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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東村西

2020-05-06 13:29:18陳玉龍
陽光 2020年5期

村東到村西,半泡尿的距離。

陳金山的個頭不大,腦殼大。年紀不小,還冇有老婆。頭發總是亂得像雞窩,走起路來身子往前斜栽著,大腦殼比腿腳先到。每隔兩天,陳金山便要穿過村東低矮的瓦屋和破舊的石板路,一腦殼就栽到了村西的一個大院前。開門,進屋,輕車熟路,自家屋里一樣。院內四周有名貴樹木,叫不上名。中有草坪,旁有一個池子,有幾畝去處,水質清澈透明,陳金山不用照鏡子,走到池子邊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這池子一年也用不了幾回,但不管有沒有人用,每隔一個禮拜左右陳金山就要給池子換一次水。池子用的時候挺熱鬧,男男女女撲通撲通在池子里戲耍,光膀子白大腿在陽光下耀著眼,陳金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偷瞄幾眼,口水啪啦啪啦掉在地上也不曉得擦。有時,院子的真正主人陳金桂會發出一聲咳嗽,陳金山趕緊用袖子擦下嘴,沖陳金桂傻笑一下,說:哥,要喝茶嗎?我給你端來。陳金桂坐在池邊的太陽傘下,他沖陳金山招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過來。陳金桂剃了個光頭,一個大黑太陽鏡遮掩了大半邊臉,左手臂上文著一條青龍,陳金山看來看去都覺得陳金桂像影視里的黑老大。陳金山知道那條青龍底下原是一道刀疤,是陳金桂讀初中時拿著刀子與人打架受的傷。本來他是拿刀子傷別人的,不知怎么竟然把自己傷著了。后來陳金桂沒有上學,在外面混,混出了名堂。陳金桂一掌拍在陳金山的大腦殼上,說:別傻看著他們,好好給我看屋子,到時給你找一個漂亮的妹子來,讓你快活個死。陳金山的腰彎下去,吞了下口水,連聲說:哥,你放心,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陳金桂皺著眉頭說:不曉得說就不要亂說,我的屋子怎么會是你的屋子呢?陳金山晃動了一下兒腦殼,傻笑著說: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命,哥。對啵。陳金桂這才呵呵一笑,叫陳金山坐下,歇會兒。陳金山說:哥,我沒空呢。陳金桂說:上次打給你的工資收到了吧。陳金山小聲地說:哥,怎會少了二百呢。陳金桂專心看著池中晃動的人影兒,好半天才轉回頭說:是有這么回事,這段時間手頭有點兒緊,等年終補上吧。陳金山撲哧一笑:哥再緊也不會在小小二百上吧。但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他看到陳金桂又把目光轉向了池子中的一個穿紅泳衣的女子身上,陳金山伸了伸腰,走開了。

陳金桂和陳金山是同宗的兄弟,他其實只比陳金山大一個月,據說小時候他的娘奶水不夠,經常吃陳金山娘的奶水。原先他們都是互相喊著名字,后來陳金桂進了城,在外混得風生水起,癱瘓在床的娘硬要自己的崽喊陳金桂為哥,陳金山只得依了。陳金山的娘死時,安葬費用不夠,看在小時吃過奶的份兒上,陳金桂慷慨解囊,陳金桂當時說不要還,可后來還是從陳金山為他看護屋子的工資中扣除了。陳金桂在城里做什么,陳金山不清楚,只曉得他很有錢,在家建這幢屋子聽說是花了幾百萬塊錢,嚇得陳金山伸舌頭。縣里鄉里的頭頭腦腦都來了,煙花鞭炮的紙屑在屋場上鋪了一尺多厚,天空中的火藥味三天都沒散盡。

陳金桂和那幫人玩兒到傍黑才走,小車一溜煙就沒了影,留下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陳金山收拾。院內還好點兒,屋內可就復雜了,亂扔的吃食、紙袋、毛巾、紙牌等等,甚至還有口紅避孕套什么的,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撿到零錢。沒有三天工夫,陳金山是收拾不好的。無論村東還是村西,除了陳金山,其他任何人是不能進入這幢別墅的。屋內屋外都有監控,陳金桂在他的手機上就能監察到這里的一切,陳金山看護得怎么樣,陳金桂在城里是一清二楚的。上次發工資也不是無緣無故少給陳金山二百塊錢,而是他不小心摔壞了一個盤子,按理說不會這么貴的,可陳金桂認為要讓陳金山長點兒記性,先扣后補,警示一下。

