包間很大,圓桌在中間。桌上的玻璃圓板一直在無聲地轉動。五六個人坐這么大的桌子,浪費了。朱炳龍說:“不浪費,這才夠檔次。請院長吃飯,這檔次低了。”

我這才明白,朱炳龍說的院長,是張晉。這馬屁拍的,張晉還是個學生呢。不過看自己兄弟被人抬舉,心里特高興。

嚴文娟改口快,馬上喊院長。柳金紅徐姨都叫了,我也跟著叫。

菜上得很快。不一會兒,桌上擺滿了大盤小盤。大銅蟹,大對蝦,大魚大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海鮮,沒嘗過的菜,簇擁著,擠扎著。嚴文娟悄悄用胳膊搗了搗柳金紅,大概口水要流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

朱炳龍說:“喝點兒啥酒?洋河藍色經典?湯溝世藏?”

張晉說不喝,“我還開車呢。”

“那哪兒成啊?”朱炳龍說,“你是貴客,請都請不來。難得回國一趟,不喝個一醉方休啊。”又指著我們問誰會開車,“除開車的,其他都喝白的。”

張晉堅持說不喝。

朱炳龍笑道:“我請張博喝,他都也不拒絕。你這點兒面子都不給?”

見張晉執拗不喝,朱炳龍只好作罷。然后叫來服務員,拿了兩瓶普通的湯溝窖藏。

我陪朱炳龍喝白酒,其他人喝飲料。菜太多,都是下酒的好菜,只可惜肚子小了。女人們只顧吃,飲料當水喝。張晉動筷不多,但不像二叔那樣,每盤菜只動一筷。

朱炳龍問張晉:“吃過了去卡拉OK?”

張晉把臉轉向我們,征求意見。

徐姨和柳金紅都笑笑,無所謂的樣子。嚴文娟說:“唱什么歌啊,難得來海邊,不去吹吹海風,豈不浪費了良辰美景?”

柳金紅附和道:“是啊,哪兒沒有K歌廳啊?何必跑到海邊來唱?”

朱炳龍拍著掌說:“好,美女替我省錢了。”

結賬時,兩千八。我們瞠目結舌,相當于一個月工資了。一頓飯兩千八,天價啊。朱炳龍沒驚訝,從容地掏出卡,刷了。這頓飯原來不是張晉請的,是朱炳龍請的。我們更瞠目結舌。不過朱炳龍靠著二叔賣藥,這點兒也是毛毛雨了。

然后去攔海大堤,果然燈光閃爍。北固山、摩天樓、竹島、大堤,處處火樹銀花,光花四射。長長的大堤上,路燈如一支支熾熱的火把,伸向夜的遠方,充滿了詩意和浪漫。

嚴文娟憑欄遠眺,望著黑暗的盡頭。海濤陣陣,從遙遠處滾來,平添了神奇與幻想。海風把嚴文娟的長發吹起,秀美飄逸。少女的情思,如瑰麗的夢,許是托付給了這咸濕的海風,還有充滿遐想的遠方。

此情此景,若添入愛情元素,便勝卻美景無數。可惜,愛情已風散。縱然情在景在,男在女在,也沒有了美好和甜蜜。

我沿著大堤走,看柳金紅在另一側看海,便走了過去,趴在欄桿上問柳金紅:“醫藥專業難嗎?”柳金紅笑問:“怎么,想學藥啊?現成的老師啊,徐姨,張博。”我說我能學會嗎?柳金紅眺望著竹島,說:“問你的心誠不誠?”我明白了。“可以先拜你為師嗎?”柳金紅說不敢當,“真心想學嗎,回頭我找幾本書,你晚上沒事翻翻。不明白的,淺顯的,問我,深奧的你問徐姨和張博。”我說:“謝謝柳老師。”柳金紅說受不起,“我會盡力,和你一起提高。”

柳金紅的話如海風拂面,很暖心。我轉身,倚在欄桿上,邊和柳金紅聊天,邊遠遠地望著嚴文娟。嚴文娟仍在眺望,仿佛那遙遠的茫茫天際藏著妙不可言的景致。我本想找張晉敘敘兒時的趣事,但朱炳龍一直在和張晉聊。徐姨在不遠的地方,獨自欣賞著流光溢彩的摩天樓。

柳金紅說:“經理,你有個優點,知道嗎?”我說不知道。柳金紅說:“誠懇。這是現代人身上所缺少的。你比他們多一份誠懇,這很重要。”我笑笑。我不知道柳金紅說的他們是泛指,還是確有所指。

意外地見到二嬸,是在港城的飛機場。早上剛吃了早點,朱炳龍開著路虎來了,在店外使勁摁喇叭。出門一看,是他。他把車停在路邊,從車窗里向我招手。我跑過去,他讓我上車,說要帶我去飛機場。我以為他要帶我出差,他說不是,“你嬸子想見你。”“嬸子?”我聽不懂他的話。他說你有幾個嬸子?不等我回復,他說:“張經理,原來你是張博的侄兒,潛伏得好深啊,我才知道。”

這事很快被朱炳龍宣揚了,后來店里人都知道了。之前我一直沒說,連嚴文娟都沒說。

我已想不出二嬸的模樣。記得母親說過,二嬸配不上二叔。因為這話,母親挨了父親的罵。后來我求證過徐姨。徐姨那時不知道張博是我二叔,說港城醫院美女多,女醫生小護士扎堆成群。二叔讀了博士,又一表人才,當時追求者眾多,最后卻牽手二嬸。比二嬸漂亮的多了,二叔愣沒瞧上。二嬸其貌不揚,又不是醫療骨干,二叔卻看上了,一度成了熱門兒話題。二叔二嬸結婚一年多,二叔提了科室主任。

朱炳龍健談,一路上說個不停。他早上送張晉和二嬸到了飛機場,二嬸忽然說想見我。他問了究竟后,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往回趕,怕慢了趕不上飛機。我也大吃一驚。我以為張晉一人回國,沒想到二嬸也回來了。更沒想到二嬸要上飛機了,竟要見我。咋回事呢?

