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2019年11月27日,臺灣藝人高以翔在錄制某檔極限運動類綜藝時昏厥,經搶救無效后逝世,年僅35歲。這一消息在娛樂圈激起了萬丈水花,在諸多討論中,有網友提出一個疑問:為什么現在的明星藝人都紛紛去參加明星真人秀了,這是否也是一個值得正視和反思的問題?
2016年的時候,大張偉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這幫人里所有人的才華都被拿去做真人秀了,再也不重視本業。”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坦白說,主要是當下影視業的不景氣引起的。最近一兩年幾乎可以說是影視業的“寒冬”,一方面是各個層面的管理和審核越來越嚴苛,另一方面許多影視業投資者也不再愿意投入大量的熱錢,因為無法獲得預期的回報。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現在無論拍電影、拍電視劇,還是做其他類型的文娛內容,風險都實在太高了。很多時候,明星和工作人員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最后卻可能遭遇“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狀況。
在這種情況下,綜藝真人秀反倒成為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選擇,而且真人秀的市場需求依然十分龐大。所以,這幾年的綜藝真人秀可謂應接不暇,明星藝人不僅自己參加各種各樣的真人秀,還要帶著孩子、妻子甚至爸媽一起來,那么再下一步又會發生什么樣的狀況?
可能就會像高以翔那樣,真人秀逼迫他們的極限,最后幾乎是玩命一般販賣自己所有的一切,直到從“娛樂至死”到“娛樂致死”,因為這樣觀眾才愛看,才有噱頭、有流量。
那么,為什么今天綜藝真人秀可以有這樣的市場,或者說,為什么今天觀眾愛看各種各樣的真人秀,尤其是明星真人秀呢?
我們喜歡看真人秀,我們喜歡圍觀他人的微博、微信、朋友圈,我們好像在嘗試用各種方法去觀看他人的生活,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特色,是一種“集體偷窺”。我們只有通過這種窺視,才能彌補因“異化”而產生的真實感的缺失。
當信仰消散,圣人留下的空缺被明星取代
首先,我們先來聊一聊什么叫做“明星”?今天我們可能會給出的定義是:有名的演藝人員或者某個領域內的出名人士,可是在早期,當影視明星剛剛出現,也就是好萊塢影視工業剛剛誕生沒多久的時候,曾經有學者很認真地談論過“明星”到底是什么。
其中一種說法很有意思,認為明星基本上代替了以往歐洲天主教社會里圣人的地位。
圣人是什么?我們知道基督信仰分為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教,在天主教與東正教之中有相當多的圣人,這個圣人其實是一些平凡人,因為信仰太過堅定,或者為信仰而犧牲,最后被認為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他們的靈魂必定上天堂。
與此同時,他們還會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許多人也會向圣人祈禱,認為能給自己帶來福報和好處。但這并不是因為圣人有神力,而是因為圣人能替禱告者將愿望轉達給上帝,禱告者相信圣人的轉達可能會比自己的祈禱更加直接和有用。
那么,為什么有學者會認為圣人和明星有關,明星又如何能替代圣人的角色?
如果你曾去過歐洲比較傳統的天主教國家,比如意大利、西班牙,你可能會注意到,這些地方至今仍然有一些相對傳統的家庭的墻上會掛著這些圣人像,他們非常崇拜那些圣人,甚至有一些足球俱樂部都有自己的主保圣人,有些學校也有自己的圣人。
這些圣人被視作是一種前現代的名人或明星,但是后來他們又是怎么被明星取代的呢?這就是世俗化之后,當信仰逐漸消散,越來越多人不再信仰神之后,生活之中圣人留下的空缺就被明星所取代了。
換句話說,20世紀早期,大家崇拜明星的那種心理,其實就類似20世紀以前的天主教徒崇拜圣人—樣。
不過,當時那種對明星的崇拜跟我們今天所講的明星崇拜還不太一樣。
明星的平民化,真人秀節目應運而生
20世紀中前期的觀眾或粉絲,通常也知道自己與明星之間其實有非常大的距離,這種距離恰恰使得觀眾和粉絲認為,他們與明星之間的關系其實是高不可攀的。
在他們看來,明星往往帶有一種非常神圣的光環,也就是所謂的“明星光環”。這種明星光環里其實包含著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神秘感。也就是說,在那個時代,沒有所謂的真人秀,沒有那么多娛樂八卦,我們大部分人對這些明星的日常生活幾乎是毫無所知的。我們只能通過聽他的唱片,看他的音樂會,或者看他的電影,才能夠稍微親近這些明星一點。而在那個環境之下,明星展露出來的往往是最美好、最動人的狀態。除此之外,明星與普通人的距離其實非常遙遠。