已入夏了,天氣一天天熱起來,陳金山在村東的小屋雖不熱,卻十分潮濕,一進去就很煩躁。村東是一色的老屋,青磚黑瓦,如是高大寬敞的,像五爺那樣的八間大棋盤屋倒是涼爽的。那幢屋曾經住過六戶人家,是上個世紀土改分給他們的,陳金桂小時候也住在這兒,后來陸續有人搬出去,在村西建樓房,這么一個大空間就只剩下五爺了。五爺也不是沒別的去處,他的兩個崽都在村西建了樓房,五爺硬是要住在老屋里。閑下來的時候,陳金山到大屋來歇涼,順便聽聽五爺講古。五爺年輕時在外闖蕩過,會講他經歷的傳奇故事,特別是他和老婆的故事。這個故事他講了幾十年,村人都聽厭了,可陳金山愿聽,陳金山總是像個小學生一樣歪著頭手撐著下巴,聽到高潮處喉嚨咕嚕咕嚕咽口水,好像品嘗了一道美味大餐。五爺的老婆命不長,五十歲上就死了,五爺比她大十多歲,有人說這個女人是五爺拐來的,有人說是買來的,但在五爺講述的故事中,女人是跟他情投意合沖破家庭牢籠私奔的。這是個美麗的故事,富家小姐愛上了誠實的長工,基本上和古代的話本小說故事差不多。所以,五爺愛講的故事就是和老婆的私奔經歷,再就是古代的傳奇評話,有時兩者甚至可以混著講。先前的時候是有聽眾的,現在沒有哪個愿聽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倌胡嚼,無論男女一有空閑眼睛就盯在手機上,在微信上的朋友圈里到處發圖發信息。陳金山沒有智能手機,更沒有微信,所以陳金山只能做五爺忠誠的粉絲。大屋年久失修,也沒有哪個敢上去蓋瓦換料,里面的雕窗花板大部分早就被屋主賣了,剩下的全被竊賊給偷個精光,屋的戶主們商量著要拆除,但因地基分配問題達不到一致,再說還有五爺住在里面不出來,屋子就那樣留著,像五爺一樣氣喘吁吁的成了村東的一處風景。如果不是肚子餓,陳金山是不愿回家的,陳金山喜歡寬敞,無論五爺的老屋還是陳金桂的別墅,陳金山特別討厭自己那潮濕而狹小的屋子,老娘死后,一個人更不愿收拾,生活用品和家具呀柴草呀什么的亂在一起,屋里顯不出一點兒生氣。每次菊云嫂路過時,都會指著雜亂的小屋對陳金山說:你這是豬窩哩,一點兒也不收拾,會有哪個女人看上你?陳金山并不分辯,只管嘿嘿笑著,眼睛卻盯著菊云嫂胸前兩個飽滿的肉坨坨,上面兩個圓點凸起,薄衫上還留有一團奶漬。菊云嫂生的兒子有八個月大了,還在吃奶。菊云嫂似乎不在意陳金山的目光,繼續說:上次給你提的那個人想好了沒有,想好了我再給你跑一趟。陳金山這才收回目光,簡單地說了三個字:俺不要。菊云嫂有點兒生氣,搖了搖頭說:你還挑三揀四哩,哪有人家愿進你這個豬窩狗窩啊。說著,扭著大屁股走了。

菊云嫂提的那個人陳金山是見過一面的,雖比他年輕點兒,但帶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身子骨太瘦弱,胸前看不出奶子,后面顯不出屁股,嘴巴尖尖的,陳金山不喜歡。其實呢,陳金山心里對女人是有個標準的,那就是像菊云嫂那樣前挺后凸的有肉感。陳金桂帶來的女人中,有個年輕女子一直說自己太胖了,要減肥。可陳金山在遠處望見,覺得她還是瘦了點兒,要再胖點兒才好看呢。當然這樣的話陳金山只是在心里說說而已,一是他沒有資格,二是真要說出口陳金桂不把他打扁才怪,那個女人跟陳金桂是最親密的,陳金山看得出來。

看護村西陳金桂的房子成了村東光棍漢陳金山唯一的一份工作。原先陳金山還種著田地活兒,那時他娘還在世,娘躺在床上嘴里總要催促著崽今天種什么明天收什么,哪些田地要上水哪些苗秧要松土。陳金山有時很奇怪,娘躺在床上有好幾年了,卻對外面田地活兒一清二楚。娘一走,陳金山再也不管田地活兒了,任它荒草叢生。每隔兩三天陳金山要去村西把陳金桂所有的屋門窗戶打開,讓空氣流動起來,不讓屋內生霉氣。再好的屋子還是要人打掃的,否則就要顯出破敗相。屋內要打掃得看見自己的影子,院內的雜草要清除,但草坪樹木是不用他管的,適時陳金桂會派人來修剪。干完活,陳金山還不能走,門窗不能關上,他要看護好屋內的一切,就像一條忠實的狗一樣端坐在大門前的那個水泥臺階上。坐得累了,便搬來一張搖椅,半躺在上面,眼珠子骨碌碌盯著門外,生怕有人進來搗亂。夏天手中就搖把破扇子,濟公一樣搖擺著。冬天也不能坐在屋內,把取暖器搬到屋門口,像五爺一樣雙手籠在袖管里。春秋季節就舒服了,干完活兒躺在搖椅上的那種爽快勁,讓陳金山陶醉其中。

看門的事再平淡,還是有事故發生的。

那天天還沒有亮,陳金山的手機難得地響起了鈴聲。陳金山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陳金桂打來的,果然,陳金桂急促的聲音在耳邊轟響:門外的攝像頭怎么回事,我這里看不清,一團漆黑。陳金山趕緊說:哥,你等會兒,我馬上過去查一下。

大清早的,空氣涼絲絲的,陳金山跑步出去,一眼瞅到了菊云嫂出來倒尿盆子。菊云嫂說: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學跑步啊,還赤腳啊。陳金山才知自己慌亂之中鞋子都沒有穿,也不理會菊云嫂的話,一口氣跑到村西陳金桂的大院前。抬頭一看,攝像頭還在,但上面被什么東西給蒙住了。這才松了口氣,打開院門,從里面搬來梯子爬到攝像頭那兒一看,一股氣味兒沖鼻而來,上面黑乎乎的東西不是別的,卻是一團濕牛屎。顧不得臟,陳金山只有用手去扒開,鏡片上還是黑乎乎的一片,又找來抹布反復擦拭,總算干凈了。還沒有下梯,陳金桂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怎么回事?陳金山如實說了,那邊半晌沒有說話,陳金山以為掛了電話,這時又聽陳金桂說:你不要掛電話,給我到二號房門口看看動了沒有。陳金山一只手拿著手機,急急來到一層的那個二號房門前,仔細看了看說:哥,好好的,沒動。只聽咔嚓一聲,那邊電話掛了。可以說,這個屋子除了二號房,陳金山都進去打掃過。這個房間長期上著鎖,也沒看見陳金桂進去過。別墅的后面是靠山建的,二號房正是靠近山的那間,光線明顯比其它房間差,陳金山想肯定是放雜物的,可陳金桂剛才為什么要問二號房呢?