到了飛機場,直奔候機廳,遠遠地見到高高的張晉,正站在藍色座椅旁。張晉向我招招手,我看見他身邊坐著一位整潔時尚個子不高的婦人。想必是二嬸了。我和朱炳龍跑過去。朱炳龍說:“郄姨,我把您侄兒帶來了。”我叫了聲二嬸。張晉指著我說:“張笑。”二嬸說:“哦,樂樂,十幾年沒見,長這么大了。”十幾年沒見,我對二嬸也沒印象了。二嬸矮胖,面色紅潤,氣色不錯,頭發烏黑,舉手投足間優雅得體,看上去像貴婦人。二嬸端詳著我說:“上次見你,你還背著小書包呢。現在都大小伙子了,時間真快啊,我們也不知咋地就老了。”朱炳龍說:“郄姨看上去年輕,比張博還年輕。”二嬸笑,說:“快六十了。”

二嬸拉我在她身邊坐下。二嬸的身上散發著陣陣好聞的清香。我就想到了母親。母親活了一輩子,啥香水也沒用過,最多抹點兒防裂護手霜。二嬸說:“你女朋友不錯。”我一愣:“嬸,我還沒女朋友呢。”二嬸笑,說:“哦。我是說小柳,挺好的,挺好的。”我剛想解釋,朱炳龍插上話來,說:“張經理,你果然潛伏得深,我去多少回藥店,從來不知道柳店長是你女朋友。”二嬸哈哈笑,“好了好了,我找張笑來,是和他說點兒正事。小朱啊,你先和張晉聊。”

朱炳龍到張晉那邊去了。二嬸悄聲說:“樂樂啊,二嬸走前想交待你件事。”我說:“啥事?二嬸您盡管說。”二嬸說:“我和晉兒都在澳大利亞,一年都回不來一次。你知道的,做醫生這行,根本走不開。你二叔也忙,出國都抽不出空。他一人在這邊,我實在放心不下。幸好你和小柳在他身邊,你們幫著照顧點兒,我就放心多了。小柳這丫頭不錯,做事有板有眼。你娶了這丫頭,有你福享。等你們結婚了,二嬸給你們包個大紅包。”

二嬸總把我和柳金紅扯到一塊兒,我不知道咋解釋。猶豫間,二嬸又說了件令我震驚的事。二嬸說:“你二叔最近心情差,你和小柳多陪陪他。你是自家人,也不瞞你,他這次又沒競選上副院長,心情糟糕透了。”

這事我沒聽說。這是港城醫院的高層內幕,我也不可能知道。二嬸沒拿我當外人,把事情一五一十對我說了。

港城醫院這次競選分管科研的副院長,合格的人選有三人。論資歷、論學歷、論水平,非二叔莫屬。二叔的弱項是年齡大了點兒,但博士生年齡可以適當放寬,所以二叔條件基本符合。

第一輪專業競選,第二輪管理競選,二叔都領先。到了第三輪,是綜合競選,二叔被拿下了。

“這年頭別說競選,就是評個職稱,都要憑關系。”二嬸說:“要是在澳大利亞,你二叔競選副院長是板上釘釘的事。可這是國內,必須面對現實。你二叔生性清高,和誰都不近不遠的,他不擅長拉關系。”

“其實,選不上也沒什么。”二嬸說話委婉,也很有分寸。“讓我們接受不了的是,他不選你,還一定要給你個理由。這個理由不管充不充分,都像緊箍咒,緊緊地卡你頭上,脫都脫不下。四年前那次,說你二叔群眾基礎不夠,民主推薦沒過關,你二叔和他們鬧了一場。這次換了理由,說你二叔是裸官,不宜做副院長,還說是上面剛下的文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都選到第三輪了,才提這碼子事,分明是捉弄人嘛。”

二嬸用手理著額前的頭發,說:“我和晉兒這次忙里偷閑地回來,就是為了安慰你二叔。這次他沒鬧,把柄確鑿啊。老婆孩子都在澳大利亞,這是不爭的事實,能狡辯得了嗎?可我希望他鬧。我們是醫生,知道渲泄情緒能緩解不良心理,對穩定心態有好處。他不鬧,不是他沒有情緒,是鐵證如山,他沒理由鬧。換句話說,他的不良情緒沒得到渲泄,這對身體不好。所以我和晉兒回來了。”

“我們在港城待不了幾天,總得回去,那邊還有事要處理。想來想去,還是把這事托付給你和小柳。你們是家里人,靠得住。這事托給你倆,嬸走了安心。”

我說:“二嬸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二叔,這是我的義務。”

二嬸寬心地笑了,說:“該檢票了。”

我和朱炳龍站在檢票口,目送著二嬸和張晉進了檢票口。我的眼睛模糊了。他們這一走,或許又是一年半載。我心里沉甸甸的。過去是二叔照顧我,現在輪到我照顧二叔了。這副擔子好重。

忽而又想,柳金紅啥時成我女朋友了?

柳金紅給了我一套報考藥師證的書,包括《藥學專業知識》《藥學管理與法規》《藥學綜合知識與技能》等。我翻了翻,像闖進了撒哈拉沙漠,哪兒對哪兒啊,完全迷失。學外貿和學醫藥,風馬牛不相及,隔行如隔山。柳金紅說:“你先考了藥師資格證再說。干藥店這行,最好拿到這個證。”我說:“這跟天書似的,咋學得進啊?”柳金紅說:“有我呢。”

柳金紅畢業第三年拿到了藥師證。她學的就是藥學,專業對口,考藥師證要容易些。畢業后,本想找個醫院上班,苦于沒有門路。父母都是普通職工,家里沒什么硬關系,也拿不出多少錢來。柳金紅還有個弟弟,那時在讀大學。父母希望她能早點兒就業掙錢,供弟弟讀大學。二叔建議她來同盟藥店,她就答應了。她需要錢。母親退休了,拿千把塊錢退休金。父親做車間工人,工資不足三千。她家住老城區,銀河購物中心的前面,老說要拆遷,說了好幾年,還沒拆,弄得人心惶惶。

柳金紅很尊重二叔。二叔的知識和閱歷,比她的大學老師都強。柳金紅來了藥店后,就一直沒動。即使考了證,也沒跳槽。她不浮躁,踏實沉著,幫二叔管理藥店。考了證后,二叔給她加了點兒工資,算是安撫。即使不加工資,她也不會離開。柳金紅說在這里,能跟著張博多學點兒東西。

我考證的事,柳金紅挺上心。她就這么個人,比我還實在。她為我精心做了計劃。今年不報名,先學習,打下點兒基礎。明年報名,爭取兩年通過。藥師資格考試有規定,兩年必須通過,否則就得重考。

白天不忙時,我捧著書本學。晚上下班后,她留下來陪我,解惑答疑。我很過意不去。柳金紅俏皮地說:“你以為我想啊,這可是張博交給我的任務。”我“哦”了一聲,原來是二叔安排的。我謝了她,說:“看來這任務很重,不只是你的,更是我的,需要我們共同去完成。”柳金紅莞爾一笑:“看你造化了,博士之后,醫生世家,莫辜負了張博的期望哦。”

