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
摘?要:內部行為外溢到相對人,通常是為了保護相對人并賦予其權利,例如《公司法》上的“刺破公司的面紗”,于《合同法》上的債權人撤銷權。而公司法第16條,系賦予擔保合同相對人審查義務,對相對人有主觀上需是善意的要求。考量其合理性時,需要從規范定性和公司法所蘊含的組織法特性兩個角度進行審視,并有助于我們發現相對人審查義務范圍在法定代表人越權和決策機構越權情況下的不同。
關鍵詞:公司對外擔保;決議行為;審查義務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0.14.070
公司對外擔保問題在我國法律理論界和實務界爭議由來已久,這些爭議廣泛涉及到對公司法第16條性質、公司擔保合同效力、合同相對人審查義務等方面的討論。為此,筆者以“公司對外擔保”“公司法第十六條”“最高人民法院”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上搜索到相關文書共計63篇,通過篩選,最終選定了具有代表性的文書共計27篇,時間跨度自2014年起至2020年。僅關于相對人是否應當承擔審查義務這一問題,在認定上相關案例就呈現截然相反的局面。眾所周知,根據《合同法》第52條第5項規定,只有行為人的行為違反了效力性強制性規范后,才會被視為滿足《合同法》第52條第5項法定無效之要件,而違反管理性強制性規范,并不當然被評價為無效。如此一來,對于公司法第16條的性質認定成為法院判決的邏輯起點,因對該條性質認定存在差異,也就直接導致的最終判決結果的不同。實務上,我們長期存在對于某一強制性規范認定非管理性強制性規范即效力性管理性規范的認識,此一點與國外理論發展水平存在較大差距,這并不利于有效解讀公司對外擔保問題。現理論界大多數學者認同法律規范中存在一種賦權性強制性規范,并因此認同行為人違反賦權性強制性規范的后果并不當然無效,還可能被評價為可撤銷、效力待定。
公司法作為單獨的一部法律,始終在民商合一與民商分立討論中處于核心地位,討論脫離不了對于民法作為一部典型的行為法和公司法具有的組織法特征之間差異與融合的問題。2017年10月1日開始實施的《民法總則》第134條,似乎將公司決議行為納入了民事法律行為范疇,但關于決議行為與民事法律行為的差異至今不乏學者予以筆墨。筆者認為,識別并重視公司法組織性特征對于解讀公司擔保合同相對人審查義務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對公司法第十六條性質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借鑒,并且對公司法里面所包含的組織法所具有的獨特的地位和內容進行了結合,從而對本文的主題,即公司對外擔保合同相對人審查義務的路徑,進行一定的研究和說明,并對“法〔2019〕254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的通知”以下簡稱“《九民紀要》”)中關于公司對外擔保問題論述提出個人見解。
1?源起公司法第16條性質分析
1.1?公司法第16條規范定性的引入
《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14條規定對“強制性規定”作了限縮解釋,違反效力性強制性規范不在法定無效范圍內。但是否強制性法律規定的分類屬于“非此即彼”關系,是否兩者必須選擇其中一個,是否有第三種狀況的產生,如若違反了管理性強制性規范,該行為又會產生怎樣的后果,法律責任的分攤又是怎樣的?