這時,陳金桂又打了電話進來:給我好好查一下,是哪個跟我過不去,把牛屎甩到了攝像頭上。陳金山連連點頭說好,陳金桂又說:你買個智能手機吧,上個微信,也好視個頻讓我把一切都看仔細些。陳金山說:哥,我沒錢。陳金桂生氣道:沒錢?發給你的工資都嫖了?陳金山說:沒有。哥,其實我是不懂,不會微信。陳金桂說:你是豬腦殼呀!掛了電話。

調查糊牛屎事件明知是件難事,但陳金桂安排了要查,陳金山責無旁貸。到底是哪個跟陳金桂過不去呢?從村西想到村東,一個一個在腦殼中過濾一遍,好像除了五爺哪個都有嫌疑,哪個又都可以排除。想得腦殼發疼,陳金山來見五爺,五爺說:村東都是老人女人小孩,沒有哪個去操那個閑心。村西就說不準,他們都是神出鬼沒的,在外與陳金桂有什么過節兒我們也不曉得。

村西幾十幢樓房都像比賽似的建得漂漂亮亮,設計風格各異,占地面積都大,還有個院子,只不過是大小不同而已。緊鄰陳金桂的是陳列貴的屋,三層蓋琉璃瓦,院門緊閉,里面也沒住人。陳列貴在省城的一個大單位上班,早在省城買了房子,全家只是在過年時才回來住上幾晚。順過去的是陳金亮,在市里做房地產生意,平常也不在家,節假日偶爾會來一下。陳金山在院門前伸頭張望時,呼地從墻洞里沖出一條黃毛大狗,要不是陳金山跑得快,險些讓它咬住了。狗也不追趕,見陳金山走遠,仍鉆進門洞,忠實地守衛著。再往前走就是徐小玉家的,女人的丈夫十多年前打工出了事故,女人也沒再嫁,把兩個孩子養大,也不知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反正掙到了錢,回家建了這幢小洋樓,已有好幾年都沒回家過年了。徐小玉旁邊的是陳團,在縣城做包工頭,算是回家次數多點兒的,陳金山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他。因為前幾天他還看到陳團帶著一個女人到這屋里來過。這陳團是跟陳金山從小學一直到中學的同學,陳金山讀了初一就沒有再讀,而陳團一直上到高中,沒考上大學,便跟著姐夫做泥瓦匠,后來做包工頭。那時陳團曾力邀陳金山跟他同去做工,陳金山因老娘要照顧,不敢離開村子。前幾年正好陳金桂的房子要人看護,工錢也還可以,便斷了外出的念頭。陳團掙到了好多錢,但不快樂。他老婆是個病秧子,一直藥罐子不離身。他們在縣城有房,間或也到鄉下住幾晚,陳團每次回來都是晚上,車子直接開到院門前,據說每次回來車上都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車窗關著,村人也看不清楚。是不是陳團干的,陳金山判斷不出來。

村西還有幾戶有人家,一戶是兩個老人給兒子看屋的,一戶是小孩子讀書的,還有兩戶是白天出去給人裝修房屋,晚上累得半死才回家,跟陳金桂也沒什么冤仇。

人家故意也罷,鬧著玩兒也好,陳金山在村西轉了幾個圈,當然是沒有結果的。反倒讓陳金山在心里有了一種感悟,村西的樓房高大漂亮,卻是沒有生氣的,冷冰冰的院墻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整天板著一張臉,讓男人沒有一點兒欲望。

沒有結果,陳金桂只罵了一聲豬腦殼的,算是了結了這樁案子。他反復叮囑陳金山要按時按要求看護好屋子,不能有半點兒閃失,否則,扣除工資不說,還要賠償損失。

村東的屋子沒有院子,除了五爺住的八間大棋盤屋寬敞外,其他都是緊緊地擠在一起。一入夜,電視機的聲音,小孩子的哭鬧,還有菊云嫂的文詞戲,五爺的二胡,麻爺的鼓書,夜深了還有夢囈聲磨牙聲撒尿聲,各種聲音在夜空中節節向上生長著,喧囂著,交織著。陳金山晚上是不能在陳金桂屋子里住的,自己屋中又不愿待,便在村里游蕩。

五爺的二胡拉得婉轉悠揚,陳金山便站在屋外聽。五爺拉二胡的時候是從不喜歡別人站在跟前,陳金山偷偷看過幾次,發現五爺拉二胡時搖頭晃腦,蹺起二郎腿,腿上放一塊潔白的布塊,那二胡就放在那塊白布上,左摁右拉,神情極專注。那把二胡據說很有些年頭了,是他在財主家當長工時財主老丈贈送的。一個小長工竟然會拉二胡,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真的是與眾不同,正是因為這把二胡,才勾引了東家小姐的心。那個時候,一入夜,無論多么勞累,五爺洗完澡穿著干凈的白土布褂子,抱著二胡,坐到院中的那棵芭蕉樹下便拉上了。特別是夏夜,涼風如水,皓月當空,二胡那悠揚的聲音撥動了東家小姐柔弱的內心,心旌搖動,無法自禁。不覺輕移蓮步,裊裊娜娜朝芭蕉樹下走來。那是一段多么浪漫的時光啊!