柳金紅使了欲擒故縱之計,意在給我施壓。我上班學,下班也學,考大學都沒這么認真過。晚上是學習的大好時機,有柳金紅在,不懂的隨時請教。柳金紅很有耐心,有問必答。我學習時,她也翻書學,像個陪讀的母親。我忽然想,她將來有了孩子,一定是個稱職的母親。我說了出來,她笑,止不住地笑。沒見她這么笑過,笑得優雅,散發著難以抵擋的誘惑。我越發想入非非了。

有個問題在我心里,想問她,但不好問。二嬸說她是我女朋友,為什么?可能是二叔二嬸有這么個想法而已。“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二嬸恍恍惚惚當真話說了。

二嬸交待的任務,我沒忘記。我去了兩次港城醫院。二叔都在辦公室,邊喝茶邊看手機。難得他這么清閑。從面貌上看,二叔沒什么變化,精神也不錯。但我能覺察到,二叔與之前有了區別。之前來時,他很忙,很疲憊,不時有醫生護士來問這問那。現在和我聊了半個小時,聊同盟藥店的事,其間只有一個護士進來請示手術的事,二叔輕描淡寫地說:“讓楊醫生掌刀吧。”二叔似乎有點兒頹唐,我分不出是情緒上的還是思想上的。我也開導不了二叔。他是高智商,無需我點撥。我兜著圈子說,二叔您想吃什么,我幫您買,或讓柳金紅幫您做。我奇怪自己怎么會說到柳金紅。

二叔很敏銳,說:“你二嬸喜歡柳金紅,你呢,對柳金紅有好感嗎?”

果真是二嬸有這想法。

“柳金紅挺不錯的。哦,她們見過?”

“沒。我說給你二嬸的。我覺得小柳不錯,更適合你。”

可我適合柳金紅嗎?這段時間在一起學習,我對柳金紅的確生有好感。只是,人家城里姑娘,怎會看上我?我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我說:“二叔,您是長輩,這事我聽您的。”

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上次和嚴文娟相戀,沒征求二叔的意見。這次,我先聽二叔的意見。

二叔說:“小柳不錯,做事板正,本分文靜,不比別的女孩瘋瘋癲癲,胡言亂語。”二叔說柳金紅來藥店好幾年了,他對她很放心。“考慮一下,愿意就主動點兒。”

我說:“二叔您問過柳金紅的意見嗎?”

二叔說:“我不給你們當紅娘,也不包辦婚姻。這事你主動點兒,男子漢要有勇氣。”

后來的一個晚上,柳金紅陪我學習。幽黃的燈光,照著柳金紅的蘋果臉,格外地迷人。兩個人的時空,分外地迷離。我鼓起勇氣,牽了柳金紅的手。柳金紅掙了一下,被我用力拽進了懷里。一陣意亂情迷,跨越了愛的彩虹。柳金紅調笑:“敢非禮老師!”我說:“亦師亦友嘛。”

之后我們相依相偎,你儂我儂,別有一番情趣。柳金紅調皮地說:“先拿初級證,再拿中級證。”我以為是執業藥師證,她說:“初級是藥師證,中級是結婚證。”

我們在店里公布了戀情。徐姨說了句“天生的一對兒”,嚴文娟淡笑,說等著吃喜糖哦。

兩個月后,柳金紅要帶我去拜見她父母。這是我希望的,但也很忐忑。我是農村來的,無房無車,又是孤兒,怕她父母嫌棄。柳金紅說別給自己貼標簽,他們看重的是人品,看你能不能對他女兒好。

二叔拿了兩條中華煙和四瓶洋河酒給我。“去拜見準丈母娘,不作興空手的。”二叔想得細致。二叔的情商,絕不是書呆子型的。我這么認為。

銀河購物中心前面,有七八排平房,非常老舊。柳金紅的家就在那兒。房子不大,一共五十來平方,分成了四個小房間。父母,弟弟和柳金紅,各一臥室,另一間是客廳,廚房搭在外面,沒有衛生間。平房附近有公用的衛生間。房間光線不好,前面的高樓遮天蔽日,太陽照不過來。“這邊要拆遷了。”柳叔說,“說了好幾年了,一直沒動靜,聽說沒找到開發商。這塊地,誰買誰賠本。地兒窄了,只夠兩排商品房的,賺不回投資。”柳叔個子不高,干瘦,蒼老,說話不緊不慢,蒼白無力。柳金紅說他父親身體一直不好。

柳金紅母親買菜回來,打量著我,客氣地笑著。后來柳金紅說,她母親對我的印象很好,說我陽光帥氣,性格也好。我沾沾自喜,算是拿到許可證了。

柳姨在外面廚房忙著,做了一桌豐盛的菜。我陪柳叔聊天,聊房產,聊物價。柳叔還在上班,在開發區一家機械廠上班,民營企業。柳叔說他們的產品銷往韓國和日本,老板常年往這兩地跑。

快吃飯時,柳金紅弟弟柳剛回來了。柳叔說柳剛畢業一年多了,一直在找工作。問柳金紅,哪兒有合適的,幫柳剛留意點兒。柳金紅說:“他高不成低不就,咋找啊?”柳剛說:“姐,我有我的選擇。找份工作,起碼干得稱心是吧?”柳叔說:“哪有老板讓員工稱心的?幸虧你姐和我工作穩定,要都像你這樣,一年多跳了四家單位,早喝西北風了。”柳姨進來了,說:“哎呀,想跳就跳吧,年輕人總有自己的想法。”又笑著對我說:“你說是吧張笑?”沒等我回答,柳姨又說:“聽她爸說,港城醫院的張博士是你叔?哦,他可是大名鼎鼎啊!”柳叔說:“張博是港城一把刀,市領導都找他看病呢。”

本來說好先拿初級再拿中級的,不想柳金紅父母顯得急了,說:“張笑,你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們就是你父母。結婚是遲早的事,趕早不趕遲。金紅也二十六七了,結了吧。”

二叔也有這想法,他替我做了主。“你一人在港城,有個家總是溫暖的。你成家了,二叔就放心了。”

父母不在,叔命難違。柳金紅先初級后中級的指令,過期作廢。到了國慶節,我們結婚了。

婚禮是二叔親自操辦的,安排在神山大酒店。來了五六十桌客人,場面宏大壯觀。我沒想到有這么多人前來祝賀,柳金紅說別傻樂了,人家認識你老幾啊,都是沖著二叔來的。

徐姨說:“張博不但培養了你,還扶持你成家立業。”