基于前述27篇最高人民法院文書,通常都將強制性規范中非效力性強制性規范,都認定為管理性強制性規范。但即便如此,在法律適用上卻存在不同。有的將之定性為非強制性法律規范,因此不能直接導致擔保合同無效,并介入了債權人的審查義務最終認定擔保合同是否有效;而有的案例直接認定為有效。前者如十堰市辰泓木材有限公司、中國信達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湖北省分公司金融借款合同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裁定書[(2017)最高法民申4565號]等;后者如在薛啟盟與山東興康醫療器械有限公司、陳興旺等民間借貸糾紛申訴、申請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民再194號]等。據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認可公司法第16條為管理性強制性規范的基礎上,存在兩種審判邏輯,而此種差異在于對相對人是否施加審查義務。筆者認為對于強制性規范的此種二分法不足以解釋審查義務在管理性強制性規范下是如何施之于相對人的。正如,有學者指出 “效力性強制性規定”與“管理性強制性規定”概括為強制性規定,可以實現邏輯上的自洽, “效力”(是否不生效力、效力待定或得撤銷)的問題成為和賦權規范唯一相沖的概念。
1.2?強制性規范與合同效力關系
在民商事法中,存在大量以“不得為……”“應當為……”“禁止為……”等為表征的強制性規范,以類似方式為表征的規范即使存在于法律、行政法規之中,行為人有違反之法律行為,也不當然為無效。而根據《合同法》解釋(二)的邏輯,當某一違反強制性法律規范的行為被認為并沒有違反效力性強制性規范,即會當然認定為違反了管理性強制性規范,但筆者認為其行為的法律結果只能是“并不當然無效”,而非“當然有效”。在一般意義上的民法規定中,“行為規范”和“賦權規范”作為并列的兩個類目從屬于強制性規范的范疇,他們在里面的闡述中強調了屬于該法系的一半以上的強行性規定是我們所研究的賦權規范的從屬項。針對賦權規范這個概念,我們對其進行了不同意義上的劃分:一種說法是把其和許可適用規范的概念等同起來,行為人賦予其法律效率的方式是主動適應該規范,但要遵從一定的方式方法。第二種界定是被人廣為應用的一種方式,其在司法上形成,并且劃分了對權利和義務處分的界限即處分權界限規范。鑒于后者存在的兩種認識,且將賦權規范理解為處分權界限規范為當前大陸法系國家學界更為普遍被接受,筆者亦以此展開。
賦權性強制性規范與其他規范比較,有其獨立的價值和行為目的,即使形式上仍然表現出“應該”這種緩和性的字眼,或者“必須”“禁止”“不得”這樣具有明確目的的文字,但是之所以立法并不是為了排除其效力,產生效力的行為如若行為人逾越處分權之邊界,通過引介條款這種行為可以使其效力顯示出來。對此,可以從《九民紀要》征求意見稿中關于法定代表人越權進行擔保可以通過有權者許可產生擔保效力中得以窺見。這區別于行為強制性規范,在行為強制性規范的情況下,立法者會將其作為控制行為人的砝碼與,并在效力上予以認定。
1.3?公司法第16條規范定性
公司法第16條屬于強制性法律規范,這一點毋庸置疑,不論是在理論界還是實務屆均已取得一致認識。但我們不能簡單的將公司法第16條歸結為不是“效力性強制性規定”便是“管理性強制性規定”,其原因在于強制性規定中尚且包含一種“非命令性質的賦權規范”,與賦權規范抵觸只有“效力”(是否不生效力、效力待定或得撤銷)上的問題。
筆者贊同公司法第16條系公司內部管理事項,該條文并不在于禁止擔保行為,哪怕是法定代表人的擔保行為,而是為法定代表人及公司內部決策機構在實施擔保行為時設定了處分界際。如果一來,在強行法通常不直接在條文中論及脫法行為所產生的法律責任情況下,引介至合同法第50條關于越權代表條款,便順理成章了。而為了進一步理解公司法第16條系賦權性強制性,還有必要通過對公司法所具備不同于行為法的組織法特性來解讀。
2?組織法視閾下的公司對外擔保行為
《民法總則》第134條規定系《民法總則》第六章民事法律行為中所述,為此有學者指出民法總則將決議納入法律行為范疇,意義重大。結合該法第133條規定,在一定程度上將其認定為民事法律行為要件,與此同時認為公司對于事件的決議將被隸屬于民事法律的范疇。但是,這仍難免關于就公司決議行為相關問題進行討論時,應當做行為法或組織法上的考量。
在公司法中,隨著我國諸如認繳資本制度、公司名稱自主申報、信用信息公示等一系列的改革,契約法與組織法的邊界越來越模糊,而《民法總則》的正式施行,視乎為公司法作為行為法又添加了新的說詞。但筆者認為,通過審視公司決議意思表示過程,自然會發現公司法不可能淪為“第二契約法”或者“組織性契約法”。
2.1?契約法與組織法
