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東方 陳堅
對中國人來說,“單位”是個耳熟能詳的名詞。兩個人初次見面,往往會互相問“你是哪個單位的”。長期以來,普通中國人的命運總是和單位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個人與單位之間有著說不盡的故事、理不清的情愫。單位制的發展變化,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是個人命運與制度變遷的復雜交互,是時代投射在人們身上的光影。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為盡快恢復生產,把城市里的消費人口變成生產人口,政府迅速建立起以單位組織為核心的新體制,以此來集中高效地使用當時極為有限的資源,并依靠這種嚴密的制度設計來推動國家的工業化建設。
1956年,隨著國家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我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基本確立。在這一進程中,統購統銷制度、土地無償使用制度、公有住房的原則、統包統配的就業制度以及戶籍制度等各項經濟制度、社會管理制度逐步確立,一個以國家為本位、以公有制為基礎、以單位為基本組織形式的社會由此形成。
作為國家管理的一種組織形式,單位以國家正式職工為主體,按照一定的宏觀結構,形成國家權力均衡機制的基本細胞。在計劃經濟年代,單位承擔著政治控制、專業分工和生活保障等多種功能,并由此建立起包括黨政機關制度、事業單位制度、國有企業制度及相關的干部人事制度、戶籍管理制度、工資福利制度等一系列制度集合,具有政治、經濟、社會三位一體的功能。可以說,在“一大二公”的經濟結構中,單位成為控制國家經濟命脈、保障和容納文化和物質生產力的最重要的實體。大大小小的單位遍布整個中國,幾乎所有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單位里。無論是生產的、行政的,還是事業的、服務的單位,均由上級組織來控制和管理,成為國家機構的一部分。所有的資源,包括收入、住房等物質性資源和獎勵、晉級、升職等精神性資源,都由國家通過單位來配置。
新中國成立后相當長時期內,單位制度不僅是構成社會主義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等各項制度的基礎,而且幾乎與每個城鎮居民的生產和生活息息相關。在單位里,人們不僅得到了物質生活的保障,同時也享用了豐富的公共精神生活資源,單位社會的生活成為人們社會生活和社會行為的常態。
單位為個人提供職業和社會角色。單位安排工作、制定崗位、派遣任務、考核業績、評定工資等級及職稱等,不但決定著一個人的經濟收入,還決定了人的社會角色和社會地位。人們辦事常常需要提供證明,也就是由單位來證明職工身份和行為的正當性和合法性。譬如,當時年輕人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首先要向單位打報告,由單位開一張介紹信,然后才能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同樣,夫妻離婚也需要單位許可,無論是單位領導還是普通職工,辦理離婚手續都需要提供單位調解證明。
由于普遍的低工資、平均主義的分配原則和社會服務產業匱乏,人們不得不在更多的方面依賴單位。單位幾乎包攬了職工的人生:從住房、醫療、養老到食堂、澡堂、幼兒園,從提供上下班的交通車輛、采辦年貨到安置職工子女就業,單位變成了一個全能的小社會。位于北京東郊八里莊的京棉二廠,作為新中國第一個采用全套國產設備裝備起來的大型棉紡織廠,在全盛時期有9個車間、1萬多名員工,食堂、宿舍、電影院、醫院、運動場、學校等各種生產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工廠為職工子女提供了從幼兒園一直到中學階段的全部教育功能和設施。有的企業不僅設有派出所,甚至還有火葬場,只要單位效益還不錯,不僅職工本人,就連職工家屬的生老病死都有保障。
電視劇《金婚》鏡頭:夫妻離婚,要先由單位進行調解。這項規定,是“單位制”時代的一個縮影
在那個年代,所謂的“跳槽”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單位都沒有自主接收員工或放走員工的權力。對個人而言,離開單位,不但失去了社會角色和地位,就連出門住宿都不可能,因為沒有工作證或單位介紹信,就沒有任何正式經營的旅社或招待所肯接納。
改革開放前,通過“單位保障”這一獨特的城市保障形式,國家成功地將龐大的人口有效地納入了社會調控體系之中,迅速穩定了人心,推動了生產恢復和發展。但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新的歷史時期,原來單一的公有制形式逐步被多種形式的所有制代替。多種所有制主體的出現,使原有的單位化社會受到了嚴峻挑戰,中國人開始由“單位人”轉向“社會人”。
在推動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國家啟動了就業制度、招工制度和用工制度等改革。1983年3月,全國第一家人才流動服務機構沈陽人才公司誕生,此后,全國各地的人才交流中心相繼成立,市場配置人才的雛形悄然形成。到20世紀90年代初,單位有了招工自主權,就業模式從勞動局分配變成個人和企業雙向選擇,本質上是從計劃管理向市場調節轉變。這些改革,徹底打破了以往“單位”的界限,原有的“單位制”開始消解。
社會保險制度的建立,加速了“單位制”的快速解體。1984年,國家開始以退休費用社會統籌為主要內容的養老保險制度改革試點;1992年,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在全國建立;1994年,國務院決定在江蘇省鎮江市、江西省九江市進行醫療保險制度改革試點,1996年試點工作又擴大到40多個城市;1998年,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制度在全國推開。在上海,1993年建立了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隨后這一制度又擴大到私企、外企等各種所有制企業職工群體,“退休工資”也變為“養老金”,不再到單位領取。1996年、1997年,上海先后實行了住院和門診大病保障的社會統籌。之后,生育保險和工傷保險相繼出臺,“五保合一”的“城保”制度基本形成。自由職業者可以為自己繳納社會保險,失業女性生孩子也可領取一筆生活費補貼和醫療費補貼。這些全新的做法,迅速在全國推廣開來。
同時,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政府不再進行統一工資標準和增加工資的管理辦法,轉為由企業自主決定崗位設置和工資制度。政府倡導的“崗位技能工資”改革,極大地推動了企業內部分配制度改革。與此同時,為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上海從1993年在全國率先建立最低工資制度。另一項重要改革是勞動合同制的形成。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這一探索,到1995年底,企業基本實行了全員勞動合同制,“鐵飯碗”徹底被打破,能進能出的用工機制開始形成,繼而構建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勞動關系主體——企業與勞動者。
隨著住房自有化、就業市場化、社會保障社會化、后勤服務市場化等改革的實施,單位組織解決社會事務的能力在弱化,有些單位組織合并精簡甚至撤銷解散。另一方面,社會流動不斷加快,就業方式日趨多樣,大量新成立的就業組織采取“非單位”的管理體制,越來越多的社會成員也由“單位人”變成了“社會人”。
由“單位人”到“社會人”的轉變,不僅是勞動者身份的變化,更反映了中國社會體制的深刻變革,是新中國滄海桑田歷史巨變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