嚴文娟心無芥蒂,對什么都無所謂,抱著雙拳說:“恭賀新郎新娘喜結連理,早生貴子。”嚴文娟有男朋友了,是她在海大的同學。柳金紅告訴我的。

那天早早的,二叔就站在神山大酒店的門前,神采奕奕地迎接各路賓朋。賓朋大多是二叔邀請的,也有主動來的。二叔謙和地與每一位來賓握手,我負責遞煙。朱炳龍也來了,幫著接待客人。嚴文娟和徐姨在餐廳外擺了個收銀臺,嚴文娟負責收錢,徐姨負責發禮包。三百多位賓客,忙得她們顧不上抬頭。

小姑也來了,二叔讓我通知的。二叔在港城幾十年,小姑從沒來過。聽說我找了個城里媳婦,小姑不但自己來,還帶上了能說會道的鄰家趙嬸。有小姑和趙嬸,什么事兒都能長上翅膀。我在村里肯定要風光一回了,二叔更風光。

結婚收的禮金,嚴文娟交給了二叔。柳金紅說:“這是對的。收來的這些禮,遲早要二叔去還的。”

結了婚后,我和柳金紅擠住在柳金紅家,她的那間閨房。柳金紅的父母很慷慨,不斤斤計較。

考證的事,結婚也沒耽擱。既定的目標,可以暫時擱置,不可徹底擱淺。這是柳金紅的作風。我受了她的熏陶,玩兒心大收。每天晚上不學兩小時,柳金紅不準我上床。她也不上床,陪著我學。柳金紅和我商量,拿到證了,賺夠錢了,開自己的藥店。憑什么總給別人打工呢?我們連郄學偉的面都沒見過,卻要兢兢業業地替他打工,心理不平衡。柳金紅說,等我們開了藥店,再有二叔幫我們,生意絕不會差。小夫妻立了大目標,我們覺得渾身是勁。

柳叔的胃一直不好,飽受了很久的煎熬。那幾天疼得厲害,勉強答應去檢查。是我陪柳叔去的,找了二叔。柳叔和二叔見過面,是我結婚那次。之后沒見過。柳叔低調,說你二叔是高級知識分子,和我們談不到一塊兒。這次見面,柳叔很客氣。二叔也客氣,親自給他做檢查。下午二叔讓我過去,面色凝重,說柳叔是胃癌!幾個字,如一枚枚鐵釘,把我釘在了那時。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當然不是懷疑二叔,二叔是權威。可是,那么善良的柳叔,才五十來歲!他一直忍著,忍到忍不住了,才來檢查,不想竟是絕癥。

我在二叔面前輕輕啜泣。二叔見得多了,安慰我:“坦然面對吧。”

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我親身感受到柳家的敦厚純樸,以及日子的清貧。我結婚后,二叔不送對蝦銅蟹了。不合適。那都是吃剩下的,送人拿不出手。我卻希望二叔能像以前那樣,送些銅蟹來。柳家的餐桌上,從沒有過如此豐盛的海鮮。我買過幾次大銅蟹,但那玩意兒實在吃不起。

我遲疑著,還是把真相告訴了柳金紅。她果然承受不了打擊,蒙在被子里壓著嗓子哭。“爸辛苦一輩子,沒享一天福,如今卻大難臨頭!”柳金紅邊哭邊說:“女兒不孝啊,爸送我去學醫,現在我卻救不了他。”我也流淚,說:“二叔也是學醫的,不也沒能救活奶奶嗎?人各有命吧。”我安慰她,也許二叔有辦法。柳金紅搖頭,“誰都沒有回天之力。”我們蒙著被子低聲說話,生怕隔壁的二老聽見。

關于柳叔的病情,二叔表示無奈,說:“你岳父的病,只是時間的問題了。”柳金紅說:“只是時間問題,也要全力去治。”

柳剛進了一家傳媒公司,剛上班,做平面設計。父親的事,柳金紅沒和柳剛商量。這事要保密,連她母親都沒說。

柳叔住進了港城醫院。住進醫院,花錢如流水。我們為錢犯了愁。柳金紅這幾年掙的錢,都供弟弟上學了。我賺了點兒工資,結婚花光了。柳金紅說:“想辦法籌錢。”又歉意地說:“拖累你了。”我說:“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咱向二叔借吧。”柳金紅想了想,搖搖頭。她可能是了解二叔的。我想二叔可能也沒錢。他工資再高,供張晉在海外讀書,供二嬸海外的生活,剩不了幾個。

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過了一周,我幫柳叔交了一萬八的住院費。柳金紅說這樣行嗎?我說:“不行也得行,爸要住院,這是天大的事。”柳金紅趴在我懷里,喃喃地說:“張笑,幸虧有你,要不我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我就被二叔叫到了供銷小區。二叔說:“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沒想到二叔這么快。那天我和嚴文娟商量,現金繳納的營業款先不存銀行,我借用幾天后歸還。嚴文娟開始不同意,不得已我和她說了實情。她朝柳金紅望望,看柳金紅眼睛濕了,便同意了。

肯定是嚴文娟告訴了二叔。她是會計,這么做是對的。

“同盟是企業,不是家庭。你從我這兒拿走十萬八萬,我都盡力幫你。可同盟的錢動不得,換句法律術語,你這叫侵占集體資產,懂嗎?”

我知道不該這么做。當時柳金紅就不同意,說要讓二叔知道了,事就大了。我說:“一邊是爸,一邊是叔,一樣地重。在這節骨眼上,我只能選爸。如果二叔追究下來,我頂著。”

現在我頂不住了。二叔很生氣,語氣很犀利,說這錢,無論如何你得補上。“現在是我在追究你,如果投資人追究你,你可能就要吃官司了。打工要懂規矩。”我為難地說暫時沒錢。二叔說:“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

我沒敢向二叔借錢。我想到了朱炳龍。說了許多客套的話,朱炳龍想了想,說:“這事張博知道嗎?”我說知道。朱炳龍遲疑著,答應了。“這是藥品款,時間不能長,三個月。”朱炳龍從卡里給我打了三萬。

我馬上將兩萬還給了同盟,告訴二叔錢還了。二叔說:“這事不能再有第二次。若投資人追究,事就大了。”我問二叔:“那姓郄的老板,是您朋友?”二叔說不管什么人,同盟是人家投資的。

柳叔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嚷著要回家。他心疼錢。我們拗不過,只好把他接回來,帶回了許多藥。

柳叔天天吃藥,我和柳金紅的工資只是杯水車薪。經濟危機重重地困擾著我和柳金紅,我們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我始終沒找二叔借錢,上次的事,我仍心懷愧疚。我的一切,都是二叔給的,我怎能做對不住他的事呢。這事要讓小姑知道,讓村里人知道,肯定罵我娶了媳婦忘了叔。