契約法或者行為法,以自由為核心,合同法之內容更多體現的是任意性規范,“法不禁止即可為”在合同法中得到了極大的施展。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會認為契約法系絕對的自由。如若違約能夠成為一種權利,那么就要保證雙方當事人地位不僅不能懸殊,甚至要是一種平等狀態,并且對不能對國家的安全造成威脅,也不能對涉及到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問題。也就是說,想要擁有的權利必須不能違背公共社會安全,不能違背公序良俗,是一種正義的行為此種認識,在對強制性規范進行分類中亦得到體現。在德國民法學界存在這一種認識,即當行為人行為違反了公共利益或基于當事人地位不平等的情況下,乃造成對行為強制性規范的脫法。我國《合同法》對此也有相關表述,并含違反公序良俗原則可導致合同無效之規范。
學者將其與契約法中的不自由進行了比較,為對公司內部及外部的契約集合進行了討論,分為了“法律關系要素”及“公司存續邏輯”,并指出如若要符合一定的邏輯關系,那么從公司法調整的角度來看,內部契約型結構較之于外部契約型結構調整的更多。并且公司存在也要符合公司自制規整基給予契約結構的要求更多,而公司運營等一系列事務所要求的事項少的邏輯關系。此種解讀是有意的,它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公司法并非單純的契約法,不論是從法律關系上來看還是從公司存續邏輯來看,均有豐富的組織法色彩在里面。但聯系本文,尚不足以完整解讀公司的組織性、團體性特征。
2.2?組織法下公司決議行為的意思形成
《公司法》及司法解釋四將公司決議類型分為四類,即有效、無效、可撤銷、不成立,決議效力瑕疵從原來的“二分法”變更為“三分法”,結合《民法總則》第133條關于民事法律行為構成要件的規范,我們不難發現公司法司法解釋第五條關于決議不成立的情形本質上即未形成作為民事主體的意思表示,因此這與形成了意思表示但因內容違法或程序違法、內容違法章程而導致無效、可撤銷的情形具有明顯區別。
在公司決議中所形成的“公意”,不同于自然人的意思表示,前者帶有濃厚的組織法色彩,后者為行為法色彩。對于公司決議行為(如對外擔保)的本質,存在兩種認識。一種認為決議行為是法律行為的一種。該種認為普遍將決議行為認定為多數人意思表示的集合,并將之歸類后形成某一具體的法律行為,存在簡單地個體意思表示相加之嫌。另一種認識認為決議行為只形成了公司的意思,并無法律效果,不屬于法律行為。事實上,公司決議機關就某一事項進行決議的過程,通常在公司法或者章程中有著明確的規定,即有具有的程序性要求,例如主題、通知、開會、表決、形成決議等。筆者認為,之所以規范化程序,自然有其程序價值。顯然,如果決議行為只是單純的個體意思表示加總,自然無開會之必要,正是因為開會具有“信息共享”“議事”之功能,在決議形成過程中,個體意思表示的形成存在一個“發酵”“加工”的過程,每個獨立個人的表決行為之間存在相互影響的關系。如此,決議行為中意思表示作為民事法律行為的核心,既區別于單方民事法律行為又區別于一般意義的雙方或多方民事法律行為。
從民事法律行為角度看,不論是程序正當還是權限合法,皆可體現為意思表示真實合法。所謂意思表示真實,即按照法定和章程規定履行表決程序,個體意思能夠得到充分表達,不存在欺騙、隱瞞、偽造與表決事項相關聯的事實,與此同時,個體意思亦可均等主動參與、被動參與集體意思這一融合過程,并最終通過決策人員簽署而公司意思。意思表示的合法除意思表示真實所蘊含的部分內涵外,還包括權限合法。通常,我們將公司股東會決議視為最高權力機構,而將董事會視作執行機構,但此一點越來越受到挑戰。德國《股份法》中有記載,董事會不會完全受制于股東會或監事會,他享有一定的獨自負責公司經營管理的權利為此,如按傳統思維,董事會是執行機構,為股東會的代理人,則董事會不得為違反股東會意思之行為,董事會決議都會面臨股東會決議的挑戰。而認可董事會在其職權范圍內具有獨立意思表達的能力,只要不違反法律規定及章程,股東會不得隨意干涉董事會在其職權范圍內決策,此將有助于對公司內部行為“外溢”所生法律效果的理解。
3?公司對外擔保行為的意思表示
公司對外擔保所生關于擔保效力的問題,在無股東會決議情形下,多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法定代表人+公章;另一種是董事會決議+公章。法定代表人是代表法人行使民事權利,履行民事義務的負責人,以自然人身份出現。按照我國目前的公司發展現狀,法定代表人與股東身份重合是常態,鑒于股東利益、個人利益與公司利益會存在矛盾,因此有必要對法定代表人的行為進行適當約束,以求得各方利益平衡。在公司對外擔保問題上,法定代表人隨意代表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給公司、中小股東、債權人造成損失的情況十分常見。根據前述內容,可以得知個人意思表示與公司意思表示的形成在邏輯上、本質上是不同的,而公司作為法人之所以可獨立承擔民事責任,行使民事權利,其核心在于構建獨立的意思表示機制,該機制必須是獨立于法定代表人或控股股東個人意識。決議行為非簡單的多數人意見相加,因此決議行為也不同于多方行為。