五爺真是有本事的人!每每聽完二胡曲,陳金山都會在心底由衷感嘆著。

麻爺的鼓書并不是每晚都唱,只有在喝了酒的晚上才上場。麻爺是個瞎子,白天要走村串戶算命抽牌尋生計,晚上回到家,有時會喝上兩口酒,也不拿掛在墻壁上多年不用的大鼓,任它結滿蛛網,只把吃飯的瓷碗倒扣在桌上,拿起筷子,一面敲一面唱:鼓板一打鬧洋洋,大家聽我唱一唱。今晚不把別的表,單講丑媳婦這婆娘。筷子敲在瓷碗上的聲音尖銳而悅耳,伴著麻爺渾厚的中音,別有一番風味。當地的鼓書曾經興旺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麻爺說書是紅透鄉村的,像個大明星一樣請都很難請到。鼓書細分起來有兩種,一種是傳統的故事小說,依據原本發揮,比如那時有《薛剛反唐》《羅通掃北》等等,唱完全本沒三天三夜是完結不了的,后生漢子們聽得最有味,茶余飯后自然還要評議一番,甚至為哪個人物爭得面紅耳赤。另一種是臨場發揮,多是最近發生的新事趣事有教育意義的事,現場編唱,可長可短,靈活機變,多為婦女孩子們喜愛。

不管有沒有聽眾,麻爺都會把一個段子唱完。現在雖不以此謀生,麻爺酒后還是要過一下嘴癮,咀嚼一下光輝歲月里的滋味。

轉來轉去,夜漸深,露水開始浸洇下來。陳金山正拿不定主意是回家還是不回家,忽聽得村西傳來狗叫聲,好像有車子的光亮晃了一眼,之后便又沒了動靜。陳金山心中一緊,想起攝像頭事件,轉身往村西走去。

村西的燈光比村東少,除了高樓的黑影,很難得看到一絲光亮。一股涼風從高樓間隙中吹過來,陳金山猛然間有了一絲膽怯。還好,陳金桂的院門仍是關著的,攝像頭也沒有人動過。心往下一落,陳金山也感覺有些累了,背靠在院門上喘一口氣,哪想身后的院門卻吱地一聲開了,陳金山沒防備,一下子仰面朝天栽進了院中。

院門怎么冇上鎖?陳金山沒立刻從地上爬起來,首先想到了這么一個嚴重的問題。難道是走的時候自己忘記鎖上了?想到這兒,冷汗從脊梁冒出來,感覺身上的痛也跟著一起來了。正要翻身爬起,忽然眼前一亮,不是眼冒金花,是院內一盞燈刷地亮了。顧不得痛,陳金山翻身跳起來,一眼就看到院內還停著一輛白色小車,在他愣神之間,屋門無聲地打開了,一團高大的黑影朝陳金山一步一步壓了過來。

你是狗嗎,在村東就嗅到氣味了?黑影說。

陳金山不知如何回答,只說:哥,你一個人來……

黑影瞪著眼,把手一揮,說:我臨時回來拿個東西,等下就走。這里不要你幫忙,你回村東去吧。燈影下揮動的黑手利劍似的,容不得陳金山敢多留半秒鐘。

村西到村東,半泡尿的路程陳金山走了有半個小時。他實在想不通陳金桂為什么不提前通知他偷偷地回家,這是很少見的事。

王寶釧守寒窯十八載,不知夫君征戰在何方?

走到菊云嫂屋前時,陳金山聽到她又在里面唱文詞戲。菊云嫂會唱當地的文詞戲,先前村里沒什么娛樂活動,業余劇團如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后來又如飄浮的云彩一樣消失了。據說她在娘家時還登臺演出過,村里的劇團解散后,才下嫁到小村。陳金山下意識地把臉貼近窗戶,橘紅色的燈影下,菊云嫂懷抱著兒子輕聲細唱,兒子似乎睡著了,但他的嘴巴依然咬著娘的乳頭,那只飽滿的奶子完全露出衣外,在菊云嫂的唱曲中起伏顫動。

陳金山身上的疼痛消散殆盡,喉管之中咕嚕咕嚕吞著口水,接著氣喘如牛,渾身汗如雨下。陳金山狗一樣舔著嘴唇,蹲下身,緊緊抱住要爆炸的腦殼。

一曲唱畢,許是菊云嫂聽到窗外的動靜,不由喝問:窗外何人,有本事明明白白敲門進來!半晌,窗外了無動靜,也無人敲門。菊云嫂也沒有開門察看,熄燈睡了。

在陳金山的眼中,村西的樓房總是冷冰冰的無法靠近,除了陳金桂的房子。白天如此,晚上也一樣。單調而沉寂,擺設一樣,除非春節過年時熱鬧一回。而村東,卻相反,煙火味兒濃厚。有時,還會發生一些村人茶余飯后可作談資的故事。比如那天菊云嫂和黃花菜的吵架,讓村人們談論了好些日子。村人們都知道,平時她們可是村東相處最好的兩個女人,哪家做了米粑,肯定另一家會一樣吃到。哪家來了客人,必定有另一人相陪。那天兩個人吵架的起因十分簡單,地點是在村頭的池塘邊上。黃花菜先在池塘邊的石橋上洗衣,菊云嫂后來,不小心把黃花菜洗好的一籃子衣服給弄翻了,而且菊云嫂很快就把衣服給收拾好了。可黃花菜卻先開罵,菊云嫂也不甘落后,倆人在石橋上吵嚷起來,還動了手腳。幸好旁邊有人死命相拉,要不兩個人恐怕都要掛彩。