紙終究包不住火。柳姨首先懷疑到了柳叔的病。柳金紅把母親拉到房間,掩上門,壓著嗓子說了實話。柳姨想哭,又強忍著憋了回去。說了句“天哪”,就撲在我們床上。柳金紅用被子蓋住,說:“媽,您就哭吧。”自己先哭了。

柳叔還沒意識到病情,說等身體好點兒了,就去上班。“剛兒還沒結婚,我不能在家歇著。”柳金紅聽得掉過頭去,我也強忍著悲傷。我說:“爸,別急,剛兒還沒找好對象呢。”柳叔說:“金紅成家了,等剛兒再成家了,我和你媽就放心了。”

再帶柳叔去檢查,二叔說很不妙。然后認真地叮囑我和柳金紅:“做兒女的,一定要盡孝道,付多大代價也要為父母治病。”二叔預付了我和柳金紅兩個月工資。

三個月轉眼到了,朱炳龍說他這是公款,必須得還,不然會被追究。他說得很誠懇。

我和柳金紅面面相覷。朱炳龍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也沒有退步。人家是幫我們的,我們不能請求再寬限日子。可我們實在拿不出三萬來。藥店賬上有錢,但不敢動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柳金紅低著頭對朱炳龍說:“三天,三天后還錢。”

我很詫異,不知道她三天后咋還錢。柳金紅說找同學,找她最要好的同學。那同學嫁入豪門了。柳金紅低聲下氣地說,父親病重。同學抱了抱柳金紅,答應了。到第三天,柳金紅把三萬匯給了朱炳龍。

之后,柳金紅變得沉默了。

事情來得突然,二叔要去澳大利亞了。一個月后,二叔找我。在他那間辦公室,我見到二叔。二叔沒穿白大褂,穿了身西裝,顯得特精神。

“我辦了內退。”二叔說,“去國外陪你嬸和張晉。”

我怔怔的,不知說什么好。人有錢了,喜歡往國外跑,這很自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又成了孤兒,比之前更孤兒。之前在老家,還有小姑。現在二叔走了,我在港城孤身一人。

“不不不,你不孤了。”二叔說,“有媳婦,有家了。”

“我也對得起哥嫂了。”二叔看著窗外,幽幽地說。

二叔沒有忘記我的父母。父親去世時,二叔沒能回去,他應該是內疚的。當時村里人頗有微詞,小姑也不滿。自奶奶去世后,二叔偶爾給父親去個電話,但一直沒回村里。娘在,家在。村里人都這么說。奶奶走了,二叔回來沒奔頭了。父親病重時,一直不讓我告訴二叔。說他是專家,處理的是大事,我這小毛病莫打擾他。我本想讓二叔回來幫父親做個檢查,或帶父親去大醫院治療,父親堅決不讓。父親說跑一趟港城要好幾天,太耽誤事了。直到父親去世,我才給二叔打電話。二叔沒工夫回來,匯來了兩千塊錢。

想必二叔記著這些,一直在尋求彌補。如今他幫我在城里立足成家,算是彌補了。二叔盡到了責任。

“這一走,一年半載能回來嗎?”我問二叔。張晉和二嬸兩三年才回來一次。

二叔說:“在國外定居,回來就少了。一年半載,或三年五載,都可能。”

我感到了無助,身后的椅背突然空了似的。我說:“二叔,我還能為您做些什么?我還從沒報答過您呢。”

“來日方長。”二叔淡定地說,“藥店生意不如以前嗎?”

我說,是的。

二叔說:“這些日子我在為出國做準備,看病的事都交給了別人,也沒顧得上給同盟介紹顧客。不過沒關系,這里的醫生不少是我的學生和同事,走之前我請他們照顧你生意。”

“謝謝二叔,我會幫您把同盟做好的。”

“不不,從現在開始,這個藥店歸你和金紅了。”二叔從口袋里掏出兩張銀行卡,說這兩張卡是你的,以前我保管,現在還給你。“現成的藥店,萬事俱備,只要用心經營就可以了。”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郄學偉的藥店,我拿了卡,不更是侵占集體資產了?”

二叔笑了。“看來二叔沒白教育你。郄學偉的股份我退給他了,現在是你的了。”

我很震驚。二叔默默地為我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

二叔說:“你來港城了,我就要為你做打算。我遲早是要定居國外的,安置好你,我才能走得放心。現在你成家了,也算立業了,二叔走了也放心。柳金紅又是學醫藥的,肯定能幫你把同盟管好。”

到了周末,二叔就走了。我和柳金紅送二叔到飛機場,朱炳龍開車送行。好幾回,我的淚奪眶溢出。從此港城沒有二叔了。最溫暖的人,離我遠去了。

二叔沒流淚,他的心情是美好的。去了澳大利亞,那兒是他的歸宿。等待他的,或許是又一個新的卓越的起點。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轉不過彎兒來。柳金紅也沒說話。朱炳龍說:“其實張博早就做準備了。上次張晉和郄姨回來,可能就是商量這事的。張博的事我最清楚。別看你是他侄兒,你知道的事未必有我多。他的車子還是我幫他賣的呢。”

“他的房子呢?”我問。

朱炳龍說:“房子沒賣,供銷小區那兒過不了幾年就拆了。”

我說:“二叔的房子就這么空著嗎?”

朱炳龍說:“是呀,這情況多哩。有錢人不在乎那點兒錢。”

我說:“空著不如借我們住好了,我們住得那么擠。”

柳金紅白了我一眼,沒說話。

第二天,我和柳金紅到同盟先盤點,看有多少庫存。再找嚴文娟看賬,公賬上只有千把塊錢。我那兩張卡,嚴文娟說不知道有沒有錢,是張博保管的。

我就去銀行查賬,只剩了幾百元。柳金紅說:“知足吧,二叔給了你這么大的產業,還會留錢嗎?”

我說:“金紅,或許一年半載,我們就渡過難關了。臥薪嘗膽,苦心經營,再利用二叔關系,一定能振興同盟藥店。”

柳金紅也有信心。“咱這兒位置好,靠著港城醫院。爭取三年賺個首付,買套房子。”

我也這么想。擠在柳金紅家,夫妻間連點兒動靜都不敢有,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跟偷情似的。我們還沒想要小孩,因為沒房子。等有了房子,有了孩子,我就算真正的城里人了。

柳叔一直沒上班,身體疼得厲害。金紅拉柳叔去檢查,柳叔不去。“我知道啥毛病,別浪費錢了。”我和柳金紅很吃驚。一直瞞著的,不想柳叔還是知道了。

柳叔近來臥床了。那天他把我和柳金紅叫到床前,說:“剛兒還小,你們要多幫他。我最惦掛的,便是他的婚事。看來我是等不到了。”

我心頭一緊,柳叔是徹底明白了。柳叔無助地看著我,說:“金紅就交給你了,你多照顧她。”我點點頭,雙目流淚。柳金紅別過臉去。我想給二叔發信息,請他弄點兒進口藥。金紅說:“有二叔號碼嗎?”我才想起來,二叔還沒給我新號碼,我和二叔失去聯系了。

柳叔說:“我這輩子,沒給你們留下什么。就這套老房了,無論如何都要留給剛兒。金紅你聽見了嗎?”