雖然在實踐中的決議行為的獨立性明確要進行確認,但梁慧星教授在此之前在理論上已經將劃分為獨立了,他認為決議不調整參與決議者之間的個人關系,而是針對決議者共同的權利領域或其所代表的法人權利領域,這和我們所說的雙方行為和多方行為有著很大的不同。結合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之規定,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決議行為的獨特性,決議行為對于程序要求十分嚴格,這與法定代表人個人意思表示形成顯然不同,因此法定代表人在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時,未獲得股東會或股東大會、董事會授權,將被視沒有權利基礎和來源,應當引介至合同法第50條。但問題在于,是否法定代表人行為均需要授權后方實施呢?這一點其實無用擔心,原因在于公司法第16條屬于賦權性強制性規范,當法定代表人的代表行為越權后,自可引介《合同法》第50條規定。可在后一種情形下,公司章程如規定對外提供擔保,必須經得股東會同意,但合同相對人只取得董事會決議,該種情形又如何評價呢?隨著董事會中心主義愈加盛行以及現代公司對資本的要求越來越高,傳統將董事會認定為股東會的代理人、系公司執行機構的觀點逐漸走向衰落。如前所述,筆者認為董事會在其職權范圍內具有獨立的決策能力,股東會不得隨意撤銷或變更。法律關于決議可撤銷的情形之規定,實際上也印證了該觀點,即股東會并非享有絕對至上的權力。故而,不論是董事會還是股東會均有權作出意思表示并為公司意思表示,一旦意思表示向相對人作出,則作出意思表示者即受到約束。關于此問題,2019年7月3日最高人民法院審批委員會劉貴祥在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征求意見稿)與《九民紀要》正式稿的不同表述,確認了董事會作出獨立意思表示的能力,并肯定了該種意思表示即為公司意思表示。后者對前者的修改不僅修改了法律適用問題,同時還對舉證責任進行了重新分配,明確否定對于前述兩種情形對擔保合同相對人施以同樣的審查義務。
4?擔保合同相對人審查義務范圍的確定
4.1?審查義務的依據
作為強制性規范的一種,公司法第16條雖然屬于強制性,但立法層面上并非禁止法定代表人作出對外擔保的行為,而是對其限權進行了限制。與大多數強制性規范一樣,該條規范并未直接規定越權后的法律后果,因此,產生了引介條款至《合同法》第50條。《民法總則》第61條對該內容也有一定的闡述。也就是說,議事機關是由股東(大)會、董事會代表,而法定代表人就僅僅是法人的代表機關。為了保證公司利益,公司會對法定代表人的權利通過設置公司章程、決議等行為方式,對法定代表人的能力進行一定的限制。
由于不能排除法定代表人與擔保合同相對人存在惡意串通損害公司、中小股東、債權人利益的可能性,因此,在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情況下,公司法定代表人的代表行為可以無效。換句話說,公司法定代表人的代表行為有效,除了公司權力機構追認賦予代表行為以權力來源和基礎這樣一種方式外,需相對人為善意,并為其有為形式審查之行為承擔舉證責任。
在決策機構越權的情況下,股東(大)會和董事會都作為有權決策機構,其所作意思表示在相對人來看,皆可視為公司意思。從《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6條、《民法總則》第84條規定可以看出,不論是民法總則還是公司法,對于章程所規定的公司內部決策機構之決議行為在效力上,區分了對內效力和對外效力,這一區分在最高人民法院歷年來的文書中也有體現。例如在北海銀河生物產業投資股份有限公司、雪松國際信托股份有限公司金融借款合同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裁定書[(2019)最高法民申2629號]中就認為:公司章程屬于公司內部規定,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在訂立案涉《擔保合同》時,銀河生物向雪松信托提供了載有銀河生物董事簽名及董事會蓋章的《臨時董事會決議》……,該決議所載內容符合《公司法》第十六條的相關規定,雪松信托已盡到必要審查義務,其完全有理由相信銀河生物同意為案涉債務提供擔保,構成善意相對人。公司法第16條事實上肯定了在公司對外提供擔保的情況下,董事會具有決議能力,其意思為公司意思。在我們不能排除公司章程與公司內部決策機構決議內容存在不同步情況下,法律自無要求相對人的“善意”必須囊括審查決議與章程一致之理由。