事后,陳金山聽村人議論,兩個女人只是以那個小事為由頭大鬧,其實是另有原因。什么原因呢,村人們不說,還神神秘秘的樣子,陳金山也不好追問。過了幾天,黃花菜又和丈夫鬧開了,丈夫還打了黃花菜一掌,黃花菜哭著回了娘家。娘家兄弟沒來,來了幾個女人,她們不去找黃花菜的丈夫,卻尋上了菊云嫂。聽到了菊云嫂兒子的哭聲,陳金山沒多想就跑進了她的屋,正好看到兩個女人抓著菊云嫂的頭發,罵她狐貍精什么的。菊云嫂的兒子被丟在床上大哭。陳金山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抓著一個女人的手臂,硬是把她們給拖了出去。菊云嫂一下子把大門關死,外面的女人才罵罵咧咧地走了。菊云嫂披頭散發,臉色烏黑,忽然,雙手緊抓住陳金山,大哭起來。陳金山手足無措,說:你把滿初的電話告訴我,我給他打電話。滿初是菊云嫂的丈夫,在南方某城打工。菊云嫂搖了搖頭,然后止住哭,抱起兒子,抹著臉上的淚說:今天的事難為你了,現在我沒事,你回去吧。說著,打開大門,呆愣愣地望著門外。

過了幾天,黃花菜被丈夫接了回來,倆人和好了,但黃花菜自此不再和菊云嫂來往,她丈夫也不再在農忙時幫著菊云嫂干活。有時候,菊云嫂實在忙不過來,就喊陳金山做個幫手,陳金山非常樂意,他喜歡聞著菊云嫂身上的奶香味。

麻爺死了,是摔下山溝跌死的。麻爺也有八十多歲了,按照五爺的說法,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死得沒有痛苦,所以,麻爺的喪事當作喜事來辦。在外地打工的兒孫們都趕回家來給麻爺辦喪事,屋中一下子擠滿了人。麻爺雖是個瞎子,但人緣極好,平常哪家紅白喜事要看好日子都是找他,他也從不收人家的錢財。親戚朋友們來來往往,做道場,擺酒席,請樂隊,吊唁上香。喪事辦得喜氣沖天,把個村東弄得雞飛狗跳熱熱鬧鬧,小崽歡喜得像過年似的。

五爺的身子骨還硬朗。麻爺的喜喪結束后,五爺一改往日不喜出門的習慣,在村子周圍四處游逛,尤其是在一些山丘之間停留時間長。陳金山在村口遇到,便問五爺在山上做什么,又沒什么好風景。五爺拍了一下陳金山的腦殼說:你還是后生哩,當然不懂。事后聽村人們說,五爺是在為自己選一塊墓地,五爺九十多歲了,按道理早該考慮這事了。

沒想到村西也出了件事,按村人們的說法,是一件奇事。

多年沒回家的徐小玉有一天開著車帶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后生,下車后高興地給村人們發喜糖,說后生是她的丈夫,按村里的禮俗回村辦個喜酒。徐小玉四十多了,后生子細皮白肉的,不多說話,徐小玉挽著他的臂膀,倒像是帶著兒子。酒席是在她家院子里擺的,有幾十桌,村東村西在家的所有人都有份兒,還不用隨禮,白吃。五爺說,他吃了這么多年的喜酒,這次是最好的,白吃不說,還有一份禮品拿回家。陳金山把吃酒的通知電話告之了陳金桂,陳金桂說忙,沒空回來,還說了句難聽的話:臭顯擺,別人不曉得,我還不曉得她的底細?陳金山不敢細問,問了他也不會理會。

村西的熱鬧勁很短暫,僅僅停留在吃喜酒的幾個時辰,但在村東慢慢發酵漲大,直到三天后徐小玉帶著小丈夫走了還在繼續。雖說是吃了人家的嘴軟,但村人們的各種話題都有,贊譽的、羨慕的、譏諷的、猜測的、傳說的,各顯神通過著嘴皮子癮。奇怪的是為了一個共同的話題,黃花菜竟同菊云嫂說話了,黃花菜邊洗衣服邊談論著徐小玉,忽覺身邊的洗衣女人都走了,只有菊云嫂在橋的另一端低頭洗衣服。黃花菜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窩在肚內的話咕嚕嚕地往外冒,這時菊云嫂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周圍沒其他人,才知黃花菜的話是和她說的,便禮節性地接應嗯了幾聲。就這樣,兩個人繃著臉許多日子沒說話的局面打破,至少她們表面上是和好了。

村東到村西,陳金山的日子就在來來回回中度過了,雖說過得寡味,但不經風不淋雨每月能領到一疊鈔票,陳金山挺滿足。

這天陳金山到鄉街上的信用社去領錢,折子遞上去后,先是看到窗口里面伸出涂著鮮紅指甲的手指,接著自己的那本沾有油漬的綠色折子啪的一下落在窗口上,里面傳出三個簡短的字:沒有錢。陳金山錯聽了意思,說:銀行里怎個沒有錢呢,我又冇有好多錢領?排在他身后的一個女子一下把他推開,說:還站在這里做什么,別耽擱了我的時間。陳金山撿起折子還要擠進去,那女子又說:不是銀行里沒錢,是你折子上沒有。陳金山這才倚靠在柜臺旁翻開折子,見后面少得可憐的尾數沒變動,這才明白了。