柳金紅紅著眼睛點頭。

那個晚上,我和柳金紅一夜未眠。想給柳叔看病,無奈他不答應。普通的家庭,只適合生普通的病。生大病是看不起的。我和柳金紅都動了老房的腦筋,想把老房賣了,給柳叔看病。等以后同盟賺了錢,我們不買房,先給柳剛買房。但這想法被柳叔否決了,他拒不治療。“老房正處在拆遷這節骨眼上,說什么也不能賣房!”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柳叔在床上掙扎,疼得叫出了聲。柳金紅買回止疼藥,根本無濟于事。柳叔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掙扎了個把月后,在一個黃昏,終于擺脫了疼痛,帶著未了的心愿走了。

我想把這事告訴二叔,但沒二叔號碼。

安葬了柳叔,我在墓地佇立良久。猶記初見面時,他知道我是張博的侄兒,那么地神采滿面。可惜二叔沒能妙手回春,挽回柳叔的生命。柳叔把柳金紅托付給我,可我拿什么為柳金紅遮風擋雨呢?我和柳金紅就像坐在風雨飄搖的破船上,任何的風浪都可能把船打翻。

十一

我和柳金紅沉浸在失親之痛里。大半個月后,才漸漸恢復過來,把心思又放到藥店上。

二叔給我們留了幾十萬的貨,沒留資金。幸好同盟和幾家供應商建立了穩固的合作關系,包括朱炳龍,都是同盟的鐵桿。他們先供貨,賣了再給錢。也有些藥,人家是要現錢。我們小心翼翼地盤活資金,不敢有一點兒閃失。藥店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嚴重貧血。稍有不慎,就可能上氣不接下氣,全盤皆翻,陷入死局。同盟輸不起,我們更輸不起。

此前我們太理想化了。藥店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二叔走后,沒人照顧我們的生意。柳金紅說不來點兒實惠,誰幫你呢。可我們沒那個能力,不敢錯花一分錢。柳叔從住院到去世,時間并不長,但我們也背上了債務。我們的經濟條件本就處在懸崖邊,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把我們吹下懸崖。

“人走茶涼,一群白眼狼。”柳金紅責備二叔的學生同事。我說:“不能這么說,醫生都是知識分子。”柳金紅說:“我在那兒實習過,了解他們,水很深。”

同盟要振作,就要另謀出路。為此,我們動了不少腦筋。印傳單,貼小廣告,微信群,朋友圈,狂轟濫炸。做不起大投入,只能做小廣告。嚴文娟和徐姨也幫著在微信里做宣傳,拉客戶。

折騰了兩個月,藥店始終沒能恢復到幾個月前的水平。以前每天能買三四萬,現在一天才幾千。供應商的訂單也在減少,說我們銷量太少。一些供應商開始催貨款,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允諾,但做不到按時結賬。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沒錢。二叔離開半年,同盟陷入了債務危機。每天的營業額有限,債務卻越來越多。供應商接二連三地要債,我們不停地說著好話。徐姨和嚴文娟也幫著勸說。有的看在二叔的面子上,有的看著我們夫妻本分,才沒逼得那么緊。但總要給人家一個還款期限。可我們給不了期限,到期了沒錢又失信了。我們左右為難。

同盟藥店最大的債主就是朱炳龍。仗著他和二叔私交甚好,和我們也不分彼此,以為能多給些期限。可這次連朱炳龍也不答應了。他的理由是,同盟現在債臺高筑,沒準兒哪天就破產了,他那幾十萬弄不好全打了水漂。問題是這幾十萬不是他的,是公司的。公司財務給了他期限,若不能如期收回,不但丟了工資和獎金,甚至工作難保。

事實上同盟藥店這些債務,不是現在欠的,九成是二叔在時欠下的。二叔走時,帶走了營業款,留下了大筆債務。據嚴文娟統計,二叔走時的負債為一百五十萬,而當時藥店的資產僅五十來萬。我不懂資產負債,當時只顧著感動,也沒多問。資產明擺著呢,負債看不到,我以為自己真幸運地做了老板呢。

二叔在時,有名望,有地位,有權力,供應商們巴結還來不及,那敢催款?再說也不用擔心同盟會有債務危機。現在,他們一個個嗅覺很靈敏,聞到了同盟藥店的焦味,都圍上門來了。

“我們應該找二叔要。”柳金紅這么說,我沒同意。二叔這么做,肯定另有隱情。我猜二叔可能是急著用錢。柳金紅說:“二叔對我們不負責任。”我無言以對。嚴文娟說:“不能這么說,張博是沒留下錢來,但留下了資產。”柳金紅說:“資不抵債,一個大窟窿拿什么補?”嚴文娟說:“不能這么說,同盟藥店這招牌可是無形資產,十幾年了,港城人都知道。評估一下,能值個百八十萬。是咱沒經營好,如果經營好了,這點兒負債肯定還了。”我和柳金紅無言以對,我們不懂無形資產是個什么東西。

事后柳金紅不滿地說:“二叔走了,嚴文娟還向著他呢。”我說啥意思。柳金紅說:“二叔當初反對你和嚴文娟談戀愛,知道為什么嗎?”我說嚴文娟不是學醫的。柳金紅說:“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才是關鍵。嚴文娟是會計,是二叔的金庫鑰匙,他怎么能讓你碰他的鑰匙呢?”柳金紅白了我一眼:“你若和嚴文娟走近了,二叔的財務秘密你不就都知道了?”好像是這么回事。關于財務,嚴文娟嘴巴很緊。即使熱戀時,也不露半點兒風聲。我以為是會計的規矩,看來不完全是,是二叔要求嚴。可是,二叔何必提防我呢。柳金紅說:“嚴守秘密是不分對象的。有所區別了,機密就泄露了。”想了想又說:“嚴文娟肯定得實惠了,你信不?沒準她和二叔現在還有聯系呢。”我聽了心里酸溜溜的。我是二叔的親侄兒,嚴文娟算什么呢。二叔不跟我聯系,會和嚴文娟聯系嗎?后來我向嚴文娟要二叔號碼,嚴文娟說:“你不用問我,該給的時候人家就給你了。”

我的親二叔竟成了“人家”?悲哀!