“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是考慮相對人是否善意的基本點。在知道的情況下不構成善意,自有其道理,例如在億陽信通股份有限公司、安徽華地恒基房地產有限公司企業借貸糾紛二審判決書[(2019)最高法民終451號]中認為“對于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六條規定的公司對外擔保效力問題,應當引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五十條關于越權代表的規定加以判斷,公司擔保相對人在接受擔保時,對有關公司決議負有必要的形式審查義務,華地公司未要求億陽信通公司提交相關股東會決議,反而直接接受了億陽信通公司提供的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六條第二款規定的董事會決議,未盡到必要的審查義務,主觀上具有過錯。”那么,什么是應當知道呢?對此通常情況下是指行為人由于過失而致使其不知道,則為法律規范所要求的應當知道并承擔法律責任。就公司法第十六條而言,現目前理論界和學術界均將此應當知道所衍生出的注意義務限于形式審查,而對于不同形式下的公司對外擔保行為,相對人的審查義務也不應相同。
事實上,我們不能絕對排除公司決策機構與相對人之間存在惡意串通的可能,但根據公司法的組織性特征,我們發現其決議行為在以法定代表人同意和決策機構同意兩種外觀情況下是絕對不同的,決議行為的邏輯上,我們有對法定代表人進行限制之必要,這是由于法定代表人的個人意思表示無法等同于公司的意思表示,而在權力機構所做意思表示時,我們將之等同于公司意思表示。為此,相對人的審查義務之范圍也不同。
4.2?審查義務范圍的確定
審查義務范圍在《九民紀要》出來之前,爭議不可謂不大。在最高院的案例中,表述各有不同,并根據不同的類型,對相對人審查義務的要求也不同。
針對法定代表人越權,在山西華晉紡織印染有限公司、上海晉航實業投資有限公司與戴軍合資、合作開發房地產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5)民一終字第72號]中就認為,公司的行為效力會因為主體對象的不同而有所保留,像是公司內部的股東大會和與公司進行業合作的第三人屬于對內對外兩個方向,而此時的審查義務不由公司以外的第三人承擔,不然會產生一定的安全隱患。與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一終字第72號]判決書相類似的還有張運中與六安市創新小額貸款股份有限公司、汪春民間借貸糾紛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2015)民申字第2491號],兩份文書皆認為公司法第十六條系約束公司內部組織和行為的法律規范,不具有“溢出”影響相對人的效力,因此相對人不需要承擔審查義務,文書最終也未引介條款至《合同法》第50條。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億陽信通股份有限公司、安徽華地恒基房地產有限公司企業借貸糾紛二審判決書[(2019)最高法民終451號]中涉及公司對外擔保效力問題時,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六條規定中體現的是,要使用越權代表的規定加以判斷,公司擔保相對人在接受擔保時,對有關公司決議負有必要的形式審查義務,未盡到必要的審查義務,主觀上具有過錯。[(2019)最高法民終451號]明確了對相對人提出審查義務的要求,包括審查對象的內容。公司對外提供擔保,并不是法定代表人所能單獨決定的事項,這與本文基于組織法特性下所得結論一致,基于此,《合同法》中對于相對人沒有盡到審查義務,卻構成善意相對人的行為,認為其擔保合同有效,這在其越權代表中的闡述中,可以找到相應的論斷。審查義務應當限于形式審查,如若擔保的對象是公司的股東或者對于公司決策有投票權的行為人的時,對其涉及股東會的決議要進行審查,以為“必須”這個字眼在公司法的第十六條中有所體現,縱然該條款系賦權性規范,應不可否認的是法定代表人的代表行為(權利)上限被限制在有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或授權)情況下始得為之。如果要進行對外擔保,那么對是否股東會已經有決議要進行審查,無需審查章程之規定,原因與前文分析一致,即股東(大)會或者董事會決議在對外擔保關系上,同為可作出公司意思表示的決策機構,此一結論同樣適用章程約定決策機構與實際決策機構不一致的情形下相對人審查義務的范圍適用。
在考量相對人善意的時候,不僅要區分公司擔保行為系由法定代表人或者決策機構所做而導致的相對人不同審查義務以外,應該還要注意把握相對人對決議是否成立具有形式審查義務。該義務來源可追溯到《公司法》司法解釋第五條關于決議成立的條件,與公司法第十六條一樣,這都屬于強制性法律規范,被默認為公眾所知曉范圍,這不同于公司章程屬于內部規范文件。因此,在相對人對決議人數(表決權比例)及簽字人員進行形式審查后,無需考究決議程序是否違反公司章程規定、簽名真偽、擔保金額上限等。
4.3?審查義務的例外