怎么沒有打款呢?每次可都是很準時的呀。走在回村的路上陳金山自言自語地問著綠折子。陳金山不好意思打陳金桂的電話,先是停在路邊的電線桿旁撒了泡尿,再把捏皺的折子撫平,小心地放進衣袋。忍耐了一個星期,陳金山再次來到信用社,可是,折子上依然沒有錢。陳金山奇怪了,這才撥打陳金桂的手機,里面傳來小姐甜美的聲音: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回到村子,陳金山直接去了村西,打開陳金桂的屋門,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樣。雖說沒打通電話,工資沒有按時發給,但并不能說明陳金桂辭退了他,陳金山還得照例打掃衛生,照例給池子換水。干活一停歇下來,陳金山心里老是放不下,忍不住,又打陳金桂的電話,還是關機。陳金山有些慌亂了。他對陳金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一定是發生了什么意外,要不陳金桂不會接連幾天都聯系不上吧?陳金桂全家都在外地的城市,很少與村人們有過聯系,陳金山也一直是與陳金桂單線聯系,陳金桂根本不會告訴他家人的聯系方式,在他眼里,陳金山只不過是一個看門人而已,沒有必要知道那么多。這幾年,陳金山全心全意給陳金桂看護房子,忠于職守沒有其他任何想法,陳金桂就是他的希望。現在,希望的靠山坍塌了,陳金山驚惶失措。

接連幾天,陳金桂的電話還是關機。

陳金山來到老屋找五爺。五爺正在洗澡,屋門也沒有關,天井邊上有一個大木腳盆,五爺精光著身子坐在木盆中拉著條毛巾慢揉細搓。見陳金山進來了,便喊:給我到鍋里舀瓢水來。陳金山耐著性子給五爺舀了瓢熱水,說:水滾了點兒,要不要摻點兒涼的。五爺說:不要,快點兒拿過來。陳金山把水倒進木盆,五爺一邊拍打一邊喊叫著:真舒服啊。陳金山站在旁邊,說:五爺,你舒服卻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煩呢。五爺不理會陳金山的話,只顧自己洗著,陳金山沒有走,煩躁地在天井邊走來走去。五爺便喊:晃來晃去讓我澡都洗不安生,給我好生坐下吧。陳金山只好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搖椅上。五爺洗完,擦干身子,換上干凈衣服,把木盆中的臟水往天井里一倒,算是正式結束了程序,坐下來慢慢聽陳金山的煩惱。

五爺倒不急,只哈哈笑著,看著陳金山的臉說:你有手有腳的,煩什么呢。他給你發工資你就給他看護屋子,沒發工資就不給看嘛,他出不出事,與你無關吧?我看這是件好事。陳金山靠近五爺說:五爺你糊涂了吧。五爺說:你不給他看屋子,可以學一門手藝謀生,你看看,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要手藝沒手藝,要力氣沒力氣,還沒成個家。手藝不誤人,不管學什么。俺當初要不是會拉二胡,富家小姐會跟著俺私奔嗎?

話題又扯到五爺的光榮歷史上去了,沒有一個小時是不會停歇下來的。陳金山趕緊打住,說自己肚子餓了還得回家做飯,溜之大吉。

打不通陳金桂的電話,屋子還是要看護好的,萬一陳金桂回來了呢,就像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嚇你一跳。這么多年來,陳金山已習慣了這樣村東村西跑來跑去,叫他停歇下來是可以的,可停歇下來他做什么呢?陳金山根本不敢往這方面想。

轉換了一個季節,陳金山還是沒有打通陳金桂的電話。陳金山不敢把自己煩惱告訴別人,村里除了五爺,沒有哪個知道,包括他喜歡的菊云嫂。菊云嫂的兒子天天晚上哭鬧,轉秋涼了,菊云嫂的兒子早滿一歲,她要給兒子斷奶。小家伙用哭聲來抗議,那些天菊云嫂被孩子鬧得滿臉憔悴,屁股都瘦了一圈兒。

終于有一天陳金山打通了那個號碼,可里面傳來的根本不是陳金桂的聲音,是個聽不懂的女子聲音。顯然,這個原本屬于陳金桂的手機號碼成了別人的新手機號。陳金山對陳金桂真的是絕望了。

冬天里的一場大雪,把陳金山的屋子給壓塌了。五爺叫陳金山跟他一起住,陳金山拒絕了,干脆住進了陳金桂的別墅中。屋里有許多房間,陳金山有自知之明,只住在一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面雖然簡單,但樣樣齊全、干凈,只是天氣不好時有點兒陰暗。但比起村東自己的老屋,真是天上地下沒法比的。

那天天氣不好,還下著小雪粒,冷颼颼的風一個勁兒往屋里闖,陳金山早早關門睡下了。不知什么時辰,迷蒙之中感覺到院外有人敲門,陳金山猛一激靈,第一感覺是陳金桂回來了。他只披了件外衣跳下床,跑出屋門,拉亮院內的電燈,雙手打開院門。門一開,陳金山愣住了——外面是個女人,一個穿著紅羽絨衣的年輕女子,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個臉。陳金山開口要問,不料那女子卻徑直往屋里走,陳金山追上去,不敢拉扯,讓女子進了屋,女子這才開口說話:天氣這么冷,也不開個空調。說著,自己解開羽絨衣,斜眼看了一下陳金山說:不認得姑奶奶了嗎?聲音有些熟悉,臉相也似曾相識。陳金山盯著細看,才呀地一聲叫出來:是你。原來女子竟然就是常跟著陳金桂來的那個總喊叫著要減肥的女人。陳金山趕緊問:我哥呢?女子不理會問話,跺著腳,說:冷死了,快去打開空調。陳金山手忙腳亂地打開室內的空調機,女子先把陳金山用的取暖器開了,刺眼的光線映在女子那通紅的臉上,陳金山的內心忽地涌出一股熱潮。室內的氣溫漸漸暖和,女子緩和過來,看著疑慮重重的陳金山說:你哥沒來,也許他再不會來了。陳金山的心一緊,問:發生了什么事?女子冷笑了兩聲,才說:他娘的,跑了!