“要我說,張博不是省油的燈。”朱炳龍又來催款,對二叔也沒那么尊重了。人走茶涼!“張博走得很急,悄無聲息,連你這侄兒都不知道,為什么?”

我說為什么?

“怕有人找他要債嘛。這些供應商要知道他定居國外了,能放過嗎?”

我說那你為什么放過他?

嗐!朱炳龍苦笑:“張博玩了個金蟬脫殼之計。我以為他定居國外了,同盟還是他的,我擔心什么呢?”

我說:“你太大意了,法人代表早就是我了。”

朱炳龍說:“那管屁用!之前是郄學偉,誰見過呀?不都是張博實際控制嗎?”

柳金紅故意說:“既然二叔控制,你應該找二叔要。”

朱炳龍說:“聯系不上了,一直沒他號碼。”問我要,我說沒有。問嚴文娟要,她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她說聯系上又如何?這藥店和張博早沒關系了啊。然后問我:“換法人,改章程,你簽字了吧,簽了字,就什么都是你的了,財產是你的,債也是你的。”又沖柳金紅一笑:“祝賀姐,嫁了個金龜婿!”

晚上我留朱炳龍吃飯,求他再寬限些日子。朱炳龍說他做不了主。“張經理,我替你想過了,你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把同盟兌出去,加上你住那老房子,差不多夠還債的。”我打斷他:“想都別想,這是條死路,你這不是把我們逼上絕路嗎?”朱炳龍說:“那好,還有條活路,但也不好走,就是讓你二叔還。”我說:“這也不可能,店都給我了,二叔憑什么還錢?”朱炳龍說:“本來就是他欠下的債。就算不還,借給你總可以吧?幫你渡過難關了,再還他便是。”我說:“兄弟,二叔那點兒工資,要供三口人在國外,還能落下錢嗎?那可是國外啊,不是國內!”

朱炳龍站起來,看著我說:“看來,你不是不了解張博,你是完全不了解張博。我問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張博親侄兒?你二叔是富翁,在你眼里咋成平民百姓了?”

朱炳龍有點兒憤然,我賠著笑拉他坐下。“我的二叔我能不了解嗎?他開的是破車,住的是舊房,有錢他不會花啊?”

“那都是煙幕彈!張博制造的假象而已。這年頭,有醫生寒酸的嗎?你問問徐姨。”朱炳龍指著徐姨。

徐姨笑笑:“張博是儉樸之人。其實這年頭,醫生的條件都不差。”

朱炳龍很激動,說:“我問你,在澳大利亞開一所醫院要多少錢?”

“不知道。”我說,“我哪兒知道這個?”

“少說三四千萬!沒這個數,開的那是門診!”朱炳龍伸出四個手指,說:“你信嗎?張博幾年前就在澳大利亞開了家醫院。張晉是院長,郄姨是副院長,張博是董事長。”

“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我聽得瞠目結舌,聞所未聞。柳金紅也目瞪口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姨和嚴文娟都很驚訝。

朱炳龍說:“起初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博保密工作做得好,滴水不漏。是郄姨無意中說出來的。上次郄姨和張晉回來時,我去機場接他們。郄姨在路上說了,當時我大吃一驚。”

我驚呆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憂傷。本應該為二叔高興的,他在國外擁有這么大的事業和產業。可我卻陡生悲涼。二叔做這么大的事業,卻從沒對我提起過,分明是把我當外人了。

朱炳龍又說:“張博這次競選失敗,真的是裸官的事嗎?那是托辭。全國裸官多著呢,你聽說有幾個被免了職的?”

朱炳龍走后,柳金紅說他說的沒錯,“二叔第一次競選失利,外面宣稱是民主推薦的事,其實是二叔收紅包。聽說醫院紀委當時還專門查了。不過二叔住的是老舊小區,開的是十來萬的車子,沒查出名堂來。至于送紅包的,誰會站出來作證呢?這事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醫院公開競選結果,要有個說法,便說二叔是民主推薦考核不合格。二叔馬上換了策略,換到藥店來搞手術營銷,換了名頭掩人耳目。”

我臉上火辣辣的,像挨了幾鞭子。有人這么看二叔,我心里很不舒服。這樣的事實,我實在難以接受。二叔不是那樣的人,二叔的專家形象不容抹黑。

可柳金紅竟也這么說。她不是別人,她是二叔的學生,二叔的侄媳。她這么說,我連反駁的力氣都沒了。

我問:“那這第二次競選,可能因為什么呢?”

“朱炳龍講這么多,你還沒聽明白嗎?二叔都在國外開醫院了,人家能讓他當院長嗎?說他是裸官,是給他面子。開醫院得多少錢,他哪兒來的錢?這不就是大問題嗎?”

我說:“聽說二嬸也是專家醫生?”記得二嬸回老家時,二叔介紹說,二嬸是專家。

柳金紅說:“二嬸哪是專家,她是管病案的,看病歷寫得是否工整,有無問題,這工作是護士就能干。”

十二

我和柳金紅爭執不下,小夫妻弄得面紅耳赤。

我并不埋怨柳金紅,是我自己藏了私心。在該不該二叔償還同盟藥店的債務問題上,我們的意見出現了嚴重分歧。

其實在同盟藥店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和柳金紅是不應該產生矛盾的。但也正因為事關同盟藥店的生死存亡,我們才出現了分歧。

柳金紅堅持要二叔還款,理由是這是二叔欠的債。而且二叔不出手,同盟藥店倒閉無疑。二叔苦苦經營了十來年的藥店,我們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我前思后慮,還是否定了柳金紅的意見。試想,二叔要是有這個償還能力,會置我這個侄兒于不顧嗎?他肯定是遇到了難題。他的難題,我分析是資金困難。如果二叔真的在澳大利亞開了家醫院,投資了三四千萬,他靠拿工資,如何掙得了這么多?肯定是貸款或借債了。這個債相比同盟藥店的債,是兩個不等的重量級。

柳金紅瞇著眼,用懷疑的目光看我,問我:“二叔是你親人,我不是?”

當然不是。但我也說不清二叔和柳金紅在我心里的區別。我又到了難以抉擇的時候,就像當初在二叔和閆文娟之間,那么難以抉擇一樣。

“你是不是在我和二叔之間,難以取舍?”柳金紅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

我說:“你和二叔,我只有取,沒有舍。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我的手心手背,誰我都不會放手。可是,我真的不想打擾二叔了。他已經完美退出,退得那么遠,何必再把他拉進來?他也五十多了,讓他在國外安享晚年吧。”

“不!”柳金紅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冒出了灼熱的火。“二叔的退出并不完美,他把你踩在陷阱里,自己卻爬了上來。過去我從不懷疑他對你的疼愛,但現在我懷疑了。我和朱炳龍一樣,不得不質疑,他真的是你親叔嗎?”