《九民紀要》第19點規定了四種例外情形,致使即使沒有公司機關決議也被認為擔保合同有效。但此種有效以滿足其他合法要件為前提,比如不得損害公共利益等。但是,筆者認為,這四種情形下合同有效,與其說是“被視為符合公司真實意思表示”,倒不如說是“豁免相對人對決議的審查義務”。
在第一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公司的決議,我們很難說法定代表人的意思表示行為與公司的意思表示一致,或者說仍然存在個人行為與決議行為在意思表示構成邏輯上的差異,例如章程可能對擔保與否問題進行規定以外,還存在擔保限額的規定,法定代表人的意思表示并和公司的概念并不完全一致,擔保人不會因為其所擔保的對象不同而變化,如擔保公司,銀行或者非銀行金融機構,只是對于其他公司,此時的擔保業務并非非常規業務,屬于經常性經營行為,相對人具有信任之外觀表現,此時相對人的善意之審查義務要求較之于其他公司擔保行為下的審查義務更低,法律豁免其對決議的審查義務。
在第二種情況下,區別于公司法中為公司股東或實際控制人提供擔保,如若公司為其直接或者間接控制的公司提供擔保,以便其進行經營工作,那么基于報表合并的實際,此時公司并不會因為其直接或間接控制的公司提供擔保而產生總資產的損失,也就不因此而對公司中小股東、債權人利益帶來不利后果。但我們不能就此將此時的“公司行為”與本文所述的“公意”劃上等號,僅是因為這不屬于第十六條立法本意所欲涉范疇,而無需相對人對公司決議進行審查。
在第三種情況下,公司與債務人之間存在相互擔保等商業合作關系,雙方之間彼此獲收利益。但需要注意的是,對本條不宜做擴大化解釋,例如臨時的相互擔保并不等同于此條所指商業合作關系,與此同時還應當考究具體擔保行為仍需受到“善意”的約束,例如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擔保公司有對擔保限額的規定,在未獲得公司決議的情況下,不能就此免除其因未承擔審查義務所生之法律責任。
在第四種情況下,擔保合同系由單獨或者共同持有三分之二以上有表決權的股東簽字同意,意味著已經對公司具有絕對控制權,此時與公司的決議行為之結果就對擔保合同效力方面不會有區別,將形式一致意思表示。事實上,早在最高人民法院薛興剛、青島英德邦置業發展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再審民事判決書、[(2019)最高法民再177號]中就有指出,一人公司情況下,雖然其股權結構具有特殊性,但目前我國法律并未禁止一人公司對外提供擔保。在只有一名股東的一人公司進行擔保活動時,無法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六條規定召開股東會進行決議,因此,公司對外擔保的效力認定應以其擔保行為是否得到股東同意而定。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屬于為公司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提供擔保的,則仍受公司法第十六條第三款規定的限制。這項表決的通過需要持有表決權股東的半數,并且要保證投票人必須在場。因此,排除單獨或者共同持有公司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參與決策后,公司意思與股東意思可能完全不同,此時擔保合同也就并非當然有效。
5?結語
公司對外擔保合同效力問題在本次《九民紀要》出來之前,不僅沒有因為《公司法》第16條對原公司法第60條的修改而減少爭議,相反由于缺乏統一的裁判規范,使得當事人在案件中可預期的后果變得模糊不定。但筆者不認為《九民紀要》從根本上解決了這一問題,其邏輯起點還關乎民商分立與民商合一的爭議。簡而言之,公司雖然作為獨立的法人主體,有獨立承擔民事法律責任的資格,但由于其組成方式的特殊性,在意思表示方面必然不同于自然人。
只有重視公司的組織性特征,才能有效解讀“公意”,并發現對其效力之認定應當區別于行為法上的意思表示瑕疵所帶來的法律后果。甚至有學者指出:雖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之間的特殊與一般關系在《民法總則》有所體現,但是像在法律適用上,讓行為法的總則新規定中嵌含組織法的意思形成規定,這種偏向退回民法的做法,和其本來的目的采取的相悖的做法。事實上,不論是《公司法》解釋四還是《九民紀要》,我們均可解讀出公司法不同于民法的特殊氣質。與此同時,有基于公司意思表示形成之邏輯可以發現,法定代表人越權與公司內部決策機構“越權”非法律所欲絕對禁止之行為,不能一味評價為無效,進而衍生出對擔保合同相對人的審查義務也非一致。
縱然,本次《九民紀要》并不能從體系上規范法條之間的邏輯,但值得肯定的是其為今后司法實踐中解決相關爭議提供了統一裁判的可能,為行為人之行為帶來了“適法”之預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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