女子毫無隱瞞地告訴陳金山,她是陳金桂的小情人,叫她小玲就可以了。因為陳金桂一家全部跑到國外生活去了,所以這幢房子就留給她了。陳金山聽了干笑了幾聲,說不相信她的鬼話,除非打通陳金桂的電話,叫他在電話中親口這樣說。小玲說現在她也沒有陳金桂的電話,她只是來兌現陳金桂走時對她的諾言。

當夜,陳金山把小玲安置在一樓的另一個小房間里,自己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他的死腦殼真的理不清。

第二天起床后小玲要陳金山把樓上樓下的鑰匙給她,她要找先前自己放在這里的東西。陳金山沒給,小玲便回到那個小房間,長吁短嘆的,樣子真有點兒可憐。

屋里突然住進來一個妖精似的女人,陳金山心煩意亂。

吃過中飯,小玲沒有獨自進房間歇息,愁云滿面坐在桌旁,欲言又止的樣子。陳金山收拾完碗筷,小玲把她叫住了,示意他坐下,陳金山說:俺沒閑工夫,還要洗碗哩。說著走到廚房洗碗。小玲起身跟著他來到廚房,說:陳金山,你別不知好歹,老娘現在是虎落平陽被狗欺。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打算要陳金桂的房子了,要他的房子有什么用呢,農村比不得城里,房子賣不掉搬不走,難道我甘心在你們小村過一輩子?我跟你說,明天我就走,再也不回這個鬼地方了。說完這番話后,一頭鉆進自己的房間里大哭。聽過這話,陳金山反而沒了主意,失手把一只碗給打破了。小玲哭過之后,抱著衣服去洗澡間洗澡,忽然驚恐地大聲喊叫:陳金山,快來,快來!陳金山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丟下碗碟走出來,卻見小玲站在洗澡間門口嚇得身子亂顫,一絲不掛。

陳金山渾身的肌肉火燒了一樣熱騰騰地疼痛,接著轟隆隆地爆炸開了。事后回憶,洗澡間哪來的老鼠呢,小鈴竟然嚇成那樣?

陳金山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如此美好的逆轉,步了五爺的后塵,他這個沒有半點兒本事的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因了洗澡事件,小玲第二天沒有走,和陳金山有模有樣地過起了日子。村東村西都在傳說著這個奇事,菊云嫂硬是不信,那天中午徑直闖進了別墅。屋里果真有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年輕女子坐在那兒,陳金山正在給她揉腳,屋內空調散發出的暖氣讓陳金山臉泛紅光。見著了菊云嫂,陳金山忙起身,菊云嫂是第一次進這幢屋子,免不了要滿屋多望幾眼,而后像個兔子似的跳了出來,嘴里說:你個死腦殼的,這么好的屋子,還真是享受哩。陳金山站在屋門口,眉開眼笑地目送菊云嫂離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陳金桂對他說過給他找個妹子的話,自個兒傻傻地笑著,幸福滿臉。

另有一個關于陳金桂的版本也在村東村西流傳著,說陳金桂早就入了外籍把全家移居海外了,自己是最后一個出國的,他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怕東窗事發,事先留了退路,等等。這個傳言是從村西的陳團嘴里流出來的,可信度應該有,要不陳金桂怎么突然失去了聯系呢?要不他的小情人怎會獨自尋上門來?村人們便感嘆,真是便宜了陳金山這個死腦殼的,一朵鮮花硬是插在了牛屎上。

住在別墅中本就是一種奢侈,能和小玲這個嬌艷的女子同住一室那更是艷福不淺。既然陳金桂不回來了,房子又贈給了小玲,陳金山的精神上沉穩下來,住得心安理得。小玲像個調皮的孩子,今晚要和陳金山住這間屋子,明晚又住那一間,反正,十幾個房間他們輪著住了個夠。只是那個二號房間門一直鎖著,陳金山也不曉得鑰匙在哪兒,再說那間屋子有些陰暗,鎖著就鎖著吧。

冬閑的日子,小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金山不喜歡看,在屋里抹這兒掃那兒搞衛生,小玲說:金山哥,現在是自家屋里,不要太勞累了,歇歇吧,到村里走動走動也好,屋里又不來貴客。陳金山連說幾個好,生怕小玲不高興,小心地說:那我就到村東走走啰。

許久沒上五爺的屋了,天氣冷,五爺沒有起床,但五爺的耳朵靈著呢,陳金山的事他全知道,因而他的臉靠在床里邊沒轉過來,生氣地說:娶了媳婦忘了爺,沒出息的東西。陳金山笑呵呵地說:五爺你是在吃醋呀,什么時候我把她帶到老屋來給你叩頭。五爺這才轉過臉,半躺起身子,上上下下把陳金山打量一番,說:妖氣太重,妖氣太重,你走吧。陳金山笑著的臉掛住了,說:五爺,你什么時候又成了老神仙啦。邊說話邊走出屋門。迎面撞上菊云嫂,她手上抱著兒子正進老屋。菊云嫂像避瘟神似的趕緊往里一閃,陳金山喊:菊云嫂你這是去看五爺嗎?菊云嫂說:五爺沒起床,我問他想吃什么我給他端過來。