我知道柳金紅說的是氣話。她懷疑的并不是親不親,而是懷疑二叔的動機。我也有懷疑,但不會對她說。我勸慰她:“二叔幫了我多少,你很清楚。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這個理兒你也清楚。對于一個有恩于你的人,你能忍心倒打一耙嗎?”

柳金紅忽然伏在我肩上,說:“你不找二叔,我們拿什么還債?現在我們能自救的唯一辦法,就是賣老房子了。”她哭了起來。

“不,金紅,我決不動老房子,這是咱爸臨終留下的話。”那是柳家的財產,怎么能用來還同盟的債呢?絕對不能!這是我必須堅守的底線。

我的電話成了熱線,不時有供應商打來。不是追債,就是追責。我不敢接。有個供應商急了,說要來搬貨抵賬,弄得我和柳金紅心神不寧。好在朱炳龍沒使這招,否則整個店賠給他,怕也還不清。

這時徐姨要離職。她很惋惜,說:“藥店經營十來年,沒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我幫不上你們,反而增加店里負擔,不如走吧。”

徐姨臨走前,我和她聊了聊,問她二叔二嬸的事。我以為二叔二嬸是那種檀郎謝女舉案齊眉的才學夫妻,徐姨說:“我干了一輩子,也沒弄個專家的頭銜。專家不是隨便叫的。郄姨也不是,她只是病案室管理員。”我明白了,二叔二嬸其實是利益的結合。“你要理解張博,一個農村人,在城里沒個靠山不容易。”徐姨臨走了還在開導我。

嚴文娟是我讓她走的,藥店沒錢發工資了。嚴文娟仍是無所謂的表情,但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快。

店里就剩我們夫妻倆了。柳金紅說:“都兵臨城下了,你還不想找二叔嗎?難道是等他主動聯系你?我們實在撐不下去了。”

我堅決地搖頭。二叔有恩于我,我怎能忘恩負義?

柳金紅不說話,無助地流著淚。

周三下午,來了穿制服的人。我以為是買藥的,對方亮了證件,說是稅務局的,要查賬,有人舉報藥店偷稅。

我把賬本都抱出來。稅務局的人說:“還有兩張張笑的銀行卡。”這底細都被舉報了,有內鬼啊。兩天后,稅務局來電話,讓我去一趟。到了稅務局,他們說同盟藥品公司的營業款匯入法人的個人卡里,按稅法規定,應視同分紅,征收個稅,另處罰金滯納金……后面的我聽不進了,腦子里嗡嗡一片。

我迷迷瞪瞪地回到家,柳金紅在等我。我把稅務局的事說了。

“我們拿什么繳稅?”柳金紅抓住我的衣服,拼命地搡我。

我也不知道拿什么還。

兩天后,柳金紅漠然地說:“搬家吧。”我說為啥。她心無牽掛地說:“老房子是別人的了。”我大驚失色。“誰讓你把房賣了?誰讓你賣的?你對得起咱爸嗎?”我使勁搖著柳金紅的肩:“你賣的不是房,是我們的良心、承諾,還有我們的婚姻、甜蜜,你知道嗎?”

柳金紅被我搖得披頭散發,臉上都是淚漬。等我平靜下來,她說:“房款四十六萬,打你卡上了,你明天去繳稅吧,不夠我再想辦法。”

柳姨在哭。柳剛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我進了屋,撲通跪在柳姨面前,說:“媽,對不起!”就再張不開口了。柳姨把我拉起來,說:“別自責,先解決眼下的困難吧。”

在老房子睡了最后一夜。一家人都沒睡著,在與老房子告別。我難過,仿佛在與最親近的人作別。柳金紅背向著我,她比我更難過。她的成長日記都寫在了老房子里,而這本日記明天就將交給別人。

今夜無眠。在老屋里嘆息徘徊。

第二天我去繳了稅。還差一點兒,稅務局讓我抓緊籌措。為柳家遮風擋雨幾十年的老房子,換來的竟是一張輕如羽毛的稅票。我的心徹底碎了。那個嘴上沒毛的年輕人還在向我宣傳稅法,我斷喝一聲:“你閉嘴!”我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嚇得那家伙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去哪兒再籌錢呢。二叔在我腦里閃了閃,被我掐滅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打二叔的主意。

回去老房時,有陌生人在,指揮著往屋里抬東西。我發瘋似的,熱血往腦門上涌。又是一聲斷吼:“你們是誰?這房子我是房主!”

一個戴著墨鏡穿著夾克的男人走過來,說:“你他媽誰啊?我才是房主!”

我指著夾克男:“你再說一遍!”

夾克男打量著我,沒有畏縮,說:“我他媽的是房主!”

我的火騰騰地往上躥,仿佛被他霸占的不是房子,而是我老婆。我轉身沖進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徑直砍向夾克男。夾克男舉手來奪刀,我刀鋒一偏,夾克男的三個手指齊刷刷地掉在了地上。掙脫了束縛的手指,在地上跳著歡快的天鵝舞。

“殺人啦!快打120!”

“殺人啦!快打110!”

一片恐慌。

哭喊聲,報警聲,急救車聲,聲聲入耳,交織如網。

“啊——”我驚恐萬狀,大叫一聲,撒腿就跑。

沒有人追我。我一直往南跑。跑吧跑吧,我邊跑邊想。跑出港城,跑得越遠越好。我想去見柳金紅,放棄了。邊跑邊給她發語音,說回老家了,那些討債鬼讓他們找我來要吧,我是同盟藥店法人!

跑回老家吧。我剛這么想,馬上又否定了。我要往相反的方向跑,跑得離老家越遠越好。跑回老家了,村里人會怎么想?不用想我也知道。我可以背著污點,二叔不能背。二叔是張家的招牌,二叔是村里的驕傲,不容任何的污蔑。

跑吧,繼續。把供應商跑光了,把稅跑丟了,把柳金紅也跑沒了。沒關系,有二叔在呢,我愿跑到天涯海角。

跑吧,張笑!好幾個嘈雜的聲音響在我耳畔,有力地催動著我的腳步。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四川文學》《清明》《鴨綠江》《山東文學》《陽光》《西北軍事文學》《雨花》《綠洲》《創作與評論》《讀者》《安徽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真水無香》、中短篇小說集《金店十二釵》、小小說集《麥色浪漫》等,曾獲大地文學獎、中國工業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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