這種情況下,明星也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神秘感,絕對不能讓它消散,可是到了現在這樣一個遍地真人秀的年代,情況不同了。
今天我們當然還會有偶像,還會有崇拜的明星,可是這種崇拜不再是帶著距離感的崇拜,相反的,觀眾和粉絲可能會想辦法拉近明星與自己之間的距離。
而今天的明星也愿意降低自己的神秘感,以顯得更加親切和親和。隨著這種明星平民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當明星平民化到一定程度,我們又非常好奇他的私人生活的時候,明星出演的真人秀應運而生。
而明星原本需要的那種神秘感和光環也就隨之消失殆盡了。
人的“本真性”失落的年代,我們在他人的生活里尋求真實
有一個問題值得深思,我們為什么要去八卦這些明星的所謂“日常生活的面目”?這可能也值得探究一下。
不少學者,尤其是文化研究的學者,早在三四十年前就提出過一個觀點——我們現代社會有一個特點,這是一個本真性失落的年代。我們普通人總在持續著日復一日的上班、回家這一單調且乏味的生活。所以我們很容易認為,自己的日常生活其實過得很無聊,甚至是不真實的。
這一定程度上也與馬克思談論的“異化”相關,我們都在為了錢打拼,我們的生命失去了意義。當我們的生命失去了意義,當人發生了異化之后,我們可能就會認為自己與本質脫離了關系,再沒有了一種真實的、踏實的、充滿意義的個體感受。
長期在這種生存狀態之下,我們就會開始尋求原本的那種本真性,于是,真人秀給了我們一個方向。這些真人秀給予我們的究竟是什么?那就是我們通過窺視其他人的生活,來獲得那種對真實的渴求的滿足感。
可是,為什么我們看別人的生活,會覺得比自己過日子還要真?
那是因為我們相信其他人的生活也許會比自己乏味又不具真實感的生活更有意思。所以我們喜歡真人秀,是因為我們喜歡看他人的真實生活,通過這種觀看來滿足我們對本真性的渴求。
可是,那些真人秀里的生活,又真的真實嗎?當然不是。
這些綜藝節目往往都是有腳本、有結構、有后期剪輯的,而參與其中的明星,就算如何展露本真,其實他可能想展露的也只是一種迎合觀眾設想的人設。
一旦有鏡頭架在一旁,就難免存在表演的成分。當然,這種“不真實”可能更好,因為正是這種不真實一定會比我們最日常的生活要更緊湊、更熱鬧、更有看點、更有劇情,這樣一種可以稱作“真實生活的不真實狀態”,難道不是比我自己的生活更有意思嗎?
試想,我們的日常生活什么時候能在緊湊的時間內,發生這么多有故事、有情節、有高低起伏、又讓人落淚的事情?但是再看看真人秀里,或許他們在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時間內,就已經過得比我們的一年還要豐滿有趣。
這就是真人秀的一個特殊情況,盡管我們多少都知道其實它并不具備真正的真實性,但是觀看者仍然享受這種比真實更有趣,甚至比真實更“真實”的那種感受。
“集體窺視”的時代,我們喜歡他人的生活遠多于自己的生活
當然,也有很多真人秀節目設定的場景并不是我們日常所熟悉的場景,比如《明星大偵探》又比如《追我吧》,這些真人秀又如何滿足這種真實感的需求呢?
那是因為在一個特殊設定的環境里,觀眾會認為這個過程其實是在展現明星們真實的智力、體力、推理能力。
在這些特殊設定甚至極端的環境下,觀眾看到他們跑步的姿態,看到他們的推理過程,看到他們氣喘吁吁,看到他們的辛苦汗水,這些平常很難看到的表現,會讓觀眾感受到真實——并非情節、場景和環境的真實,而是明星本身的真實。
所以,我們喜歡看明星真人秀,往往是因為我們想看到明星在平時的正式工作,譬如表演、唱歌之外,更為生活的另一面。
逐漸的,我們越來越喜歡這種窺探。我們八卦明星日常生活的另一面,我們喜歡看真人秀,我們喜歡圍觀他人的微博、微信、朋友圈,我們好像在嘗試用各種方法去觀看他人的生活,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特色,是一種“集體偷窺”。
我們喜歡他人的生活,多于自己的生活。更悲哀的是,今天我們越是天天在網上、在媒體上窺視別人的生活,我們就越覺得自己的生活沒有意義。當我們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去看別人的生活如何精彩,看別人在朋友圈里分享的一切,我們就越少有機會在真實世界和人進行真實的接觸,越加活在一種孤立的原子化的狀態,同時又越渴望與其他人產生關系、產生連接,而現在我們產生連結的方法,就是去窺視他人的生活。
于是,今天的我們,在生活如此無趣的情況下,只能通過窺視他人更真實、更豐富、更有趣的生活,來滿足自己作為人的根本需要。
摘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