從村東到村西,人們見著陳金山都不自覺地避開,或者在遠處看怪物似的。陳金山感到好笑,他寬宏大量地不與村人計較,依然對他們笑臉相迎。他現在對村東的煙火味也失卻了興趣,覺得乏味得很,只有小玲才是他的全部。小玲的性格很怪,有時是冷若冰霜的拒絕,有時又火熱地燃燒,把陳金山的心都烤化了。弄得陳金山既甜蜜又痛苦,而且還說不出。

回到村西,天色將晚,小玲早把屋內的燈打開了,身上圍著一條圍巾,正在廚房做飯。陳金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口水像鼻涕似的流下來。往日都是他做飯,小玲手指都不動一下,今天她親自下廚,太讓陳金山幸福了。小玲煽情地說:金山哥,以后讓我來給你做飯吧,你就像村里的男人一樣坐在桌邊等著就是了。陳金山感動得山幾乎要給小玲下跪,他要給小玲幫忙,小玲把他趕出廚房,陳金山真的像村里的男人一樣,坐在飯廳里的桌邊等著女人上飯菜。小玲做了三個菜,廚藝不咋樣,但陳金山吃得香甜。小玲不知從哪里找出了一瓶紅酒,陳金山沒有理由不喝。

兩杯酒喝下去,陳金山感覺腦袋昏沉,眼皮子要打架。陳金山許久沒有喝過酒了,難道兩杯紅酒就灌醉了?陳金山看著對面小玲模糊的笑臉,想對她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頭一歪,睡了過去。

許久,醒轉過來,頭很疼,屋里一片黑暗。借著手機上的微弱光亮,陳金山發現自己躺在飯廳的地板上,是寒冷讓他驚醒過來。在地板上坐了會兒,才慢慢站起來,拉著屋里的電燈,喊著:小玲,小玲。沒有回答。他把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找遍了,哪有小玲的身影?院子里也沒有,泳池中的結了層薄冰,寒氣逼得他后退了幾步。院門大開,燈光下可以看見有兩道清晰的車印痕伸向外面的水泥路面,一直通往村外。陳金山完全清醒過來,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奔進屋徑直來到二號房門前,只見房門大開,陳金山往里一躥,黑洞洞的屋子將他吞進去。打開電燈開關后陳金山才第一次看清這個二號房間,里面很簡單,沒有任何雜物,只有兩個簡單的木柜子,冷若冰霜地看著他。陳金山氣狠狠地朝柜子踢了一腳,發現下面有些異樣,移開柜子,又一腳踢在后墻上,響起空洞洞的聲音。仔細一看,果然有機關,推開半堵墻,現出個黑窟窿,電筒往里一照,是樓梯,一級一級通往地下。

暗洞室里有燈光開關,打開,里面的場景讓陳金山嚇了一大跳。空間有兩間房子那么大,四周墻壁粉刷成暗紅色,下面擺放著一些箱子柜子,幾乎占據了大半個空間。箱柜門都已打開,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紙片,撿起來一看,是錢幣,有人民幣,也有外幣,還有破碎的酒瓶,濃郁的香味飄浮在的空氣中。陳金山還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根黃燦燦的金條,正要撿拾起來,腳下被什么東西給絆了一下,一看,魂都嚇掉了,一支黑亮的手槍躺在自己的腳邊。陳金山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哆嗦著,鬼趕了似的急急爬上來,一下兒栽進了院外黑暗的夜色中。

顯然,這里是陳金桂的藏寶庫,不知是走時匆忙還是別的原因沒能全部帶走,小玲接替他把一切都帶走了,只是慌亂之中遺落了一些讓陳金山不敢看到不該知道的東西。

村西黑黲黲的一片,村東偶爾有一絲燈光亮起,但很快又熄滅了。陳金山從村西到村東,又從村東到村西跑來跑去,無法停下腳步。

菊云嫂是天亮后第一個發現陳金山的,菊云嫂拭圖抓住他,可陳金山的力氣大根本抓不住。喊他也聽不見。

太陽升起老高了,陳金山還在村東村西跑著,抓又抓不住,喊話聽不到,村人們眼睜睜看著陳金山的瘋狂。這時,有人扶著五爺出來,只見五爺手撫長須,大喊:中邪了,這個死腦殼的,中邪了!轉頭問哪個有沒有狗血,破邪氣。大家都搖頭說沒有。五爺又問身邊哪個女人可以脫下貼身的內褲,菊云嫂當仁不讓地站出來,也不避嫌,靠在屋墻邊三下兩下就把自己的內褲給褪了下來,按照五爺的吩咐,雙手揮舞著肥大的短褲,向陳金山拋過去。不偏不倚,旗幟般的鮮紅短褲一下就套在了陳金山的大腦殼上。陳金山掙扎了兩下,撲通一下翻倒在地,半天不見動靜。眾人都拿眼看著五爺,五爺說:妖邪已降,無礙,無礙。

這時只聽到陳金山哇的一聲大哭,而后大喊:五爺,報警!

陳玉龍:江西都昌人。已在《青年文學》《清明》《雨花》《青春》《天津文學》《山東文學》《廣西文學》《北方文學》《歲月》《安徽文學》《星火》《芒種》《鴨綠江》《短篇小說》《西湖》《青年作家》《飛天》《廈門文學》《佛山文藝》《青海湖》《滇池》《四川文學》等刊發表作品約200萬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第二屆特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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